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控制不住地走神,沈灼野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开口,就收回视线。
商南淮脑袋上的伤没事,只是沾湿了外面的几层绷带。
沈灼野直起身:“走吧。”
商南淮这才回过神,跟着站起来:“去哪?”
“宿舍。”沈灼野说,“给你换个绷带,再换身衣服。”
沈灼野比他小了一岁多,个头其实比商南淮矮,但家里的衣服大都是好心人送的,拿回来洗干净、缝补妥当,什么尺码都有。
商南淮愣了半晌,自己先不太好意思了,溜过去扯扯沈灼野:“耽不耽误你啊?要不我自己回去,你跟我说衣服在哪,我绝对不碰你别的东西……”
沈灼野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耽误,还是不相信商南淮能管得住自己这手,不好奇心爆棚地东翻翻西看看。
商南淮莫名怵他这一身沉静架势,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跟他身后:“……对不起。”
沈灼野反而没想到,停下脚步:“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商南淮心里其实不好受,踢了踢石头,脑袋都支棱不起来,“我还以为……以为这事挺简单。”
沈灼野静静看他一会儿,乌润的眼睛缓和,伸手按在他头顶没伤的地方,揉了下:“没事。”
商南淮叫他揉愣了,被沈灼野牵着手腕,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神,加快脚步赶上去。
沈灼野等他跟上,就放开他的手,变出块金币巧克力给他。
商南淮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没忍住乐了:“哪儿变出来的啊?”
沈灼野又摇头,大概这是什么不能外传的魔术。
商南淮捏着那块金币巧克力,这回不舍得说吃就吃了——沈灼野打一天工挣的钱,一大半都要抵房租,剩下的除了攒起来,还要供日常花销。
能留出来买零食的钱,就那么块八毛……可能都说多了。
商南淮打开金箔纸,把巧克力掰下来两块,大的塞沈灼野嘴里,小的自己吃了:“我说,你想没想过当模特,拍照挣钱?”
“现在照相馆都喜欢找这个,卖衣服的地方也是,像你这样的,一去就能成。”
商南淮问他:“你喜不喜欢拍照片?”
沈灼野含着那块巧克力,记忆里的画面渐渐变得清晰,反光板、闪光灯,刺眼到白亮的光芒……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有很多事,在来得及想清楚喜欢不喜欢之前,就已经开始一刻不停地做了,做到后来,就变成习惯。
……但这份工作的确能挣钱,而且报酬通常都还算丰厚。
沈灼野问商南淮:“有渠道吗?”
商南淮瞪圆了眼睛,大概是没想到这小地方还有人知道渠道,愣了一会儿才连忙点头:“有,你感不感兴趣?”
他离家出走,本来的计划就是先在附近县里待几天,散心散够了,再去找个照相馆打工挣点钱。
商量都商量好了——商南淮挺擅长拍照的,上学的时候偷着去试过工,人家挺满意,说好了到时候过去兼职,按照片量给他结钱。
再怎么也是从小玩胶片机长大,商南淮家里甚至有个专门用来洗胶卷的暗房,现在外头照相馆那种傻瓜相机,在他手里就跟玩具一样。
沈灼野点了点头。
宿舍就在厂里,几步路的工夫就走到了,他扯住还往前闷头闯的商南淮,把人拉进筒子楼。
商南淮用力搓了两把脸,把压不住的笑往回藏了藏,控制着自己不绕着沈灼野打转:“真的?真感兴趣?”
商大少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帮了一早上的倒忙,急需证明自己也没那么没用,连那点咬桌角的嫉妒都抛到九霄云外,就顾着高兴:“你放心,咱俩联手,肯定能赚钱。”
“以后我就跟着你混,赚的钱你拿着,你分配,房租生活费什么的……咱连均摊。”
商南淮想得挺远,雄心勃勃:“不过也得给我留点零花钱,光让你请我吃巧克力了,我也得请你点儿东西——回头请你下馆子,KTV游戏厅一条龙……”
他自己把自己说得热血沸腾,被沈灼野拉回出租屋,重新给伤口消了毒、换了新的绷布,都半点没觉得疼。
沈灼野放下手里的消毒水和剪刀,他在工作服里就只穿了件半袖,蓝白相间,这年代很常有的款式,因为清瘦挺拔,一样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
商南淮被沈灼野看了一眼,喉咙动了动,仓促挪开视线,免得让自己看起来太像什么“奇怪的人”。
沈灼野估计出他的尺码,找出一身适合他的衣服,又翻出一顶毡帽,扣在他头顶比了比:“你不回家吗?”
