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位的这三年里,新帝知道了一些事,也查清了一些事,但还不够。
还不够,还有很多空缺,要一样一样弄清楚。
新帝陪着看不见的风,在院子里找了找,又跟着进了房间。燕玉尘是真的不会玩捉迷藏,做了风怎么也不会,过窗户都不知道把缝藏住。
也不想想……招魂符就在他袖子里,这捉迷藏有什么可玩的。
新帝不能耽搁太久,察觉到天边有云霞缓缓流动,就使了个法术,抱起那一缕残魂,往内室走进去。
燕玉尘留下的躯壳在那里。
功德正在缓缓回流,原本苍白安静的躯壳,也像是有了微微的光泽,脸上仿佛有了淡淡血色。
新帝垂目,捏住袖子里那一块国师玉牌,半晌又缓缓松开。
南流景……有些本事。
远处忽然山摇地动,天边滚滚闷雷声传来,风云变色,天光乍暗,厚厚云层间白光乱闪。
听着很热闹,简直像是有仙人打起来了。
怀中残魂轻悸,新帝立刻拢住他缓声安抚,挥袖拂出些法力,关窗锁门,将飕飕寒风隔在室外:“不妨事。”
“是放鞭炮。”新帝说,“红色的那个,记得么?放完就有饺子吃。”
燕玉尘害怕鞭炮,但喜欢饺子。饺子很香,虽然不如包子顶饱,但滋味更胜一筹。
听见这话,残魂就跟着恢复安静,看不见的手扔攥着六哥的袖子。
新帝任他攥,又捡了些轻松愉快的事说,一边温声哄,一边从袖子里取出那道招魂符。
做到这一步时,残魂忽然静下来,风也不动。
新帝察觉到异样,蹙了眉,低声问:“怎么了?”
“……疼。”残魂发出的声音模糊,像是口中喉咙里都还含着血,像是浑身骨骼碎裂、一箭穿胸,像是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残魂不想回这具躯壳里,从新帝怀中飘离,向后退。
新帝定在原地。
他看着不远处的国师印信,瞳底在一瞬变得极幽深,又阖了阖眼,无声压下去。
“不疼,已经好了。”新帝轻声说,“听六哥的话,不疼了,过来……”
话未说完,人已怔住。
新帝站在房中,对着寂静的空屋,翻遍角落,一无所获。
他试着叫了两声“玉尘”,无人答应,也没有很好骗的小不点钻出来,轻轻扯他的袖子。
新帝慢慢回到榻边。
他看着那具仿若熟睡的躯壳,忽然迟之又迟地,想明白了一件既无用又无聊的事。
燕玉尘可能……并不是不擅长捉迷藏。
燕玉尘很会捉迷藏,一直都会,只是小傻子心底柔软,澄明干净,躲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他六哥。
往外挪一小点,再挪一小点。
扯一扯帘子。
把窗户推开条缝。
燕玉尘是真的很好养,吃的又不多,占的地方也不大,像白玉也像雪,柔软温暖的一小团。
找着他,把他抱起来,他就笑了。
新帝没能在驰光苑找着弟弟。
招魂符没了影子, 新帝在袖子里翻了几遍,发现这件事,反倒觉得放心。
“就该这么做。”新帝说, “要自己拿着。”
燕玉尘藏得很好, 找不见踪影, 哪怕以仙家道术, 也查不出半点线索。
但新帝总觉得, 残魂应当就在附近,并没走远。
毕竟幼时也是这样,那样一个小不点, 路也走不太稳,自己张开胳膊摇摇晃晃迈步, 跟着六哥,像条安静的小尾巴。
平时也注意不到,偶尔会在角落里, 看见偷偷探出来的小脑袋。
……实在很难坚持不心软。
新帝这样想了一阵, 神色就变得柔和, 看着灌袖的清风,缓声道:“那就不回去。”
不回那具躯壳, 也不回驰光苑。
强行将残魂聚拢,收回躯壳, 迫着活过来, 过不想过的日子, 和那些人的行径又有何异。
新帝站在驰光苑的石板路上, 看着日过修竹, 落下斑驳光影。
这处林苑修缮得很好,风雅幽静, 别有洞天,流水引涓涓灵气,是专门为了供奉国师修的住所,不是给小孩子住的。
不是给小孩子住的,自然也不会特地有照顾小孩子的人。
六哥走以后,燕玉尘在这种地方长大。
从早到晚都是一个人,没人看见他,没人理会他,没人同他说话。
燕玉尘在别院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但要说的时候,其实也能开口,只是声音小些,比旁人稍慢。
在这驰光苑被仙人养大,连话也说不流畅了。
新帝将手抬起来,轻声问:“跟六哥出去玩?”
