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不是这个时间节点,】彦歌换回通用语,若有所思,支出一截触手去推他的肩膀,【你再开一次门。】
【什么?】喻沛不解,但那扇门已经被雪豹重新刨开了。
这次不是病房,也并非演练场。
后面是一间琴房,装潢简约精美,但一眼望去,颜色有些发沉,待久了比较压抑。
时值傍晚,顶灯闷倦地开着,黄澄澄的光线里淌着点琴音,可总是在错调子。
少顷,连这点错掉的琴音也没有了。
房间里安静过好几秒,接着响起的人声有些糯,听起去年岁不大,正痛苦而委屈地低声诉求着:“我不喜欢,我不想练,这是我的生日,为什么不能弹我喜欢的曲子呢?”
喻沛蹙眉转进去。
那顶黑蓝色的琴盖正高高支起,像是一头受困之下、试图跃跳的鲸鱼。
“汀汀,你记住,”有少年在说,语气没什么起伏,稍显冷漠,“‘你喜欢’这种东西,在这个家里是不重要的。”
第68章 日升日落
阮筝汀的父母都是专注于音乐领域的艺术家,对待孩子总带着一种优雅又精致的疏离和冷漠。
他们与幼崽不甚亲密,但在外人面前却是温柔而称职的,而于任何相关报道里,这个家庭也当得上其乐融融一词。
其家庭氛围人前人后太过反差,彦歌还打趣过一句:【看来,你家阮向表里不一的性格,是有点遗传基因在里面呢。】
被喻沛狠狠剜了一眼。
阮筝汀的哥哥名唤闻磬,比他大六岁。
兄弟两其实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大的过冷,小的过甜,还有些娇气。
但小孩子总是心思敏感,只会下意识亲近真心待他的人。
小筝汀隐约觉得父母不喜欢他,至少没有外在表现出的那样喜欢。
他们每每看向他的眼神,总是透着隐晦的打量,无可避免的挑剔,又蓄着点失望。
也的确如此。
在他出生前的一场暴乱里,这个艺术世家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小天才阮闻磬左耳永久性失聪,阮父右腿截肢,而阮母失去了三根手指。
两人艺术生涯被迫停滞,断崖似地向下落,跌往永无尽头的谷底。
小筝汀和他哥哥不同,他没有音乐天赋,又不热衷此道,当不上父母加诸于身的所有期望,自然讨不了他们的丝毫喜欢。
而这场暴乱的始作俑者,是特殊人类。
几年后,他的父母暗地里加入了反特殊人类组织,机缘巧合下,又前后染上了异食癖。
喻沛刚开始以为那是某种新型毒品,直到这年生日,他看着那两人把幼崽们带往黑市参观。
富丽堂皇的地下宫廷设计,但处处莫名显得阴森诡谲。
走动间,小筝汀被楼上某位尽兴的客人溅了点血。
他尖叫着退到哥哥身后,抓着对方衣服,颤巍指向墙边笼子里的东西,细声细气地问:“这些……是什么呀?”
“它们是异端,是灾厄。”妇人蹲身给他擦脸,动作轻柔,帕子软和,她的声音也带着水乡独有的温软,甜丝丝的,“记住了吗?杀不了就需要远离。”
小筝汀没听明白,却被周遭氛围搞得惴惴不安,没多久又被腥甜的吃食熏吐了。
他不知道那是低阶特殊人类的血肉和骨头,但当晚未动一筷,始终在反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筝汀患上了厌食症。
加上他对精神力异常敏感,自那种变相的屠宰场走过一遭后,身上攀缠了不少带有极端情绪的络丝。
总在担惊受怕,总在疑神疑鬼。
“谁……”又一晚,他蹲缩在床脚,抱着被子裹住自己,只露出双眼,哭腔明显,无助地战栗着,“谁在那里……”
除却月光下摇曳的重重树影,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喻沛心如刀绞,徒劳去擦他脸上的眼泪,却是什么都碰不到。
小筝汀需要心理医生,但显而易见,这个家里并没有谁在关心这件事。
或许是当下时间里的“喻沛”尚未觉醒的缘故,哨兵如今的精神力受时空所限,总是忽高忽低的,不足巅峰状态的十分之一。
连精神体都是在这天才勉强凝出来的,还因为爪子打滑摔下树,给碎掉了。
小筝汀猛然回头,盯着一闪而过的大尾巴,皱了皱鼻子。
“怎么了?”走远的阮闻磬在问。
小筝汀摇摇头,匆忙跟上去,晚间,又偷偷跑回后院,傻兮兮地站在树下喊:“猫咪?”
