新帝垂着眼,缓缓问:“醒了以后,再来一次?”
南流景被这话钉住四肢百骸。
新帝问:“大国师还没看够,是不是?”
这话问得语调漠然,却像是一记耳光,重重砸在九天之上的仙人面上,骤然劈出一片血红。
南流景倏地抬头,死死盯住这神色平淡的人间帝王,紧咬牙关,胸口起伏不定。
……他知道这仍是圈套。
新帝要燕玉尘被抢走的那一分残魄。
当初洛泽是怎么做的,如今新帝就怎么做,人比仙不贪得多,只要一分残魄,又不杀人。
新帝不逼他,任他选。南流景僵坐许久,踉跄起身,下了马车。
新帝一直等到他走远,才捻了个诀,撤去幻术。
血色尽消,马车里也变得暖意融融,有软枕有厚裘,有雕花熏香的小暖炉。
燕玉尘睡在六哥怀里,怀里抱着看到一半的菜谱,睡得香香沉沉。
连系统都被吓了一跳:“宿主,他是什么时候施的幻术?”
庄忱还在监测南流景的去向:“嘘。”
系统连忙噤声,又把剧情拉回去,仔细看了看。
……燕玉尘报菜名那会儿,幻术就已被暗中施下,在那之后,南流景所见的,就不过是他心中所想。
仙家术法,谁都有些擅长的门道,小皇帝擅长障眼法,新帝则长于幻术。
这幻术并不骗人,借着金光醉熏出的酒香,落在仙人的眼睛里。
南流景认为事情会是这样,新帝就让他看见自己想看的。
燕玉尘梦见包子,心满意足醒过来。
他看见六哥,立刻就高兴,仰起脸轻声问:“六哥,要吃什么菜?”
“不急。”新帝问,“想去采菖蒲吗?”
燕玉尘喜欢这个,是因为小时候总跟六哥上山,边采菖蒲边玩,玩累了就在树下泉边睡午觉,睡饱了再跑去找六哥。
六哥在树下读书,燕玉尘在旁边烤蘑菇,烤得喷香。让这世上最想当皇帝的人,也一时忘了要头悬梁锥刺股。
燕玉尘的生辰就在端午后的那天,这样好的日子,不该叫恶徒糟蹋了。
小皇帝慢慢睁圆了眼睛,他攥着六哥的袖子,一动不动坐着,在残留的余悸里迟疑,也忍不住心动。
“……想。”燕玉尘的魂魄轻声问,“六哥,采菖蒲会不会死?”
他不想死,他原本是情愿死的,但六哥回来了。
他不想死在六哥眼前。
“不会。”新帝抱起他,“会驱邪避毒,长命百岁。”
小皇帝终于放下心,微微松了一口气,伏在六哥肩上,又在沉沉倦意里闭上眼睛。
新帝揽着他下了马车,看着山下远到不见踪影的仙人,目色平淡,敛眸回身。
他没骗南流景什么,对洛泽也一样,无非都是些摆明了的事。
只是这些仙人,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
他弟弟的香火功德,岂会弱到那个地步,连个把时辰也支撑不了。
他弟弟又不是什么狗屁上仙。
有菖蒲的地方就有水, 溪涧清凌流水淙淙,日色很好,是踏青的天气。
燕玉尘的魂魄在有饭可做的时候醒过来, 眼巴巴跟着六哥, 想烤蘑菇, 想给六哥煮鱼汤、蒸包子。
小皇帝最会这些, 手艺好到小镇上的人念念不忘, 哪怕说出来的只是平常菜式,碎碎念叨做法味道,也听得人犯馋虫。
还没吃饭……就更难熬。
新帝实在忍不住叫停, 把讲个不停的弟弟抱起来,好笑道:“这么喜欢做菜?”
燕玉尘更喜欢被六哥抱。
小皇帝被抱起来, 立刻高兴,停下正在絮叨的自创菜谱,怀里变出几个又甜又脆、汁水丰沛的野果。
这本事做六哥的也自叹弗如——过去上山踏青, 燕玉尘采来的果子就总是甘甜, 既解渴也掂饥。
做兄长的就没这个能耐, 哪怕精挑细选、再三按照书上所言比对,搜出的野果还是又酸又涩, 偶尔还有毒。
幸而毒也不深,兄弟两个在榻上同甘共苦、奄奄一息地躺几日, 燕玉尘就又恢复精神, 跑去给六哥煮软糯香甜的白粥。
……那时新帝还调侃, 弟弟多半是福缘深厚, 生来就有天道庇护, 一定顺遂平安,长命百岁。
燕玉尘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仰起头,轻声说:“六哥?”
