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怔、自言自语、索抱、侧耳认真倾听、眼神有明显落点的微笑、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初步怀疑,是重塑期造成的其他精神体残像与认知紊乱。
陷入幻想状态时,8-27号实验体领域稳定,间或情绪高涨,不建议采取强制干涉。
阮筝汀的放风时间缩短了,连区域也相应缩小。
而走廊与房间窗户都换成了特制玻璃,暴走的鹩莺群哪怕再次冲破也没事,外围爬藤月季浇满了麻痹性毒素,无孔不入,一沾即倒。
所幸阮筝汀现在对跳楼这件事兴趣不大,只是每晚喜欢趴在窗户上看星星。
这里星星很多,但不怎么亮,边缘不甚清晰,泛着一圈又一圈银色的晕。
看着有些奇怪,但不妨碍它们很漂亮。
他常见毛月亮,第一次见毛星星,久违地涌上些新奇感来。
也有可能没有星星,那原本就是月亮,他天马行空地想着,被切碎的月亮,好比被切碎的晶体,被巨人抓来,撒了一地。
雪豹学着他的样子慢慢靠过来,把毛绒绒的脸盘子侧着贴上去,不出意外地压出了半张饼,白灰色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阮筝汀余光瞥见它,咯咯地笑起来,呼吸腾上玻璃,呵出团白花花的雾气,又被他随手捞过大尾巴擦掉了。
他们从不大的窗口望出去,星星错落嵌在爬藤月季纠缠枝条的缝隙里,像是被截断搅碎的星河带,朦胧而遥不可及。
阮筝汀不喜欢睡床,那上面落着药物和器械的味道,还有除不净的血气,让他脊骨都是冷的。
他通常会在看星星的间隙犯困,而后直接眠在窗下地板间,有时会枕着雪豹背脊,有时会侧着窝在它怀里。
成年体的雪豹,体长加上尾长足有两米多,完全能把他囫囵裹住。
它的心跳微弱却沉静,而每一缕毛发都是温暖的,像是阳光织就的厚毯子,呼吸间又有着雪山清冽干净的味道。
虽然后来,他无意间在那位向导处得知:精神体原本是没有心跳和温度的,它们所传达的一切生命特征,只源于它们应属的向导或哨兵。
阮筝汀以为所有精神体都和鹩莺似的,能离开人飞上很远很远,这晚他盯着那对褪尽蓝色的漂亮眼珠,忍不住在心里呢喃道:“你是走丢的吗?你长得好快呀,一下子就有这么大了。”
雪豹没听见,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前额和鼻梁,喉咙里滚出几声呼噜似的短音。
阮筝汀被它蹭得有些痒,抬手把精神体压去地面,找好位置整个埋进它毛发里,安稳地闭上眼睛。
这里这么窄又危机四伏,吹过电网和栅栏的风都带着削骨的腥气。
他们像是破旧婴儿床里的幼崽和猫咪,被眷顾遗弃,相依为命,手脚与四肢互相搭在对方身上,冲彼此袒露着咽喉与肚皮。
这变相的怀抱十分熟悉,透露出一种隐晦的保护来,最早能追溯到黎城的家里。
阮筝汀意识混沌之际,恍惚感知到什么,领域上空正发出轻微而绵长的共鸣。
他惊恐不安的心绪渐渐安定,一般能好好睡上一整晚——当然,是在那群愚蠢的研究员没有因为什么新发现,而心血来潮闯进房间把人强制揪醒的时候。
哨兵能反向疏导向导吗?