他在原地等,也在思索去什么地方——雪宫被他封了,燕玉尘在那地方被一箭穿胸,看着两位仙人和逆党一同进来,被那位“洛仙尊”像个器皿一样随手拨弄。
对付逆党,新帝违背昆仑的规矩,暗中使了些道术,那些人死归死了,魂魄还在受雷罚。
故而宗庙也不方便去,细想之下,那地方冷清,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山上庙宇……也不便去,两位仙人还在打,一时半会儿怕是打不完。
新帝漠然抬眸,往那闷雷滚滚处看了看,神色平淡,事不关己,将视线收回。
他怕吓着弟弟,冷意一闪即逝,尽数敛回眼底,又恢复了温和神色。
“去买肉包子?”新帝柔声说,他查到燕玉尘的踪迹,弟弟从驰光苑偷跑出去,喜欢去山下的小镇玩,“刚出锅,热腾腾的。”
风过竹稍,日影微动,正踌躇间,又听见六哥说:“糖饼,红糖馅的,咬着烫嘴,吃着……甜透腔。”
这些话当做吆喝还听得过去,不论是昆仑修道还是人间帝王,一板一眼的念出来,冷冰冰语调僵硬,都实在太生硬无趣了。
新帝自己都这么觉得,摇头低哂了下,正要举步,那阵风却已朝他落下来。
柔软的、埋在记忆里的感触,悄然重现,覆在他手上。
迟疑片刻,那阵软软的风,慢慢捏住他的手指。
新帝定在原地。
他这样站了半晌,问:“要不要六哥抱?”
残魂似乎还听不懂这种话,但很乖,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躲,被六哥抱起来。
新帝揽着看不见的弟弟,想要护着他的背拍抚,手落在背后时,却触碰到冰冷的湿漉,动作骤然停顿。
残魂身上的箭创未愈,被人触碰就疼得打颤,却还是乖乖伏在他怀里,一声也不出。
新帝闭上眼,把迸出的杀意吞回去。
这三年里,很少有人会提起那一晚的事,即使不得不提到,也特意避开当时的具体情形,不敢多说。
不是说的时候。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新帝放开手臂,小心把弟弟放下,仍牵着那只手,轻声问:“这样好些?”
残魂只是勉强聚拢,回答不了这么复杂的话,但觉得不疼了,立刻就恢复心情,也牵回六哥的手。
“……包子。”残魂小声说,磕磕绊绊,“肉包子。”
新帝神色更柔和,摸索到他的发顶,抚了抚:“我们去买,你教一教六哥,哪一家好吃。”
残魂牵住他的手,拉他往外走。
新帝被残魂领着向外走,恍惚间竟像是又回到少时,牵着在别院养得开朗起来的燕玉尘。
他生性阴沉不讨喜,擅谋划、重心机,看着雪团似的小不点踩着石板,一下一下地努力蹦着,往下一块石板跳,那一会儿出神,竟也忘了芸芸纷争。
也有过那么一瞬,野心勃勃的六皇子不想去昆仑,也不想做皇帝,只想带着弟弟在山下渔樵耕读,做一世凡人。
他在昆仑,从未收到过燕玉尘的来信。
……他以为他弟弟跟了仙人,受长生之术,遨五湖四海,会过得好。
他以为燕玉尘会过得好。
他不知道,原来在仙人眼里,他弟弟只是块残魄,是随手可弃的顽石。
山巅之上,云端风起,已乱成一团。
洛泽抹去唇角血痕,平日里风雅清和的面庞,此刻竟隐隐透出几分阴冷:“南流景。”
“你为了个残魄,为了个早该死的石头……还真是竭尽心力。”
洛泽盯着他:“你不想做仙,不想回天上,自己折腾便是,我不拦着——可你不依不饶,连我都牵扯上,又是什么意思?”
