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绥明显被这一点都不婉转的沟通方式打得脑壳痛,架着时贇几步上前,把人掩在了自己身后。
“理解一下吧,我们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向导如是说。
天快黑了,喻沛捏了捏鼻梁,掏枪指着那人:“这种血清,就算没有感染也不会产生副作用,你在闹什么?”
阮筝汀吞吃旁人精神力的副作用又出现了,现下头很晕,勉强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气得发抖,梗着脖子红着脸道:“你们凭什么——”
下一秒,阮筝汀的手覆上去,二话没说,直接给了对方一枪,正中眉心。
埃文当即起身。
时绥放下闹反胃的时贇,又跨步半挡在阮筝汀面前。
余下的幸存者诡异静过几秒,炸开了锅。
阮筝汀轻轻拨开时绥,带着喻沛的手,又朝他们脚下开过几枪。
消音枪,但威慑足够。
“我不是军方的,还坐过牢呢。”他在众人骤然转绿的脸色里笑了一下,哑着嗓子说,“而且很遗憾,他的确感染了。”
那人的胸口逐渐平缓死寂,伤口里冒出来的血液慢慢从鲜红转成湖绿,里头爬出藻荇似的絮状物,在暖橙橙的夕阳光中,渐凝成一群蠕动的软体爬虫,数秒之后又腻黄枯死。
众人哑然半晌,齐刷刷往后退开一大步。
一行人准备天亮再出发,毕竟时间充裕,五个人里有四个都需要修整。
阮筝汀嚼着久违的压缩饼干,瞟过几眼喻沛,没忍住问道:“你刚才居然没卸我胳膊,就这么信任我?”
喻沛神色有些奇怪,不敢同他对视,半晌哼声道:“从天而降的,除却灾祸,就是宝物。你打个架还会哭,就勉强算到后者吧。”
“……”阮筝汀无言以对,只好小声呛他,“我可真要谢谢你呀。”
饭后,几个哨兵正决定值夜顺序,时绥围着阮筝汀绕过几圈,摸着下巴道:“你的精神力……有些奇怪。”
阮筝汀心里一突,以为他察觉到了路柯或者异种,嘴上打着哈哈:“能有什么奇怪的……”
时绥突然靠近,踮脚嗅了嗅他。
阮筝汀顿时后仰:“你是属狗的吗!?”
时绥还没说话,又被迈步过来的喻沛提着后领拉开。
哨兵语气不明,莫名有点躁:“你干什么呢?”
时绥皱皱眉,顺势又在他身前嗅嗅。
喻沛看上去很想把他和锈斑豹猫打包扔出去,语气不善道:“精神失常了吧时向,幻想自己是犬科呢?你的猫不会抗议吗?”
“你的精神力……你们有精神誓契?”时绥看看两人,了然而笑,“怪不得野生向导跟着高阶哨兵呢。你们放心,我不会说——”
喻沛皱眉打断他:“什么誓契,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定的契,”时绥指指已然愣住的阮筝汀,又指指喻沛,不怎么肯定,“你签的诺,但是……为什么若隐若现的。”
因为对双方而言,当下的彼此并非同一时间点的彼此,精神誓契也拿不准到底要不要自己发亮。
阮筝汀在喻沛忽而看向他时慌忙后退,显而易见没躲过,又在对方伸手拦住自己,企图强行进入领域时,口不择言道:“你这是性骚扰!”
喻沛气笑了:“要说性骚扰的是你吧,从一见面就用络丝偷偷盘我。”
阮筝汀干笑一声:“现在也在盘吗?”
喻沛笑容核善:“在啊。”
而后哨兵趁对方错神检查的当口,稍一凑首——被反应过来的向导抬手挡住并推远。
后者炸毛喝道:“喻沛!”
喻沛往旁边瞟,时绥已经很有眼力见地,一手拉一个,带着时贇和埃文躲远了。
他复盯着阮筝汀眼睛,压低声音,听不出情绪地问:“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名字的?你好奇怪啊,”他拖长声音,唤,“阿——雀——”
阮筝汀一愣,被抓住机会的哨兵箍住手腕,彻底侵进了领域。
“水乡?”
喻沛原地转看过一圈。
这里有姜饼屋似的可爱且绵延成片的木制建筑,夹岸栽着馥郁鲜花与青翠榕柳,水道清澈曲折,河间落着小型拱桥,半空修着曲折云栈,不远处还立着水塔……
很典型的水城构造,宁和优雅,宛如油画大师笔下的画中世界。
喻沛看着垂头站在岸边、不知正想什么的人,笑道:“怎么你看上去比我还惊讶?”
