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淮吃力吞咽了下,像是被呛了,顿了顿才又说:“……凭什么。”
他都找不着,凭什么让这对人渣兄弟找到沈灼野?
凭什么,陈流这个垃圾,做了一辈子窝囊废,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害了一个最该活着的好人?
凭什么?
商南淮抬头看宋季良,这举报最好是假的,不然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还在调查。”宋季良说,“我倾向于未遂。”
商南淮慢慢吐出口气,撑着身后的老式暖气片,手臂因为用力过度微微发抖。
这个季节还没开始供暖,粗糙的金属沉沉冰着手掌,不断夺走热量,把掌心割出血痕。
宋季良拆开包烟,拿出一支给他:“你说得对,陈流没这个本事。”
商南淮这次几乎是把烟夺过去,宋季良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着,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熹微的天光。
没这个本事是一回事,这么做了是另一回事。买凶杀人未遂,也已经足够定罪了。
宋季良没有亲自审陈流,他是案情相关人员,原则上不能参与调查,站在单面玻璃后面听完了全程。
陈流不像是在撒谎,在审讯过程里,陈流崩溃得厉害,死命砸着那一排铁栏杆:“我没杀成……没杀成!我是个废物,我他妈干不成这事!你为什么不信我?!”
常见的审讯手段,邵千山戴着手铐,站在铁栏杆外,沉默地看着这个弟弟。
“对,我是找人了,我害怕,我害怕啊……”陈流又哭又笑,把手探出去,死死扯住邵千山的衬衫,“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为什么要捧我?!你是不是就想让人看见我是个什么样的垃圾?”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了,用这个办法折磨我?你踩沈灼野就够了,为什么要捧我?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
我告诉你,你是最蠢的人,你就没干过一件对的事,所有事都叫你搞砸了……你不信我,我说我是个废物,没杀成,你非不信,你非要搅进来,跟他妈姓商的作对。”
“你这人就这样,喜欢摆弄别人的命,你觉得享受,是不是?现在感觉怎么样?全他妈的完了!全是因为你!”
陈流的神色几乎有些狰狞:“你要是不把我推出去,我用得着想办法杀人吗?!不让沈灼野彻底闭嘴,我就完了,彻底完了……”
邵千山在审讯室外,被陈流死命拉扯着站不稳,额头重重撞在铁栏杆上,瞳孔错愕震颤。
在陈流歇斯底里的吼声里,他原本漠然的外壳寸寸龟裂,脸色变得苍白异常。
能让邵千山这种人心理防线崩溃的,永远不是别人的事,不是沈灼野、不是商南淮,甚至不是陈流……而是他自己的“无能”。
最能击垮邵千山的事,莫过于落到这个境地,回头看才发现,一切都是他亲手把事情搞砸的。
“目前来看,应当就是这么回事。”
从审讯室里出来的同事,把结论汇总,交给宋季良:“嫌疑人买凶,但没能锁定目标的具体位置……这部分我们再去查。”
陈流的心理防线早就崩了,这么多年担惊受怕,每天都恐惧着恶行被昭彰、谎话被戳穿,就像有根看不见的绳套,一直拴在他的脖子上。
出于对沈灼野的强烈忌惮,邵千山引爆了当年的事,想要毁掉沈灼野……却也把这根绳套勒紧了,几乎把陈流吊了起来。
“他说他是买了凶,但根本就没找到沈灼野在哪,那些人骗了他的钱,根本没做成。”
同事说:“但邵千山不相信……毕竟他说谎成性,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邵千山认为这次也不例外。”
这段供词的可信度其实不低,毕竟如果要否认,还不如直接否认买凶,否则再怎么都能查到。
况且陈流如今的状态,只怕也没什么能力编谎话——这人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审讯过程里就几次说胡话、幻听幻视严重,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这些年的恐惧早把他压垮了,不论案情后续怎么走,这种精神上无休止的折磨,都要一辈子捆着他。
“其实挺讽刺的。”同事摇了摇头,“邵千山要是相信他,咱们这案子说不定还破不了这么快。”
“谁说不是?他自己先慌了,一连串的昏招。”边上的同事也赞同,“这怎么说,恶有恶报?”