毡帽大小合适,恰好能遮住绷带,不用担心再被水浇一次。
商南淮张了张嘴,有点儿泄气:“……不说这个。”
他不太想聊这事儿,接过沈灼野递过来的毛巾,拿了衣服去墙角换。
沈灼野的衣服也和这个出租屋一样,干净利落,一点褶皱都没有,只有几条整洁的折痕。
商南淮把衣服囫囵套上,他这人一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那点烦躁沮丧一眨眼就过了,又去围着沈灼野打转:“小沈师傅,给我找点能干的呗。”
他就不信修车厂没一件事他能干——给他把笤帚,难道他还不会扫地了?
沈灼野正在套工作服,离他稍远了些,免得叫机油弄脏衣服:“你英语怎么样?”
商南淮愣了下:“……还行。”
怎么修车还用英语,这小地方的修车厂这么洋气?
沈灼野绕过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英语卷子,又找到一支红笔,一起放进他手里:“帮我改一下。”
这卷子是他从学校门口收来的,没有答案,做完也不知道对错。
商南淮一个人在出租屋待不住,非要跟他去厂子里……但真要说不那么好听的实话,商大少爷坐在那什么都别干,就是帮他的忙了。
商南淮错愕地瞪圆了眼睛,怔了半天,抓着卷子跟笔追上去:“你不是说你不上学吗?”
沈灼野脚步顿了下,点了点头,扣上工作服的扣子。
商南淮看着他的平静侧脸,莫名生出点后悔,飞快把剩下的话嚼碎了吞回去。
他看着沈灼野锁门,把卷子叠起来,老老实实跟着沈灼野下楼梯,在路上就看了半面题:“欸,你这基础知识真扎实。”
就是语感不太行,这也没办法,毕竟没有英语环境。
商南淮也是来了市里的初中,才知道什么叫“没有语言环境”,别说外教、双语教学了,连老师的口语都只能算是一般。
商南淮跟着沈灼野,给他报了几个英语广播台:“你听这几个,多磨磨耳朵,这几道题看见就知道怎么选……”
他发现沈灼野听得很认真。
这小豹子就没有不认真的时候,黑眼睛永远有种不骄不躁的专注劲儿……商南淮每回跟他说话,都不太敢正对着这双眼睛,总有种被看透的古怪心虚。
沈灼野从口袋里拿出工作记录本,翻到空白页,把他说的几个频道记下来。
商南淮看着他手里的小铅笔头:“欸,等回头挣钱了,买个收音机怎么样?”
有几个节目,商南淮可喜欢了,每天都听,这几天在外头游荡,估计错过了不少。
这算是为数不多的糟心事,商南淮跟着沈灼野,极力撺掇他,又大力陈述了一通有收音机的好处。
说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被他磨得不行了,还是被“非常有利于学习英语”劝说成功,沈灼野居然真点了头。
商南淮喜出望外:“真的啊?”
“我试试看。”沈灼野说,“别抱太大希望。”
商南淮其实就是想找茬说话,美滋滋点头,一边跟着沈灼野往厂里走,一边低头批卷子。
批到一半,他忽然琢磨过味来,翻过卷子看了看,才发现怪不得这么眼熟。
沈灼野明明比他小,做的卷子居然跟他是同一级的。
还是全市统考的期末考试卷子。
在期末考试交了白卷、宁死不做一道题的商大少爷:“……”
……沈灼野是不是老天爷弄来克他的?
商南淮还在思考,走在前面的沈灼野已经停下来,回头看他:“怎么了?”
