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绥一方面觉得他就是在诡辩,一方面又觉得还真挺有道理,遂举着枪蹲在时贇身边,齐齐盯着埃文。
第一次成功做完思想辅导工作的阮筝汀见状,不由长出一口气,结果转头就见喻沛撑着下巴盯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怎么啦?”他以口型问。
那人没回话,只转开了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连鹩莺玩他头发都没理。
第四天,他们总算抵达星港。
这里不仅是重灾区,核心通道内还留有各式基因锁与相应武器阀,一行人推进得十分吃力。
时贇一边哆嗦,一边恨恨道:“我以后一定要弄个万能信息卡,以备不时之需。”
阮筝汀闻言看向他,目光稍显震惊。
时贇挠头,嘘声道:“哥,我们好歹在一条船上,你可不能回去就举报我啊。”
被迫上贼船的阮某扯过嘴角,点头:“……”
最后连同平民一共17人,唯一持有外骨骼的喻沛自觉断后,为阻拦一只成熟期异种,没有成功上到飞梭。
“先走啊!”他厉声喊着。
埃文带着眼伤勉强驾驶,时绥通红着眼睛,拼命拉住企图够下去抓人的时贇。
飞梭颤抖升空,彻底钻入云层的那一刻,检查并安抚完所有平民的阮筝汀毅然跳了下去。
“你疯了吗!?”距离疾速拉远,时绥捞了个空,其屏障挂到一半就自动消散了,“喂!!”
“待会儿见!”阮筝汀大喊着,声音穿过云层,掩在风声与发动机噪音里,也不知被没被听见。
“喻沛!”
无人应答。
自天空往下看,星港内所有异种都在朝一个地方聚集,如同寻食的蚁群,那里有新鲜的血肉、箭簇以及热武器断续爆开的微弱光亮。
【它们在喊同类!那些是交流网吗?】阮筝汀偶尔会触碰到一些混乱的精神力,像是失去方向感的禽鸟,在他周围横冲直撞。
路柯嗯哼:【这就是向导们残存的交流网,又因为存在着哨兵的精神力,所以有着诸多缺点。譬如,有的只能单向通讯。】
【我要怎么回去?】阮筝汀打开屏障滑翔,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侧脸,他迅速搜索着哨兵的身影,肃声问着,【我要死在这里才能回去吗?】
路柯不置可否:【你可以试试。】
向导目光决然,片刻抬起了右手。
高阶哨兵单对成熟期根本杀不死,喻沛边打边退,打算先行脱身,再找个机会潜进来搞飞梭。
可异种源源不断,来得太多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率会死在这里。
一个来自喀颂的亡魂,腐烂于永远亮不起来的天色里,终于要埋葬在讨伐仇恨的路上。
可下一秒,世界就像是被谁突兀暂停了一样,所有异种都僵立在缠缚的网中。
烟尘滚滚,不知哪里的旧式钟表发出咔哒咔哒的走表声。
“喻——沛——”
在周遭穿透性极强的甜腥气里,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声音穿过云层与疾风,灌进他的耳朵里,模糊得像是一句呓语,转瞬即逝。
却足以涤荡整个灵魂。
他愣了半秒,霍然仰头。
领域之外,星港里的一切都像被冻住了似的。
领域之内,鹩莺凄切尖啸着,尾翎正寸寸崩断。
异种数量太多,阮筝汀其实已经听不见了。
他耳中鸣音长持,精神体在领域里哀唱着,间或凄啼,几度濒死。
他缓慢又难耐地眨了下眼,浓血洇湿的上下长睫粘黏又分开,血珠溅落,世间所有浓重的色彩在他视野里迅速灰败下去。
有精神体从他身侧一蹿而过,皮毛蹭过他尚在痉挛的手指——
雪豹低吼着悍然跃起,与那只刚挣脱络丝的异种迎头撞在一处,而后在屏障碎开的刹那,甩尾卷过向导,奋力把他向侧后方一抛。
阮筝汀被人拦腰稳当又妥帖地接住,继而被捂着耳朵反扣进怀里,在铮锵厮斗声中疾退数十米。
鼻尖腥气作呕,他却奇异地安下心来。
络丝的牵制开始松动,喻沛在异种们完全挣脱桎梏前,抗着人全力逃出了星港。
他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把人囫囵检查过一遭,抓着对方双肩问:“你回来做什么?”
