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点了点头,和陈路生上车离开。
第二天,林重回了北京,林晴买了张去拉萨的车票,带着林瑞的骨灰盒,也走了,临上车林重送她,给了她一个铁盒,里面装满了桃酥。
光透过火车窗户照进来,晒得人手背微热,林晴将骨灰盒放在自己腿上,左手搭在骨灰盒上,手腕上系着一个红绳,红绳穿着小半玉镯的两端。
她自言自语:“小瑞,你看,今天天气多好。”
第112章 林晴
林重的母亲叫林晴,是当时乡里出了名的美人,那样貌比明星还好看,长得像个仙女似的,求娶的人能从乡里绕一圈排到乡外去,人又贤惠勤快,性格又好,跟谁都一脸笑模样,叫人看了就心喜。
她母亲早逝,家里就一个父亲和一个哥哥,她父亲在乡里也是出了名的,几年前乡里有个寡妇再嫁,他非得去人家门口骂人家不守妇道,被人用大扫帚赶出来。
林家老父受了气回到家就一通骂,什么一个女人就该忠于自己男人,男人死了就该一直守寡,找别的男人就是违背礼教,该浸猪笼。
还训林晴,你以后要敢做这些不守妇道的事,他就打死她。
林晴和林晴的哥哥林亮沉默着,都不说话,说了就得挨揍,全心里嘀咕反驳呢。
林老父重男轻女,林晴就没上过学,林亮上过几年学,但成绩不好,读了几年才认字就不念了。
林晴有个堂哥,叫林修明,是个多读了几年书的,经常过来教林晴认字。
那年,林晴二十了,在城里遇见一个家里做买卖的小伙子,两人一来二去看上眼了,随后两家很快定下了亲事,林老父很满意这门亲事,那小伙子家里有些钱财。
然而第二日,林晴被自己的堂哥强了,林亮干活回来,看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林亮抄起锄头就要弄死林修明,林修明也不反抗,被揍的全身是血。
林亮拉起自己的妹妹:“我们去告他,让他坐牢。”
林晴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站起来,一心想的都是要给自己讨个公道,她往外走,一直走,去派出所,去找里面的工作人员,说她被人强奸,哭着说她哥就是证人,然后那个工作人员问她,你哥在哪?
她往后看,没有她哥的影子,她哥应该和她一起的啊,她神情恍惚地走到外面,还是没有看到,她像个疯了的,不管不顾地原路返回,那个工作人员喊她,她也听不到了,一直到家,她看着他哥坐在院里的凳子上。
“哥……”林晴喊道。
“晴儿,算了吧。”林亮说完深深垂下头去。
林晴走得太快,没有看到林修明抱着林亮的大腿哭嚎,说自己是真心喜欢林晴,听到林晴订了婚才会如此,他愿意娶林晴,林修明的一番话令林亮冷静了下来,这件事如果闹大,那林晴的亲事完了,林老父也会打死林晴的。
林晴双腿瘫软,直接坐在了地上,她也冷静下来了。
“我跟林修明说了,让他不说出去,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林亮说。
事情并没能如他们所愿,事情还是传开了,从那个工作人员的嘴里,他也是好心,却不想事情进了林老父耳朵,林老父扬言要打死林晴,亲事也退了,林修明那一家更是说林修明敢娶林晴,就把林修明赶出家门,不认林修明,转头两家人把这事定为了是林晴和林修明暗通款曲,把强奸一事抛的干净。
林老父似乎是真的要把林晴打死,林亮一不在,就拿棍子打林晴,林晴身上已经没块好皮了,熬了三个多月,夜里她等来了林修明,她跟林修明跑了,林亮那夜就在林晴屋子里,看着林晴跑的。
他想留却觉得自己无法开口,林晴看着他,跟他说:“哥,我只有这一条活路了。”
因为就在前一天,她跟他说:“哥,我好像怀孕了。”
后来林亮去找林晴了,从乡里找到县里,从县里找到另一个市,他就安家在他妹住的房子的附近,看着林晴认命地过完大半生。
第113章 你在痛苦什么
车流在眼前如一条流动的长河,林重像个隔绝在时间之外的人,立于河岸,看时间流逝,伫立不动。
好像这此间世界无甚与他有关。
他好像被困在了某个节点,无法挣脱。