阮筝汀消化过好一阵,才慢慢转向他,轻声道:“还有更惊讶的呢。”
喻沛顺着他的视线往后上方看去。
远城上空,漂浮着一枚倒着的麦穗结,正跟两人的精神力应和着,有节奏地微微发亮——那是精神誓契的标志。
但这不是最离谱的。
那一小片区域,一滴一滴,透明且椭圆形的水珠,正自河道往天空倒飞。
“那是什么?”喻沛顺着雨滴,望向天穹。
那里有团簇柔软的、像是层叠山脊似的云,还有——
下一秒,领域景色闪烁,他的意识投影被干脆踢了出来,眩晕之际摸到了软在怀里的人。
周身滚烫,似在发烧。
与此同时,2637年的时空,塞肯备用基地内,距离阮筝汀进入实验室并意外晕厥,才过去七个小时。
廊栈电压在暴怒的精神力下有些不稳,照明动摇不定。
曹靳似有所觉,从成山的资料报告里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下一秒,成股的络丝凝成沙棘,自身后袭来,狠卷过他的脖子,往旁边重重一挥。
“哗啦——”
玻璃龟裂,模拟纸倾倒,电子设备屏碎在手边,他偏头咳出一点血。
“曹靳!”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对方疾步而来,不顾警报与天花板悬垂的热武器,伸手来抓他领口,“你们把我支走,又鬣狗似地连夜赶过来,就是为了把阮筝汀拉去送死?!”
手指没有碰到布料,灯光暗了二十秒,热武器蓄能被迫中断,期间室内响起更激烈的打斗声与精神体凄叫的动静。
空间再亮时,满地都是正在消散的精神体毛发和自动备份成电子档的资料。
秃了半茬的雕鸮叼着耳廓狐脖颈,搭爪按在它剧烈跳动的胸腔处。
沙棘穿透了曹靳的左肩胛与腹部,他的左手以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曲着,额头血色蜿蜒,温热血液淌过眉峰与鼻梁,滴在瑞切尔眼睫间。
而后者被掐着脖子抵在地上,右手被卸,染血的眼瞳亮得骇人,海藻般的鬈发铺散,自下而上,正寸寸沙化碎裂。
“如果不是你藏了他这么多年,”曹靳手指隔着皮肉,擦刮过对方剧跳的颈动脉,上身压低,“有没有一种可能,约塔根本不会填进去这么多人。”
沙棘回环收紧,在他的伤口里迅速生长,带着噗呲噗呲的细碎声音。
“他的能力是要用人命去填的。而你,一定会像休曼一样,”瑞切尔在对方忍不住吃痛喘息时,哑声嗤笑,“把他当作药引不断提高哨兵等级,然后在他烂掉之前,喂给路柯。”
曹靳尖锐又短促地哈了一声:“瑞切尔·杰瑞德,不要说得你有多么高尚似的。当年的驰援决定,你投的是赞成票。现在的局面,你也是缔造者之一。”
沙棘停止攒动,瑞切尔脸上有痛苦神色一闪而过。
“还有,高阀值态也是你研究投用的,”曹靳居高临下,吊着眉梢,笑容很残忍,“我们瑞秋总是想尽可能护住所有人。结果呢?基地集体自裁你忘了吗?!”
瑞切尔瞪着他发抖,耳廓狐木了一会,开始尖叫。
下一秒,曹靳后颈一凉,丢开人想往旁边躲,但钢刃似的羽毛密不透风,从后往前削过他周身,带着血迹斜斜钉在地上。
海东青啼叫。
雕鸮颈毛炸开,转身防守。
耳廓狐从它爪下挣出来,撇着耳朵一骨碌蹿回瑞切尔身边。
脚步声自远而近,朵尔仑高声道:“趁我不在,欺负我们家瑞秋啊。”
瑞切尔提气踹开曹靳,捂着脖颈,伏在地面咳起来。
“朵向,”曹靳的镜片碎了半枚,反扎进侧颊,“你看清楚些,到底是谁伤得重。”
朵尔仑挡在他俩中间,眉目很冷:“翻旧账谁不会,你当年设计用喀颂整颗星球的人‘献祭’,也没能把异种堵在星系之外。”
“别这样两位,”曹靳摇摇晃晃站起来,“我们现在不算殊途同归吗?”