细听之下,尾音居然在发抖。
向导反应有些慢,仔细看过他一阵,像在迟钝地辨认解析唇语,半晌展颜说:“找你啊。”
喻沛手指一蜷,脱口而出:“我想……”
阮筝汀现在却仿佛能明白他的未竟之言,弯着眼睛,扬手抱住了他。
向导矮大半个头,需要踮着脚,才能双臂交叠着环住哨兵的脖颈。
后者按着他的腰腹与后心,稍一弯腰。
他们脚尖错着,面颊与耳廓却抵在一起,连同皮肉下的心跳也抵在一起。
脉搏狂跳不止,扑通扑通扑通……又在盛大而清晰的血液循环声里奇异地趋于同频。
很难不说这是数场吊桥反应叠加的情感状态,但是——
这个奇奇怪怪的向导,再一次于无从知晓的轨迹中,来到他身边。
降神一般。
第61章 鼎鱼幕燕
“……我们要潜进去,这次不护送平民,情况会容易许多……”喻沛絮絮说了一堆,见向导没给回应,只好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温和而无奈道,“你又在想什么呢?”
“想那只守着飞梭场地的成熟期。”阮筝汀对他笑了一下,“加上我的话,能杀吗?”
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逞强,喻沛很干脆地点头道:“能杀,但是费命。”
阮筝汀的心落下去大半:“无所谓,反正我们都能活着走出挪亚的。”
喻沛端详过他一阵子,有些意味不明地说:“你又这么肯定啊。”
“吉祥物呀,”阮筝汀回笑着,那双灰眼睛弯起来,清凌凌的,“相信我嘛。”
喻沛依着他,牵了牵嘴角,很轻地嗯过一声。
两人都伤得有些重,各自草草裹过伤后便休息了,彼此之间坐得不近也不远,手掌搭于身侧,挨着地面,双方的小拇指刚好会碰到一起。
这里是个废弃旅馆,窗户裂了一半,能看见月亮。
一轮很大很亮的圆月,像块挂上去的电子屏,显得冷凄凄的。
雪豹自窗口跳进来,来回走了几圈,试探性地,趴在了阮筝汀的脚边。
后者其实很想抱着这只大猫猫,鹩莺显然比他直率些,不知道从哪里衔了枚花瓣回来,放在了雪豹的鼻子上。
精神体不出意外地打了个喷嚏,那朵花又飘进阮筝汀怀里。
他伸手捻过,发现那是被烧掉大半的糖衣。
哪怕现在独处,向导也没有对那枚过于古怪的精神誓契做过解释。
就像哨兵也没过问,为什么对方偶尔溢出的络丝以及鹩莺赠羽,都与那枚自小带在身边的羽毛上的精神力波动一模一样。
这里安安静静的,他们各自闭着眼睛假寐时,都不知道对方曾经侧过头,长久而认真地注视过自己。
这里安安静静的,比以往所有的梦都平和,直至曙色泛起。
那是不曾被任何电子设备与文字记录下的惨烈一战。
两人没有浅链,但配合相当默契。
箭簇与羽翼互为利矛与坚盾,哨兵第一次在战场上体会到酣畅淋漓的感觉——虽然不排除他依旧打得很疯。
疯到直接把高阀值态冲破了,的确费命。
他们撕了七十多分钟才抵达飞梭场,说好偷偷潜进去,结果军方提前清剿,他们不得不被迫清空了大半个星港。
阮筝汀忍着晕眩感,架着人冲进驾驶室,一把拍亮操作台:“这个型号的怎么开?”
路柯在旁瞎指挥:【应该和悬浮车半差不差吧。】
没关系,阮筝汀咬过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无论我怎样选择,都是正确的选择,按照时空线,这一年的喻沛都能活下来……
路柯冷淡表示:【你在这卡bug呢。】
【你好烦啊!】阮筝汀吼道。
喻沛靠着仅剩的那点清明勉强站稳,带过他的手指飞快设定完航线与目的地,在飞梭气浪撕开云层之际,顺着操作台滑跪下去。
“喻沛!”
