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户日日劳作,石匠顶着烈日采石刻碑,阳火最旺,根本不惧什么劳什子厉鬼。
昆仑门人隐在人群中,捻诀捉鬼熟练至极,有人抽空抬头,往不远处看。
……第二支箭追过来。
洛泽往箭来处看去,看见新帝,张了张口,喉咙里竟像也结了冰。
“你……放肆。”洛泽喉中咯咯作响,“你杀了我,便是弑仙……”
无论如何,弑仙终归有罪。哪怕是人间帝王,做了这种事,也再难上那登天梯。
新帝神色平淡,张弓搭箭。
第三支白羽箭钉进坚冰。
清脆裂声里,坚冰倏然碎成冰屑,片片崩飞的锋利碎屑,被那道神魂顺手收敛。
庄忱随手定住摇摇欲坠的庙宇,哪怕砖石皆碎裂、木柱动摇不堪,这座庙也再塌不下来。
“你究竟……”洛泽的魂魄将湮未湮,在一片青雾里盯着庄忱,仍想不通,含混发问,“你是……天道?”
庄忱还没想过这个设定,稍作考虑,觉得不错:“可以是。”
青雾匪夷所思地盯着他。
可以是?
什么意思——什么叫可以是?
天道究竟是什么,究竟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
为何过去在天上做惯了的事,如今就不行了?
这些疑问都来不及再被想清楚,青雾已叫一阵穿堂风吹散,他再来不及说半个字,就湮灭得无影无踪。
系统的任务简报,也就写到这。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也不一定非得事无巨细的报上去……比如洛泽灰飞烟灭,死得不能再死了。南流景倒是没死透,被天道化作不能动的石头,镇洛泽放出来的那些厉鬼。
至于人间王朝,并没按天命覆灭,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还是能吃饱饭。
按照设定本该烟消云散的残魂,没去天上,留在人间,还是做了小神仙。
后来庄忱休假,带着系统回去做客,还吃着了神仙亲手包的包子。
新帝不新了,还是很勤政爱民,只不过难免辛劳,整日被奏章烦得头疼,于是每天微服私访三次,去庙里找弟弟。
庙外热闹得很,人们都愿意离小神仙近些,外头有做生意的、有响亮的吆喝声,读书声琅琅,顽童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燕玉尘喜欢听这个,趴在窗前,偶尔被小孩子叫一声“神仙哥哥”,立刻局促到连耳朵也泛红。
系统沉迷包子,抱着比自己大的热腾腾肉包子,兴高采烈埋头苦吃。
庄忱接了新帝一杯酒,也接了一串烤蘑菇。
这样的好光景,也不是这么容易就得来的——暴雨厉鬼在人间肆虐,月余方散,毁掉的房屋村落不知几何。
幸而早做准备,人都没什么事。
只要人没事,还能吃饭,就还能活。
新帝率臣工勤政赈灾,做了小神仙的燕玉尘更不眠不休,等到驱散阴云、日落金光那一日,残魂落在六哥怀里,终于睡了平生最香的一觉。
这一昏睡就是一整年……庙宇早被重新建好了,气派宽敞,不像寻常神仙庙,倒像个大酒楼。
酒楼也不错,毕竟燕玉尘从小的愿景,从卖包子起,一步步做到最厉害,也就是开个大酒楼。
烤蘑菇的确好吃,火候刚好、边缘不焦微脆,里头还是柔软耐嚼的,撒上秘制的调味料,汁水丰盈唇齿留香。
小神仙恢复得很好,眼睛清亮,满心期待等着客人评价。
庄忱公允公正:“好吃。”
庄忱把系统从包子里翻出来,稍微给燕玉尘做了个体检——状况不错,那颗心还没修好,但影响不大,做了神仙,就不非得靠一颗心活着。
慢慢修,有凡间香火养着,早晚会修好的。
庄忱把烤蘑菇分一块给系统,喝了半杯酒,问新帝:“还有没有要帮忙的?”