商南淮:“……”
人靠衣装这规律,有时候是真要倒过来。
沈灼野连衣服都没换,就是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领口翻折下来,敞开了那么一点。
商南淮连照片怎么定价都已经想好了。
一阵凉风吹了吹脑子,商南淮麻溜地摇头,抓着卷子一溜烟跟上去:“没事,我跟你说这道题,它不能选A……”
商南淮长这么大,第一次给人讲题,滔滔不绝,从A到D耐心爆棚,旁征博引了一个单元的重点。
他对着那双乌润的眼睛,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心里忍不住哀叹。
别想了。
沈灼野肯定是老天爷弄来克他的。
商南淮就这么心安理得,以补课老师自居,蹭住在了沈灼野家。
他也没想到沈灼野这么忙,有时候一天恨不得打三、四份工,晚上居然还要去小学那边的仓库绕几圈,防备附近不三不四的混混。
除了这个……另一个叫他没能想到的,是沈灼野在这地方,名声好像不太好。
商南淮其实很难理解这件事。
沈灼野的名声怎么会不好,这么好看一张脸,人品怎么会不好?
这地方人是不是真没见过人品不好的人长什么样?
这些问题都不方便问,商南淮把话咽回肚子里,看着沈灼野隔三差五地被人辞退换工作,恨不得一天给照相馆那边打八个电话。
照相馆那边说好了,等现在这个摄影师离职就找他去替班,商南淮恨不得去给现在这摄影师套个麻袋。
……这才叫“人品不好”。
商南淮把这念头严严实实藏起来,不敢干,也不敢让沈灼野知道。
说来也奇怪,他看见沈灼野,就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办法都不能用……甚至有时候,只是叫那双通透清明的眼睛看着,都平白生出心虚。
这么拖了好些天,就在商南淮快要不耐烦,想要另找下家的时候,看见照相馆门口停了辆相当眼熟的车。
商南淮皱了皱眉。
他其实知道自己的行踪瞒不过家里——屁大点小地方,他又没走远,有什么找不着的。
他家就这样,他爸妈信奉行为主义,信奉华生那套哭声免疫的育儿法。就算知道他离家出走在哪儿犯浑,在他自己服软以前,也不会来管他。
商南淮假装看不见这两个人,目不斜视地往外走,走到一半被拦住。
商父微低了头,看着这个儿子身上半旧的衣服,皱了皱眉。
“置够了气没有?”商父说,“别胡闹了,回你舅舅家。”
“你认识的那个人,风评不好,不适合来往。”
商母打开钱包,取出张卡递给他:“以后被有心人翻出来,让人知道你和这种人有过交往,是个污点……”
商南淮叫这两个人气乐了:“谁是谁污点?”
商母微微蹙眉,视线落在这个儿子身上,有审视也有度量。
商南淮不接这张卡,还要往外走,叫人拦回来,用力咬了咬牙:“你们信这个?”
——平时在家里聊起谁污蔑谁、谁给谁泼脏水,不都是平常得像吃饭喝水一样吗?
“未必信,但我们已经叫人调查过,他在当地风评很差,这种议论还有进一步发酵的趋势。”
商父说:“他没有能力处理这种舆论,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抗风险——”
商南淮看向他的视线,让他停住话头。
这十五年里,商南淮很少对自己的父母露出这种表情,又或者几乎从未有过。
小时候的商南淮会盯着自顾自做事的父母,一直哭到呼吸性碱中毒,稍微长大一些,改掉了爱哭的毛病,就养出玩世不恭的叛逆脾气。
但即使是这样,商南淮整体上还算优秀,成绩和能力都可圈可点,出门在外,需要装出温文尔雅的风度时,也从没出过岔。
“你们叫人调查。”商南淮扯了扯嘴角,“怎么调查的?雇那些鬼鬼祟祟的私家侦探,到处找人打听,把过去的事翻出来?”