喻沛坐在垒高的窗台上,躬身垂首,搭指抵着下颌,静静看着底下的一人两精神体——
满地都是星光铺出的霜,鹩莺正趁着向导熟睡,偷偷把自己挤进去。
鸟团子拱啊拱,叼着雪豹的毛,团在阮筝汀胸口处,半边翅膀一抬,把脑袋埋进去。
这是个伪命题,但不可否认,阮筝汀每天最盼望的时刻就是于此。
“暖的……”他满足地轻轻梦呓着,“大猫猫……”
而白日反倒有着憧憧鬼影。
介于两位向导都有点语言障碍,再加上基本碰不着面,只好找机会用络丝织出个微型交流网出来,以供定期情报互换与逃亡计划改进。
后来,双方熟稔一点后,交流网里除却这些,也会聊些闲天——
阮筝汀舔舔唇,率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继而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结果对方情绪极度稳定,不管是对这个姓还是对这个名,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原来他们不曾提及我吗?
他蓦地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别的,心里泛出些怅然若失来,转念又觉得,本该如此。
【我叫麦……】那少年心音顿了片刻,改口,【你就叫我麦麦好了。】
阮筝汀重复着这个称呼,这个字音韵柔软而温情,念出来总是自带亲昵感:【麦麦?】
【嗯,】对方声音不由温柔下来,似是想到什么温馨的旧事,【我父母都姓麦,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小名。】
阮筝汀又沉默了很久,摸着雪豹脊背的手都停下来,他坐在内窗台间,小心翼翼地问:【那等出去过后,你要回哪里吗?】
麦麦果然很干脆地说:【库兹卡列次。】他情绪明显雀跃起来,心音不再干巴巴的,【那里有人在等我回家。】话落,又礼貌性地把问题抛回来,【你呢?】
阮筝汀突然觉得有些难堪,他垂首抠着指节,目光放空,心声十分飘渺,带着一股子茫然的味道,困惑而神伤:【不知道……没有人在等我回家……】
雪豹把脑袋拱到他怀里。
他身后,那层厚厚的特制玻璃外,喻沛隔空抵着他的脊背,悬腿坐在外窗台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进地平线,仰头轻叹着回道:“瞎说,我在啊。”
锈橙色的阳光掠过熙攘人群与城市建筑间的罅隙,掠过港口间一艘艘飞梭的机翼,掠过寂寂轨道与百里树影,穿透哨兵的身体,打在向导瘦弱不堪的肩背上,铺进窄小房间里,又一点一点,缓慢褪掉了。
阮筝汀的领域状态每况愈下。
表层已经看不出原貌了,有的地方甚至变成了永远无法恢复的沼地。
上方雾气久聚不散,下方边缘呈闪烁的锯齿状,里头液态物质焦黑粘稠,正向外缓慢地扩散着。
而里层根本没有秩序。
长时多次的吸收转换让这里不断毁坏又不断修复,如今既霉烂又混乱,连枯木都倒栽在深褐色的云团里。
鹩莺横竖找不到可供栖息的地方,干脆开始在雪豹毛发间做窝。
其业务不甚熟练,通常会弄废一堆毛,有段时间里,后者快被它薅秃了。
【你也不用这么惯着它的。】阮筝汀局促而无奈,边去捉鸟团子,被雪豹抬爪按住。
麦麦有些奇怪地插嘴:【我很早就想问了,你到底在和谁说话?重塑实验失败后,难道……你有两只精神体吗?虽然我只看见过鹩莺……】
阮筝汀不置可否,只弯起眼睛回答:【还有只大猫猫。】
【猫科和鸟纲不会打架吗?】麦麦稍显震惊,【它们可是天敌诶。】
阮筝汀看着两只玩叠叠乐的精神体,茫然了一会,想不通,遂温柔地笑笑:【大猫猫的心思谁猜得透呀。】
一旁的喻沛:“……”
麦麦常会隔墙对阮筝汀展开疗愈,但效果甚微,有时候弄巧成拙,反倒会把人疗晕过去。
【抱歉,】他自责又苦恼,【我络丝里的毒素好像在增加……】
阮筝汀昏昏沉沉爬起来,无所谓地宽慰过几句,又挪去窗边倚坐着。