那只成熟期死亡时,向导被魇住了半分钟,数半精神力横冲直撞,入侵了离之最近的哨兵领域内。
后者的高阀值态彻底松动,像是高悬已久的堤坝骤然坍塌,积攒多年的负面情绪洪水似地冲下来,带着成吨泥沙,把人死死埋住了。
向导素不管用,这里又没有任何医疗设备。
阮筝汀费力把人拖到软椅上,又捻开对方眼皮——虹膜微微扩散,外圈正跳着极度明亮的金色。
路柯飘过来看了一眼,断言:【精神潮既发,不可逆。】
阮筝汀没有心情理会它,抖着手给人止完血,又推过药剂,开始调试。
路柯飘去舷窗瘫着,沉默了一会,实话道:【我不确定你死在这里能不能回去哦,毕竟你俩根本没有全域结合。其实之前……没有向导在我这里成功过……】
阮筝汀没说话,但搭在哨兵手上的络丝没有收回来。
特殊人类的里层领域多为觉醒地或出生地,喻沛也不例外。
阮筝汀第一次看清这里的全貌,尚未被水体淹没,完全是喀颂的翻版,可惜是沦陷过后。
圣景不再,天地猩红一片,草原苍凉腐朽,到处都是蜿蜒血迹,以及七零八落的古怪尸体。
向导开着羽翅,于疾雨里寻过湖泊与山峦,唤着哨兵的名字。
远处山巅上,有东西听见他的声音,略显僵硬地回过身,仰头看来。
很熟悉的脸,他曾经在喻沛的过往年岁里见过。
【是种魇。】路柯说。
【这也是人类的残存意识?】阮筝汀扇动羽翼,避开风里吹来的源源不断的花瓣。
【不,是已然畸变的心理干预手段,就像你放在梦里的守卫者。】路柯捧着一朵被雨打偏的花,声音有些落寞,【患者精神沉溺或者崩溃后,那些完全异化的意识就能顺着裂隙进入领域,取而代之。】
【生命很奇怪,人类一旦抛弃躯壳后,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人,它们会以新的方式存在并繁衍着。】它顿了许久,【这也就是你们研究员所认为的——‘虫卵寄生’以及‘被唤醒’。】
阮筝汀心下惴惴,拧眉翻过了那座雪峰,顿时有些骇然地停在了半空——
极目处悬着轮硕大的落日,沉甸甸的,像一只被挖掉虹膜的目。
靠近地平线的部分化开,血红如有实质,铺满了整片草原,腥气四溢,而在那之上,遍布着疽肿似的种魇。
那些在喻沛面前死掉的人,或者被他亲手所杀之人,大抵全在这里。
音容未改,笑貌犹存,断断续续重复着——“阿翡,小喻,喻哥……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们了吗,怎么不过来呢……”
阮筝汀口齿生冷,扑翅往种魇越发密集的地方飞,低头一一扫过那些面孔:【这种程度……他居然独自撑了一年多……】
雨开始变大,它们的面皮正一点一点被雨水剥落,露出丑陋狰狞的内里。
【因为有净化,】路柯纳罕,片刻示意他看看天空。
【那是地脉倒影。】阮筝汀心不在焉。
【喀颂或许有着真正的地脉倒影,但他的领域内不是。】路柯笑了笑,【原来是这样,这是你下的雨哦。】
【什么?】阮筝汀只匆忙往天空看过一眼,怔愣稍许,复皱眉喊着,“喻沛!”
依旧无人应答,这声音混在漫山遍野的异语里,简直比针落大不了多少。
精神潮下,哨兵领域开始颤动自毁,远方冰川锵然断裂,雪顶崩落,湖泊怒啸,地面上所有的生灵都在呜咽。
阮筝汀越找越心焦,又飞过十多分钟,才在令人头皮发麻的诡语里捕捉到熟悉的声音。
——五百米开外,喻沛全副武装,与四面八方的种魇对峙着。
但阮筝汀莫名觉得,那人其实未着一甲。
有种魇往前跨了一步,伸手企图去探哨兵的袖口。
“滚开……”后者痛苦地重复着,举枪打完一个还有另一个,“闭嘴……”
阮筝汀心里略微一松,喊着那人名字俯冲过去。
羽翼像两把展开的钢扇,冰冷切断雨幕,顺着冲势悍然切开一路草浪与数十只种魇的肢体。
包围圈唰得往后退了两米,片刻又潮水似地涌上来。
向导一把抱住哨兵腰腹,重新扇动翅膀想要往上飞离这里,将将离地十来公分,双翼就被种魇们伸长异变的手臂扯住了。
“闭嘴!”络丝化成棘刺往四周铺开,阮筝汀在它们的咋呼里高声嗤道,“吵死了!”