一声突然的鸣笛将他唤醒,他回神,捏了捏眉心,他刚从医院精神科出来,取了药回家的中途就又出神了。
大抵是什么时候有的病症来着,离开北京的大半年后吧,原本被深埋起来,盖棺掩盖的东西被重新翻了出来,打开棺木,里面是已经腐烂的尸骸,日日惊扰他,令他不得安宁。
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一看,原来过不去啊。
症状越发明显,渐渐影响到了他的生活,他查过一些资料,知道自己这是生病了,可是似乎治疗也并没有令他感觉好些,日子稀里糊涂地过,时不时,他总想,若是陈路生若无其事地好好生活,那他这一遭,显得多没出息啊,可不就是嘛,陈路生肯定忘了他了,过着自己的富贵日子呢。
他于陈路生,只是随手拿过来把玩的玩物,也就随手扔了,哪还会记得扔在哪了,什么时候扔的。
望着突然飞速从眼前驶过的皮卡,恍惚的,他想往前走一步。
想想又觉得算了,他答应了给他哥买冰糖葫芦呢。
他不回去,他哥该要哭了。
也不知最近怎么了,每次他出门,临走前他哥总朝他要这要那的,以前也不这样啊。
林重双手插进口袋里,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冷,风刮在脸上不疼,晒着太阳,身上沾不了多少寒意。
前面的红绿灯已经红绿灯跳了几次了,现在是绿灯,林重迈开腿,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
路上他买了两根糖葫芦,他妈也爱吃,他妈一根,他哥一根,刚刚好。
回到家,他把糖葫芦给他哥,回了自己的房间。
药扔进了抽屉里,他想先躺一会儿,躺一会儿再吃药,他总是忘记吃药,所以在床头贴了张便利贴,提醒自己吃药。
可好像每次自己都忽略那张贴纸,该忘了吃还是会忘了吃。
床头柜子旁边堆着一摞书和一打啤酒,他不喜欢吃安眠药入睡,喝酒会好点,第二天不会想吐,但有时会喝多,喝多了也没事,他上班从不迟到。
他拿了一罐啤酒,打开,喝了一口,靠着床沿,坐在地上,不一会儿,两罐啤酒下肚,他人有点晕乎,轻飘飘的,感觉魂飞起来了。
阁楼入口处的挡板被人推开了,一只手伸了出来,手里拿着很大一个包子。
“我不吃。”林重说,他没食欲。
林瑞把头也伸了出来,他踩着梯子,颤颤巍巍地说:“晚饭不好吃,包子好吃,你吃吧。”
“中午的包子?”
“嗯。”林瑞说“可好吃了,我藏了一个,给你。”
林重拿过包子,咬了一口,都凉了,没尝出多好吃。
林瑞看自己弟弟吃了,笑得开心,两个小虎牙露了出来。
林瑞的长相是顶顶好的,更像母亲,林重更像父亲些,一起出门时,林瑞总会把林重的风头都盖过了,林重看多了别人关注他哥,夸他哥好看,轮到他,总说一句弟弟也好看,这个也字说得像是顺带的,所以林重打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如林瑞,也不如林瑞讨喜。
“好吃吗?”林瑞眨了下眼睛,他眸子清澈,像通透的湖水。
“嗯。”林重见林瑞笑,也说不出不好吃。
“小山,明天要一起玩。”林瑞说完,哆哆嗦嗦地扶着梯子下去,脸紧绷着,怕高怕得要命。
“嗯。”林重应了一声,把挡板盖上。
他看了看手里的包子,不能浪费,就吃了,吃完他倒是精神了,他讨厌这种清醒的感觉,又去拿酒,往嘴里灌。
直到意识不清,才满足。
倚着床沿,他恍惚看见陈路生了,面无表情地也看着他。
还是那么冷漠。
做梦都没胆量做个好梦。
“我今天去看医生了,他又问了我那个问题,问我在痛苦什么……”他微垂下眸子,长长的眼睫敛住他一半情绪,“我也不知道。”
若说痛苦,他早痛苦过了,他也觉得自己没在痛苦了,可医生说他很痛苦,所以抑郁的症状才会加重。
他想,痛苦陈路生不喜欢他嘛,还是痛苦陈路生和别人一起欺负他,甚至把他当玩物一样送给别人,又或者痛苦他父母不爱他,他腿残疾了,他一事无成,这些在他心里滤过,心脏没有给一点回应,该怎么跳还怎么跳,没疼没痛,也没多跳一拍少跳一拍。