他们虽然处在八楼,但距地能有60来米,这里像是一座高耸的塔,塔身缠满了月季。
阮筝汀多数时间都在望天,极少俯瞰大地,毕竟他不再期待,合金门外会有熟悉的人来接他。
平崎罕有蓝天,这里以机械为主,钢筋铁骨,高空横亘的轨道线总在改变。
阮筝汀盯着那些空轨道有些走神,少顷低头碰了碰鹩莺稚嫩的飞羽,在交流网里问着:【飞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精神体正把脑袋埋在翅膀下睡觉,冷不丁被手指一戳,咕噜咕噜滚下窗台,砸进了雪豹背部毛发里。
锦蛇属的麦麦沉默片刻,凉飕飕地说:【等我什么时候异化出翼膜或者附肢再告诉你,保守估计,还要百多年。】
阮筝汀很轻地笑了一下,半晌些许向往地说着:【等出去了,我就试一下,一小下。】
不以下坠的方式。
向导目前的屏障无法飞行,太薄太嫩,还落着伤。
雪豹闻声昂起脑袋,突然像是脚底弹簧坏了似的,不断跳起来,又在半空张开四肢,试图扮演一张摊开的大猫饼。
鹩莺被它颠得半醒不醒,依着惯性直接飞了出去,弹到天花板又掉下来,骨碌碌滚进床底,撞着墙再骨碌碌滚出来,晕头转向之际,跳脚骂骂咧咧。
【你在干什么呀。】阮筝汀愣了一下,失笑道。
“它在模拟飞行翼。”喻沛阻止无果,离那头显眼包远远的,正在狠掐鼻梁。
日子慢慢往前走,哨兵算着时间,在等那场他完全不知道的契机。
究竟是医疗事故还是内讧……
到底什么程度的混乱,才能让他们顺利逃出去……
阮筝汀和麦麦原本的方案是潜出,毕竟两人都算不上攻击型向导,在各种削弱设施下,一旦发生正面冲突十分不利。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2622年8月21日,警方派出的两支先遣小队相继接头失败,塞路昂纳安插在休曼的卧底研究员意外暴露,又赶上那位转换成向导的实验体领域暴走……
总之那天很乱,全研究所六成以上的实验体都在趁机逃窜。
麦麦的催眠调试最大范围地铺开,各类精神体横冲直撞,敌我不分。
到处都是爆裂声,损坏电路不断弹炸,噼里啪啦掀飞了一路天花板与墙面。
惊慌过度的异常实验体接连冲出,逮住惊奔的研究员就开始上嘴分食。
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里,楼体倾斜开裂,勃然呲出数条长龙似的火光。
血腥气如有实质,于天穹下汁水淋漓地爆开,急风却催生出浩瀚又炽盛的火海,粲然吞卷过一切罪恶。
整墙爬藤月季迅速焦化蜷缩,热浪奔流开去,火舌舔舐上附近的林木与建筑。
烧成烬的花朵洋洋洒洒,随风沾上已然半熔化的监控摄像头,又被爬行而至的灰腹锦蛇碾掉了。
下一秒,所有窗户都被箭簇锲裂,成千上万的鹩莺自内钻出来,尾羽拖着明灭的火星,像是带着一面巨大的金红绫纱,轰然冲上了天际。
“待会儿见。”有声音在说。
阮筝汀后脚跨出研究所大门的时候,感觉有力道自后推了他一把。
轻飘飘的,对方却像是已经用尽全力,透着股孤注一掷的眷恋和不舍来。
就像当初在黎城暴乱时所感知到的那样,绵密的情绪满溢传递开来,烫得他后心都在隐隐作痛。
心脏擂鼓般地重重跳起来,他猝然回头。
【怎么了?】麦麦牢牢拉着他的手,拼命往前跑,问话在喘息间颠得支离破碎。
箭簇群与鹩莺群共同封住了追捕者的前路,冲天火光里,阮筝汀恍惚看见一头威风凛凛,披坚执锐的雪豹。
他嘴唇嚅动想要唤些什么,脑子里却有画面正在疾速流失。
摇晃远去的视野里,他的心脏像是平白无故瘪下去一块,死肉一般,转眼就被时空法则掐掉了。
【没事……】他怅然道。
半小时后,如同个体时间线错位导致的延迟,远在警署的喻诵春和身在星港的尤见苒,这时才因为不可言说的血缘关系及精神牵引,心脏同时剧烈抽动过两下,不由抬手撑住了身边的东西。
“母亲,你……”这个时间点的喻沛瞥见尤见苒煞白的脸色,伸手想去扶人,动作之际,反倒自己先跪了下去。
“阿翡?”尤见苒一把搀住他,“哪里不舒服?”