这些挤挤挨挨的种魇终于发现了多余的精神投影,纷纷大惊失色。
它们焦躁过一阵,此起彼伏,拧动着脑袋互相问道:“这是谁?又是谁?他是谁?”
崩塌着的群山似乎都回响着这句问话,冰塔林发出呼号,遍地尸体抽动,古怪地重新爬站起。
翅膀不停挣动,羽毛断落一地,又在雨水里散化成鹩莺,胡乱啄瞎了前排种魇们的眼睛。
阮筝汀冷笑着:“怎么不记得见过我呢,不是说自己是真实的吗?”
他心念电转,报出那两个时间点:“2619年5月18日,择尔希星区,黎城;2622年8月21日,海沽星区,平崎港。”
这与喻沛的记忆和认知不符。
那些种魇齐刷刷愣过五秒钟,开始卡顿,进而七嘴八舌地自述“自己”与喻沛的时间线……
与此同时,阮筝汀终于挣脱了桎梏,带着人冲向天空。
雨越下越大,这片领域开始不可抑地出现秩序紊乱。
牧草枯萎,繁花凋谢,地面骤然龟裂,深长豁口四下蔓延,像是把自下而上的巨斧,绵亘山脉在哀鸣下四分五裂。
【没用的,你哪怕把自己领域的水道都抽干了,都无法修复。】路柯摇头道。
【还有……】阮筝汀视线一片斑驳,【西蒙教的调试方法。】
【西蒙?】路柯想了想,恍然,【我好像认识他。】
阮筝汀没好气道:【你谁都认识。】
【他失败了,他的哨兵死亡,而他遗忘了对方……】
【这种时候就不用告知负面案例了!】
喻沛的面罩在这时碎掉。
他双眼无法聚焦,空洞地悬在阮筝汀脸上,喃喃着:“我见过你吗?我……杀了你吗?”
“怎么会呢,你救过我好多次呢。”阮筝汀心疼不已,把人脑袋强制性按向自己肩颈,声音发苦,小声说着,“喻沛,喻沛……你面前是人类,你醒过来好不好,跟着我出去吧,你忘记你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了吗?”
喻沛的装备不断脱落,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
少顷,他迟缓地动了动手臂,寻热源似的,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向导。
喻诵春和尤见苒都是极富仪式感且热烈浪漫的性子,阮筝汀作为一个旁观者,都时常觉得:他们之间是不同光粒子的碰撞,是能在任何境况下造就彩虹的人。
何况是耳濡目染的喻沛。
阮筝汀清楚地记得,喻诵春殉职后,尤见苒消沉过一个月,于某个破晓时分,在墓碑前对喻沛说:“你得一直往前走,才能在太阳落下之后迎来另一场的日出。”
而后她束起了标志性的马尾,撑身站起来,英气十足,对喻沛伸出手:“练练?”
后者被尤见苒虐了一个假期,格斗技突飞猛进,开学后又在训练场把别人虐了一个学期。
大雨滂沱,雪峰崩塌,冰川融化,漫涨的湖泊淹没了陆地,草原与流石滩正变为海床。
种魇们躁动不安,争先恐后爬上高处,歪歪扭扭摞在一起,像是堆叠的蠕虫,企图去抓两人的脚。
阮筝汀的羽翅像被腐蚀一般,总在水汽里散去。
他尝试催动喻沛的飞行翼,液态金属吱吱嘎嘎,好一会才勉强落成一双翅膀,滞涩地动起来。
哨兵湿漉漉的,嗓音也湿漉漉的,让人心口发软:“原来你真的都知道啊……”
可他接下来的语气,平静得能令向导窥到其间深埋的绝望,“但我一直觉得,她是在诓我。”
毕竟他走了这么久,只走来尤见苒确诊海濒拉,走来喀颂覆灭,走来熟悉之人接连故去。
再一个一个,诡异又木讷地出现在他的领域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出任务吗?“喻沛喃喃。
阮筝汀哽声嗯道。
不单是因为成瘾性,对于高阶哨兵而言,高情感阀值是任务必备。
只有在战场上,这种程度的屏蔽才是合法的。
也只有在战场上,他们的世界可以是安静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杀人还是在杀异种。”
喻沛的目光越过他,再次投向那些种魇。
它们接连不断的呼喊在海浪里变得遥远而绵长,像一丛捻进心口的网,顺着血液迸进四肢百骸,自内生发,把人一点一点蚕食干净。
“它们在看着我,等着我变成同类。你看它们的眼睛,异种也会有那样的眼神吗?”