他倒是觉得他睡不着觉痛苦一些。
还有噩梦、梦里宛若真实的痛感、总是出神、心悸,让他觉得痛苦些。
像是一个死循环,越痛苦,病症越厉害,病症越厉害,就越痛苦。
林重身体往下滑,完全地躺在了地上,地上冰凉,他整个人蜷成一团,努力放空大脑,等待睡去,脑子不容易空掉,一空就很容易被填充进东西,努力着努力着,他就放弃抵抗了,脑子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吧。
想陈路生坐在前面从不回头看他,想陈路生冷漠的一张脸,想陈路生说“你随意”时满不在乎的表情,想出车祸后被送进医院,苏醒后听到的父母和医生的争吵,想父母劝他截肢时说的话……太多太多,心脏依旧平稳地跳着,沉甸甸的,仿佛被灌了泥沙。
他感觉身体里流动的不是鲜血,是浑浊的砂浆。
他恍然明白,原来痛的啊,痛苦沉淀在心底,每一次跳动都装着,所以不会多跳一拍,也不会少跳一拍。
他觉得是酒喝得不够多,不是说酒精伤脑吗,他真希望酒精能杀死他所有的脑细胞,让他从此脑死亡。
手伸出去,空了的易拉罐被碰倒,发出的声响扯拽着他的神经,脑袋里一抽一抽的疼,他爬起来,拿到啤酒。
身体一翻,靠着那一摞书,后背硌得生疼,他懒得动,疼就疼着吧。
又喝了两罐。
又看见陈路生了。
看见了,就想说话,可有什么可说的呢,医生说,他只要好好吃药,好好接受治疗,病会好的,好了就不用噩梦连连了,不会再有幻觉了,他得放下,去过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里没有陈路生,真的,假的,都没有。
林重望着走远的陈路生,一个假的陈路生,眼前忽然模糊。
“我不想看见你了。”林重不想在噩梦里梦见陈路生,不想看见有陈路生的幻觉,梦里幻觉里他都在欺负他。
林重顿了好久,又开口,声线被酒精侵蚀得喑哑,“……可我又能去哪看见你呢?”
陈路生,就今晚,就一个晚上,你让我做一个有你的好梦吧,林重在心里默默道。
意识下沉,林重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短,凌晨四点的时候,林重醒了,一身冷汗地从噩梦里惊醒,看着地上的易拉罐,他感觉脑袋胀痛,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回来就喝上了?吃没吃饭啊?他想着,感觉自己并不饿。
吃没吃药?他又想。
喝酒就这点不好,容易忘事,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四点多了,就算药忘吃了,现在吃也不赶趟了,算了,不吃了。
有上顿没下顿的,能好就怪了,还浪费钱去买药。
林重把易拉罐扔进纸篓里,转身把抽屉里的药瓶和床头的便签也给扔了。
他回床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南方没有暖气,屋里一到夜里冷得厉害,他望着窗外破晓,天边泛起白光。
阳光穿透玻璃,照进来,让屋里有了些暖意。
铛铛铛的,有人敲响了梯子上的挡板,林重从床上起来,拿开挡板,林瑞扒着梯子,仰着头看他,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眼睫毛纤长。
“不怕高了?”林重笑道。
“怕。”林瑞腿肚子打着哆嗦。
林重伸出手,“上来。”
林瑞抓住林重的手,爬上阁楼,他跪爬着,一会儿掏掏这儿,一会儿掏掏那儿,阁楼里也没什么可以给他玩的,但他自己就可以跟自己的影子玩,还玩得很开心。
“小心别磕到头。”林重担忧道。
“嗯嗯。”林瑞应着,爬上床,扒着窗户往外看,“天亮了。”
“嗯。”
林瑞一骨碌躺倒,呈个大字,躺在床上,扭过头,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林重,“小山,我好喜欢你。”
“怎么突然说这些?”林重疑惑。
“不知道,想说。”林瑞说“今天出门吗?”