喻沛一愣。
小筝汀在花圃周围找了很久,被冷风吹得打喷嚏,失落转身之余,见到了某只总算成功具现化,正探头探脑的精神体。
“猫咪!”他欣喜非常,又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不是猫咪,是雪豹。”喻沛纠正道,可惜一人一精神体都不听他的。
小筝汀蹲下来,冲精神体露出柔软的掌心:“大猫猫?咪呜?”
伪装成幼年体的雪豹居然在翻肚皮,学着家猫用尾巴去勾对方手腕:“嗷呜。”
【……】喻沛在旁五味杂陈,【他能看见。】
【部分向导哪怕在未觉醒之前,也能对精神体有所察觉。】彦歌有些唏嘘,【这种敏感度……看样子,他原本该是一位非凡的向导。】
非凡的向导还没有觉醒,更没有心理医生。
只有一头神出鬼没的雪豹,安抚物一般的大猫猫,无人知晓的哨兵精神体,陪他度过这漫长的溺水期。
期间,其父母控制欲愈发强烈,而年长又偶尔心软的阮闻磬,依旧勉强能算作是他短暂的避风港。
2618年年初,小筝汀因身边过于繁杂的极端精神力侵蚀,而提前觉醒。
没有相关常识的新晋向导连鹩莺掉了都不知道,最后还是被雪豹叼起来,塞进被窝里的。
6月里某一天,他的向导身份意外暴露,开始在休曼黎城分所接受药物治疗。
但针剂始终没有效果,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父母从后看他的眼神愈发厌恶,渐至放弃。
2619年5月18日,黎城城庆,提前知晓反特殊人类组织行动的阮家父母一反常态,温声叮嘱道:“去看吧,今天可以晚些回家。”
小筝汀无知无觉,喝完牛奶,率先听话地坐上家用悬浮车等着。
阮闻磬察觉到什么,落后一段距离,轻声问:“为什么?”
妇人摸着他的发,同样轻轻地说:“因为我们家不需要一个异端,闻磬,这是耻辱,是罪孽。你不恨吗?”
喻沛联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某件事,攥拳间指节作响,气得牙齿都在抖。
当年,各个反特殊人类组织里不乏各种自创的针对性武器。
好比这次,城中心提前藏下了设施,可以大范围压制哨兵和向导的能力,
而牛奶里加了药物,在第一波无差别伤害后,小筝汀昏昏欲睡。
喻沛自被迫进入这里开始,就像被意识笼整个网住一般,周身锐痛不堪。
雪豹四肢不住抽动着,几乎快要惊厥消散。
哨兵顶着刀剐般的痛楚往前走,冲混乱人群里的小向导,声嘶力竭地吼道:“阮筝汀!醒过来啊!阮筝汀!!”
耳畔充斥着枪声,叫嚷和咒骂,眼前尽是破碎横流的人类内脏与肢体。
头颅为樽,残躯效鼎,惶惶盛阳下,各路魍魉正掏着热烫鲜血,欢声作饮。
“跑……”无人知晓的虚空里,喻沛勉力前伸的右手,几乎与阮闻磬反悔下的推搡重合,逆着时间与空间,劈出条窄小的前路来,“跑啊!阮筝汀!”
雪豹咬住追击者的双腿,哨兵残破的箭簇群自远空呼啸而至,替向导挡开了身侧身后、接连不断的子弹与刀刃。
就在哨兵的神经几乎被扯碎之际,距离过远下,经那点微妙的牵引力,他直接砸到了向导奔逃的前路上。
雪豹将一落地,便扭身又迎了上去。
而喻沛猝不及防,在撑地抬眼的一瞬间,隔着混乱的时间线,与尚在人世的父母,单方面骤然得逢。
“……”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年岁的确是一把无影无踪的刀,他甚至快忘了那两人言笑晏晏,一齐蹲身同他温柔说话的样子。
而现在他们不过是站在那里,不过是看待幼崽时相似的眼神,就能让他丢盔弃甲,变回无缘无故满腔委屈的稚童。
喻沛沉默地跟在三人身边,近乎贪婪又难过地看着。
看喻尤二人利落默契地解决异端,熟练温和地哄幼崽开心,再兜兜转转,给人处理完伤口后,把情绪稳定下来的小向导安稳送到家,交给惊慌失措前来应门的保姆。
方才如梦初醒。
“再见啦。”尤见苒扶着膝盖弯下腰,同小筝汀招手告别,“崽崽。”
她起身时看见喻诵春正冲着某个方向出神,遂抬手把对方微微皱着的眉心揉开,问:“怎么了?”