瑞切尔啐出一口血沫,抹过嘴角恶狠狠道:“是,我现在变得跟你一样恶心。”
曹靳笑起来:“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他,你算计以安身殉彦歌,结果把喻沛搭进去这件事。”
“你不过是想稳住他,让他接替路柯,自愿成为母体。”瑞切尔哂笑,“可你知道休曼控制着他杀了多少实验体吗?你知道他偷偷自裁过多少次吗?他有多恨杀死自己的特殊人类,又有多恨杀死他哥哥的普通人。你真的觉得,到时候他会站在人类这边吗?!”
门外走廊,艾茨姗姗来迟,路过僵立着的鹤佳渐,奇怪道:“你怎么不去帮你老师?”
她顿了顿,瞟到他攥紧的双手,淡淡笑了:“抱歉,我忘了,你也是喀颂的。”
“……”鹤佳渐充血的眼瞳动了动。
艾茨撂下一句话:“刀扎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滋味吧?”
二十分钟后,治疗室内。
朵尔仑看着昏迷不醒,络丝四漫的阮筝汀,问:“他先前的等级测评是多少?”
耳廓狐哀哀叫着,在蹭向导的手指,瑞切尔沉默过一阵子,才坦白说:“休曼没有明确记录,但我估计最低是A级,平崎之后他的领域毁后自愈,勉强回到亚B级。”
“那他的领域,是真的这么荒芜破败,还是你帮他伪装的?”朵尔仑收回络丝。
“最开始是他自己伪装的。他的精神体只要定期在清醒状态下把自己啃掉大半,就能变成无限接近于普通人的次级。”
“后来,他作为辅助向导在挪亚的联合演练期间出了点事,昏迷很久,再醒时领域就真的这么破败了。”
“他带着誓契。”艾茨的络丝接着探进去,“好奇怪,忽明忽暗的。”
朵尔仑叹口气,低声道:“说明……要么他快死了,要么喻沛快死了。”
瑞切尔蹲下去,把乱七八糟的剩余鬈发胡乱扎起,痛苦不堪地捂住了脸。
阮筝汀眼睛都烧得睁不开,意识迷糊间,听见时绥在问——
“既然有誓契,那我问你,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查不清楚他的领域状态,忽好忽坏的,太奇怪了。”
“还有刚才,他完全牵制住了那只异种,只有A级及以上才有那样的能力……”
喻沛或许没回话,总之他没有听见。
凌晨,他的络丝终于漫出来,像是水潮,细细密密,攀缠住了旁边闭目养神的人。
哨兵掬水似地捧起几缕,定定看过一阵子,眉心渐渐拧起又松开,心里轻轻一动。
向导正在困顿又难受地哼哼,双臂环在胸前,间或摸索,像是想要抱着什么。
退烧药作用甚低,时绥的疗愈又不起作用,时贇把空间胶囊里的药剂全都掏出来,开始鼓捣。
“真的吃不死人吗?”时绥瞟了一眼喻沛,更加小声地说,“你确定不是在恩将仇报吗?”
时贇嘴唇还是白的,心却是大的:“你放心,杀异种我不擅长,治人我还是有点家学渊源在身上的。”
时绥觉得他在点自己,木着脸不说话了。
结果兑的药剂过苦,喝得阮筝汀直打干呕。
“我有糖。”喻沛叹口气,翻了翻衣服内兜,变戏法似的,“还有罐气泡水,要哪个?”
时绥的表情一言难尽,小声吐槽:“谁上前线带这些东西啊……是有多嗜甜……而且那玩意儿居然没炸……”
埃文在旁搭话:“一直用络丝裹着就行,你喜——”
“啊,”时贇捂着心口,形容夸张地往时绥肩膀上靠,“我头好晕。”
时绥捏眉心:“……”
阮筝汀伸出络丝碰了碰易拉罐。
喻沛把他半揽进怀里靠着,一点一点喂进去。
很熟悉的怀抱角度和口感,阮筝汀恍惚以为仍是在迦洱弥纳的家里,喃喃着还要。
“没了,最后一听。”喻沛意外他过于熟稔的作态和语气,顿了顿,些许别扭地哄过病号,“以后给你买。”
阮筝汀迷糊下把实话都吐出来了:“你又不知道我是谁。”
喻沛啧声:“那我以后只要碰见疑似向导就送几件总行了吧。”
阮筝汀昏睡过去,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次日早7点,一行人出发去驻军地。
向导本来还在苦恼怎么拐带某喻姓孤狼,结果哨兵有意无意瞄他一眼后,直言自己会把他们护送到地方。
他们带着平民,一路走得很是谨慎,临到下午五点多钟才到地方。
结果临时驻军地空空荡荡的,别说人,连只精神体都没有,只剩食腐鸟类在阴沉天幕下盘桓啼叫着。
时贇再三确认过牌子,挠头道:“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时绥又在起疑,上下打量过喻沛和阮筝汀:“你们真的是救援军吗?”