陈流做过的那些烂事,推卸了一辈子、不承认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体会着了死命解释没人相信的滋味。
邵千山也是,大好前程就这么亲手折腾没了——但凡当初还剩下丁点良心,别把事做这么绝,现在是不是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横着走?
“今晚的行凶杀人未遂,加上之前的包庇罪、诽谤罪,这回够他受的。”
同事拍了拍宋季良的肩膀:“行了,振作点,这不是好事?”
买的凶没杀着人,说不定宋季良的弟弟没什么事,就是出国散心去了,不想跟人联系。
别往坏处想,说不定事情没那么糟。
宋季良点了点头。
他的情绪看起来比回来时平静了不少,同事也就放心,见他脱警服:“干什么去?”
“去跟邵千山聊聊。”宋季良说,“有事问他。”
同事犹豫了下,还是提醒:“别犯纪律啊。”
宋季良头也不回:“知道。”
……宋季良几乎把纪律犯了个遍。
处分,停职,什么处置他都认了,有人冲进来的时候,宋季良还把人按在地上,往死里下手。
宋季良沉默着动手,他下手狠得邵千山连挣扎呼救都没力气,但也有分寸,留这人一口气说话:“你查着了什么?”
邵千山没表现出的那么冷静,从高高在上的地方摔下来,撑着的假象碎了,足以濒死的剧痛叫他满眼惊恐,盯着眼前的人影。
宋季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查、着、了、什、么?”
邵千山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东西。
一定有什么原因,让邵千山认定了陈流买凶杀人成立……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宋季良胸口剧烈起伏,心跳轰击耳鼓,他什么都无法听清,今晚他浑浑噩噩,什么都注意不到,不知道商南淮什么时候回去的,也不知道父亲去了哪。
但口型总还会看,宋季良盯着被自己按在地上的人,控制着手上的力道,不真把这个人渣的骨头捏碎。
“他……”委顿在地上的畜生连惊带惧,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吃力动着破损的嘴唇,“心脏病,治不好……街头抢劫……死的,我以为……”
这死法实在很像是买凶杀人。
后面的事,宋季良其实记忆并不深刻了。
他大概弄断了这畜生的几根骨头,他对自己手下有准,邵千山快被他打死了,他清楚这个,只是停不下手。
可同事冲上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开,扒开邵千山的衣服,慌忙想要紧急处理的时候……却只找到了点相当不起眼的轻伤。
相当不起眼,就连这点轻微的淤血,也在肉眼可见的迅速褪去。
同事瞪圆眼睛愣了半天,扯着他不放:“宋队,你这怎么打的?”
不要说处分停职,再晚点,连放在检查里的伤情鉴定都做不出来。
这是不是……算不了违反纪律?
被拽来的队医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不知道叫自己干什么来,摘了手套摆摆手。
邵千山昏死在地上,还疼得浑身打颤,叫人扒拉了两下,说了声“别装了”,就草草拖回去拘留。
宋季良站在原地,叫几个人架着,两只手第一次发抖。
他第一次发抖。
宋季良推开所有人,匆匆回了休息室,把门反锁上,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他摸出烟来点着,手哆嗦个不停,打火机掉了几次,看着那点缥缈的淡淡烟雾飘起来。
要怎么做……宋季良不懂这个,他笨拙地把烟雾拢住,又向四处找。
“……小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小猫。”
宋季良问:“是不是你?”
邵千山身上的伤,不可能用任何科学手段,一瞬间就复原,像是没受过一样。
没有这种可能。
宋季良听见他肋骨碎掉的动静了。
这件怪事让宋季良想起……在钢厂和邵千山对峙,商南淮差一点掉下去的时候,也像是被什么拦了一下。
那一下其实很明显,很难忽略。
从那时候起,宋季良就已经掉进说不清道不明的茫茫恐惧里,整晚都恍惚。
他找不到任何更合理的解释了。
宋季良宁可自己被处分停职,宁可自己被开除……也不想看见这个。
他不想看见这个,也不想相信邵千山的话,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治不好,不是说没多严重吗?”宋季良把声音放得柔和到不行,轻声问,“告诉季良哥,你在哪,行不行?”
