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有人伏案写字,黑发柔软,露出一截苍白的耳廓。
那人写得专注而缓慢,墨水在纸间流畅地延展、定格——不是接触笔与模拟纸,是被时代所抛弃的钢笔与纸张。
喻沛拧眉,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唤道:“阮筝汀?”
而后视线焦距似地被拉远,那扇窗户转成泛灰的毛玻璃,那人似乎是抬头看了外面一眼,念叨着“怎么又下雨了”,遂探身拉上了窗帘。
那块窗户彻底暗下,持续拉远的视野里,开始跳进一块又一块同规格的窗口,像是一个又一个灰扑扑的像素格子。
直至它们齐整地码成一栋柱形楼体,形态庞大,上下望不见尽头。
每一层,都按照不同的速度或顺或逆地旋转着,而每间毛玻璃后,都有一个阮筝汀。
不同年岁,不同造型,做着不一样的事情,像是一柜子会动的等比手办。
【找到他。】彦歌冷不防说。
喻沛哑声道:【什么?】
【在无数或真或假的轨迹里,无数过去与未来里,找到唯一的那个人。】彦歌的声音轻飘飘的,【或者说,找到与‘你’完全处于同一时间线的那个‘他’。】
有扇窗户啪嗒亮起,像是被双无形的手突兀按亮的,窗帘自动往两边打开些许,翻卷的料子间泻出点谈话声——
“你喜欢雪豹吗?”有男人自空间胶囊里找出一个崭新的手作玩偶,俯身递给病床上的少年,“我这里刚好有一个哦,送给你。”
“第一次见自己成功跑出来的实验体……”另一个身着警署制服的人在旁边记录边说,“塞路昂纳那边说,会有人来接收他。”
“宝贝,你想去喀颂吗?那里很漂亮哦。”
对方回了句什么,男人帮他掖好被角,直身压低声音,说:“我会提交报告,塞路昂纳根本不适合未成年生活。”
两人说着话出去时,正赶上某个及臀鬈发的女人携包进来。
后者对他们客气地点了点头,但男人对她敌意有些大,并没有回礼。
喻沛愣然认出,那是瑞切尔和喻诵春。
他又往房间里看了两眼,年幼的阮筝汀正抱着雪豹公仔熟睡。
这是2622年平崎港事件后不久,阮筝汀刚从休曼活着出来,而喻诵春还没有死在里面。
“父亲?”喻沛惊疑不定,忍不住跟着那道模糊的身影飘,从一扇窗户追到另一扇窗户,“父亲!”
可这栋楼里的路似乎没有规律,对方明明上一秒还在眼前,走个拐角就能跳到天边。
【切记,海濒拉只能小幅影响伴侣的过去。】彦歌怜悯地看着他,【可人类妄图窃取并类推它的实现机制,导致时空难以完全自洽,记忆干扰和抹除并不能完全消除这些影响。】
喻诵春越走越远,喻沛心急之下击碎了走廊窗户翻进去,瞬间被四面八方早已混乱的时空法则压跪在地上。
他耳中杂音忽长忽短,勉力抬头后,瞥见左手边的门框底写着,2607年3月25日,阮筝汀出生;右手边的门框底写着,2622年3月25日,8-27死亡。
彦歌还在他脑子里说。
【所以,自2631年开始,每场星区的覆灭其实都是偶然与必然相互作用的结果。】
【一部分是顶门石计划,一部分是所谓虫卵寄生与被唤醒,还有一部分是……时空难以自洽,个体状态出现强制覆写。】
它带着哨兵站起来,又往前用力一推:【找回他,稳定我们,不能再失败了。】
来来往往,无数个阮筝汀从喻沛身侧走过。
有的正值壮年,身着灰白的研究院最高规格制服,神态冰冷。
有的垂垂老矣,垂首坐在轮椅上,手里盘着一颗青色的发珠。
无法使用络丝,无法引用誓契。
精神力波动下,这里全是共鸣,像是超级鲸群赴死前的悲吟,此起彼伏。
喻沛抵拳穿过廊道,上下楼梯,顺着喻诵春走过的路,少顷,重新推开了那扇门。
“咔哒——”
不再是病房。
浓郁的绿色从门隙漫出来,洇上他的靴帮。
门后知了合奏,夏风滚烫,电子屏上滚动着鲜亮醒目的考场信息——23级军校联合演练,综合场77。
23级军校联合演练,该是2627年的孟夏。
这一场比较特殊,因为西约亚同届的关系,这年的演练地点直接定在了首都星辅星。
其派设的监控安保等级最高,当然,出的幺蛾子也最多。