新帝回过神,摇摇头。
他不再在无意义的闲事上走神,揽住弟弟的肩背,将这一道残魂护在怀里:“六哥带你玩。”
新帝脱下外袍,将残魂裹住,护住那一处好不了的伤,带着他掠过山林草木。
小皇帝紧紧攥着六哥的衣襟,过了一会儿渐渐放松,注意力被从未见过的景色吸引,慢慢睁大眼睛。
新帝低头问:“看见什么了?”
“小鸟。”小皇帝从未飞起来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无比,“在飞。”
离了自己擅长的东西,燕玉尘就又恢复寡言,但也已比跟在仙人身边时好得多,高兴时也很愿意主动说话。
燕玉尘也学了仙术,却从没飞起来过。
新帝垂着视线,看着弟弟,眼底渐渐柔和:“以后六哥教你。”
驾云乘风,原本就是仙术里不算难的一项,新帝被困在昆仑这些年,倒也学了些本事。
他声音轻缓,是比少时更温和耐心的态度,怀中的残魂却在这话里微怔了下,眼睛里慢慢透出心事。
新帝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轻声问:“怎么了?”
残魂靠在兄长怀里,被那件外袍严严实实裹着,低下头,摸了摸胸口的伤。
小皇帝只是不会说,其实什么都能听懂,听得懂“以后”,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没有的东西。
有些时候,残魂已经能想起自己死了。
那一支白羽箭很准,穿透肋骨,射碎心脏,一箭就要了他的命。
他不知道要怎么能修好。
小皇帝是擅长修东西的,可要修这个太难了。
残魂在尽力维持清醒,维持不消散……但这种状态并不久长,就像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新帝的手臂揽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摸:“不要管。”
“六哥想办法,你不要管。”新帝低声说,“你做开开心心的包子铺老板,卖包子,熬汤做菜,知道么?”
“你的皇帝做得很好,国事上有不懂的,六哥要偷偷去找你,要向你请教。”
新帝拢住怀中的残魂,看着那双眼睛:“你要管六哥的饭,六哥要靠你养活。”
小皇帝被这话哄得局促腼腆,因为没办法脸红,捉住新帝的袖子盖在脸上,还想像在石佩中那样蜷成一小团。
新帝知道他怕痒,只是不知做了鬼还怕不怕,往他肋间碰了碰,残魂就忍不住笑出声。
新帝喜欢听弟弟笑,这时候才露出放松神色,瞳底温和更浓,含了笑继续陪他玩。
日色颇好,林间风静,兄弟两个在云端玩闹,燕玉尘笑到睁不开眼,还惦记着蘑菇。
“六哥,你采完以后,一定要叫醒我,给我看。”燕玉尘做了鬼也不放心,嘱咐兄长,“不能随便吃,小心有毒。”
新帝看着这个弟弟:“……毒蘑菇你六哥还认得。”
采到有毒的野果子是意外,采到毒蘑菇就不是了。昆仑弟子修行,也要在山林中生活,感天地之灵气,找吃的也是必学的一桩。
残魂半信半不信,颇为关切的注视难得惹恼了做六哥的,又被那件外袍拢住,在怀里揉了半天。
小皇帝笑得止不住,气力耗尽昏昏沉沉睡着,苍白的唇角还抿着。
新帝揽着他落在林间。
燕玉尘的魂魄很轻,分量重不过一片落叶,阖着眼睛安稳熟睡,神色很安宁。
新帝慢慢解开外袍,将这一片残魂小心抱出来,看着那道箭创,柔和笑意早不见踪影,眼底只剩不可测的幽深。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庄忱,“燕玉尘的六哥想做什么,怎么救残魂,能不能成功?”