林重又看了时间,“嗯,还有半个小时,我就去上班了。”
“那回来可以给我带小糖人吗?”林瑞的两只手伸到空中,比划着,林重也不知道他在比划什么。
“什么形状的?”
“山的形状,好多好多山,这样就有很多很多糖。”林瑞的手比了个大大的圈,象征着好多。
林重应道:“好。”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直到到了林重上班的点。
临走前,林瑞拉住林重的袖子,“早点回来,我等你回来,记得带小糖人。”
林重迈出家门,门缓缓带上,留下一句:“知道了。”
第114章 两万五
陈路生狂奔在路上,他看了眼时间,加快了速度,到了公寓楼下,他进去按了电梯键,等电梯下来。
手机忽然响了,是程医生发过来的。
他点开一看,程医生催他回去,他母亲派人来找他。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电梯门向两侧敞开,陈路生攥了攥手机,转过身,朝外走。
赶回到程医生那里,从后面进去,装从楼上刚睡醒下来,然后跟着司机回家,好不容易有一天可以去找林重,还是没去成。
他拿出手机,切换账号,看到了林重那条消息,问他过不过去,一划,上面是几乎差不多的话。
他没回过,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过去。
他想过去,可这个世界上他想这两个字是最没有重量的。
回到家,母亲和父亲在闹,父亲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他从门口的大花瓶里抽出一根棒球棍,拎着走了过去,二话没说,直接砸碎了父亲面前的摆件。
“滚!”他吼道。
陈文清护着身后的男人,恶毒地骂了一句后,带着人离开了。
陈路生扔掉棒球棍,抽出两张纸巾给自己母亲擦泪,陶燕秋一把抱住陈路生,捶他的后背,咬他的肩膀,发泄完沉沉睡去。
他把母亲交给佣人,径直上楼,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继续编写之前未完成的代码,帮人改论文,到凌晨三点,他才关上电脑,把东西传给一个账号名叫红杉的人,他们在网上交易,没见过彼此。
红杉很快把钱发到他的账号上,他看着账号上的余额,走到床边,整个人扑倒在床上。
疲惫令他一动不想动,他点开和林重的聊天框,内容枯燥,就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可他看得起劲。
盯着那一句话,他困得渐渐眼睛睁不开,临睡前,他把账号切换回来。
“林重,我好累啊,好困……”他闭上眼睛,轻声呢喃,“可下个月给你的钱,我赚够了,还多了五千呢。”
他渐渐陷入沉睡,他做了个好梦,梦到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很热的太阳高照的星期日,他被推着赶紧穿上沉重的布偶装,被拉着走到人前。
“你要活泼一点,蹦起来,小孩子们才喜欢。”林重跟他说着。
他看着林重穿着同样的泰迪熊的布偶装,蹦蹦跳跳,那么沉,那么热,真亏得他能那么有活力。
透过有限的视野,他四处张望,他看见了那些他母亲派来监视他的人,在人群里明显极了,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他的身影,目光掠过站在那里的两只泰迪熊。
他们没发现他。
林重拉了拉他的手,拽着他跳舞,周围绕着叽叽哇哇的小孩,他觉得吵,但并没有觉得讨厌。
视野被泰迪熊的大脑袋占据,他只看见了林重,看不见旁的了,也没有旁的看见他。
他抬起了腿,跟着林重蹦,布偶装里又热又闷,不透气,里面一股别人留下的汗味,渍住了一样,味道难闻。
可是,这里面让他好安心啊。
第115章 见程医生
那天程医生遇见了一个有些特殊的病人,只有十四岁,沉默地跟在自己母亲身后进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病人的母亲非常强势,要求治疗过程必须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拒绝了。
过了几天,病人的母亲再次联系了她,说可以加钱,她再次拒绝。
又大概过了大半个月,病人的母亲带着病人再次上门,这一次病人的母亲妥协了,而她没再拒绝。
和病人第一次的交谈并不顺利,小病人规规矩矩地坐着,不闹,但就是不说话,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眼中没有一点孩童的神采,眸子如有杂质的琥珀,暗沉、浑浊。
前前后后一共四次治疗,他都一言不发。
第五次的时候,他开口和她说了第一句话——你身上长满了眼睛。
她当时提笔在纸上写下幻觉两个字,问他:“其他地方呢,墙壁上、地板上有没有长眼睛?”