喻沛隐约记得,当年林林总总的突发事件里,他顺手解决了六起,评分与自身危险等级一齐蹭蹭涨。
【原来是我吗?】他在门口停了十数秒,才抬步踏进去。
深绿草毯瞬间在脚下纵横铺开,这隅时空重新动起来,备考场间人声嘈杂,混着浓厚暑气,把他裹住了。
哨兵联想到向导梦魇里的守卫者和对方在飞梭上的某段剖白,心情略显复杂地笑笑,再次半是惊喜半是难过地喃喃着:【居然是我……】
他低头攥了攥双手,又看过脚上的作战靴。
所幸这的确是他十八岁时的样子和装束,谢天谢地,不用伪装学生。
【这样不会出乱子吗?】他检查着作战服,不由问,【这个时空会有两个‘喻沛’?】
彦歌摇头:【就像当初我出现在月测场一样,你,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它好脾气地解释着实现机制和注意事项,叽里咕噜唠过一大通,转头却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认真听。
那厮正在练习笑容。
没有镜子,他只好举着战术匕首笑,行为活像下一秒要犯某种精神病似的,惹得身边一众学生自觉越站越远。
多次不满后,遂揉着脸咕囔:【该死,我以前到底是怎么笑的。】
彦歌:【……】
彦歌嗤道:【来,你跟我学,其实你以前笑得就像我现在这么欠。】
喻沛冷呵:【……我们现在勉强算合作关系,但是我真的很想揍你。】
彦歌开始掏自己的眼睛,一双两双三双:【谁能想到我等到的会是你呢,明明……】
后面的话被迫中断,为期十四天的演练在长铃声中拉开序幕。
喻沛没资格抽初始状态,他跟自带定位器的bug似的,下一秒直接刷新在了阮筝汀附近。
演练场分批次进入,他出现时正赶上对方首轮锁队结束,孤身一人试图换地方摆烂。
介于实在是足够了解,哨兵很容易就取得了向导的信任。
当然,不排除是表面信任。
总之,两人不清不楚地组了个队,喻沛心疼阮筝汀现在的身心状态,又分外想念他,导致态度过于紧张和迁就,常常搞得后者不知所措。
关键向导还是个结巴,语言系统实在跟不上哨兵时不时的出其不意。
具体表现为:
第一天,系统物资投放点,两人抢回三份包裹,找地方分赃时——
工地一角,东西全摊在地上,阮筝汀磨磨蹭蹭,把有用的挑进自己的随身背包里。
虽然摆烂选手其实什么武器都不想要,光在挑食物。
这个扒拉两下,那个扒拉两下。
很好,都很难吃,遂小声叹气。
“不爱吃的就给我。”喻沛跟后脑勺长眼睛似的,随口说着,又顺手从自己这边挑了一个口味,向后放在他手边。
阮筝汀盯着外包装,没说话。
“怎么?你现在……”喻沛听人迟迟没有动静,转头略显苦恼地猜测着,“不喜欢这个吗?”
阮筝汀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像是在试探什么,慢吞吞稍一点头。
喻沛也没多想,干脆按照当初在迦洱弥纳观察到的口味和偏好,把他爱吃的都摆在面前,温声问着:“那这里面有你喜欢的吗?”
阮筝汀看着那些行军餐、压缩饼干……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泡水,心下惊疑,面上绷着:“嗯。”
喻沛松下一口气,绿眼睛漾开层层笑意:“那真是太好了。”
很难说清到底是被笑容晃了眼,还是其语气太过关切与包容,阮筝汀捡东西的手指一顿,顿觉心口像是被一汪温水撞了一下。
第三天,遇上测试区一溜怪物时——
“不喜欢杀吗?”喻沛踹开一只,高声提议,“那就飞过去。”
本来就在观战的阮筝汀:“什……”
“冒犯了。”话落,喻沛在他两端肩胛骨中间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缓步倒退。
液态金属自作战服析出,跟着哨兵指尖缓慢向后延展过一米来长,落成一双并起的机械翅膀,又在其打过响指撤手时,唰地展开。
向导被突如其来的重量一带,重心转移之下,不由仰身,又被抬爪直立起来的雪豹从后顶稳了。
喻沛信步转回阮筝汀身前,笑着问他:“会用吗?”