不新的新帝比前些年,的确辛劳不少,但能应付,微微摇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庄忱,在这之前,都是在弟弟力竭昏睡的时候,对方才会借残魂同他说话。
那一场惊心动魄,看似一举成功,其实暗中准备了不知多少——庄忱接手残魂日夜修炼,新帝跪求昆仑相助,层层布置道道保险,天道、时机、人心,缺一不可。
“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新帝沉默良久,还是低声说,“若是……”
庄忱提前谢绝:“留不久,我假很短的。”
新帝在昆仑十二年,如何不懂,哑然笑了笑,不再提请他留下的念头,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燕玉尘很喜欢这位不速之客,新帝遍寻典籍,想不通他身份,只觉得不该是仙人——莫非真是天道?
新帝琢磨不出,只是替他将酒斟满。
他们这么坐了一阵,燕玉尘被拽出去了一趟,给两个打起来的少年人评理,做过皇帝的小神仙明察秋毫,断案断得十分公正。
庄忱觉得不错,留下给燕玉尘当礼物的一堆漂亮石头,站起身:“我走了。”
小神仙拉着系统,火速赶回来,往包袱里装了一百个包子、一百串烤蘑菇,数不清的点心糖果。
“太多了。”庄忱低头,被小神仙往怀里抱住,“吃不了。”
燕玉尘昏睡太久,前尘往事都已忘干净,还没想起怎么说话,乌润的眼睛一眨不眨,仰着脸看他。
“前路迢迢,多带些慢慢吃。”新帝替弟弟张罗生意,已张罗成了习惯,“阁下若有亲人、朋友,也请他们尝尝,喜欢哪种口味,来日再做。”
庄忱还真被这话问住,拎着储存空间差点装不下的大包袱,想了一会儿。
新帝见他神色,有些后悔:“阁下——”
“没事。”庄忱笑了笑,“朋友确实有几个,我问问他们要不要。”
新帝终归忍不住,还是追问:“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
庄忱其实也不知道。
最简单的答案,当然是穿书局员工、从穿书局来,但再之前……他也没什么印象了。
总不会有人生下来就是穿书局员工。
这是个不错的问题,等他回去琢磨琢磨,说不定能想起答案。
他没有回答,新帝也不再追问,只是带着弟弟送他一程,送到山边落下来的日色里。
“我会再来。”庄忱向小神仙道别,“下次要学会说话。”
燕玉尘看着他,乌润的眼睛弯了弯,用力点头。
庄忱摸了摸他的头顶。
这地方天很晴朗,落日滚烫,袅袅炊烟连着流云,落下遍地金光。
这一次的环境有些特殊,庄忱花了点时间,判断装着自己的是不是某个骨灰盒。
概率不大, 因为骨灰盒里通常不会放发票, 也不会放配件和电池。
也不会配上一束满天星, 附文“祝您每天开心”。
系统导入的数据变成了遥控器, 躺在他身边, 相当紧张地闪着红灯:“宿主,我们是不是来错世界了?”
庄忱其实也在考虑这件事,毕竟他们现在的状态,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和“鬼”这个定义很难沾边。
况且他也的确不记得这个世界——世界编号不在任务记录里, 主角姓名缺失,剧情和人设也不全,像是个相当草率的半成品。
装着他们的也不是骨灰盒, 是包装盒, 他是个刚被配送上门的居家型机器人。
根据附赠的配件判断……应该还有扫拖一体和擦玻璃的附加功能。
系统的反应比庄忱还大:“机器人?!”