后者不知道自己恍惚感应到精神力波动属于谁,只是有些奇怪地按了按胸口。
他敛下异样情绪,揽着伴侣肩膀转了个身,稍稍低头,对她轻声道:“没有,就是突然……很想我们家小雪豹了,我们提前回去吧。”
尤见苒不由笑他:“你怎么这么肯定是雪豹系哨兵啊,精神体又不会百分百遗传。”
“直觉。”喻诵春煞有介事地贫,“再说,他可是一出生就被向导精神体送羽毛的,这叫传说中的娃娃亲。”
尤见苒笑嗔,边忍不住去掐他一本正经的脸:“哪来的娃娃亲!你说另一个在哪儿呢!”
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
喻沛下意识跟了几步,被挡在时间线外,无法再前进半分。
他望着渐行渐远的父母,哑声喃喃着:“不,你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别走……回来……”
无人听见这句话。
他怔怔站了好一会,自身状态明明无法流泪,但又的确感受到了水珠——
长街都被突如其来的雨雾笼罩了。
黎城似乎总在下雨,与名字迥然相反,这里的每条街道常年都是湿漉漉的,砖缝间生着除不尽的青苔。
水塔耀眼,河道清亮,方砖留着蜿蜒的水痕,雨霁后经日光一照,到处都在熠熠生辉。
那对出游至此的年轻夫妻显然没有随身备伞的习惯,为避免麻烦,男人也没有启用屏障,只是脱下外套罩在头顶,与伴侣小跑着远去。
孤零零的喻沛身后,帘子似的积雨檐下,小筝汀挣开保姆的手,也孤零零地站着。
他后知后觉,不安地往旁边扫了几圈,低头捏过那只毛绒挂件,很小声地呢喃了一句:“咪呜?”
喻沛应声转身,而雪豹蜷缩于领域里,伤得太重,没有力气回应。
阮闻磬的死讯,比小筝汀归家的时间晚了整整两天。
毕竟皮肉剐缺,警署那边需要花些时间确认其真实身份,再通知家属领人。
实际上,他的父母在看见他独身一人返家时便惊然变了脸色。
阮母拢着披肩的手指痉挛失力,惊颓着落于身侧。
阮父情绪过激,按着扶手企图站立时,直接从轮椅上滚了下来。
天地都是雾气森森的一团胶,屋檐化作尖利獠齿,鹩莺困于其间,难以振翅。
而小筝汀被保姆牵进巨口深处时频频回头,除却硌着他掌心的挂件金属环正逐渐转暖,周遭寒得彻骨。
没有人关心他的伤情,遑论换药。
最后还是夜半发烧时,雪豹碰落了好几个花瓶,才引来查看情况的家佣。
他甚至没有资格出席他哥哥的葬礼。
家里任何对外通道与窗口都被锁住了,他独自待在冷冰空旷的大房子里,从一个房间奔向另一个房间,从一扇窗户跑去另一扇窗户,只为追寻载着家人和丧葬物不断远去的悬浮车车队。
就在队伍快要消失在他视野里的那一刻,鹩莺自他脊骨飞处,高鸣着追了上去。
那一天,他无师自通了与精神体的短暂视觉共享。
也是在那一天,这只鹩莺超过了精神体最远距人范围,一路藏藏躲躲,小心翼翼,跟到了远郊墓园。
其身上各种蓝色太过锃明瓦亮,怕被有心人发现,始终离得很远。
最终,他连碑上的照片都没看清,就捂着剧痛不已的眼睛跪趴在地,淌着冷汗陷入昏迷。
那之后,小筝汀的日子并不算好过。
虽然阮家父母并没有过分苛待或者凌虐他,对外也只是宣称小儿子惊吓过度,需要静养,不宜见人。
但他从父母的眼神里读到了明晃晃的憎恶和怨恨,粘稠的,浓郁的,如有实质,完全迥异于早前感知到隐约冷漠,正慢慢自他皮肤渗进去,顺着骨缝把人囫囵浇筑起。
他忽然无比清晰又无比痛苦地意识到,以往那些吝啬的柔情都是镜花水月,屈指可数的温声细语不过惺惺作态。
它们已随着阮闻磬的死亡褪下糖纸,内里藏锋,正一片一片绞割着他的心脏。
那些过往如同数把锋利的锯齿刀,随着漫长年岁略有痛楚地锲入他身体各处,如今才完全显露出来,可不管或进或退,都鲜血淋漓。
阮闻磬的房间被封掉了,而小筝汀的房门甚少被人拧开。
这里挑顶至多不过三米,却既是樊笼,又是高塔,他拘于此间,像是无声无息被活葬在时光里。
与此同时,定期推进他身体的药物剂量正不断加大,鹩莺飞羽焦化剥落,已经失去了飞行的能力。
雪豹为逗它开心,时常会驮着它从窗口跳下去,或者装作受到惊吓高高跃起。