后者抬手碰碰那些蹿着光亮的翅脉,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我教你。”喻沛把人拉进怀里,漫不经心,“不好意思,要再冒犯一下。”
阮筝汀:“等……”
喻沛的飞行翼已然随话音启动,突如其来的长风掀飞了一众嗷嗷叫着迎上来的怪物,带着两人自楼顶飞往城市上空。
诡异的平衡感下,阮筝汀不得不出手抓紧了身前人的作战服两侧。
其动作太过慌乱,差点扯掉对方卡在腰带上的微型手雷。
喻沛一手稳稳扣着他的腰,一手放在他胸椎上,弹琴似地,又随意按了按,迎风喊着:“调精神力,操控端在这里。”
阮筝汀被他弄得心口发麻,两人相贴的地方跟过电似的,勾得脉搏随着四面八方的风胡乱跳着。
向导压着异样情绪,试着动了一下飞行翼。
力度太过,两对翅膀猝然绞在一起,他们瞬间失衡着往下坠。
“幅度先小一点,”喻沛稳住两人,后仰上身,企图给对方腾出些空间,却被害怕的向导一把揪住前襟,只得失笑安抚着,“不然会打架的,你轻轻动,这样……对,再轻些,我在呢,没事的……”
时值日暮,城市内街区宁静,天色瑰然。
两人迎着地平线那轮巨大又漂亮的圆日,安稳飞一截,又骨碌碌打几个转,再安稳飞一截,再骨碌碌打几个转……
然后不出意外地,又被巡查系统检测到违规避战。
出离愤怒的监管老师不按套路出牌,在天空刷出了一群巨大化的无柄海百合。
那堆玩意儿色彩各异,各自扑腾着腕,张牙舞爪,纠结着“游”过来时,喻沛还以为是什么新型异种临世,应激状态下打得有点疯。
期间阮筝汀收垂双翼,缩在他怀里,秉持着不添乱原则,一动都不敢动,刚落地却是慌慌张张往后跳出一大段距离。
“你……”喻沛想去扶人,被后者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愣了一下,有些落寞道,“你在怕我吗?”
只是想缓解心跳加速的阮筝汀:“没……”
“对不起,刚才吓着你了。”喻沛不知在想什么,垂着眼睫,声音也低下去,莫名显得有些委屈,“别害怕,只是演习,而且干扰因素的危险系数都很低,分班演练是没有死亡名额的……”
阮筝汀不确定是不是瑞切尔药物的关系,他对这个哨兵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
加之现下被一长串解释迎头一砸,本就晕乎的脑袋更加晕乎。
他抿了抿唇,上前握住那只被躲开后就滞在半空的手,用自己都没发觉的语气,软声说着:“没有怕呀。”
第五天,赶上新加任务不得不短暂分开时——
“你在这里等一会,三个小时后我来接你。”喻沛抵着杂货店卷连门门帘说。
阮筝汀可有可无一点头:“嗯。”
可他想摆烂,不想管任务,这里好热,这个天就应该找个……
脚步声远去,隔了一阵,又快步转回来。
去而复返的哨兵呲啦啦挑起帘子,再次叮嘱道:“我真的会回来接你的,不要跟别人乱走哦。”
阮筝汀盯着他背光的面容愣了愣,有些心虚地揣手应好。
结果两个多小时后,先等来的是某几位前队友。
冤家路窄,其冷嘲热讽一通,动手抢包之际,被从天而降的雪豹拱远了。
喻沛压根没管这些人,转身把阮筝汀仔细检查过一遭,很是无奈道:“你怎么不叫我?”
后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还没从这人突然出现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嗯?”
“哨兵听力很厉害的,以后记得叫我的名字。”喻沛回身挡在他面前,侧头勾唇,混不吝地笑了一下,“至于这些人,下次再遇到企图强制浅链的垃圾,让他连,连完直接报僵直,再狠踹——”
阮筝汀隐晦地瞟了一眼监控,拉拉他的胳膊,说:“会出事。”
喻沛被他拽得顿了一下,身子半歪,凑首小声道:“哦,也可以加上屏障,完全护着的话,连皮都不会破。”
阮筝汀懵懵懂懂,抬手跃跃欲试。
喻沛想到什么,反手拦住他,磨牙:“但是这样显得像在调情,这边不是很建议呢。”
阮筝汀:“……”
向导不是很懂哨兵的脑回路,又默默放下手。
阮筝汀静静看着喻沛用牛刀杀鸡——那人狞笑一声,控着铺天盖地的箭簇追上去,把物资抢过来,再一脚一个,把那群人直接弄出了演练场。
第七天,两人逃过一波加强版怪物围堵后,窝在废弃店铺修整时——
喻沛对阮筝汀现在的自保能力叹为观止:“你的长柄伞不是有激光弹吗?”