“那里有……”他冷汗直冒,心脏狂跳不止,勉力抬手指向东南方的位置,“有……”
直线距离24.7公里外,是乱成一锅粥的分所指挥部,和熊熊燃烧的研究所主楼,有精神体正无声泯灭于火场中。
直线距离247米内,是被呼啦推开的8号门,和刚逃过身份检测跟着旁人进来的麦麦与阮筝汀。
人来人往,悉数模糊成彩色的流沙,全港广播里正在催促——
“……乘坐ES246207次航班前往库兹卡列次还没有登机的旅客,请您听到广播后,由23号登机口迅速登机,感谢您的配合……”
【你自己小心点,一路平安,有缘再见!】
两人匆忙话别,麦麦直奔23号登机口,而阮筝汀无处可去。
但他必须先逃离这里。
随便吧,去没有天花板的地方,去没有药物和器械的地方,敞亮开阔,远离人群,远离一切控制。
那里一定要有完整的天空,不被任何事物所切割的天空,白日澄澈明净,晚间星斗如棋。
还要有无垠草原,有壮阔海洋,有大幅大幅干净的色彩,生动,绚烂,鹩莺可以完全融于自然,不受任何异样目光困缚,自由自在……
他们擦肩而过时,喻沛发绳里的羽毛捻丝突然亮了一下。
伤痕累累的鹩莺难以维持具现化,被发辫里的青色发珠撞回领域。
空间内响起并不存在的一声响,如同两团意识轻轻撞出的精神波。
阮筝汀似有所觉,于逃亡间隙匆忙往回一瞥。
往来人群之后,喻沛撑着尤见苒的手臂,吃力转头,望过来的绿瞳里正泛起浅淡的金边——那是觉醒的前兆。
只一眼。
陌生又熟悉的一眼。
周遭纷攘陡寂,众景定格淡去,穿梭的时光不论黯淡明艳,都在此刻轰然炸成了满堂春晖。
——这是2622年内真正的初见,也是2637年外遥远的重逢。
那一刹那。
向导冲突不休的领域内,水乡于绵润水汽中飞速更生。
雨雾如膏如脂,紊乱秩序渐次重建,沿岸花枝吐芽,枯树发荣,干涸已久的河道蓦地涌出缎子似的澄透水脉。
海水般的蓝天下,云朵浮游而过,洁白水塔间,成群的灰羽鹩莺高啼飞舞,少顷收翅于枝,落成只漂亮扎眼的蓝团子,轻盈地抖了抖羽毛。
哨兵乍然新生的领域内,湖泊于涟起的层叠水纹中诞生。
色彩明快而清透,往外漫延出熟悉的草原、流石滩、冰塔林与冰川,巍峨雪山群高耸入云,湛蓝天幕间,忽现出蜃影似的地脉倒影。
彩旌猎猎,错落浮空台上,雪豹自蘑菇房顶飒然跳下,几步纵跃停至雪地,无意间被自己的尾巴吓到,扭身打了个滚。
天空交融成镜,领域吸引耦合,无数时间兜转而至,终于自成一个圆。
与此同时,23号登机口前。
麦麦的隐身态过时消失,负面影响下,他闷哼踉跄之际,被一旁等待转舰的以安顺手扶了一把。
络丝相触,哨兵领域深处,某个沉睡多日的向导意识模糊感受到血亲衰弱的精神力,提前睁开了眼睛。
其躯壳死亡前给爱人调定的高阀值态意外破除,以安被伴侣死讯与各极端情绪兜头盖脸一砸,认知崩溃,领域突发陷落。
其精神海暴走腾跃,波涛浩然,瞬息吞没了港口内外所有的特殊人类。
【第三卷 完】
2637年12月底,修黎,雪雉大厦。
喻沛抽空在葛圻那儿软磨硬泡小一周,总算给自己并伴侣讨了为期四十五天的年假。