庄忱也在琢磨怎么修复残魂。
如今这道残魂还能不散,全靠他撑着,他和系统一走,残魂自然就要湮灭。
这几天里,庄忱把这个世界的修仙体系研究了一遍:“没什么正经办法。”
……但也有些剑走偏锋的办法,天道也不是不能钻空子。
仙人能钻空子,能绕过天道,为了一己私欲草菅人命,凡人也一样有空子可钻。
都说天道好轮回,总要讲究些公平。
他们正讨论,远处又传来滚滚闷雷响动,似近实远,却又悍然炸响,令人难以忽略。
新帝垂着视线,将双手覆在残魂的耳畔,不让这嘈杂扰了弟弟熟睡,运转修为,弹开落下来的雨水。
这场暴雨下得突兀,豆大的雨滴砸下来,漫天盖地,转眼就串成雾蒙蒙的雨帘。
修仙之人不惧雨雪风霜,这么点雨还算不了什么。但残魂经不住,稍有惊扰就可能逸散。
新帝将那一道残魂抱回马车,跟随来的内侍知晓内情,忙迎上去,将伞撑开:“陛下,是好事,旱了这么久,总算下雨了。”
有法力隔开雨水,裹着残魂的外袍依旧干燥温暖。
小皇帝睡在兄长怀里,察觉到环境变化,眼睫跟着颤了颤,勉力想要睁开。
新帝在他背上安抚,温声哄着弟弟睡熟,静看着马车外的雨势:“好事?”
内侍愣了下……山下农人喜不自禁,田间地头都为这场雨颇为欢欣,怎么看都是好事。
新帝不置可否:“派人下去,凡是有雨处,在各地监察,雨多驱云,有涝排水。”
本朝以修仙为盛,朝中没有不会仙术的臣工,驱云引渠不难,于求仙一道只是入门。
内侍错愕,隐约听出这话的意思,脸色微微变了,冒雨跑去传召。
新帝看着窗外,神色转冷。
再过些时日,天门重开,上仙这三年来手段使尽,依旧夺不走国运,失了耐性,难免图穷匕见。
可这算盘打得实在不好。
他不会让人带走燕玉尘,也不打算将一国气运拱手奉上,献祭给什么莫须有的仙人。
仙人、仙人。
新帝垂眸,揽住幼弟轻轻拍抚。
身在九天之上,高坐明堂不染尘埃,随手给出的施舍怜悯,骗世人说这叫慈悲。
这场雨果然不停。
幸而各地早有了准备,见雨势止不住,立即驱云散雨、修渠引水,不至于内涝成灾。
南流景被雨水化的利箭截住脚步。
他被困在洛泽的庙宇中,已在这里三天三夜,肋下叫雨凝成冰化的白光穿透,留了个血窟窿,果然很疼。
果然很疼。
南流景勉强撑起结界,盯着来到门前的身影,脸色已十分苍白。
“你原来是这个打算。”南流景低声问,“你为这场雨,准备了多久?”
南流景问:“洛泽,你知不知道,这么下雨会死人?”
洛泽神色平淡,看着庙外络绎不绝来上香的人流,身上被因果锁链蔓延穿透的地方,已叫香火的光泽覆盖。
随着这种光泽的充盈,他身上的扭曲戾意也消失不见——至少是在面上消失不见,又恢复了那种仿佛仙人的从容矜傲。
“不用特地准备。”大概是心情不错,洛泽居然和他说了话,缓缓道,“人间的运数里,总有几场旱灾、涝灾,总有命中就要死在灾劫里的人。”
“我只不过是把它们挪一挪时间,换到我需要的地方,这也是迫不得已。”
洛泽说:“等我回了天上,自然会对他们抚慰补偿。”
南流景第一次觉得好笑,他因为这种好笑而茫然,浑身冰冷:“抚慰补偿?”
“你不让这场雨停,是为了什么?”
南流景问:“难道不是为了逼他们交出国运?”
他原本还觉得,新帝再三设局,暗中削弱洛泽的仙力,固然是替燕玉尘复仇,却终归过于咄咄紧逼……现在看来,却是深谋远虑。
倘若洛泽没被暗中转走功德香火,没被因果锁链拘住,这场雨远要比现在更大。
远要更大,人间会知道什么叫“仿佛捅破了天”。
凡人的道术止不了雨,也赈不成灾。
如果是那样的雨,下上三天,这人间王朝就不得不低头,拱手将国运奉上。
……要送仙人回天上的国运,和恢复仙力、做摄政王所汲取的国运,犹如万丈高山对一粒尘沙。
洛泽回了天上,国运也会被抽取一空,战火、灾殃立刻就会吞噬这个地方,那个安居乐业的小镇,转眼就会变成修罗地狱。
洛泽看着他,神色里渐渐透出嘲讽:“看来你这摄政王,还没当够。”
南流景盯着他。
“你的确不该再回天上。”洛泽说,“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你已不配再执掌天机。”
南流景双拳慢慢攥紧,半晌才低声说:“我原本也没想回去。”
洛泽似笑非笑:“不回去,每日做贼一样,去偷看那人间皇帝养着的鬼?”