……他说沈灼野为什么最近一直在换工作。
那种小地方,什么事就怕打听,有人来问了,自然能带起新的话题。
本来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事,轻易就能被搅浑搅乱……要是这些天打雷劈的私家侦探为了让雇主满意,不惜拿钱买消息,就更是这样。
商南淮头疼得厉害,他觉得自己脑子可能真是被那一棍子打出了毛病,有些影影绰绰的阴影爬上来,撞着他的心肺。
……他得去找沈灼野。
商南淮扒开商父,拔腿就往外跑。
这两个人在身后厉声叫他,商南淮根本不想管——他有种说不清的紧迫感,好像必须立刻去找沈灼野,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种“来不及”的慌乱,似乎并不来源于现实,倒像是什么上辈子的余悸。
商南淮头昏脑涨,没注意追上来的商父商母说了什么,也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连个巴掌都挨不住,脑袋重重撞在什么东西上。
沈灼野盯着这么多天,脑袋上的伤其实已经好差不多了,就是时不时还针扎着疼,这一撞就瞬间耳鸣起来。
商南淮挣扎了几下,就叫人囫囵按着,塞进车里。
……他大爷的。
商南淮被绑架一样带回家,闭着眼睛在心里骂。
破搏击课教的东西全是垃圾,一点都不能实战,屁用没有。
等过几天,他再跑出来,说什么也得跟沈灼野学打架,不能再拖了。
商南淮被关在舅舅家,关了一个星期。
他父母自然不能跟他耗这么久,熬到一个星期,就必须回国外处理工作,先后去了机场。
商南淮的舅舅其实是他表舅,姓郑,是市电视台副台长,算是这家里难得的正常人。
等表姐表姐夫一走,郑副台长就把这个外甥放出来:“没事吧?”
商南淮的状况看着是真不怎么好,简直像一个星期没睡觉,满眼血丝脸色泛青,坐在床上,对着那套旧衣服发呆。
“还想你那个小朋友?”他舅舅拍了拍他的肩膀,怕再刺激他,特地顺着他说,“你爸妈这回是过分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他舅舅再怎么也知道了这回事,一看照片,甚至还想起这小孩曾经来电视台跑过龙套。
郑副台长当时就挺欣赏沈灼野,长相出挑是一方面,能吃苦、踏实、做事利索至极,可惜年纪太小了,电视台没法把人留下。
这话其实不该做舅舅的说,但他舅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别跟他们学,他们两个做事没有道德观,这样不好……以后说不定要后悔的。”
郑副台长给商南淮倒了杯水,陪着这个外甥义愤填膺:“好好个孩子,叫流言蜚语折腾成这样,工作丢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留下……”
……可能还是说错了话。
商南淮腾地站起来,水碰洒了也没知觉:“什么丢了——修车厂?修车厂敢不要他?!”
“修车厂凭什么敢不要他?”商南淮眼睛通红,“不想要钱了是不是?急着想倒闭是吧?!”
郑副台长叫这个外甥暴怒的气势震了,张了张嘴,心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我要是被传个人作风不好,电视台也敢不要我啊。
这话不能说给外甥,郑副台长试着安抚商南淮,还想往下说,商南淮已经捞起床脚的书包,扔到肩膀上,拔腿就往外走。
商南淮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报了个DV编号:“台里有没有这台机子?”
“有!前几天还丢了。”郑副台长本来不该知道这么清楚,偏偏商南淮问着了,这DV找了好些天没找着,今天才拿回来入库,“你怎么知道这个?”
商南淮解释不清楚,也没时间解释……七天时间不够把什么都想起来,只够想起线索,想起说不定上辈子念了几万遍的证据。
这些证据的细节连沈灼野都不知道,只有他和后来查案的警察清楚。
——陈流吓破了胆子,完全昏了头,DV刚被还回电视台的时候,录像带甚至就在里面。
为此,那些混混差点真打断陈流的腿,花了不少钱、想了不少办法,才混进电视台,拿走了那盘要命的录像带。
商南淮甚至都没想起陈流是个什么东西。他拽着郑副台长,嗓子哑得要命:“封起来,报警!里面那盘录像带是证据!”