“赛博鬼魂。”庄忱翻完设定, 大概理解了情况,“可以理解成, 我是一封遗书。”
——这是个有点意思的世界。
按照“血肉苦弱,机械飞升”的定义, 这个世界普遍存在生物意识数据化、机械改造身体的情况。
所以, 就算是死了的人, 也能留下一份意识数据, 转换成代码, 再塞进一个机器人的处理器里。
所以,装载了这样一份数据的机器人, 可以理解成一只赛博鬼魂,也可以理解成死者留下的一份遗书——严格来说,后者更贴切。
因为转换成数据代码的意识,其实就只是代码了。
不会再有新的想法、不会再有自主意识,并不真正活着,只是死去的人留下一个影子。
至于这个已经导入未知数据的机器人,现在正连带着裱花的包装盒一起,相当精致地站在一幢平平无奇的单元楼门口……多半就是个颇为无聊的恶作剧了。
门铃询问来客的工夫,系统已经找到了收货人的资料。
宋边霁。
职业:程序员。
年龄不详,工作单位不详,社交关系、过往经历不详。
系统看着号称已经最详细的资料:“……”
“问题不大。”庄忱的心态倒是不错,和系统讨论,“任务很简单,只要把情节顺下来就行了。”
庄忱在的部门,其实很少接到这种负责贯连情节、用不着特地做什么任务,只要按照设定填充角色的单子——按照系统的排查,多半是龙套部门把单子发错了,所以资料给得也相当随意。
宋边霁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这是本群像小说,赛博世界混乱堕落,无数意识在虚拟世界迷失,全靠主角团冒着危险力挽狂澜。
挺燃挺热血,现实与虚拟严重失序,也有不少抉择取舍、生离死别。
只不过,这些和他们手里的单子关系都不大。
庄忱这回的任务是真的相当简单,只要扮演好编号“2603”的机器人,顺应剧情,在这个世界停留三个月就行了。
像这种龙套类型的任务,通常都是某个角色涉及到主角相关情节,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又得有个人顶上。
很轻松,没有指标没有KPI,就当是放松度假。
唯一的一点小状况,是放松度假的第一天,开局看起来就不太顺利。
龙套部门的权限不高,系统尽力琢磨了半天,还是没能顺利侵入这家的闭路网络,有点泄气:“宿主……宋边霁好像不在家。”
之所以说这是个恶作剧,是因为这种被称作“遗书”的机器人,通常应当交给原主生前的亲人朋友,实在没有亲人或者朋友,也会按照原主的意愿,去做某件生前想做的事。
比如旅行,比如在喜欢的地方度假,比如像个普通人那样简单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机器人会带着这段数据度过三个月,然后自行销毁,变成烟花和一堆待回收的废金属。
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里,这大概是很多人一辈子能得到唯一的慰藉。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些人,会故意搞些很恶劣的“恶作剧”。
比如把一些没有亲友认领的机器人偷回去,抹掉代码里记录的身份信息,以“免费赠送家政机器人”的名义胡乱转寄。
这些机器人被寄到后,要么被当成了真的家政机器人使唤,擦地洗碗三个月后忽然报废,被户主一脸晦气地扔进垃圾场;要么就是被看出端倪,退回后以“程序错乱”为由直接销毁。
他们就是这种情况。
宋边霁并没有购买过机器人,也没有收到什么投递物品的通知。
机器人的包装盒已经在单元楼门口站了一个小时。
天色晚了,开始下雨。
细密的雨丝里,鲜艳的灯光琳琅满目,庞大的建筑群隐没在五光十色的霓虹深处,高大狰狞,像是黝黑的巨兽。
交错的管道汇拢又分开,四通八达,裸装的金属被雨水洗过,破损处滋生斑斑锈迹。
这是个混乱的世界,尤其夜晚——已经有不止一道视线投过来,要么贪婪要么衡量,要么不怀好意。
这种不算起眼的单元楼,卡在天上城和地底的贫民窟之间,是有点门路就能出入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要是宋边霁再不回家,他们就要被偷走卖废品了。
系统相当警惕地盯着那几个鬼鬼祟祟逼近的影子,正在考虑要不要赛博撬门,强行破解开单元楼和宋边霁家的门锁,庄忱已经找到了机器人的启动开关。
“宿主!”系统吓了一跳,“没有生命系统绑定,我们只能自由活动五分钟……”
庄忱活了下手腕:“五分钟够了。”
揣着锈刀片的人影已经搓着手摸上来,红色的灯光透过雨雾,落在这些人的头上、脸上,油污和泥渍让他们的面孔显得相当模糊。
这些都是游荡在地上与地下间隙的下等帮派,说是“帮派”,其实无非偷些东西、偶尔聚众抢劫,再就是去黑市倒卖货品,做些见不得光的非法勾当换钱。
有人一刀豁开包装,像是拨下了什么开关,立刻有一片影子蜂拥上来。
看清纸箱里头的情形,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愣了愣。
在这个世界,说是“机器人”,其实已经能在九成九做到和真人相似,尤其是高端产品线……那里面站着的更像是个睡着了的人。
年纪看起来还很轻,阖着眼睫毛低垂,眉宇清俊,除了脸上没什么血色,几乎像是在养神。
身不由己的惊鸿一瞬后,贪婪就从眼底喷出,打掉牙的嘴咧开,一张张满是泥污的脸上透出狂喜。
——高端机器人!