没有什么回答他……那点烟雾微弱地动了动,想要飘到他身边,然后就消散。
所以宋季良猜测自己是闯了祸,他不该这么做。
不该违反纪律,不该对邵千山动私刑,不论有什么原因都不该。
沈灼野累得没力气动了。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宋季良没再动手,只是去审邵千山,把剩下的信息全撬出来。
他把这些事撬出来,来找商南淮。
宋季良不清楚,该怎么把这些对商南淮说。
宋国栋一个人回了家,宋季良敲不开门。隔着那扇门,屋里像是很平静,就像商南淮现在也还算平静。
这种平静,是最后负隅顽抗的假象,仿佛只要能这么死撑下去,沈灼野就还活着。
只要不承认,只要不相信。
“你还有事没说。”
难捱的静默里,商南淮攥着那支烟,低声问:“什么事,邵千山还说什么了?”
宋季良沉默了一阵:“你的节目录完了吗?”
商南淮:“去他大爷的节目。”
“不干了,今晚退圈。”商南淮重复,“邵千山说什么了?”
虽然商南淮宁死都不愿意承认……但该死的,这世上最了解沈灼野的人还是邵千山。
如果沈灼野失踪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找着他,那也就是邵千山。
这事快让商南淮后悔疯了。
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机会,他都干什么去了?
为什么不去叫住沈灼野,为什么不好好聊聊天……为什么不问问沈灼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问过,因为他们是对家。
商南淮恨不得杀回去,给那时候的自己一个巴掌,再把沈灼野拖走。
拖去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
宋季良交给他一张纸条。
商南淮伸手接过来,扫了一眼,是个国外的地址,立刻起身:“我过去,沈灼野在这是不是?”
宋季良坐在椅子上,双手拄着膝盖,垂着视线沉默。
商南淮已经开始让助理定机票,他死死攥着这张纸条,骨节泛着青白,像是攥着什么稻草。
“最近的机票在下午,我这就走,现在就去机场,我的车马上来接。”
商南淮一边按手机,一边起身往门口走:“你这个工作是不是走不了?用不用我带去什么东西?”
宋季良摇了摇头,低声恳求:“你把他带回来……”
这话让商南淮踩了个空,他重重晃了下,撑着门沿站稳,愣了半晌才笑了笑:“那不一定。”
“得征求他的意见。”商南淮说,“他要不想回来,谁也不准催他,不准逼他。”
宋季良也察觉这个要求自私,攥紧的拳缓缓放开,点点头:“好。”
“商先生。”宋季良还是忍不住,抬头说,“做好准备,如果——”
“宋队。”商南淮揉了揉额头,“我也是够蠢的……你知不知道,邵千山是怎么追到这个地方的?”
宋季良被他打断,怔了下:“怎么?”
“他二十一岁,刚到姓邵的手底下,上过一个答题挣奖金的综艺。”商南淮掸了掸那张纸条,“差得一塌糊涂……什么题都答不对。”
难得有说沈大影帝坏话的机会,商南淮扯了个笑,沉默一会儿,又继续往下说:“都是旅游类题目。”
沈灼野没旅过游,十七岁之前他没离开过这个地方,十七岁以后的生命全被裹挟着,没有一刻真正休息,没有一刻真属于过自己。
宋季良给他的这张纸,是沈灼野答错的最后一道题。
沈灼野站在台上,看着大屏幕上风景如画的宣传片,看得愣了神,都没听见题目是什么。
主持人善意地给他台阶,笑着调侃:“是不是特别想去?”
二十一岁的沈灼野比后来活泼,也比以前活泼,他以为这回终于找着家、有人要了,高兴得眼睛都黑亮。
沈灼野热腾腾地点头:“想。”
“是吧?”主持人帮他放松,聊起来闲话,“想怎么去,跟家人还是跟朋友?”
这话把兴致勃勃的小豹子问住,沈灼野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引得主持人还去检查了下话筒。
但沈灼野立刻就回过神:“都想!”