“我不能把之前攒的假都休掉吗?”哨兵如是说,“勤勤恳恳小十年,如今折算平摊到两人头上都不行?军部怎么比塞路昂纳还不近人情,那边都给他批假啦……”
如今阮筝汀主管路柯,次管彦歌,塞路昂纳恨不得把他给供起来。
葛圻着实怕了这对哨向,偶尔噩梦都是两人哪天想不开要撂挑子,遂扣扣搜搜咬牙拨了假:“都忙着灾后重建呢,你就不能可怜可怜你叔我。”
喻沛不愧深得喻诵春真传,插科打诨方面已臻化境:“我俩也需要重建呢,合法伴侣度个蜜月怎么了。”
葛圻对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痞相出离愤怒了,扬手轰他,“滚!别在我跟前碍眼!”
喻沛听话地滚到楼下时,见处理完工作的某人刚过安检门,收伞迎上来:“怎么样,批了吗?”
喻沛替他拂了拂肩上的丁点落灰,边垂着眼漫不经心地逗人:“不批也不怕,我带你偷偷跑……”
阮筝汀忙不迭捂他嘴,眼神往周围轻轻瞟过一圈,小声无奈道:“你一天天的,不违纪心里不痛快是吧。”
喻沛抬手覆过他手背,微微下压,顺势在他掌心亲了一下。
对比起海沽星,迦洱弥纳的新年氛围确实十分寡淡,但喻沛依旧拒绝了以安留两人在平崎过年的招待,和阮筝汀回了塔沃楹。
他们花了五天时间给房子内外来了个大扫除,甚至趁难得的晴天把外墙补了漆。
“要加点荧光物质进去吗?”喻沛站在阁楼顶,身上工装已然看不出原色,纸帽子都被扇叶压瘪了一角,“这样早晚也能看见。”
院子里,蹲身埋种球的阮筝汀头也不回,断然拒绝道:“那样才是真的克系。”
镇长换届后,镇里的新年庆典新增了一项舞蹈环节——据说是从外星区学来的,原名已不可考。
百多名舞者身背特制装备,一米来长的金属管上顶着个特大号的酷似手摇花球的东西,随乐起舞间,会从中蓬飞出不计其数的花瓣。
源源不断,恍若万顷花海。
鹩莺兴奋极了,叼着个草编小篮子在舞阵里穿梭着,接满花瓣后,再飞回来全倒在雪豹身上。
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星光与焰火交相辉映,阮筝汀没管玩疯了的精神体,突然探手碰过喻沛的头发,说:“蓄长一点吧,我给你编辫子。”
喻沛很谨慎地问:“你除了会扎个揪还会什么样式?”
“我向莘蓝请教了的。”阮筝汀小声辩驳,余光瞥见花堆里某只叼着尾巴正襟危坐的大猫,默了默,稍稍挑眉,“你在紧张什么?我又不会给你薅秃。”
喻沛说不好,探身去拿烟火棒,猝不及防被阮筝汀捧过脸重重亲了一口。
哨兵口齿不清,哼哼道:“你这是耍赖。”
向导尤不接茬,笑眯眯凑近他,不远处烟花呲啦啦绽放的光纹跳跃在那双瞳孔间,迷蒙而蛊人心智。
尽管后来,鹩莺致力于把各种奇奇怪怪又亮晶晶的小东西编进去。
譬如,被打磨过的罐头拉坏、镜片、做饭时弄碎的碗碟……
回塞肯后莱兹有幸撞见过一回,遂被夸张大肆嘲笑之:“天呐喻教官,你这一头发鸡零狗碎真是格外别致!”