天上城寄下来的好东西!
也不知道是惹了什么人,用这种办法报复,连死后都要被侮辱,扔到这种离垃圾回收场一步之遥的地方。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甚至已经开始你推我搡,一片混乱里,有人摸出匕首,有人掏改锥,准备至少卸条胳膊或是腿,这里面的零件都是最高级的——要是能把中央处理器弄走就更好了。
天上城的高端机器人,这人活着的时候大概也地位不低,可惜现在死了,变成任人宰割的机器……
锈迹斑斑的匕首划了个空,行凶者麻到手肘,凶器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愕然睁圆了眼睛。
……机器人醒了。
醒过来的机器人仍然是机器人,黑润的瞳孔映出人影,却不见有什么波动,像是无机质的黑曜石。
但身手却不是那么回事,奔着关节去的凶器不知怎么就被避开,愈凶的攻击愈难近身,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青年造型机器人,居然轻易就避脱了拉扯的七手八脚。
围攻的人被激出凶性,更多的则是被这样高档的机器人诱惑,红着眼睛一哄而上:“五分钟——没有活人绑定,他最多能撑五分钟!耗死他!”
这话说得不客观,毕竟2603已经死了。
但这样栩栩如生的机器人,在这种地方确实不多见,如果不是预先知道,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个活人。
庄忱翻上门檐,借着维修的铁梯,落在半空的露台上。
夜色里逡巡的影子像是鬣狗,放倒一片,又有新的摸上来,有人攀爬,有人在外围伺机动手,已经摸出了枪。
在这种离垃圾回收场最近的地方,热武器不是最好的选择,会招来更多觊觎的同行,这个机器人会被拆成破碎的零件。
……但这东西实在太难对付了。
再这么拖下去,过来的人多了,一样血本无归。
有人盯着这个势在必得的猎物,舔了舔嘴唇,改造过的机械手臂抬起来,手腕折成黑洞洞的枪管。
庄忱站在细雨里,低头看了看那些人影,问系统:“看不看烟花?”
到这一步,机器人能做得就有限。
纸箱子里的武器有限,除了一把笤帚、一根拖把,就剩下三块抹布。
系统举着两块抹布,有点犹豫:“可是宿主……”
在这个世界,每个人死后改造的机器人,都有一次放烟花的机会,放完烟花以后,就会变成一堆待回收的废铁。
庄忱了解这个设定:“我有点想看。”
系统愣了下,没说话,翻出望远镜,把抹布糊在扑得最近的两张脸上。
庄忱找了找放烟花的按钮,正要按下去,瞄中他的改装枪管忽然冒起青烟,紧接着就是惊恐异常的惨叫。
这回连庄忱也微怔。
“宿主!”系统看见后台提示,有点惊喜,“宋边霁下班回家了!”
这是句很正常的状态描述,一个加班的程序员,因为工作繁忙,要到天黑才能下班回家。
但下面的情形不太普通,人群里惨叫连连,改装过的机械身体报废的报废、自毁的自毁,一时居然噼啪打起刺眼的电火花。
有人刚抬手要推搡,改装过的义肢就自行扭转,剧痛瞬间掠夺整个大脑,站也站不稳,倒在地上惨叫起来。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程序员”!
一群人脸色变了又变,总算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占的便宜,反倒磕上了不止一个硬茬,心慌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没了影子。
穿透人群跑过来的身影并不向四周看,直奔着他们冲过来。
是个高挑的影子,跑得急喘,胸口不住起伏,深灰色的风衣叫雨淋湿大半。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您认识他吗?”