主持人忍不住笑了:“都想啊?那可要不少幸运资金了,我们来看看你现在答对了多少题……”
沈灼野错得一塌糊涂,幸运资金早清零了,但他不担心,只要他努力点、拼命点,总能挣来钱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沈灼野在心愿单上工工整整地写,和家人、朋友一起旅游度假。
这得是多好的事,他都不敢想。
沈灼野跟主持人显摆:“等到这天,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在飞机上, 商南淮总算做了梦。
他在梦里找沈灼野,但那个活动板房被拆了,看起来是工地要收工, 地上一片杂乱废墟。
商南淮蹲在废墟边上, 愣了好一会儿神, 才过去翻找。
活动板房里的东西其实都还在, 没被带走, 和满地的碎砖块、断裂的水泥板混在一起,被灰土覆盖。
这些东西堆在一起,又像是被什么焊固住了, 商南淮试了试,连碎砖头也纹丝不动。
可能是时间。
时间不能倒流, 所以过去的东西、过去发生的事,都已成定局,不容再改。
商南淮低声说:“沈灼野……”
有人在他身后, 拍了拍他的肩。
商大明星胆量实在一般, 吓得猛跳起来, 看清身后的人,瞪圆了眼睛:“你去哪了?!”
沈灼野不再是十七岁的模样了, 不过这人本来就有老天爷喂饭吃……哪怕后来成了大荧幕常客,要是角色需要, 叫化妆师抓着调整调整造型, 少年时期的戏份也一样半点不违和。
这事其实也没少叫商南淮气得牙痒。
他当初去给沈灼野探班, 墨镜口罩武装到牙齿, 拿着个望远镜鬼鬼祟祟看对家。
偶尔被这人抓包, 就跟现在差不多,沈灼野走路好像没动静, 总能悄无声息绕到他背后,拍他的肩膀。
只不过这回商南淮没撒腿就跑。
也没躲,他一只手用力攥着沈灼野的胳膊,牢牢抓着不放:“你去哪了?我一直没找着你。”
沈灼野静黑的眼睛看着他,想了想:“出去散心。”
商南淮在这个回答里愣了一会儿。
沈灼野现在看起来,就和视频里见的差不多,比过去瘦了很多,脸上没有多少血色,但精神还算好。
商南淮看着他身上的衬衫,那下面应当有一道开胸手术的刀痕……手术不成功,那颗心脏没能被修复如初。
虽然这么想不对……但这些天,商南淮的脑子里,其实一直转着这么个念头。
可能早就修不好了。
很早,早到被宋老师拖下楼梯,早到离开修车厂。
早到奔波辗转、拼了命挣来一个自己以为的家,却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假象。
商南淮不知道,如果自己是沈灼野,能不能撑这么久。
多半不会,如果他是沈灼野,可能在第一次被轰出宋家的时候,就真去打架犯浑无恶不作,当真正的祸害败类了。
察觉到沈灼野的手臂僵硬得不自然,他才意识到自己攥得太狠,连忙松手:“疼了没有?”
沈灼野低头:“疼了。”
商南淮:“……”
他揉了揉脑门,心神很乱,还是没忍住乐了一声:“跟你客气……你是面捏的?”
话是这么说,商南淮还是拽过沈灼野的胳膊,挽起这小豹子的袖子,打算帮他揉两下。
他一低头,忽然愣住。
沈灼野不是面捏的,但像是凝聚的晨雾,叫有点刺眼的阳光一照,甚至有些透明。
商南淮愣怔了一会儿,还是在自己攥着的地方揉了揉,低头吹了两口气,才把沈灼野的袖口放下。
“休息好了没有?”商南淮没放开那只手,就那么松松抓着,缓着语气轻声问,“舒服点了吗?”
沈灼野点了点头,被他从那片废墟引着离开,走远了些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
商南淮跟着回头:“有东西还想要?我帮你翻翻?”
沈灼野摇头,这样安静过头的架势,又让商南淮觉得他像木头,忍不住把人拉过来,在脑袋顶上揉了揉。
十七岁的沈灼野能接受这个,沈影帝就不一定了,架住他的手:“刚做的造型。”
“……”商南淮没忍住,更不安好心地把沈大影帝的新发型彻底弄乱:“那你完了,落在你对家手里,往后每天这么揉八百次。”
沈灼野垂下视线,虽然不说话,但也收回胳膊,看起来没有要继续反抗的意思。
商南淮头一回见:“这么乖?没意见?”