这话像更重的巴掌,南流景的脸色因此涨红,死死咬着牙关,胸口起伏不定。
偏偏洛泽还要火上浇油:“怎么样,他认出你了么?当你是摄政王?大国师?还是——”
南流景已叫他激得再站不住,纵身疾掠,电闪般袭过来。
洛泽却比他更快,冰寒彻骨的仙力化作无数冰箭,半点不留情,穿透他的四肢百骸,一箭钉住气海,一箭射碎心脏。
或许只有到这个时候,才会明白……错愕是比剧痛更先腾入脑海的感触。
南流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血先从口中涌出来,吞没声音。
洛泽朝他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的气海,破碎的气海拦不住仙力,逸散的修为汩汩涌进洛泽体内。
“我本想带你回天上。”洛泽说,“流景,是你自己不回去的。”
“因果锁链,之所以斩不断,是因为你这么想——是你提醒了天道,我身在局中。”
洛泽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向下说:“只要解决掉你,剩下的就简单了。”
“你放心,我会送你去转世,不会驱散你的魂魄。”
“给你挑个修仙圣体,再找个好宗门,百年就能飞升。”洛泽说,“到时天门再开,你再回来。”
南流景被强行抽取修为仙力,从未有过的剧痛贯穿他的四肢百骸,扯着他痉挛抽搐……在这时候,他想起燕玉尘。
原来燕玉尘被抢走功德,是这个感受。
他原本已不觉得燕玉尘是个傻子,这会儿忽然又觉得,那小皇帝实在不聪明。
明明这么疼,为什么还要救他?
为什么不知道记仇?
为什么不让他被天罚夺了修为、废了仙脉,打下凡尘泥泞,干脆就死在那时候?
这念头忽然让他喘不上气,南流景连牙关也咬不住,身上剧烈悸颤起来,纵然被冰箭钉穿躯壳,依然挣扎弯腰呕吐。
……原来是这个感受。
原来被人背叛、被人欺骗,被当做亲人信任的人亲手诛杀,是这个感受。
那个最怕疼、心肠软又不想死的傻子,连心脏被射碎了也不知道,茫然拖着躯壳捉迷藏,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
他做了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
南流景闭紧双目,拼命驱散念头,可这种事就算神仙也做不到,那些画面还是闯进他脑中。
倒在地上,躺在血泊里,睁大眼睛,怔怔看着他的燕玉尘。
被洛泽像个器皿一样随意打量,拨着头颈查看的燕玉尘。
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的燕玉尘……仪容仪态,他亲手教了小皇帝千百遍,要坐得直行得正,生在人世间,该顶天立地。
这些话被他随口说出,并不挂心。偏偏燕玉尘全记住了,也全学会了,连死了也没忘。
死了也没忘,被新帝照料在宫中的残魂,还是很规矩、很行得正坐得直。
燕玉尘的魂魄只是认不出他。
燕玉尘的魂魄不稳定,反复碎裂,记得的事已经不多,即使有他暗中盗取洛泽的残魄,也依旧难以维系。
死去的小皇帝认不出他,不记得他是凶手。
认不出他,擦肩而过时也不会特意去看。少年青竹似的影子淡而温和,被六哥牵着,抬了头轻声说话,偶尔眼睛微弯。
燕玉尘的魂魄不认得他,不明白他是谁,只当他是个陌生人。
一个从未有过交集、以后也不会熟悉,与芸芸众生里任何一个人都一样的陌生人。
……他大约也快要死了,连幻觉也打破幻觉又出现。恍惚的视野里,把他救活的小皇帝不说话,看着他,乌润的眼睛里淌出被疲倦浸透的欣喜关切。
“对了,还有件事。”
洛泽忽然欺近他,笑了笑,缓声说道:“燕玉尘被交出来了。”
南流景倏地抬头。
他盯着洛泽,瞳孔剧烈悸颤,拼命要挣开这些钉住躯壳的冰箭。
可他的修为已被抽取大半,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他们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怕新帝再有手段、再有心计城府,也终归是凡人——是凡人,就注定没法和仙人角力。
仙凡之别,比天壤更甚。
洛泽的实力固然被一再削弱,这场暴雨也依旧下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守在下面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波,天不见日,人心惶惶。
想要雨停,洛泽要两样东西:传国玉玺、燕玉尘。
前者是为了国运,后者是为了仙力,洛泽要燕玉尘的肉身,也要燕玉尘的魂魄。
浓云滚滚,压得天都低了数寸,仙人垂训,一国之君豢养鬼物,已然招致天罚。
没人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尤其一国之君。
除非新帝要为了一个早已死透的鬼魂,让这雨继续下下去,下到灾情难以承受,朝中也无人有余力驱云散雨、引水修渠。
这局面已眼看就快要到了。
等到下方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叛逆四起,新帝就是覆国的罪人。
燕玉尘已成了个烫手山芋,成了个祸害。
要皇位,还是要祸害?