她仔细观察着男孩的眼睛,他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墙壁,那双眼睛聚焦,焦点快速变换,男孩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了他的答案——有。
而且很多。
男孩表现得毫无异常,就好像那些眼睛已经跟了他太久了,以至于恐惧、惊愕都消失了。
男孩垂下眸子,继续不说话了。
她查过病人母亲的病例,怀疑可能是家庭因素导致病人出现幻觉,但病人的母亲对自己家里的事闭口不谈,唯一的突破口只有男孩。
但男孩显然比其母亲更难沟通,他会坐在那里拿着一本书乖乖看书,一看就是一个下午,或者挪着凳子到桌旁,拿出练习册学习,学累了,帮她浇浇花,擦擦桌子,画幅画送给她,反正就是不说话。
他画的画无一例外都是她的素描。
只是很怪,其他地方他都画得很像,唯独眼睛,那双眼睛透着精明和锋利感,不是她的眼睛,是男孩母亲的眼睛。
“你喜欢你母亲吗?”她问他。
他抬起头,冲她笑了笑,“不喜欢。”
那是一天中男孩唯一对她说的话,第二天来,男孩话变多了,她问他为什么,他说她没有把他说的话告诉他母亲,他说如果她告诉了,他今天应该是带着伤来的,他是笑着说的。
然后他又跟她说:“我不喜欢她,但我爱她。”
她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他的母亲。
她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能看到那些眼睛的?”
他答:“忘了。”
她问:“这种情况有一年了吗?”
他答:“有吧。”
她问:“两年、三年?”
他答:“也有可能。”
她在纸上写下,至少一年。
从那天以后,他们之间的沟通变多了,当然,男孩很少提及自己身上的事,交流虽然多,但很多并没有什么用。
男孩是十三岁的时候被发现异常的,家里的佣人看见他对着空气说话,他母亲带他去看过医生,看过三次,她是他的第四个心理医生。
男孩除了会看到幻觉,其他都很正常,没有自毁倾向,也没有暴力倾向,情绪稳定,做事条理清晰的像个成熟的大人。
她与男孩认识第二年的夏天,男孩来她家里,她邻居家的小孩过来玩,带过来的猫不小心死了,一只小白猫,男孩很冷静地提议把尸体烧了,不然会传染各种病菌,他冷静异常,明明小白猫过来时她看见过他拿零食条偷偷逗它玩。
过后她问他:“不喜欢猫吗?”
他点头。
她看着他默默收紧的手,垂下的眼睫,微微皱起眉。
太过克制自己的情绪,只会像被拉开的弦一样,越克制,就越用力拉紧,迟早有一天,会崩断的。
男孩高一那年,他们已经算熟了,他偶尔会跟她讲一些自己身边的事,无关紧要的,从他嘴里出来,无悲无喜,不牵扯进任何情绪。
那日是盛夏里最热的一天,他照例来到她这里,无意提起一件事,他和朋友去游乐园玩,有个讨厌的家伙差使他干活,那泰迪熊的布偶装可热了,一股讨厌的汗味,还要站在那里被一群小孩拉着拍照,好讨厌,好可恶。
讨厌、可恶,这样的词从他嘴里出来,令她感觉不可思议。
像灰蒙蒙不带色彩的背影里添上了一点颜色,他那时的眼神生动,她第一次感觉到,他还是个少年。
第二天他再过来,又一次提了那个讨厌的家伙,说他误会了,那家伙以为他也是去兼职的,他又提了那讨厌的布偶装,里面热,味道难闻,最后他很轻声地吐出两个字——可是。
可是后面便没了。
再往后他再没提过那个家伙,好像把那件事忘了,辗转过了半年,他高二开学前,他问她想送班里同学东西,送什么好。
她说:“饼干吧,可以做成不同形状的。”
他送没送,她不知道,因为他没说。
后来他有一阵忽然经常发呆,他以前很少发呆,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总说没发生什么。
他高中毕业后有段时间吧,他开始偶尔从她这里借过,以来她这的理由去别的地方,她一直帮他隐瞒,并以此为条件,要求他接受正式的治疗,他同意了,开始跟她说很多事。
从他口中,她知道了一个人——林重。
一个喜欢他的讨厌的人。