沈灼野说:“多了。”
商南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想明白这个回答的意思,他的心脏不争气地重重跳了下,忽然停下脚步。
沈灼野被他拽住,回过头看他。
“愿意跟我回家?”商南淮把声音压到最低,怕把自己吵醒,怕中断这个梦,“是不是这意思,跟我回家?”
沈灼野站着,静到无声的黑眼睛看着商南淮,隔了很久,才慢慢摇头。
商南淮几乎又要攥紧他,怕把这木头猫攥疼,手抖了下,压住力道。
商南淮问:“为什么?”
“我猜你不这么想。”商南淮的语气平静下来,沈灼野的眼睛太干净,干净到藏不住情绪,这是优势也是劣势。
优势是这样一双眼睛能给出的东西太纯粹,纯粹到沈灼野的任何角色,搭配他那个沉浸式把自己变成角色的演法,都能轻易叫观众共情。
只凭这一点,商南淮就知道,自己永远比不上他。
但也有不占便宜的地方,沈灼野在姓邵的手底下榨干心力,几乎剥了层皮,该学的差不多都学会了,唯独学不会一样。
沈灼野不知道怎么藏起这双眼睛,它里面的情绪藏不住,澄净诚恳,真挚滚烫……很多喜欢沈灼野的人,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为什么会喜欢他。
就像厌恶沈灼野的人,也从没意识到过,那并不是厌恶,是恐惧,是站在这样的眼睛面前,被照透内心的强烈恐惧。
“我猜你想跟我走。”
商南淮说:“你是这样的人,你不跟我回家,不是因为迁怒。”
这词用得其实重了,但商南淮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说法——因为如果是他遭遇这些,他一定会迁怒,会觉得这个世界全是没救的垃圾。
可沈灼野不是这样的人,沈灼野疼了、难受了,会静静想一阵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下次要怎么改,然后再出去找家。
沈灼野不会因为前面的家都找错了,都不对、都被轰出来了,就不去找新的家。
“是因为什么?”商南淮轻声说,“告诉我,不然我可就强抢了。”
这是他的梦,归根结底是他说了算。
商南淮慢慢琢磨出门道,他能在这梦里加些东西、改些设定,虽然不多,但尽可能让沈灼野舒服点。
比如现在这会儿,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已经停了辆一应俱全的保姆车,商南淮等了几秒,就把沈灼野往车上拖过去。
沈灼野没法拒绝他,沈灼野是在飘着的,没那么大的阻力。
商南淮一言不发地动手强抢,沈灼野被他拽上车,塞进带全方位按摩的减压座椅里,被车内暖融融的空调风裹着,电加热的盐袋被拿过来,烫在受过伤的膝盖上。
商南淮撑着座椅两侧,低头看消瘦得厉害的沈灼野,看那双镜子似的黑眼睛。
沈灼野微抬起头,想要说话,却被商南淮打断:“反悔了,我不问了。”
“我要带你走。”商南淮说,“不跟你商量了……是我没转过弯,带你走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沈灼野被这场梦堵嘴,张了张口发不出声,眼里透出些无奈,报复性地毁掉商南淮的发型。
商南淮被那只手生涩地乱弄头发,眼底没缘由地一烫,用力闭了闭眼,摸了摸沈灼野的耳朵:“我还有只耳钉,送你?”
沈灼野说别的话不受阻碍:“我自己买。”
“帮帮忙,耳钉非得一卖就两个。”商南淮说得理直气壮,“我就这么一个耳朵有洞,再打疼死,你就忍心看着。”
沈灼野活到这么大,只怕没见过这种歪理,一时居然不知道怎么反驳。
商南淮把耳钉给他戴上,力道轻柔,轻轻摸了摸那只耳朵,给他吹了吹:“疼吗?”
沈灼野摇了摇头,像是有些疲倦,在融融暖风里闭上眼睛。
商南淮没有收回手,看着这人苍白到透明的脸颊,车在路口转了个弯,沈灼野的脑袋垂下来,落在他手心。
“怎么累成这样。”商南淮低声问,“干什么去了?”