难道军方对外宣称的战事信息,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吗?
可他的父母兄长,他的挚友同袍,怎么会变成这种致力于教唆着他走向毁灭与死亡的恶心东西?
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假的……
这样看来,他的父亲或许更有先见之明。
哨兵自带的基因缺陷注定他们越强大就越脆弱,那根来历不明的飞羽,或许是他们留于他的、最后一针强心剂与稳定剂——
有素未蒙面的伴侣在前路等着他,他得往前走,才能在喀颂覆灭之后迎来另一场重逢。
可是……
如何证明眼前人的真实性呢?
这是被自己幻想出来的向导吗?
否则为何知晓喀颂的一切呢?
阮筝汀低头在对方领口胡乱蹭过眼睫上的雨泪,声音哽咽,絮絮说着:“……没有诓你,我不是来了吗,我不是幻觉,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呀……”
“我看不清你……”喻沛的声音低下去,连环抱着他的手臂都开始失力,手指不断打滑,勾不住衣料,“我始终记不住你的样子,我的眼睛和脑子总有一个是坏掉的……”
“放开我吧。”哨兵叹息似地说,机械翅膀发出牙酸的锈折声,打着旋呼呼坠向不断升高的海平面,咚的一声,溅起十数米高的浪花,“我出不去了……”
“能出去的,你看天空。”向导更紧地抱住他,勉力笑了一下,“你还记得我领域里倒飞的水滴吗?”
在他们头顶极远的地方,有着鱼鳞状的云层。
那里乌团鳞次栉比,累摞云块间的缝隙里,是暗红的天空底色。
细看之下居然波光粼粼,像是一大片错落的、泛着橙红余晖的河道。
“我们的领域是连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连着了。”
互为天空。
喻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勉力抬过眼皮,双手却垂下去。
阮筝汀带着人奋力往上飞,顶着吞卷的急风与白浪、顶着愈演愈烈的暴雨往上飞。
天崩地陷,他们不过是一只企图挣脱丝网的合翼鸟。
那些飞羽渐次折断,于半空落为一笼一笼的鹩莺群,又混着雨水掉进沸腾一片的海洋里。
它们的每根羽毛,都在接触水面的瞬间化为大大小小的怪鱼。
鳞片亮蓝,偶鳍透明,游弋间折出偏冷的镭射光芒,成群结队,忽暗忽明,在浑黑的海水里,像是成千上万盏正在下沉的船灯。
阮筝汀碎碎念着——
“喻沛?“
“喻沛……”
“你不是说要来接我的吗?”
“我也算暗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人拐到手,结果连亲吻都只有一次,亏死了。”
“你听见没有啊,你这个混蛋。”
“食言的人要吞针哦……”
“……”
天穹之上,来自向导领域的河水正悉数倒灌。
天穹之下,是强制封印所有混乱的咆哮水体。
在受精神潮干扰的波浪终于彻底追上并卷断翅膀的那一刻,阮筝汀偏首吻过喻沛,继而用力推开了他。
后者空茫失焦的眼神清明过一瞬,后知后觉,惊恐地反手来抓人,手指却只从轰然散开的络丝间穿过——
向导的精神投影在一寸寸地瓦解,鹩莺如同群花,自他身体各处温暖而明亮地开出来。
而后羽毛在水中散作鱼群,拧身源源不断地挡向群游而至的种魇们。
雪山与冰川融化殆尽,气泡升腾,松林转化成高耸巨藻,那些发光的鱼群穿梭其间,恍惚像是当年两人并肩躺于草原上看过的星星。
“喻沛……”阮筝汀发不出声音,只是温柔笑着,但那句话通过水流,裹挟着精神波,撞进了喻沛的怀抱。
后者靠那点微弱的冲击力,终于渡过了高空之中、两方领域间微妙的临界线。
引力法则颠倒起效,哨兵正于向导不断远去的上升视线中,顺着誓契的牵引,迅速下落至对方领域。
与此同时,那句精神暗示跟随鱼群牢牢锲进每寸水体里,暂时平复了暴走的领域——
请于猩红幻境里深记我的眼睛,我在过去与未来等你。
我的搭档,我的……伴侣。
2632年9月17日,03:47 AM,湖鸥星区,洛伊星港,军方临时驻地。
一艘破破烂烂的飞梭刚穿过轰炸区,申请港口降落。
“是断后的自己人!没有异变!”蹲守在此的时绥眼睛一亮,指着那个型号相同的飞梭大喊。
其神情太过激动,被几名哨兵按在原地。
申请过了二十多分钟才允通过,操控者精神不殆,最终飞梭偏离跑道,滚着黑烟迎头栽进了航站楼。
“喻哥!”时绥急切吼着。
有向导伸出络丝遥遥探查过情况,稍一点头。
热武器与各类精神攻击蓄力同时被撤下,救护与消防前后开过去,意图援救时,有人却率先自内踢碎舷窗,自己矮身吃力钻了出来。
“喻哥!”时绥认清人后大喜过望,挣开几双手跑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哨兵。
他下意识往变型的舱室里头望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心里蓦地有些空落落的。
“还有……”他追问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卡住了,脑子里的记忆像被橡皮准确擦除过,转眼自洽。
其他向导有些奇怪地看过时绥一眼,同喻沛确认情况,问:“只有你一个人?”