她没有想过,那压抑的火山爆发,淹没的是一个无辜的人。
大二刚放假,他又过来,让她保存个东西,只是一本书,她随意地放进了抽屉里,哪个抽屉他也知道,他过来会自己拿,躺在床上看那本书,有次碰巧,他起身,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从书里掉出来两张纸,一张写着糖葫芦的做法,一张画着一双眼睛。
他画过很多素描画,人不一样,但眼睛一样,都是他母亲的眼睛,只是那张素描画不一样,那双眼睛明媚朝气,含着笑意。
他没说什么,直接把两张纸夹了回去。
她也没问。
他的病情一直稳定,可后来大学毕业后有一阵,突然恶化,严重到不得不住院,他母亲很少来看他,她来,他也不认得她了。
他犯癔症,人疯疯癫癫,最严重的时候把窗台上的一株四季海棠当成人,叫他林重、小山,跟它说喜欢,天天跑去给花浇水,比吃饭还勤快,还带它去晒太阳,坐在院里抱着它,和它说话,很多护士见状,在他一发病开始闹的时候就喊林重,他就乖了。
她奇怪为什么那么多盆花,偏偏对着那一盆情有独钟,后来掠过的一眼让她明白过来,因为那盆是最好看的啊。
再后来,那花连土带盆被他母亲扔下楼,她以为他会发疯,可没有,他清醒了,很快出了院。
那以后,他很少再来找她,最后一次来找她,只和她面对面坐着,沉默很久,她没话聊地问他最近很忙吗?
他看起来很累,他疲惫地笑了笑,说是很忙,不过很快就会忙完了,忙完了就可以休息了。
如今想起来,她觉得他说那话时语气很平常,有种解脱感,比工作等休假要沉重些,又比打算去死要轻快些。
好像死亡只是长一些的休假。
临走他异常郑重地跟她道别,她以为他是不会再来了,所以道别,谁知她再知他的消息,便是他成了陈氏集团的董事长兼CEO,然后他自杀了。
割腕,血放了一浴缸,人被送进医院已经有些晚了,还活着,但醒不来,医生说有可能会永远醒不来,成为植物人。
就算醒来,大脑也受损了,可能会对以后的生活造成影响。
她去看他,他躺在那里,没有声息般,旁边的机器发出滴滴的声音,她跟他说院里又移了株四季海棠,红艳的,很好看,也给它取名叫林重,叫他起来去给林重“浇水”。
她几乎每天去,每天说。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后醒了,他忘了很多事,也失去了计算能力,他从她那里拿走了所有的谈话记录,和那本存在她那里的书。
她不知道他想起什么,只是他开始老实地接受治疗,开始好好生活,努力工作,锻炼身体,按时吃饭。
有天他突然问她:“我很讨厌林重吗?”
她想,应该是的。
“那为什么我感觉我很爱他?”他满眼茫然。
可她给不了他答案。
她看过他手腕上的伤口,伤疤中间有个错口,她想啊,他划开自己手腕的时候,肯定犹豫了一下,才会留下那样的伤口,他犹豫的那一瞬想到什么了呢,是林重吗?
他们之间的话题除了病情就是林重,他和她说,他去找过林重,远远地看过一眼,只是远远看过一眼,他说他设计了一个私人庄园的图纸,他想林重会喜欢那个庄园。
他说他想起了一件事,林重很喜欢冰糖葫芦,他给林重做过一次,林重嫌他做的不好吃。
他说他又想起了一些事,关于林重的。
他说他想起把林重送给别人的人是他,报警的人也是他,他说这算不算一点爱林重的证据,然后他苦笑。
他说他要练肌肉,林重喜欢身材好的,他不记得林重喜不喜欢了,但他就是觉得林重会喜欢。
他曾无数次问她,他可以去打扰林重吗,还有资格去追求他吗?
她看着他想抓住了救命稻草的眼神,说不出不可以,没资格。
她怕,如果她否定了他,他会再次选择死亡。
她说他可以断药那天,他跟她说他要去找林重了,她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他上车离开,他走那天,窗台上的那株四季海棠朝着阳光,花开得正好,艳得像簇簇火苗。
第116章 虫儿飞
走廊里,小小一只的陈路生靠墙站着,跟罚站似的,站得笔直,小手牢牢地靠着两边裤线,从诊室里面传出他母亲和医生的对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