稍微聪明些的人,面对这样的结果,都知道怎么选。
这人间王朝里,也并非人人都是傻子。
“他把燕玉尘交出来了?”
南流景盯着洛泽,嘶声问:“交给了你?你要怎么处置?!”
洛泽还没想好,只是把那具躯壳随手留在庙外,等夺净了南流景的仙力,再考虑是炼化还是制成仙傀。
如今这座庙,也已彻底消除了隐患,无论金身还是名字,都改回了洛泽的——这已完完全全是他的庙。
凡人挣扎的那些伎俩,实在可笑渺小到极点。
洛泽垂着视线,脸上露出冰冷的笑意,他慢慢抬眼,看着南流景,正要缓声开口,神色却忽然一僵。
这样的僵滞极短暂,一晃就被仓促掩饰过去。
洛泽拔腿要往外走,脚步却像被什么定住,身形晃了晃,居然出现裂痕。
这裂痕由他头顶蔓延,劈开面颊,几块碎片掉落下来,又迅速被仙力修复弥补。
可即使弥补如初,在他的眼中,也依然落下难以抹消的恐惧——在坏他的泥塑,有人在砸他的金身。
五年前的那一遭仿佛又来了,可这次明明不会有天罚,天门将开,天道暂时被多变的运数遮掩,明明不该有——
洛泽停在门口,脸色变得错愕,错愕里渐渐透出强烈的恐惧。
正在砸他庙宇、毁他金身的……不是天道。
是卑微到不起眼的凡人。
没有仙力、不能腾云弄风的凡人,随手就可被上仙当做蝼蚁的凡人。
是拎着锄头,满身泥水的人。
“住手!”他厉声呵斥,“你等莫非不知道,这是我的庙?!”
为首的白发老石匠年事已高,身体却依然精壮,面色黧黑,穿着破旧的羊皮裤,手里拿着铁锤凿子。
这一锤一凿,曾刻过不知多少石板,镌过不知多少碑文,也曾一下一下,借着昏暗油灯,精心打磨一块石佩。
“不是你的庙。”老石匠打量他,摇头,“你占了人家的庙。”
这话是凡人说的,却又仿佛口含天宪,如同巨锤,砸在冒牌假货的天灵。
洛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被满腔血腥气和恐惧裹挟,竟忘了要做什么。
他看见燕玉尘的躯壳被这些人抱在怀中,一双手并一双手拢着,用雪白的羊皮裹住,用油毡布护严
“怪不得雨不停。”老石匠缓缓道,“小神仙叫恶贼欺负了,被占了庙。”
恶贼偷换了泥塑金身,抢夺了香火功德。
怪不得雨不停。
那一尊金身被砸出更多裂纹,青壮们红着眼,抡起锄头重重砸上去,碎石飞溅。
“住手……住手!”洛泽陷入暴怒,周身无风自动,瞳孔漆黑如墨,“你们可知我是谁?!你们——”
“妖魔。”胆怯的讷讷童音说。
洛泽倏地定住。
他盯着出声的方向,那只是个再平凡不过,没几岁的凡人小儿。
他想杀了这口无遮拦的小儿,身形却难动,有昆仑门徒混在这些凡人之中。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里,金身轰然倒塌,烟尘四起,有人吐了口唾沫。
“妖魔。”
凡人原本是不敢冒犯上仙的。
可人和上仙有一点不同——天上的仙人跌落尘埃泥泞, 只会痛苦、只会不甘,只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天上。
可凡人本就生于尘埃,哪怕无止无休的暴雨遮蔽天日, 也总有人挣扎着站起来, 越是泥泞、越是暴雨, 越不甘罢休。
从这泥泞里出来的, 是人间的仙。
洛泽盯着被泥水淹没的香案, 盯着碎裂的金身,他的脸色变得扭曲,瞳孔已叫黑气占满。
“你们不怕死?”这早已与妖魔无异的“上仙”盯着眼前人影幢幢, 寒声道,“你们一个都不怕死?!”