埃文平静道:“提前清剿。”
平民们开始慌,七嘴八舌问个不停,有的甚至抢过物资往主干道路跑:“去邻城!别信他们!军方要舍弃我们了!”
喻沛的内部通讯始终拨不出去,他压着眉峰,沉声呵斥:“闭嘴,小心把那些东西吵来。”
“回来!”时贇招手追上去,盘尾蜂鸟率先叼住了对方的后领,又突兀消失。
那人指着道路上停着的悬浮车,回头张了张嘴,欣慰表情却是猛地凝作一副骇相——
其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胸腔顶出来几截断掉的肋骨和肉沫,心脏被看不见的东西嚼巴过两口。
锈斑豹猫与云豹同时拦住时贇,时绥扔过去的屏障咚咚咚撞到什么东西,登时开裂。
自时贇身前五步的位置开始,空气扭曲闪烁,几只腕足自新鲜的血液里凸显出来,像是吸饱水份的毛笔,颜色逐步稀释往上,慢慢于半空完整地呈现。
——是那只酷似枪形目的异种,体型却是比之前小了两圈。
埃文与喻沛一左一右迎上去,箭簇笃笃笃,相继钉在腕足上。
平民顿时惊叫四散,时绥焦头烂额,喊都喊不住。
阮筝汀往前迎了几步,仰头骇然道:“你们昨天没有杀死它吗!?”
“被骗了……”喻沛提过时贇的领子,把愣住的哨兵往后面扔,神色凝重,“脑核藏在早前断掉的腕足里,这是新长出来的一只。”
“报仇吗?”时贇难以置信,“跟了这么久!”
“牵住它,雀哥!”时绥正逮平民,嘴上不忘喊着,“像昨天一样,再杀一次!”
喜提新称谓的阮筝汀想骂人,边学着昨天路柯带着他的样子,凝神出手——
喻沛于打斗间隙看他一眼,皱眉喊着:“受不了就退远!”
这次没有那么严重的体感反应——才怪。
数不清的意识在他脑子里窃窃私语,疯掉的,没疯掉的,是人的,非人的。
似哭似笑,似嗔似怨,真的好吵,像数百台咿咿呀呀的戏,没有终场。
它们癫痴,它们嬉笑,它们争论不休。
它们似乎在说——
“你害死了你哥哥,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为何还要存在于世?”
“父母抛弃你,休曼磋磨你,塞路昂纳算计你,特殊人类欺骗你,普通人又厌恶你,为何还要站在那边?”
“你可以更改的,可以保住所有想保住的人和东西,过来吧,走近我,接受我。”
“你还可以毁掉所憎恶的一切,以自我重建秩序。”
“……”
阮筝汀手指不住抽动着,心脏被锐器一点一点碾磨,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蹲在床脚偷偷看过的一本民俗志怪小说。
群鬼桀语,大抵如此。
天幕滚动着鱼鳞一般的阴云,他的络丝缠住了濒死的异种,又在它血肉里生长收紧,蔓出更细小的丝。
但他本人的思维被拉扯成絮,飘摇无着,连带着溢散的精神力开始有胡乱攻击的势头。
亓弹造成的白光过后,时绥的屏障自埃文身上撤下来,转而挂到抱头尖叫的平民面前。
阮筝汀骤然岑寂一片的世界里,只有作战靴匆忙靠近的动静。
而后带着枪茧的手指捏抬起他的下颚,同时有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
对方外骨骼完备,正俯身观察他的瞳孔状态。
“你好奇怪,”喻沛又说了这句话,声音闷闷的,“你最好没有感染。”
“我知道,”阮筝汀的巩膜充血,瞳孔外圈像是音盘上的细沙,很微弱地跳动着,他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要是感染了,你会崩掉我的。”
时绥收回探查的络丝,冲喻沛摇摇头,示意并无异常。
后者放开他,错身之际却被情绪糟糕的向导一把抱住了。
“喂……”喻沛身体一僵,抬手想去揪人后领。
“抱一会儿嘛,”阮筝汀看东西很模糊,飞蚊症似的,他收紧手臂,企图汲取对方的体温,但外骨骼坚硬而冰冷,“我刚才都快要吓死了。”
这里的一切如此真实,但又如此虚假。
他的安全物似乎就在眼前,但实际生死不知。
不……或许无论是2632年的喻沛,还是2637年的喻沛,其性命都在他手上攥着。
哨兵沉默了一阵子,操控精神力化开了外骨骼。
他搭在向导后领上的手指下压,扶着人后脑轻轻按进自己肩窝里,问:“你是不是阿诺加尔症犯了?”