人为形成的风力里,鹩莺偶尔会装装样子,扑腾两下翅膀。
但一人一精神体平常都情绪低落,有时对着雪豹的耍宝逗趣,连一点笑都扯不出来。
喻沛日日看着他,像在看一尊灵气渐失的人偶,无绪又焦躁不已。
2621年生日这天,小筝汀被送至海沽星平崎,休曼研究所。
明面上是治疗,向导转于普通人;实际上是赠与实验,死伤不论。
那天日头晴好,研究所外月季娇媚,绿树成荫。
阮母像小时候一样,弯腰亲昵地抚了抚他的发顶,柔声道:“汀汀,你在这里待一阵子,爸爸妈妈有些事,五天后我们会来接你的。”
他之后怀揣最后那点期待,乖乖等了好多个五天。
一直到罹患时间知觉综合障碍,都没有等来接他的人。
研究所的大门那么高,配着森寒冰冷的通电封锁带,像是一道永远都翻不过去的天堑。
同时又那么低,毕竟鸟类是拥有翅膀的,换羽之后翱翔天际,自由无拘。
可小筝汀不会凝化外显屏障,研究所也无人教授他正确的向导课程。
他的络丝无法修复飞羽,反倒在日复一日的尝试中,变成了异化的棘刺,在清醒时、在睡梦里、在惊厥下……无一例外,悉数反向扎进了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不能剥下来?他无望又痛苦地想着,为什么不能把这层向导身份剥下来?!
不知是受前期针剂影响,还是在家里十数年的耳濡目染,他终于迫切地想要成为一名普通人类。
大抵基因遗传总遵循着劣质优势,他有时候会厌恶又痛恨地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鹩莺的存在。
黎城暴乱期的所有话音,时不时在他脑子里重复回荡着:它们是灾厄,是异端,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他开始排斥精神体,对鹩莺的共鸣越来越浅,一度连幼年体的雪豹也无法近身。
“你们滚开……”小筝汀啃着手指,不顾深可见骨的伤口,对着鹩莺和雪豹吼着,“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啊……不要跟着我……哥哥对不起……”
喻沛对此焦头烂额,但束手无策,只能听见他的心声混在不断溢散的络丝里,海潮般灌满了整间屋子,悲戚呜咽着——
“……来接我吧,来个人接我走吧,我会很乖的,不给你添麻烦,我已经知道要装作普通人了……”
小筝汀的等级测评终于稳定那天,被转进了特质实验区,住于八楼,尾部编号27。
“辉蓝细尾鹩莺?”来接手的研究员打量过他几眼,又低头翻看报告单,蹙眉摇头,啧声不满,“亚特级的向导,精神体怎么能是一只鹩莺?这个物种也太弱了……”
他们遂对小筝汀采取了精神体重塑实验——
打碎鹩莺,再从身体里抽出十数股络丝纠结往上,于高高低低的末端,分别缠住从他人领域里强制剖取出的猛禽类精神体。
其技术很不成熟,之前勉强算有一例成功,但阴差阳错,那名实验体从哨兵转为了向导。
而阮筝汀是另一个例外。
泛例的类同频型高敏体质,还可以把对方精神力吸收转换为己所用。
虽然持续时间极不稳定,但爆发力巨大,伤害量可观。
那场事故造成了四十余人的死亡,包括五名研究员。
廊道都被数不尽的鹩莺塞满了,短暂的潮灾之后,整楼层除却匍匐在地、背部裸露遍布伤痕的阮筝汀,只剩下残肢与骨架。
休曼核心层紧急商议,在药物处死与继续实验间选择了后者。
他在严格管制下被做成了药引——以自身为桥梁,吸收实验体精神力,再转移到另一名实验体领域里,以提高后者能力等级。
但奇怪的是,没有实验体能够在他手里活下来,要么被失控的向导直接抽干致死,要么领域过载而自爆。
休曼舍不得弄死这例能力属性都十分特殊的亚特级向导,只能不断寻找方法,调试改进。
又一次失控后,研究员隔着观察箱问他,神色探究:“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太疼了,”小筝汀只是蜷在地上,喃喃着,“我好疼啊,哥哥……”