还在舷梯上的喻沛睨他一眼,冷笑一声打过响指,后者遂被愤怒的雪豹撵出二里地。
庆典结束时,雪势渐至鹅毛,把满地厚花瓣都埋了半茬。
众人就顺着这点若隐若现的花路,遥声道完贺,再作别回家。
阮筝汀先前在米莉家喝了点酒,现下后劲才显出来,微醺之下慢吞吞的,又很乖,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令喻沛忍不住欺负他。
“声音呢?”他说着,抬手去寻那双唇,擦刮,按压,最后以枪茧磨进了唇缝。
哨兵在这件事上总有些无师自通的恶劣,他伏在向导颈侧,低低地笑了一声,拖着长音,略懒地沉声调侃着:“难不成,我们阮向把声音封掉了?”
卧室里壁炉烧得很暖,光线暧然,阮筝汀被半压进床褥间,浑身发烫,怎么都躲不开他——那人左手自侧腰斜横向上,握着他右肩,把他整个人都锁在这里,密不透风。
领域里水体沸腾高热,成片的灰团子于半空列队起舞,迎着浪花间或拍出的白沫,像是一串起伏不歇的音浪。
喻沛好整以暇,探指抵开了那副门齿,如愿以偿,听得对方声音顺着舌尖溢出稍许。
轻软而沙哑,尾音带着点久违的糯,像是窗台上被雪欺惹的枝叶,霜雾缠结。
喻沛偏头亲他的耳后,顺着那点不断漫延的红潮,沿颈肩一路往下,停在肩胛骨的位置,略显郑重地印上一吻。
阮筝汀的尾音倏而发抖,羽翅屏障不可控地显现展开,弧状光线柔和微亮,浅淡的蓝色晕染开来,缓慢流淌在天花板与墙壁间。
阮筝汀酒醒了些,在哨兵怀里转了个身,探指去摸对方的眉骨与鼻梁,借着细微光线对上那双清澈的绿眼睛,轻声呢喃了一句:“好漂亮。”
喻沛扬眉,诧异过后,失笑道:“谢谢。”
“我们阮向也非常非常非常漂亮,”他把对方微微濡湿的额发向后梳开,手指滑下来,碰了碰仍旧潮润泛红的眼睑,“特别是……不因为疼而这样哭的时候。”
阮筝汀作势踹他。
被喻沛一把按住,半真不假地控诉:“哪有新年第一天就打人的?”
“不要了,我要洗澡。”阮筝汀说着,抬臂想撑开对方。
哨兵却是轻而易举挡开那双手,笑着欺近,又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抿过唇,有些凌乱道:“你不要耍赖……”
“我知道,你就是喜欢我这样笑。”喻沛用鼻梁轻轻蹭他的脖颈,停在颈动脉的位置,商量着,“今晚我可以保持这个状态。”
“也不要胡搅蛮缠……”
“你的心跳频率不一样,阮向,”喻沛的手指一路交替着敲上来,按住那汪心口,“不要抵赖。”
阮筝汀沉默少顷,突然使了点巧劲,一拧身直接坐在了他身上。
两人位置骤然颠倒,喻沛虚扶着他的腰:“小心一点,你……”
“你的心跳频率也不一样,喻队长。”络丝缠住了喻沛的四肢与脖颈,阮筝汀伏低上身,与他鼻翼相抵,唇下若即若离,“你想让我乖顺听话些,还是恣睢跋扈一点?”
喻沛短促地笑了一下,状似认真地想了想,提议:“可以一晚一换吗?”