他接住失去平衡的沈灼野,被揽住的人动了动手臂,想要飘起来,却发现没有帮助甚至做不到。
而商南淮分明就是在帮倒忙,在旁边的座位坐下,不由分说把人圈进怀里,让沈灼野枕着自己的肩膀。
沈灼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了一阵,才说:“季良哥……”
“好好的,没事。”商南淮说,“没处分,检查都没写,人家法医说他有病。”
沈灼野闭着眼睛,额发垂下来遮挡眼睫,微弱地抬了下嘴角。
商南淮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不满意:“你怎么不问问我?”
“你没事。”沈灼野说。
商南淮气结,就算他确实没事,那也得问问啊:“我怎么没事?昨晚上——”
他说到这,话音忽然顿了顿,混乱的记忆翻涌上来。那一点始终不散的违和,终于迟而又迟地悄然露头。
在他险些掉下去的时候,有手臂从后背拦他,力道极强,硬生生刹住邵千山扑他的去势。
宋季良不可能出现在他身后,他身后是无路可退的空洞,是黑漆漆的深渊。
商南淮愣了半天,拉过沈灼野的胳膊,把掌心罩在那地方,慢慢揉了揉:“……还疼?”
沈灼野不知他在问什么,黑眼睛慢慢张开,看了他一会儿,就又闭上。
商南淮抱着暖不起来的人,头脑转不动,胸口像是被什么剖开,拿出心肺随意翻检,奇异的没半点知觉。
“沈灼野。”商南淮低声说,“你不跟我回去,是不是因为……”
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伤痕累累的小豹子瘦得衣服都打晃,累到无声无息睡着以后,身体就不自觉地蜷起来,滑落的额头枕在他胸口。
商南淮拿过条毯子,把熟睡的身影裹住,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这声音不是车的,是飞机,这说明梦差不多该醒了。
沈灼野挑的这个地方实在不算近。
商南淮摘下眼罩耳塞,把毯子放进相邻的空座位,打开遮光板朝外看,飞机已经开始降落。
来的地方秋风萧瑟,初冬的寒意已经悄然降临,这里倒是还绿盈盈一片,像是春天不会结束,草木没有枯荣。
商南淮这一路都赶得火烧火燎,什么都没带就直奔机场,连行李都没费力气安检托运,幸好护照签证都有工作室常年续着,不然过海关说不定要费大周章。
可真到了地方,站在温暖明亮的阳光底下,那种茫然却毫无预兆地到达顶峰。
助理换了外汇,气喘吁吁赶过来:“商老师……”
“我去附近绕绕,看看景。”商南淮给他留了些钱,剩下的接过来,“不用急着找我。”
助理愣了愣,有些无法理解,商南淮扔下还在录制的节目,大费周章赶过来,难道就是为了看风景。
但毕竟一切都是商南淮说了算,助理犹豫了下,还是点头:“您多注意安全……我刚听人说,这儿治安不是特别好,这两年出过好几次命案。”
风景的确不错,这地方临海,冬暖夏凉气候湿润,街道很干净。
但危险还是有的,听说流浪汉和街头抢劫的不少,有些只是盯上钱和随行物品的还好,有些就更危险。
商南淮随口应了一声,又拿出手机打开,翻了翻未读消息。
往外乱跑的小豹子是真会折腾人,这趟中间转了三次机,一口气不停地飞了一整天,身上都是僵的。
商南淮一天没看手机,再打开,外头几乎已经翻了天。
公司这时候知道替沈灼野申冤了,放出手术记录和心理咨询记录,要向邵千山追责到底,先被铺天盖地的骂声淹了个结实。
「老大知道骂老二了,你们俩谁也别骂谁,都该死知道吗?」
「终于发现摇钱树被砍了,心疼了,邵千山压榨沈灼野用沈灼野挣钱的时候,怎么没一个有动静?」
「都知道?都知道??」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重度焦虑心脏病不给放假,让上综艺,我说沈灼野最后那几档综艺怎么表现的这么烂。」
「差不多就行了,什么叫烂,不够折腾不够卖命就叫烂?他这个咖位本来就不该再参加综艺,被公司按着给新人吸血,这是把他当人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