介于他年岁不大,休曼后来又采用了颇为温情的怀柔政策。
虽然在喻沛眼里,这和宠物培训师鼓吹的奖励机制没什么两样。
他冷恹至极地想着:怪不得那人这么讨厌糖果。
可惜鸟类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柔顺温驯,骨子里大多是倔强又矜傲的,关久了极易抑郁,继而走向自我毁灭。
不知从何时起,鹩莺开始拔自己的羽毛。
而向导本人食欲减退,频繁自残,又因为神经麻木,反应降低,伤情迟迟不被监控所捕捉,有几次差点死掉。
他那段时间热衷于听骨头的脆响,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其他实验体的。
休曼为了确保其存活,不得不永久下调了他的痛觉阀值。
在眼泪成为变相的警报器后,阮筝汀减少了自残行为。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对着窗外发呆,眼神很静,安谧到空洞,看得喻沛很是害怕,近乎恐惧。
小部分时间会出现刻板反应,例如顺着走廊转几个来回,每到一个窗口都会停上几秒,再往外瞄几眼。
但窗外除却爬藤月季,就是万年不变的金属栅栏,连鸟雀都见不到一只。
他后来也不往外看了,虽然经过窗口时还是会忍不住顿一下步子,像个关节滞涩的半报废人偶。
再后来的某一天,喻沛的这份害怕突然得到了证实——
阮筝汀借着实验期失控、无人敢近身的空档,从鹩莺群呼啦冲破的窗户间,决然跳了下去。
但他只在半空坠了不足半秒,就被看不见的双手紧紧抓住了。
楼里有研究员按着对讲惊慌大叫,脚步来来回回的,声色杂乱。
而在晨光里,在破碎纷飞的细小玻璃里,他状态乱糟糟的,思绪也乱糟糟的,愣了好久,才略显惊愕地仰头看去——
喻沛掌心打滑,上下不得力,在向导断断续续,又带着他一齐坠下半米多时咬牙道:【我居然……拉不住他……】
【你居然能碰到他。】彦歌啧啧称奇,围着处在半空的两人打转,【这种状态是怎么能触碰到的,你俩的契合度到底是有多高……】
喻沛从牙缝里蹦出一个词:【时间……】
【什么?】彦歌不解。
【日期!】
【哦哦,今天是……2622年3月25日。】
喻沛脑子里轰轰的,他恍然想起,当初在那栋奇怪大楼里看到的某句判词似的话——2622年3月25日,8-27死亡。
冰冰冷冷,仿若箴言,又像是遗失在档案深处无人查阅的记录。
8-27死亡?他明明在2636年见到了活着的阮筝汀,开什么玩笑,他的向导怎么能死在这里,死在他无从知晓的过去里。
“阮筝汀,”喻沛艰难唤着他的名字,手臂和肩颈都因为吃力而抻出了细碎的金痕,像快被整个扯碎了,“阮筝汀……”
鹩莺们期期艾艾一阵,接连飞过来,叼起了他的衣角。
阮筝汀没看见休曼的抓捕器械,他甚至连鹩莺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现状不知所措,稍微挣了一下,陡然被突如其来的丝线缠住了。
那是一匝一匝的络丝,自喻沛不断皲裂的身体里抽出,穿过时间与空间,缓慢而坚定地,牢牢绕在了阮筝汀的手臂上。
又因为太过用力,嵌进了皮肉,血液稀释向上,转眼漫延出剔透扎眼的梅子色。
哨兵领域内,沉寂许久的精神誓契遽然嗡鸣发亮。
向导的羽翅屏障首次自肩胛处伸展而出,带着些许水汽,滞涩又笨拙地扇动过几下。
而后喻沛借着那点轻微的腾空力,终于把人拽了上来,相携着摔在地板间。
“阮筝汀,”他惊惶无着,爬起来后却又碰不到人了,只能半跪在地,虚虚揽住对方,试图用下颌去抵那处发顶,不断汲取微末体温以求确认什么,边后怕又无助地反复嗫喏道,“求求你,活下去……”
他的手臂抱不住人,但红线千丝万缕,回缩缠绕,慢腾腾地把两人都圈住了,像是一个温暖的巢。
阮筝汀跪坐在狼藉一片的房间里,正对着大大豁开的窗口,以及不断灌进来的、透着腥气的风,后于花叶摇曳的月季群里,恍惚听见了两重心跳声。
他眼瞳僵缓转动,大梦初醒般,怔怔流下泪来:“大猫猫?”