“我并非牵扯你。”南流景低声说,“洛泽……那不是你的功德。”
他只守不攻,身上伤势也只重不轻,一时竟有些无力起身,又跌回去。
身上那几个被豁出的血窟窿,稍一动弹就牵扯剧痛,逼得他眼前泛黑,眼前金星乱窜。
他头一次开始忍不住想……燕玉尘那时候,是什么感受。
血肉之躯,被一箭穿胸扎透,是什么感受。
被洛泽抽取功德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是不是疼得厉害……既然疼得厉害,为什么不哭。
为什么不对他说。
“谁没疼过。”洛泽垂眸,声音冰冷,“我魂飞魄散时,莫非不疼?若是没有那一遭,难道有他?”
“他本来是人。”南流景沉默半晌,低声说,“若是不被你这一魄硬挤进来,说不定……”
洛泽厉声道:“南流景!”
南流景叫他吼得回神,才想起自己说了什么,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天道之中,最忌讳沾染因果,可有些因果是糊涂账——就好比燕玉尘,若是不受这一道残魄,原本可能活成什么样。
是投胎到寻常凡人家,庸庸碌碌一世,还是生成个不痴不傻、文武双全的皇子,和这些兄弟为个皇位打生打死,最后数败俱伤。
……又或者,活得很好。
或许跟着名医学徒,长大成个郎中,或许因为读书用功,做个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这些本该有的可能,都因为承了仙人的一道残魄,烟消云散。
这层因果,不可点破,不可唤醒天道,否则再进不了天门。
“昔日……我们说好的,是送他去转世托生。”
南流景低声说:“洛泽,是你先不守信。你当初对我说,他的神魂不会散。”
洛泽嗤笑:“有什么不同?”
南流景怔住。
他几乎是有些匪夷所思地抬头,看着眼前身影。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洛泽周身仙力中,隐隐缠绕着一股冰冷邪气。
那庙中的香火,丝毫没落到洛泽身上,对方显然福源淡薄,却竟全不自知。
“你以为,转世托生是什么?”
洛泽垂目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凡人死了就是死了,前尘种种烟消云散——再投胎,就成了另一个人。”
“再活一世的人,什么都不一样了,不记得前尘往事,性情身世也都不同。”
洛泽问:“我问你,这个人,和原本死了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南流景张口结舌,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脸上第一次显出恐惧。
见他神思不属,洛泽的态度反倒隐隐和缓下来,慢声道:“流景,你助我收拢魂魄,我知道不易……这残魄是你养大的,你不舍得,我也理解。”
“我也没办法,此事非得带着你做不可。”洛泽说,“这一道残魄古怪,很不老实,总想逃脱。”
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洛泽去取燕玉尘功德的那些次,没少动过索性直接下手,将残魄收了的念头。
可这片残魄竟不识好歹,哪怕硬拘出来,也能次次躲得他找不着。
如果不带着南流景,就算那叛党将小皇帝一箭杀了,残魄也立刻会藏进谁也找不见的地方。
南流景几乎有些听不懂他的话,艰难转动视线,抬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洛泽说,“看见你,他就不知道躲了。”
燕玉尘被那白羽箭穿透,钉在地上,不算收服成功,还有一环。
那道残魄,是在看见南流景和凶手一同进门那一刻,变得不再挣扎的。
洛泽缓声说:“所以我们是一伙的。”
“我们一起收了这残魄。”洛泽缓声道,“南流景,你在这里说我……你也从没问过那傻子,想不想活。”
说罢,洛泽便扔下他,径自回了云下庙宇。
南流景不知自己在那片云端坐了多久。
他想驾云回驰光苑,可身上的伤势不轻,一动弹就疼得眼冒金星。
勉强走了一段,南流景的视野黑了黑,身形趔趄栽下云头。
他狼狈异常地摔在山脚下,一时失了方向,辨认半晌,才隐约认出这是京郊那一处人间小镇。