喻沛费力喘着气,躬身勉力道:“不,还有一位向导。”
时绥先是飞快点了两下头,又顿了几秒。
有个名字就在嘴边,但像是被按灭的火星,一纵即逝。
他最终皱眉疑惑道:“还有……谁?”
喻沛转头死死地盯住他,哑声道:“野生向导,叫……”他眉头一皱,凝神想了好久,支在时绥臂间的手都抖起来,“叫……”
那向导转而露出了然的表情,按着耳信交待着:“注意,这边有位小感冒,编号A27167021347。”
喻沛想反驳什么,情绪激动下视线急剧转黑,彻底力竭晕了过去。
他在洛伊疗愈中心昏昏沉沉待了近两个月。
期间,埃文在治眼睛,时贇在治比较严重的阿诺加尔症。
时绥一天到晚两个病区轮番跑,这天下午却只在精神辅科病房里见着一个人。
“队长呢?”他问。
时贇吃着橘子,慢半拍地说:“找那谁去了呀,念叨过好久了,叫……嘶,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完蛋了阿绥,我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阿绥自己也没想起来,遂提着保温桶,和他大眼瞪小眼。
与此同时,洛伊救援临时安置区内,白色医疗帐篷遍地,充斥着浓郁的消毒水味。
喻沛吊着只胳膊,边掩着口鼻,有些疲惫地等在一旁。
十多米远的主路上,有车“哔哔”按过两声喇叭,权当出区登记。
他寻着声音往那边看了两眼。
后车厢的挡布正好被拉下来,阳光投进去,只笼着某个人苍白消瘦的下半张脸。
负责人去而复返,在他身边说:“喻队,野生向导在这边。”
喻沛跟着对方走了几步,莫名有些在意地问道:“那边是什么人?”
负责人向后扫过一眼车标:“哦,是这次联合演练的学生和老师们。这个标志……应该是西约亚学院的。”
那边登记完成,车体启动,晃荡的光线里,喻沛瞥见对方放在膝上的双手,轻轻扣着一把伞。
藏青色的长柄伞。
一个小时后,寻找无果的喻沛掐着眉心确认道:“都在这里?”
负责人点头,加过重音:“幸存的野生向导,都在这里了。”
喻沛整个人像被时间忘记似的,在冰冷的阳光里木愣愣地滞了半晌,而后他展开掌心狠狠抹过脸,哑声无力道:“那我……我能看看向导登记总册和死亡名单吗?”
负责人猜到什么,同情地看了他一会,点头说好。
之后三天,依旧一无所获。
负责人忍不住问:“方便问一下……那位向导叫什么名字吗?”
喻沛空茫而哀伤地望着她,片刻分外惨淡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但是照片信息都对不上……虽然我只记得他的眼睛,灰色的眼睛。”
阮筝汀的精神力有藏匿效果,导致喻沛领域内检测不到任何有关他的信息残留。
加上次级向导信息不在联邦向导信息总库内,他们一直没有交集。
后来,某位主治医师委婉打趣道:“你们队长是不是都精神压力蛮大的,所以爱幻想自己有个向导。”
喻沛之后也总在怀疑,他大抵是被喀颂灾变和领域里的东西搞疯了,才会在逻辑自洽下,幻想出有这么一位向导。
对方会在某个未来等着他,他们或许一起看过喀颂的一切,也能证明他所怀念之人真切而热枕地存在过,而不是那群冰冷又恶心的种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