阮筝汀微微一愣。
当晚,废弃营地内,几人安置好平民,围坐着。
“邻城也在净化范围内,我们去港口翘艘飞梭走吧。”时贇提议道。
时绥觉得太过冒险:“星港是重灾区,说不定有成熟期,就凭我们几个……”
阮筝汀眼皮半抬,道:“可以。”
四人看向他。
“相信我,”他声音很轻,态度却很郑重,“我们会活着出去的。”
时贇情绪不高,捡着断掉的钢筋戳了戳地面:“要不我们组个队名吧,不然到时候死了,连番号都没有。”
时绥拍他脑袋:“快呸掉!呸掉!”
埃文闷头擦枪。
喻沛戳其心窝子:“不好意思,我有番号了。”
阮筝汀心里一动,试探性地说:“番号叫……C303?”
“C303?”时贇瞄他,“这名字有什么说法吗?”
喻沛改口:“可以。”
时绥无所谓地应了声好。
埃文嗯声,边给几人分行军餐。
“不是,我就随口一说,你们真要叫这个名字?”阮筝汀又觉得这个世界太魔幻了,小声嘀咕,“这么草率……”
“哪里草率了,”时绥当即掰着指头给他数步骤,“写申请、交材料、申报审批、考核组员……流程超多超麻烦的!比干审讯还麻烦!”
阮筝汀扶额:“我不是这个意思……”
思维跳脱的时贇开始担心:“这番号要是被占了怎么办?”
喻沛冷淡笑笑:“那就打一架。”
埃文点头附和:“抢过来。”
两位哨兵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某种向导们无法理解的共识,较为愉悦地击了下掌。
阮筝汀&时绥:“……”
时贇挖了一勺米饭,畅享未来:“那我们队开队就有两名向导诶,排面真足。”
“谁要进你们队了……”阮筝汀一脸麻木。
“野生向导当吉祥物吧,”经过两次堪称鸡飞狗跳式的战斗,时绥现在对他很是纵容,有时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谁年岁大,“心情好就给我们送顿饭,食堂吃多了容易腻。”
时贇立马举手:“我想吃——”
时绥打掉他的手:“他爱送什么送什么,不准得寸进尺报菜名!”
双胞胎又开始拌嘴,埃文见状,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满堂都是飘摇的、没有前路似的生气。
喻沛侧头盯着向导,目光很是奇异,片刻低声问道:“你怎么这么肯定我们能逃出去?”