没人会把这样衣衫褴褛、脚步踉跄的人当是仙人。小镇人心善,有人当他是乞丐,给他几个钱,让他去买些吃食,换身衣服。
看着年富力强,有手有脚的,收拾得干净些,应当能找个工,填肚子不难。
南流景伤得不轻,仙力一时难以恢复,咬牙蹒跚着站稳,看那几个铜板掉在脚下。
他被废了仙脉、夺了修为,扔下九重天……本该过这样的日子。
燕玉尘救了他。
他与人合谋,杀了燕玉尘。
真是……好仙家,好一个善恶有报,不沾因果。
南流景站着,神思恍惚,骤然看见两道人影,瞳孔颤了颤,不受控地追上去。
……穿着便服的新帝,被状似乞丐的怪人当街拦下。
南流景定定看着这两道身影。
新帝修为不够,尚且看不见燕玉尘的残魂,凡人更不可能看见。
那残魂捧着热腾腾的肉包子,乖乖跟在新帝身后,踩着石板玩,乌瞳黑沉沉不透光,很是木然,显然神智未复。
就是这一道神智未复的残魂,看见他后,眼底茫然里透出剧痛下的恐惧,身体开始发抖。
……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南流景上前一步,没等说话,就被小皇帝微弱的鬼气截住。
残魂的吐字混沌模糊,像是喉咙里仍有血,胸腔仍叫白羽箭绞碎:“六哥,走……”
燕玉尘拦着他,对新帝说:“他们……有箭。”
燕玉尘说:“他们杀人。”
他看见残魂身上的箭伤, 三年过去了,原来这伤并没好。
这是自然的,因为人就是这样……人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时的伤也不会自己复原, 疼痛也不会消失。
治好一具躯壳, 粉饰太平, 弄得多完好, 多安然无恙,都没用处。
那只是一具无魂无魄的空壳。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残魂,不知该怎么做, 身上悄然发冷。
燕玉尘的残魂还没醒,不认得他。那片混沌之中, 强烈的痛楚与迷惘却已先一步,挣扎苏醒过来。
于是小皇帝的残魂溢出微弱鬼气,螳臂当车地拦他, 拦住与叛逆合谋的凶手, 让六哥走。
他也看见新帝一瞬幽深的瞳孔。
那双幽暗的眼睛里, 装的是什么情绪,又藏起了什么念头……已不容他分辨。
他想要开口, 喉咙竟也像是被箭戳了个洞,漏着冷风, 说不出话。
……南流景看着燕玉尘。
他说不出话, 只是在想, 自己过去, 竟然也从没察觉这件事。
从没察觉, 他被夺修为、废仙脉,打下凡尘, 本该贬入尘世受苦煎熬时……那个自不量力奉天承运,替他拦下这一道罚的小皇帝,只是凡人。
燕玉尘没有做皇帝的本事,也根本没这个念头,燕玉尘想去卖包子。
做皇帝就不能再卖包子,这道理小傻子至少明白。
燕玉尘自己和自己玩,除了摆弄木头人,就是玩石头。他给一块石头仔细洗干净,搭了包子铺,又慢慢变成大一些的餐馆。
那实在是块寻常过头、平淡无奇过了头的石头。
连个像样的志向也没有。蒸出馅大皮薄、雪白暄腾的大肉包子,热腾腾咬一口肉汁四溢,唇齿留香,高兴得像是成了仙。
可卖包子的上不了登天梯,开餐馆的也不行。
燕玉尘还是做了小皇帝,抱着玉玺一步一步爬上天梯,拦住要把大国师打下凡尘的天将,磕磕绊绊地说……这是摄政王。
这是摄政王,与国君共享一朝气运,所以不能去泥泞里受苦,不能当经脉寸断、奄奄一息的乞丐。
小皇帝把他护在身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拦着天罚。
那时他重伤到动弹不得,心中牵挂的是洛泽的庙宇如何处置,也并没留心在意,小傻子是用什么护住的他。
燕玉尘自己或许也不清楚,但人间帝王凭气运生抗天罚,将真龙气运消磨殆尽,做皇帝的是能感觉到的。
小皇帝抱着他下天梯,慢慢走不动,改成拖着他一步一步挪,再挪不动,膝行出长长血痕,还在往他口中小心翼翼灌药。
人间的药救不了神仙,他活了千年,从未尝过跌入尘埃的滋味,看着天边瑞云朵朵,只觉得讽刺至极,一口药也咽不下去。
小傻子以为是药苦,吃力地往他口中塞饴糖,磨破的手沾了血,糖也狼狈难咽。
糖也难咽,夺修为废仙脉、做个废人也难熬。
他被拖回雪宫,听闻洛泽的庙宇也叫天罚毁净,闭着眼睛心灰意懒,只觉得不如一死了之。
傻子的脑子依旧一根筋的要命,还以为他怕苦,整日捣鼓药膳药粥,钻研药做的点心,又勉力亲政,一笔一划批阅奏折,忙得焦头烂额。