郑副台长被吓得一哆嗦,当场拿起桌上的电话。
商南淮一路往外跑,他根本想不出沈灼野会去哪,也想不出要去哪找沈灼野,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总归先把那个小县城从里到外翻一遍。
再把警局的调查结果往每个人脸上拍一遍,不认字就看录像带,宋老师是吧?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清楚,到底是谁偷的钱。
商南淮总觉得沈灼野会走。
他觉得沈灼野不会再留在那个小县城,哪怕想起来的东西依旧模糊,沈灼野也依然有不少变化……很多个晚上,商南淮看见沈灼野在灯下查地图。
沈灼野可以走,但至少得带上他,不能再把他扔下了。
把他扔下,消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再没任何交集,做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沈灼野变得比过去开心了没有,身体好一点了没有,日子过得是不是不那么难熬了,他不知道。
沈灼野过得好不好,他不知道。
商南淮腿有点软。
他在楼梯上结结实实摔了几个跟头,这几个跟头把他胸口那个坚固的壳子摔裂条缝,有什么东西淌出来。
商南淮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紧紧攥着那个书包,拔腿往长途车站跑。
他跑了不知道多久,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的脑子一阵阵发晕,大口喘着气,有点愣怔地定在忽明忽暗的视野里。
沈灼野拖着个大行李箱——他让混混抢走那个大行李箱,眉骨带着点伤,从长途客车上下来。
商南淮只见过这么一只漂亮的小豹子,沈灼野身上的衣物依旧整洁干净,肩背仍旧笔挺,那点伤反倒衬得他更凛冽野性,眼瞳更漆黑。
沈灼野抬头,看见他,眉宇间的冷冽淡了,又变回他熟悉的乌润安静。
十四岁的沈灼野,扶着行李箱稍稍踮脚,拨开他乱七八糟的头发,检查过痊愈的伤口。
那双眼睛里只是有一丁点笑,就让商南淮想丢人到极点地杵在这,杵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拿眼泪砸没自己的整张脸。
沈灼野稍弯了下眼睛,摸了摸他的头发。
“没处住了。”沈灼野问,“收留我吗?”
不会消失,不是做梦。
为了确认最后一点,商南淮结结实实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得他眼前冒白光, 站不稳地晃了下, 被沈灼野伸出的手扶住。
“商南淮?”沈灼野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
“没事, 我没事。”商南淮一把抓住那只手,“回家,我带你回家。”
沈灼野想要纠正, 还没开口,就被抢过手里的箱子。
这会儿商大少爷倒是灵巧矫健了, 一手拖着大行李箱,一手拖着沈灼野,一跤没摔, 拉着他飞跑。
沈灼野被他这么紧紧拽着, 为免呛风, 把话咽回去。
商南淮跑到一半,又猛地一个刹车, 用力砸了下脑袋,扶住沈灼野:“你心脏要不要紧?”
“没事。”沈灼野说, “这个配速很慢。”
商南淮:“……”
他早晚要咬这气死人的小豹子一口。
但至少不是现在, 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现在的要紧事是带沈灼野回家。
商南淮牢牢攥住沈灼野的手, 掂了掂那个行李箱, 感觉轻得很:“就这么点东西?”
沈灼野点了点头。
能处理的旧物他都处理了,换了些钱带在身上, 不方便处理也不方便带走的,就留在了修车厂,算是对老板的报答。
修车厂算是跟他遭了无妄之灾,前阵子有人到处打听他的事,西装革履又做派神秘,小地方没见过,逐渐就传出他在外面犯了法、有人来查他的谣言。
这种东西,只要开了个头,就有人往里面添油加醋,没几天就传得有鼻子有眼。
要做决定离开,也并不复杂。
一要路费,二要生活费,三要有个住处,租房也要花钱。
沈灼野这几天其实都没在县里,去了隔壁县城的一个工地。他会点木工,砌墙抹灰也还行,给工头买了两包烟,加班贴了几天砖瓦,按临时工结了钱。
这些事叫沈灼野说来,仿佛都很轻松,像是游戏打关卡刷支线,一个任务一个任务做下来,就掉出一堆金币。
商南淮攥着他硌人的手腕,盯着人行道对面的红灯,说不出话。
“日子不难过。”沈灼野不再说自己,转而问他,“你怎么样,你家里后来又难为你了吗?”
商南淮摇了摇头,拉着沈灼野和行李箱过了马路,忽然又琢磨过味儿来:“你怎么知道——你来找过我?”
当时那个情形,知道他被他爸妈绑架拽走的,也就只有照相馆老板了。
沈灼野被他盯着,黑眼睛微微动了下,没说话。
他安抚地拍了拍商南淮,揣在口袋里的手取出来,变出来一块巧克力金币。
商南淮僵硬地站着,看了好一阵,伸手拿过那块巧克力。
……沈灼野居然来找过他。
也对,这操心猫,在外头干了一天活,回家发现赖在家里的拖油瓶居然还没回来……肯定难免担心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叫混混给套麻袋了。
沈灼野找了他多久?又要找他又要收拾东西又要找工作,累不累,什么时候休息?