阮筝汀哼声咬他。
“喻沛……”
“嗯?累了还是口渴?”喻沛冲掉对方身上的泡沫,边温声哄着,“马上就好了,这就带你去睡觉。”
阮筝汀没什么力气地去抓他的头发和耳朵,软声咕哝着:“你好讨厌啊。”
向导水涔涔的,那副微阖的眼睛也水涔涔的,整个人像是水汽塑成的一团。
喻沛忍不住去亲他的眼睑,不带情欲地摸摸他的手臂与肩背,学着他的口吻说:“你也好讨厌啊,怎么都养不胖的。”
阮筝汀随口回答:“鸟类太胖就飞不起来了。”
两人顿时笑作一团。
阁楼早前被喻沛改成了次卧,但不知是不是壁炉功率的原因,这里总会冷一些,但两人喜欢挤在一起,一直没换。
阮筝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其实当年我去找过你。”
喻沛嗯声:“我知道。”
阮筝汀茫然了一会,笑道:“你想听吗?”
“想听又不是很想听,”喻沛沉吟,“我有点酸,但是转念一想,我有什么毛病要酸自己。”
阮筝汀被他鲜有的坦率逗笑了,但精力跟不上,他打过哈欠,眼皮快要黏上,声音含混不清:“那等你特别想听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向导浸着水雾的眉眼有一种安恬而沉静的味道。
喻沛其实很迷恋他现在这副状态,温柔,带着浓郁且依赖的倦怠,又暖洋洋的。
拥着他的时候,能清晰地感知到领域里的每寸地方都正安定下来。
天地敞亮温煦,草原生浪,雪山轻吟,呼吸间都是丰沛阳光,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气,与鹩莺羽毛间携带的气息一模一样。
喻沛吻他的眼睫:“晚安。”
向导被蝉鸣声吵醒的时候,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今天该是联合演练最后一天。
他脖颈靠得泛酸,按着斜方肌小幅动转拉伸时,无意瞥见身边的人。
对方抱着枪,姿态闲适地睡着,晨晖破开云层打在那张脸上,连睫毛都染了层橙亮的金边。
他看得入神,情不自禁靠拢过去——
偷袭失败,反倒被哨兵捏着后颈抵去墙上,他横竖换不过气,直接被闹醒了。
外面雪仍在落,簌簌的,像是助眠的白噪音,屋内自动窗帘检测到自然光线,正在缓慢合拢。
阮筝汀有些迷瞪地眨眨眼,身边人适时揽紧他,困倦道:“做梦了?”
“唔……”
喻沛随手拨了拨他的头发:“梦见什么了?”
阮筝汀有些微妙地顿住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喻沛哼笑一声,语气不咸不淡,“梦见27年演练,你找着机会想偷亲我。”
“你怎么……”阮筝汀一下有些慌,撑身转头时不小心磕到了他的下颌,连忙又窝住不动了,小声确认着,“你不会又在吃自己的醋吧,这么小气呀喻队长。”
喻队长不置可否,嘶声埋去他颈窝,少顷居然颇为愉悦地笑起来:“看来我们阮向没有补完常识,罚你有空的时候,再把全域结合章看一遍。”
阮筝汀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什么:“……”
“阮筝汀,”哨兵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轻缓地揉着他后心,声音沉懒,亲昵地滑进他耳朵里,“往后不管噩梦或美梦,虚假或真实,都有我陪着你的,睡吧。”
向导蹭了蹭他的鬓角,意识再次被睡意彻底侵袭前咕囔过一句:“我也是……”
天边正泛起鱼肚白,边缘略微发青,浅淡晨光里,漫天雪花斑驳地飞舞着,如同夜色退场时倾倒而下的星屑。
雾气紧随而至,轻柔地笼住了这幢小房子,但其中有片扇叶十分明显,尾部不知被谁画了只较为抽象的猫猫头并一只简笔肥啾,正在发亮。
气象台报道今年是个暖冬,翻年后要不了多久,便是雪化,便是湖海冰推,便是马不停蹄的春和景明。
领域内水天一色,静谧无声,浮着层极薄的雾气。
中心处,半大少年态的喻沛睫毛颤动,片刻睁开了眼睛。
他分不清天与地,似是倒立于水下,又像站在水面之上,脚底与头顶如同一整块澄透无垢的晶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