阮筝汀搓了搓脸,放弃挣扎:“因为我是吉祥物啊。”
之后,他们在挪亚待了四天,边往星港赶路,边沿途救些能救的人。
阮筝汀的精神力忽高忽低,战力忽强忽弱,几人也没问。
第一天,全员平安,同时救援对象增员3人。
阮筝汀时刻提防着喻沛的精神潮,并有些后悔,早前同时绥聊天时不该扮演树洞的,搞得现在既不知道准确节点,又不知道具体诱因。
向导……
他第一次动用向导身份,全力以赴且心无旁骛地去引导一位哨兵,实在是特别……不知所措。
他想得太过入神,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旁的地方晃过来,定在喻沛身上良久。
后者作战服下的后颈被他盯得泛红,精神体像是自颅顶至尾巴尖被轻飘飘的络丝捋过一遭。
雪豹趴在地上,大尾巴拍过地面,以厚爪子掩住脸,甚至盖折到了耳朵,低声嗷呜着。
喻沛冻着张脸,伸手把他双眼一捂,低声无奈道:“你为什么总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很缱绻,但又很难过。
那对睫毛在他掌间扇动着,像是一笼刚化茧的蝶,又或是换完羽的幼鸟。
不论触角亦或翅膀,都是稚嫩的,而喙圆钝柔软,轻轻戳弄着手心。
如此细微但如此丰沛,藏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与这里格格不入。
那人却是笑着打趣:“因为你好看啊。”
喻沛撤手,一言不发,直接把他的脑袋强制转过去。
“原来你现在不经逗啊。”对方咕哝过一句。
第二天,时贇开始断续出现阿诺加尔症症状,同时救援对象增员5人。
路柯神出鬼没的,在时绥对其疏导时,杵在阮筝汀旁边,突然说:【其实小感冒可以看作某个畸变意识的精神入侵。小概率是亲眷友人打招呼话别,大概率是借着读取到的记忆恶意攻击。】
【那布诺曼呢?】阮筝汀连忙追问。
它又不说话了。
时贇发病期间很黏时绥,总是絮絮说着:“你这次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时绥莫名其妙,又有些委屈:“我没有丢下过你。”
两人掰扯过近两个小时,把小时候捉迷藏藏一个坑结果被对方暴露的事都拿出来吵过一轮,某绥开始妥协,“好,我保证不丢下你,别哭了……”
阮筝汀觉得这话带着某种难言的预知性,心口怦怦跳着。
异种集群的意识于时间而言或许是无序的,但时间本身有迹可循,所以它们反映的,或者说,制造的某些幻觉,其实是——
【是某个被窥见到的未来。】路柯笑,【也不一定,或许你们直接是我们的过去呢。】
阮筝汀心里一片惊涛骇浪,表面捂着额头喃喃:【我就说学术研究费神吧……再这样下去,我脑子要炸了。】
喻沛在这时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你的精神体在求偶。”
鹩莺把脸颊那两片浅蓝色的羽毛鼓立起来,舞步越发娴熟。
阮筝汀腹诽你都亲过我了,现在又回档到半搭不理的状态,真是岂有此理。
他半真不假地哼哼:“有今天没明天的,你还不准它死前浪荡一下吗?”
喻沛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惊得失语。
鹩莺仗着有人撑腰,开始变本加厉,直接拔羽毛送人。
它的状态还没恢复,羽毛没之前有光泽,甚至无法维持颜色,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喻沛垂眼看着掌心里的飞羽,好一会儿没有动。
第三天,他们遭遇了一波蒙昧期异种,埃文为救平民,左眉峰到颧骨被划了一道口子,同时减员4人。
修整时,阮筝汀犹豫片刻,走近焉嗒嗒的时绥,俯身拍过他肩膀,又坐下来:“怎么了?被吓到啦?”
后者摇摇头,以一种很难捉摸的口气问:“哥,你觉得契合度会影响择偶观吗?”
阮筝汀瞟一眼打过血清正发烧的埃文,和如临大敌始终举枪蹲守在旁的时贇,笑了笑:“会啊,但不是决定因素。”
时绥皱眉:“可是……”
“那你觉得,”阮筝汀打断他,“血缘会影响亲眷观吗?”
时绥一脸你在说什么疯话的表情。
“我以前觉得,亲眷的相处方式只有一种——你要迎合他们的期待,靠近他们的设想,才能有被注视、被爱的可能。”阮筝汀目光飘远,回想起什么,“导致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养母也不甚亲近。”
时绥小心确认着:“养母?”
“嗯,她是一位骄傲、闪光、又很理想主义的向导。”
在塞路昂纳一众研究员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她不擅长与幼崽相处,她接手……”阮筝汀顿了顿,改口,“她救治的几名孩子里,只有我活下来了。”
塞路昂纳有个闲置很久的小型游乐园,后来又加了些健身器材,改得不伦不类的。
最开始,被救下来的未成年实验体会在那里放风。
阮筝汀那时候看上去营养不良,年岁十分显小,又常在一旁呆坐着。
瑞切尔以为他抢不赢一众有病的青少年,又被人欺负,有天居然休了年假,一大早带着他去抢跷跷板。
“你能想象吗?”阮筝汀现在回忆起都很好笑,很无奈又很温柔地说,“一个平时成熟靠谱的高阶向导,居然带一个快16岁的孩子去抢跷跷板使用权,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后来才明白,父母和父母是不一样的,”他目光轻轻一转,落在喻沛身上,片刻又悄悄滑开了,“幼崽和幼崽,自然也会长成截然相反的结果。”
“它只是一个渠道,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增益,至于结果如何,是看双方的选择。”
“契合度也是如此,你总不能因为哨兵和向导的相遇方式不符合预期,就直接否定他们之间的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