后者疑惑:“嗯?”
“没有吗?”喻沛比划着,“就那把伞,这么长,藏青色的。”
“普通的呀,”阮筝汀在空间胶囊里翻了好久,才把那东西找出来,“你怎么……”
喻沛沉默片刻,挑眉笑道:“我知道了。”
随后这人把伞拿过去,开始闷头鼓捣。
时间渐晚,夜风自窗口灌进来,冰冰凉凉,吹得头顶吊灯吱嘎吱嘎地打晃,暖黄光圈把两人罩着,也跟着晃荡。
昼夜温差大,阮筝汀披着喻沛的外套,在旁抱膝安静看着,不由眼睛越瞪越圆,那表情活像在说——你们哨兵都在学些什么?武器改造吗?不用报备吗?
“好了。”那人把伞轻轻放进他怀里,声音好听又温柔,“你最好回去之后加个生物锁,免得误伤。”
阮筝汀看着他的笑容眨过眼睛,又垂头看看伞,依旧懵懵的,温吞而乖顺地应:“嗯?嗯……”
第九天,他们拿够了得分点,任务提前结束,两人聊了会闲天——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喻沛在说,阮筝汀啃着吃食,间或嗯上一句。
哨兵愈发觉得,向导现下半伪装出来的性子好软。
太软了,跟2636年这么一比,简直让人想把他揣进兜里,团吧团吧直接拐走。
喻沛想捏捏他的脸——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在他看着对方侧脸,话音不由自主断掉的时候。
阮筝汀的络丝集体炸了一下,腕刃下意识弹出来,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回去。
“你现在好瘦啊,要多吃一点。”喻沛没注意到身后那截一闪即过的刀锋,指节轻轻蹭了蹭那处腮颊,才收手兀自叮嘱着,旋即又想起这人炸厨房的光辉事迹,加了一句,“厨房……进不了就别进了,怪危险的,其实预制菜也不是不可以……”
阮筝汀不明所以,但他记住了,后来事实证明,他执行得相当彻底。
第十一天,雪豹克制不住思念,在蹭向导的裤腿——
被黑着脸的喻沛揪过颈毛拉开后,精神体嗷呜叫着,献宝似的,从身上扒拉出来一堆任务晶体。
阮筝汀没明白它的意思。
“抱歉,这里热,加上氧气浓度太高了,它变得有点蠢……”喻沛扶额,索性把雪豹关回了领域,“这几天都在找这玩意儿,它可能以为……你喜欢这个。”
阮筝汀垂头看着那些把小腿都埋住的细小晶体,面无表情。
“我知道,”喻沛扶着人艰难转出来,咬过舌尖,干笑,“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讨厌亮晶晶的东西?”
阮筝汀抬眼盯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半晌很浅地笑了一下,居然承认道:“喜欢啊。”
正如多年以后,迦洱弥纳的小房子前,惯常口是心非的向导在否认哨兵问话时,以心里回道——
怎么会有鸟类不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呢,喻沛。
大抵是想尽可能说清楚,那三个字缓慢而轻软。
可字音控制不住地有些粘黏,顺着喻沛耳道囫囵掉进去,像是一口弹牙的糯饼,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
况且这回答显然意有所指,当事人完全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打得措手不及。
喻沛破天荒地愣了足足十秒,撤手的同时,飞快转开视线,宕机似地眨了几眨眼睛,边莫名紧张地吞咽过一下,彻底词穷。
第十三天,分别前夕——
喻沛坐在墙边,思绪万千,舍不得闭眼睛。
阮筝汀靠在他肩头,半蜷起身体熟睡着,呼吸平稳而清浅。
喻沛替他牵了牵身上盖着的外套,又偷偷在地面写下自己的名字——虽然那两个字瞬间就消失了——边问彦歌:【如果他2627年就来找我了,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不会。】彦歌高深莫测地笑,【按照前例,任何你能在当下改变的东西,都代表早已注定。】
尽管这个“后来”对他而言,在体感时间上,或许只是十分钟。
阮筝汀的演练成绩中规中矩,但西约亚23级里,本就没有多少可在俗世意义上被称为“正常”的人。
他平时情绪表现太过稳定,再加上瑞切尔从中斡旋,其综合评分最终偏于上游,分到的三位舍友虽说脾性古怪,但也算得上是友好。
其中,不乏某位爱凑热闹的攻击型向导,覃砚。
“哨兵,绿瞳,半长发揪,精神体是雪豹,精神力外显攻击形态为箭簇……”覃砚一转电子屏,捻着猞猁耳尖的毛簇笑,“找到了,银漠军事学院23级,综合指挥系。”
他们趁着校联日寻到地方时,正赶上成蕤勾着喻沛的肩膀在感慨:“……联合演练那阵多亏了你,不然我就被提前踢出去了……”
花木掩映的小径那头,阮筝汀隐约听得这句话,迟疑着顿住了步子。
“人呢人呢,”凑完其他热闹的覃砚小跑着自后追上来,一拍他的肩膀,“找到了没?”