……这些凡人, 命只有一条,挥手可灭,脆弱不堪。
怎么可能会一个都不怕死?
老石匠看着他, 满是沟壑的脸上竟有些怜悯:“你原本不是要杀我们?”
这话瞬间牵引出天道, 洛泽瞳孔收缩, 厉声喝止:“住口!我分明是——”
老石匠浑身泥水,湿淋淋冷嘲:“分明是什么?”
洛泽竟然叫他诘住。
老石匠逼问:“你不是要杀人?”
这停不下来的雨, 淹没农田、摧毁村庄的洪水内涝,莫非不是要杀人?
要毁国运、要害他们供奉的神仙娃娃, 这莫非不是要杀人?!
“左右都是死!”
老石匠身后, 一个青壮农户厉声喝:“我们就没打算活着回家——我们这儿的人死绝了, 外头还有!”
老子死绝了还有儿子, 儿子死绝了还有孙子, 男丁壮劳力死绝了,还有勤恳坚韧的妇人, 还有等着长大的娃娃。
仙人、妖魔,是什么都无所谓,别想占了这庙。
这是保风调雨顺的庙,是最灵、最心软、最有求必应,保人人都能吃饱饭的神仙娃娃。什么人才会逼着他们,将这样的神仙交出去?
定然是妖魔,是九幽地狱出来的恶鬼。
人不杀鬼,莫非等着被鬼敲骨吸髓、吃干抹净么?!
洛泽盯着这些凡人。
他盯着这些竟不畏死的凡人,错愕之下,涌出羞恼至极的暴怒。
这份暴怒彻底将他冲垮,像是看不见由地下钻出、密密麻麻勒住他的锁链。
洛泽周身仙力涌动,阴鸷寒气穿梭四溢,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将这些不知好歹凡人彻底撕碎。
就当这些寒气要凝成冰箭的瞬息,洛泽眼中闪过惊惧,倏地定在原地。
……他看见燕玉尘。
那具躯壳还被这些找死的凡人护着,而拦在他眼前的这道神魂,轻而易举,就将那些冰箭化为轻烟。
这绝不是——绝不是他挑中的那道废物残魂!
洛泽盯着眼前身影,面色渐转青白,瞳孔在恐惧下隐隐悸颤:“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庄忱也想了想要怎么自我介绍。
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失误,他来之前,忘了跟系统商量个炫酷点的名号。
洛泽眼睁睁看他抬手,凭空画了道符文,天地灵气涌动,连那阴鸷冰寒的仙力竟也不受控地被吸引进去,瞳孔里已叫惊惧占满。
“你们这里的仙不难修。”庄忱说,“我试了试,进展很快。”
进展很快,像这种修仙世界,只要潜心寻找,总有些剑走偏锋的办法能用。
譬如一道早已碎裂湮灭的残魂,的确活不过来,没法转世,连做鬼也已很难。
……但做个庇护一方的地仙,就容易得多了。
洛泽脸色惨白,死死盯着眼前这道不散的阴魂,眼中透出绝望。
他本就是靠着泥塑金身才能存世的魂魄,泥塑碎了、金身毁了,连仙力也被剥夺,一时竟生出毁了这一方人间的煞气。
“是你们逼我。”他低声说,“非我本意,你们该死,是你们逼我……”
庙宇动摇,地面裂开,数不清的恶鬼呼啸而出。
他早做了布置,以魂魄之力催动,四方劫云涌聚,雨势骤然滔天。
“我不管你是谁。”洛泽寒声说,“不想灭国,便叫燕玉衡来!”
他倒要看看,这人间帝王是否也不介意……举国毁于一旦。
他就算回不了天上,也势必要报复这些人,报复这不识好歹的人间王朝,叫此处灾殃横行民不聊生。
洛泽眼底煞气愈盛,脸上反倒露出冰冷笑意,顿了顿正要向下说,庄忱却忽然侧了侧身。
这动作很古怪。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忽然侧身?
疑惑只在他心头盘桓一瞬,洛泽听见“喀嚓”一声响,茫然低头看时,只看见一支白羽箭。
他的身体,不知何时竟已被眼前这神魂冻结,凝成了一块坚冰——这块坚冰被白羽箭射中,细细的裂缝向四周蔓延。
他看着那些农户石匠……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抄着锄头,狠狠砸碎凄厉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