不住修车厂了,这些天沈灼野都住哪?被轰出那么仔细收拾的出租屋,是什么心情,难不难受?
前些天还信誓旦旦,说要一起挣钱一起租房子的人,话也没留一句、声也没吱一个,去了趟市里,说不见就不见了。
是什么感觉?
商南淮满肚子想问的问题,一个都问不出来,堵得胸口闷涨,酸涩压不住地往头顶涌。
他不擅长处理和表露这种情绪,喉咙动了几次,顾左右而言他,晃了晃手里的行李箱:“……叮叮咣咣的,什么东西?”
“轻点。”沈灼野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收音机。”
商南淮的手差不多不会动了。
他忘了个大事。
被他爸妈绑回家的第二天,是他生日,他跟沈灼野墨迹了好些天,想忽悠这好心猫给他变个收音机。
那天的事太多太杂,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他躺在床上,又塞了满脑子的模糊记忆。
……沈灼野带着收音机回家,发现他不在家了?
商南淮低着头,睁着眼睛不敢眨,扯着嘴角咧了咧:“你也太神了……怎么还能弄来这个……”
“废品收购站找的,另配了点零件。”沈灼野说,“不难,跟修车差不多。”
商南淮教他的办法其实很通用。
给工头塞两包烟,就能拿到室内贴砖的活,按临时工的价格结钱。
给收购站的老板塞包烟,再打一下午的下手,就能进废弃电器回收场,按破铜烂铁的价格收一个看起来还挺漂亮的报废收音机。
沈灼野那天为了找齐零件,回家晚了点,发现家里没人,确实愣了一会儿。
“……你怎么……”商南淮的声音差不多就自己能听见,“怎么说什么你都信,万一我骗你的呢?”
要是没遇上沈灼野,行李箱又被抢……商南淮说不定真出去靠着一张嘴,加上一张温文尔雅的皮,笑容可掬地心安理得骗人了。
商南淮本来会长成这种人。
肯定会长成这种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见兔子不撒鹰,只要对自己有好处,做什么都心安理得。
别人的死活是别人的,不干他的事。
沈灼野也不是完全没做过预案:“那就卖二手。”
如今这东西在小地方还算有点稀罕,哪怕是废品改造,也有的是人想买,修车厂老板本来还想从他手里买下来。
反正成本是破铜烂铁价,零件也都不贵,卖二手倒腾出去,能赚一笔可观的差价。
沈灼野甚至都考虑短时间内干这个了。
商南淮:“……”
“正感动呢。”商大少爷幽幽扯着他,“能不能尊重一下气氛?”
这一肚子坏水的狡猾猫又开始偷笑。
商南淮就知道,不由分说呵沈灼野的痒痒,当街耍无赖:“换个回答,快点儿的——我这眼泪都快下来了!你跟我来这个!你说你像话不像话……”
沈灼野不习惯这么闹,又不好意思把商南淮当街摔在地上,被他没完没了戳肋下软肉,笑得有点咳,勉强妥协:“……没关系。”
商南淮愣了下,拢在他肋间的一双手停了停,抬头看那双眼睛:“什么?”
“没关系。”沈灼野接过那个行李箱,“这些天,很……”他在挑选合适的形容词上稍微斟酌了一会儿,“有意思。”
沈灼野过去干活的时候,没被人这么追着烦过。在拧螺丝的时候,没被人开屏似的骚扰模式朗诵英语;在睡觉之前,也从没被人拖着聊过天。
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没有过这种体验,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世界热闹,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喧闹甚至聒噪……但也很有意思。
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煮碗面都比以前香。
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很新奇,所以是骗子也不要紧。
……郑副台长蹬着自行车出来,在小区门口遇到外甥的时候,外甥正抱着人家不撒手,当街丢人至极地嚎啕大哭。
郑副台长的自行车头晃了晃,正在犹豫要不要绕道,被外甥一把拖住后座,险些掉下来。
“我不是骗子!”商南淮扯着自行车不放,另外一条胳膊还箍着沈灼野不撒手,“舅舅,告诉这笨猫我不是骗子!我要带他回家,我说真的,我一见他就想带他回家,我没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