南流景其实也不记得,自己拨翻了多少碗粥。
他那时候伤势反复得厉害,受过天罚的身体与废人无异,残余仙力不受控地冲撞,剖肤裂骨,气海犹如刀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皇帝送到榻边的药粥,越是香甜诱人,引得人食指大动,就越惹得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他无法接受,自己居然会有进食人间五谷的必要。
他与洛泽生来就是仙体,从未做过人,就算来了人世,也不受这五谷拘束——可如今,这具宛如废物的身体,居然饿得发慌。
那些被烦躁拨翻的粥,有些洒在地上,有些翻在榻边,小皇帝埋头安静收拾了,又换新的。
这么僵持了三五日,他到底撑不住了,吞了第一口粥……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傻子雀跃,眼睛慢吞吞亮起来,满心欢喜地看着他,仿佛他这就好全了。
“你看我也无用。”南流景蹙紧眉,寒声道,“我如今是个废人了,没有仙力,什么也做不成。”
就算燕玉尘有事求他,他也没法像过去那样,弹指间随意以仙力翻覆乾坤。
小皇帝张着乌润的眼睛,像是根本没听懂,伏在榻边望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昔日九天之上的仙人,如今成了动弹不得、要人照顾的废人。
傻子倒是着了华贵冠冕,穿着衮龙袍,成了尊贵无匹的人间帝王。
这反差讽刺得他羞恼,用力将那只手挥开,体内残余的失控仙力不慎溢出,将小皇帝猛地撞开。
燕玉尘全无防备,坐在地上吐了口血,身体痉挛,又吐了一口。
南流景从未想过他会孱弱至此。
“你的气运呢?”南流景沉声问,“你瞎折腾了什么?”
他身体不受控,想要下榻查看,双腿却根本站不稳,险些一头栽到榻下,被燕玉尘及时伸手抱住。
小皇帝像是不知道痛,抱着他,在他背上慢慢拍。
南流景愣住。
窗外日渐西斜,天光渐晚,燕玉尘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因为力不从心激起的无限焦躁,就这么在背后笨拙的柔和拍抚里,莫名化于无形。
不知多久,总归天色黑透了,殿中无人掌灯点烛,变得昏暗静寂。
“……傻子。”南流景说,“我成了废人,什么也做不了。”
小皇帝摇头。
南流景打量他——离近了看,手上有墨汁、额上有烟灰,韶秀漂亮的一张脸,摔倒时沾了尘埃,居然也弄得颇为狼狈。
南流景抹了他唇畔血迹,莫名有了些耐心,似笑非笑:“我能做什么?”
盛装残魄的容器或许真比寻常人耐伤,燕玉尘张着眼睛看他,忽然爬起来,蹬蹬跑去书房,不多时又抱着堆东西,摇摇晃晃折返。
南流景看着被放在自己怀中的一堆奏折,一时错愕。
半晌,他好笑道:“叫我给你批?”
燕玉尘把摄政王的印信捧来,放在他手中,冰凉的手指轻覆上他的手背。
……那一刻,举国气运涌进受了天罚的残躯。
南流景愣在原地。
有气运作引,微弱仙力已足以洞察世事。他攥着那枚印信,不仅感应到气海涌动,更察觉到了洛泽毁却庙宇后魂魄逸散的方位……不难救。
仙人的魂魄,散也散不严重,只要及时想办法,就还有补救的机会。
只要……及时收回最后这一魄。
这一道残魄。
南流景攥着那枚印信,这么愣怔了许久,招了招手,把燕玉尘叫过来。
他问这傻子:“疼么?”
小皇帝抿着苍白的唇,温顺地坐在地上,黑静空明的眼瞳里了无一物,像个漂亮的人偶。
南流景将他养大,知道这是“疼”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燕玉尘不会哭了,再疼也只会这么坐着。
南流景借着气运为引,弄出点残余仙力,把方才弄出的伤治好。
“我做摄政王。”南流景说,“你也该勤政,少在这荒废躲懒。”
做皇帝的,不忙朝堂之事、民计民生,来当下人伺候人,未免本末倒置。
若是国运与他不相干,倒也无所谓,如今接着国运继续修炼,此事就变得尤为紧要。
南流景昔日在天上掌管天机,通读人间典籍,见多了朝代兴废,捡了些亡国之君的事作为警戒,给他说了。
小皇帝靠在他肩头,很老实,安安静静地听。
南流景讲了片刻,问他:“记住了么?”