那不是张多叫人印象深刻的脸——就像现在的这一幕,硬要说,也不是什么叫人太深刻的情形。
雨比之前大,远处灯光都被浇得模糊,散成光晕。
远离天上城的繁华,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楼、再暗淡不过的夜景,风挟着冷雨砸在管道上,吵闹喧嚣。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烟花就算放出来,这种天气,大概也不太好看了。
庄忱低下头,看着夜色里尽力平复气息的人影。
露台离地有三四米的距离,足够机器人放一轮放不起来的烟花,或者把五分钟的时限用完,掉下去摔报废。
其实都是不错的选择,节能高效,可以迅速投入下一轮工作。
他不太想洗碗。
“我来洗碗。”宋边霁仰着头,慢慢靠近,朝他伸手,“回家坐坐,好吗?”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冰雨里,沉默的年轻机器人半跪在露台上,微垂着头,脸色淡白,黑色的眼睛安静空茫。
“家里有灯,有热水,有姜汁可乐。”
宋边霁轻声说:“就一会儿,下雨了,我们回一会儿家。”
系统举着最后一块抹布, 还有点警惕:“宿主,宿主。”
庄忱向姜汁可乐倒戈:“明天更适合看烟花。”
“对!”系统立刻打起精神,“明天是晴天, 最高温度三十六度, 最低温度零下三十度, 湿度百分之五十五, 云量百分之零……”
说话的工夫, 五分钟的时间走到头,机器人和遥控器一起没了电,断线似的栽下去。
宋边霁把他接进怀里。
这事看起来费力气, 其实不难,机器人只要使用三个月, 用料俭省,比同等体型的人类轻很多。
“幸会。”庄忱试了试,发音装置还不受影响, “我是2603, 居家型机器人。”
宋边霁低着头, 摸了摸他的额头,被细微的电流扎了手。
混战总要有点代价, 机器人的额角破了点皮,没有血, 仿真皮肤破损后, 里面的电线就露出来。
断裂的电线在雨里打着微弱的电火花。
宋边霁脱下风衣, 把怀里的机器人整个遮住, 快步往单元楼里走:“我是宋边霁。”
就算猜到了这是个恶作剧, 通常情况下,也很少有人会和不认识的机器人打招呼。
系统总觉得不对劲, 搜索详细资料的缓冲圈转了半天,却始终没什么进展,相关的部分全是空白。
宋边霁住在六楼。
楼道里没有雨,却同样潮湿,幸好机器人不怕冷。
天上城繁华,地底世界乌烟瘴气,混乱不堪,夹在中间的地面城区都是秩序崩毁前的遗存。
这里过去的条件还算不错,但常年无人维护,住户又大都早已搬离,在酸雨的侵蚀下,再好的楼区也已经破旧不堪。
墙体千疮百孔,能换钱的东西都被拆走,钢筋外裸,LED屏幕只剩下雪花点,变调的“欢迎三单元住户回家”机械性地重复。
墙上有苔藓,水迹让大片墙皮变得斑驳,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穿堂。
跟着脚步声,每层的照明灯逐盏亮起来,是种仿佛手术灯一样,毫无温度的惨白色。
机器人的电量差不多耗尽,靠在收货人的手臂上,手脚下坠,头颈后仰,静静盯着那些刺眼的白光。
宋边霁收拢手臂,用肩膀遮住他的眼睛。
近似手术灯的白光下,机器人额头的破损更明显,断裂的电线不再打电火花,不知是因为离开了雨水,还是因为预出厂的电量已经耗尽。
“疼吗?”宋边霁问。
机器人没有痛觉模块,大概也已经彻底没有电,黑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宋边霁停在六楼,摸出钥匙开门,打开灯,把湿透的机器人小心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系统伪装成机器人遥控器,闪着红灯相当警觉地扫描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危险因素。
过于不危险了——很难想象,在这种时代,还有人住这样的房间。
很普通的三室一厅,一间书房、两间卧室,抽湿器和加热器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把整个空间弄得温暖干燥。
温暖、干燥,而且明亮。
这个时代罕有的暖色调灯光,比起楼道里稍显暗淡,地毯软和,盖住了有些陈旧的地板,半旧的柔软毛毯搭在沙发上。