阮筝汀又侧耳听过一阵,蹙着眉说:“错了。”
“错了?怎么可能。”覃砚撇开花枝,垂眼往地面小操场望了几眼,眼睛一亮,“诶,他可是首席,我刚在学院大厅看见了。”
阮筝汀不知道哪里出错了,但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遂兴致缺缺地随口道:“系?”
“不不不,是整个23级哨兵的首席,看上去很厉害。”覃砚摩拳擦掌,“好想跟他打一架。”
“……”阮筝汀眄去一眼,“向导,好战。”
“你怕是忘了,”覃砚微笑,“我以前是哨兵来着。”
“……”阮筝汀抿唇,“对不起。”
覃砚无所谓地摆摆手:“嗳,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阮筝汀最后看过那人一眼,折身往回走,心情有些低落:“回去吧。”
“不找了?诶诶……”覃砚莫名其妙跟上他,但思维跳脱,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我还是想打一架,你说我以那谁的身份约切磋怎么样?”
阮筝汀不知道这合不合规范,只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头。
两人是偷偷摸摸溜出来的,短暂避开了塞路昂纳所有监管,来得匆忙,走得更匆忙。
待其身影彻底转出花径时,那头的成蕤余光瞥见什么,拨了拨喻沛的发绳,纳闷道:“等会?你的发绳怎么在……哦看错了,是反光。”
不,是真的在亮。
喻沛心口酸软——向导的确来找过自己,在2627年深秋的某一天。
他懊恼着皱眉近前,却是被突然出现的窗户挡在原地。
巨型玻璃重新隔开了过去与现在,它像是一扇通天彻地的电子屏,冷冰冰的,里头只有关于阮筝汀这一个频道,而外面独剩喻沛这一位观众。
时间跳跃着往前走,不管是错过的,亦或没错过的。
虽然对喻沛而言,这都是他必曾错过的年岁。
而阮筝汀梦魇里的守卫者形象,其实是在同年隆冬定下的。
他的眷巢现象一直得不到改善,巢化症时好时坏的,但总体呈恶化态势。
这次病发后,瑞切尔不得不婉言道:“‘他’不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越为具体才能越为真实,只有这样,你才能越为信任他。”
阮筝汀抱着那只成色泛旧的雪豹公仔,安静坐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尾巴,垂头不语。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雪豹吗?”瑞切尔把一沓资料摆在他面前,尽可能温声细语地商量着,“干脆从这些雪豹系哨兵里面选一个,好不好?”