雪豹矮身靠过去,安抚性地舔舐着他的手指。
“对不起……之前打了你对不起……”鹩莺落回他肩头,他抱住雪豹,语无伦次,总算像个活人般真切而委屈地哭起来,脸颊皱成一团,眼睑红透了,“对不起……”
由此,安全物板上钉钉,至死不休。
第70章 忽明忽暗
那之后,依旧是日复一日的抽血、药物试用与检验、各种领域极限测试、精神力测试,以及药引容量转换。
转换对象甚至加入了普通人——休曼开始利用其能力批量生产低阶,再用于活体实验,或卖与黑市米肉肆。
而在精神稳定或思维清醒时,阮筝汀开始计划着逃跑。
他精神力异化下的种种能力终于派上用场——鹩莺能够脱离向导远距行动,避开所有监测设施与特殊人类,飞去研究所各处探查情况,再把信息断断续续带回来。
虽然他精力极差,视觉共享的可持续期锐减,连带着那段时间记东西也很费劲,一条通道要摸上许久才能完全探清。
也是在那段日子里,阮筝汀意外遇见了那位跟他抱有相同想法的少年,那个被阮家父母照着阮闻磬的壳子收养又遗弃的孩子,年龄甚至比他还小上半岁。
他们是在廊道碰见的,他精疲力竭,被人从房间粗鲁架出来时,正赶上那人带着镣锁从转角过来。
腿似乎受伤了,走得很慢,擦肩而过时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但随手给他挂了个修复——虽然对他来说,这种疗愈效果不大。
这人面貌和他哥哥有七八分像,特别是鼻梁上的小痣,简直如出一辙。
但眉眼轮廓温柔许多,原生表情是副笑相,打眼一看很是讨喜——尽管在觉醒之后,那双眼睛莫名转成了竖瞳。看久了会令人感到不适,甚至不寒而栗。
相比之下,对方明显更符合向导身份,五感操纵、领域控制、精神层面掌控、小范围治疗……堪称佼佼。
那少年是高阶,精神体是一只灰腹绿锦蛇,尚在幼年期,可以盘手的体型和长度,尾巴因为受伤些许雾化,看上去就和常规爬宠一样乖巧温顺。
但它鳞片背部蓝化了,属于罕见变异个体,自带领域毒素,可致幻与催眠,擅潜行。
两人一来二去达成了合作,又尝试过很多次灰腹绿锦蛇毒素剂量和鹩莺啃食程度,才找出一个在当下而言相对完美的方案——
能够在确保不过多影响自身行动力的前提下,让任何活物死物都无法探知他们及精神体的存在。
但这层“隐身衣”的存在时间过短,且副作用极强,不足以完全支撑他们从各自病房逃到安全之地。
而磨合阶段也很难挨,所幸两人平时状态就不怎么好。
呕吐、自残、领域毁坏、精神力爆鸣、针刺与麻醉应激……这些反应稀松平常,倒也没有引起研究员的过多注意和怀疑。
喻沛在银漠军事学院所学和多年前线经验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房间内,旁人看不见的络丝盘横搭建,逐渐组成一副丰满精巧、涵盖细致的研究所内部立体地图。
雪豹以厚爪子艰难标记出各注意点,用滑稽的肢体语言嗷呜嗷呜教授阮筝汀如何避开监控与巡逻人员。
明暗摄像头分布、巡逻换班时间及路线、研究人员日常安排、武器配比、自动追踪器械的损坏方法……
向导这个时候的语言能力已经退化了,又为了不引起监控岗人员的怀疑,他通常连嗯声和表情都很少,最多会在一天课程结束时,凑首碰碰雪豹的脑袋。
虽然在监视屏里,他周围始终空无一物。
其已然损毁的记录手札里这样写到——
8-27号实验体与精神体的牵引度持续降低,鹩莺不可控性剧增,不排除是受“精神体重塑实验”影响,建议轻度干预。
同时,8-27号实验体存在明显幻想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