不算宽敞的客厅,角落居然支了个帐篷——那种用来露营的帐篷,卡通造型,五颜六色还带窗户。
根据系统的暗中扫描,帐篷旁边造型古朴的书架上,还有老式游戏机、防蓝光的框架眼镜,帐篷里藏着至少十盒乐高。
有不少东西,系统看着都挺眼熟,不像是赛博世界的产物,也不知道宋边霁从哪淘来的这些中古货。
这个世界洗澡不难,捏开清洁胶囊,自然就有扩散开的气溶胶吸附污物,相比起来,倒是洗衣服更费时间。
宋边霁取来毛巾,避开额角的破损,一点一点擦干机器人头发上的水迹。
胸肩重叠时,他怀里的机器人短暂复活。
“也没有触觉模块。”庄忱挺厚道,提醒冤大头的收货人,“可以把我放地上充电。”
酸雨对不少东西都有侵蚀作用,沙发这种棉质品更明显。
现在看不出来,是因为时间还没到。再过几个月,沙发套大概就会忽然变成战损款,暗中漏得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稍微碰一碰,就碎成一堆没有用的破布片。
“没关系。”宋边霁说,“有人教过我,怎么修好坏的东西。”
这话难免叫人八卦,机器人抬起头,黑眼睛看着他。
房间里的灯是暖的,柔和的光线下,仿真的无机质瞳孔也显得润泽,像是能照出人的影子。
宋边霁看了他一会儿,在沙发前蹲下来,轻声说:“休息一下。”
机器人不需要休息,庄忱回想了下,没想起包装盒里有充电器:“有没有旧的充电器?可能要借用一下,普通规格的就行。”
“有。”宋边霁说,“我去给你拿。”
他站起身,动作又停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年轻的机器人靠在沙发里,同样有点困惑,微垂着头,看着握住对方手腕的手关节。
这大概是中央处理器里的遗留代码,一个人生前的习惯,哪怕在转成数据后,也多少会遗留到机器人身上。
或许他们这个角色生前有轻微的分离焦虑。
庄忱找了找相关驱动,想要把手松开,还没有明确进展,被握住的手腕转了转,宋边霁已经蹲回沙发旁。
“可能是进水了,或者电量不足。”
宋边霁和他一起研究:“抓握是基础反射程序,中央处理器通路受阻,机械关节会触发基础活动。”
术业有专攻,程序员说这个,的确有不弱的说服力。
庄忱有点好奇,找了找窍门,自己把手指一根根掰开,还冤大头的收货人自由:“好修吗?”
“好修。”宋边霁说,“小问题,很容易就能好。”
他看着机器人收回那只手。
虽然不需要休息,但机器人的电量相当匮乏,靠回沙发上,眼皮就坠沉下来。
照顾一个机器人不难。
系统没忍住,研究了一会儿老式游戏机的工夫,宋边霁已经换了衣服回来,手里拿了套新的家居服。
很可疑,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应该更惯于使用睡眠舱。
家居服恰好是庄忱的尺码……就更可疑。
宋边霁是独居,会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多半没有亲人朋友。
不论怎么看,这个被恶作剧选中的收货人都不像是第一次认识庄忱、第一次见庄忱。
可庄忱明明对目标人物没有印象。
系统刚放下的戒备又升起来,难以实体化的数据流绕着古怪的收货人打转,试图发出威慑。
可惜这是现实世界,数据能做的微乎其微,效果几乎不存在。
宋边霁半跪在沙发旁,扶着机器人,靠在自己肩头,帮安静沉睡的机器人换衣服。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做,知道怎么让怀里的人不滑倒,怎么整理妥当领口和袖口。
清理带进来的酸雨、把换下的衣服泡进保持剂里,同样迅速流畅,没有多余动作,像是在什么家政培训班里出来的。
系统盯了他几十分钟,总觉得有点违和又有点熟悉,翻了好一会儿数据对比,终于想起这种感觉从什么地方来
做这些事,宋边霁的习惯、流程、顺序,都和庄忱保持了高度一致——因为那种“不理解但应当这么做”的感觉太强,偶尔漏掉一步,或者被打乱了流程,甚至还会一板一眼地折回去重做。
比如熬姜汁可乐的时候,因为被好几个电话打断,宋边霁至少重开了五次火、重切了十块姜,用掉了三大瓶可乐。
“……的确没有遇到。”
宋边霁最后选择了戴耳机,回答电话对面的人:“你们再找找,别着急。”
电话不知道有什么加密程序,系统没办法入侵,耳机又半点声音不漏,听不见对面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