阮筝汀沉默片刻,有些排斥地接过来,慢慢腾腾往后翻过,半晌,在某张页面前顿住了手指。
“你认识他吗?”瑞切尔观察着他的表情,有些意外。
鎏金似的阳光打进来,镀在那份资料上。
阮筝汀探指摩挲过那人眉眼,唇角紧绷的弧度终于柔软下来,轻声说道:“不认识,但他长得挺好看的。”
瑞切尔:“……”
明白,鸟类嘛,多多少少都会有点颜控属性。
治疗仍在继续,各项评估持续向好,塞路昂纳对其的关注度逐渐降低,次级身份完全坐实。
次年5月,阮筝汀终于能够独自居于迦洱弥纳,塔沃楹镇,贝桦街22号。
鹩莺完全恢复具现化后,同他一起断断续续刷完了所有外墙图案并风车扇叶——虽然精神体大多数时间都在添乱,致力于把各处摘来的花瓣填进墙漆里。
介于外墙成品在早晚雾中太过隐蔽,引得时不时送他回来的警署众人纷纷调侃这古怪审美:“这的确不显眼呀,怪不得找不到呢。”
阮筝汀开始在学业间隙四处搜罗自己喜欢的安全物,再趁假期带回迦洱弥纳,一点一点,把这栋小房子填满。
虽然在瑞切尔眼里,向导不过是在收集各式各样的雪豹周边。
其数量过多,种类过全,惹得她某天终于忍不住玩笑道:“你真的不是……什么雪豹教狂热教众吗?”
阮筝汀不知作何解释。
塔沃楹镇虽然景色奔放靓丽,但人口稀少,尤其是在外围居民区,总是相对寂静的。
最开始一两年,阮筝汀足不出户,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生气。
瑞切尔始终担心他的共情能力,但各项心理干预效果欠佳,只能从旁辅导。
她先是给他买了些海蛞蝓。
漂亮鲜艳,色彩丰富,有的甚至自带珍珠光泽,总是亮晶晶的,十分符合鸟类审美。
结果阮筝汀总是养死。
他怕养母难过,后续干脆偷偷换成了电子投影,还能根据生物状态定期更换,搞得跟真的似的。
喻沛不由想起来,有一次他进门换鞋时,不小心按错了开关。
房间内所有生态箱都在这一刻暗下去,他扫视过那些空荡荡的水箱子,总算知道一直以来萦绕于此的隐约违和感究竟源自什么——
这里显得死气沉沉的,这么满,又这么空,宛如一副被吃得七七八八的怪异骨架。
而暂时眼盲又发烧的向导不安地蜷在沙发上,远远看上去,像是一颗正在萎缩的心脏。
再后来,瑞切尔柔声提议:“你想不想养些植物?花花草草修身养性,鹩莺也会喜欢的,这样它就不会总去农场里摘花了。”
彼时阮筝汀正在考虑要不要端掉厨房这个摆设,闻言随意望了眼被野草占据的院子,稍加思索,略一点头。
于是家里多出来一堆园艺类书籍,分门别类,从播种到培花,应有尽有。
待他终于成功把各类花草养活那年,瑞切尔又在他生日这天送了一只猫。
挑了很久,白底云纹的孟加拉豹猫,看上去酷似雪豹幼崽的翻版,性格很乖。
阮筝汀推门时,猫咪正昂着圆脑袋,在阳光底下晒胡须。
那对耳朵也晒得红红的,隐约可见其间交错的血管,有朵新开的橘黄郁金香就缀在它头顶。
他扶门看了一阵,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伤感而怀念,近前把猫咪抱回了家。
次年,持宠而娇的猫主子又在外边捡了只傻乎乎的狗子。
至此,这人空瘪又破烂不堪的内里,似乎正因为这些事物一点点充盈,再一点点饱满。
喻沛一方面不愿意挪开眼睛,一方面又怀疑彦歌在骗他。
他并指敲敲玻璃,略显烦躁道:【找到了,然后呢,我要怎么把人领回去?总不可能就这样干看着,直到2637年吧?】
彦歌沉吟:【你知道海濒拉的实现机制吗?】
喻沛眉毛一压,极度不耐烦地威胁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成熟期异种吗?】
身为母体的彦歌:【……】
因为意识集总在打架,彦歌的脑子其实不太好,它飘去半空,自顾自捋着——
【哨向一旦全域结合,代表荣损一体,生死不离。任何一方陨落,都会对另一方造成极大伤害,甚至死亡。】
【而海濒拉是领域法则演变出的最后一道防护,本质是互救与共存。】
【其中,寿命同享的前提是,栖息于A方领域的B方意识被成功唤醒。】
【而成功栖息的前提是,B方愿意在躯壳意外死亡后,于伴侣过去的时空里,以精神消散为代价,救下曾经的A方。】
【这是一个圆,无头无尾,但也各处都能断作头尾。】
【期间,只要有任何一方稍稍出现一丁点的迟疑与反悔,都不可能圆满。】
以上,多语言混杂,叽里咕噜的,喻沛完全被它绕晕了:【你面前毕竟还是个人类,能不能麻烦调到相应语言库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