燕玉尘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来。
南流景皱了皱眉,将他接住,仔细看了看。
燕玉尘仰在他手臂上,头颈后坠,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张着眼睛睡着了。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残魂。
残魂被新帝哄着,揽在怀里轻声安慰,闭着眼蜷在六哥怀里,一动不动。
残魂给不出反应,醒不过来,那点微弱的鬼气只是勉强拦了他一拦,轻易就消耗殆尽。
新帝看不见燕玉尘的残魂,却慢慢察觉到这一点。
新帝垂着视线,唤了两声怀中看不见的幼弟,察觉不到反应,收拢手臂,缓缓抬起头。
新帝抬眸,看着大国师。
……南流景一时无法与那双眼对视,叫幽深莫测刺得狼狈,竟是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此处被对方施了障眼法,附近的人看不见这里情形……可这样的不堪,竟比衣衫褴褛流落街头、跌落泥泞当个乞丐更煎熬。
“国师辛苦。”新帝缓声道,“朕在驰光苑……找到了些信。”
这话像支白羽箭,南流景被钉在地上。
“朕野心勃勃,肖想皇位已久,兄弟们都知道。”
新帝说:“他也知道。”
燕玉尘知道六哥想当皇帝。
即位之后,小皇帝每天都往昆仑写信,盼着六哥回来做皇帝。
小傻子把自己那份气运耗光了,新即位的帝王不受影响,还是真龙天子。
天子和摄政王君臣相扶,励精图治国运昌隆,再多供养一位仙人,也是够用的。
燕玉尘趴在榻边,摆着手指算了半天,觉得够用,又一笔一划地写,想蒸包子,想被六哥抱。
想被六哥抱,想睡觉,做皇帝很累,他很久没睡觉了。
十二年,燕玉尘从没收到过六哥的回信。
因为做六哥的也没收到信,昆仑远隔万里,信在中途可能出任何问题……比如叫九天之上的仙人拦住,随手销毁,又或藏匿。
“用了御笔朱砂、玉玺作印的,有真龙之威,仙人毁不掉,只好藏起来。”
新帝慢慢说道:“藏起来……一定是为了舍弟好。”
“陛下。”南流景听不下去,低声打断,“此事——”
“此事,二位上仙深谋远虑。”
新帝仿若未觉,继续向下说:“定然是担心朕心狠手毒,为夺所欲之物……竟不择手段,痛下杀手。”
一定不是因为,那位洛上仙怕魂魄不稳,便要大国师、摄政王把国运稳稳攥在手里,不能找回一个心思深沉又野心勃勃的新帝。
一定不是因为……二位上仙,要杀人夺魄,怕做兄长的回来,有人护着燕玉尘。
怕有人不准燕玉尘死,不准燕玉尘疼。
新帝收拢手臂,揽着幼弟的鬼魂,垂眸问:“是不是?”
南流景半个字也答不出,面红耳赤,咬着牙关定在原地。
新帝不再追问他,只是将手覆在燕玉尘胸前的伤上。残魂拦着凶手叫六哥走,将鬼气耗尽,静静躺着,疼也不知道哭。
……是什么样的心情,给六哥留遗诏的?
新帝也想不出,那封遗诏上的话规矩端方,不敢逾矩,不敢撒娇,没写想要六哥抱。
残魂偎在他怀里,无知无觉。
他把袖子塞进那只手里,残魂握不住。
修仙无日月,闭关动辄三年五载,在昆仑的皑皑白雪里,十二年弹指即过。
燕玉尘一个人在尘世人间,活了十二年。
南流景回神时, 那对兄弟已不知所踪。
新帝一走,障眼法自然解开,路上人来人往, 不少人悄悄侧目, 打量这衣衫褴褛的古怪乞丐。
南流景死死咬着牙关, 勉强攒起些力气, 拖着两条腿往不起眼处走, 拼力催动气海,在空荡的经脉里搜刮出一点仙力。
……到这时候,再听不出新帝的用意, 未免迟钝过了头。
早该看出,燕玉尘这兄长城府深藏, 锋芒内藏,绝不仅仅是被皇位砸中的好运气这么简单。
只怕当初皇位交接之时,这些后续谋划, 就已被相当缜密地逐一定下。
借他之手, 保住燕玉尘的肉身, 收敛燕玉尘的神魂。又比他更清楚洛泽的心思,打着供奉仙人的名头, 顺势在他们眼皮底下建庙宇、攒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