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客/我心上人是仙门叛徒—— by俺大爷
俺大爷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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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片刻寂静。
“无妨。既他会回,那在下在这里等着便是。”
紧接着,大刚听他师父“啪”地拍了一记长案,如同拍惊堂木:“稍待!我隐约记得我那师兄提过一嘴,好像是去了蓬莱岛西!”
玄陵门少主的声音立刻响起,听着竟像是喉头微颤:“……当真?令师兄可有提去向何处?”
“好像,正是要去你们那玄陵门!”
这下,男人的嗓音都哑了:“他……真如此说?”
第五君掷地有声道:“千真万确!”
大刚在楼梯上听着,简直想要鼓掌叫好。
师父!您演得太棒了!徒儿受教了!
大刚在楼梯口猫着,小心窥得那玄陵门少主高大的身影出了灸我崖,才蹬蹬蹬又跑下来。
刚下到一楼,他的小脸就变色了,惊惧地喊了一嗓子:“师父!”
已经过了街的黑色身影霎时一顿。
然而那人只用余光瞟了一眼黑咕隆咚的吊脚楼,然后消失了。

诊室里,烛火的小苗苗抖了抖。
第五君头晕目眩地晃了几晃,险些又磕到灵堂,被大刚的小手撑住。
第五君的脸色很不好看。
但隔了一张假面皮,什么颜色都透不出来。大刚紧紧攥着师父的手指,师父的皮肤冰凉,像是被抽干了血的僵尸。
第五君低声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
他右手撑着长案,肌肉紧绷,才能让自己勉强站直。
换颜易嗓之术劳神费力,而刚刚与齐释青讲话又过度紧张,生怕露出破绽,他现在内力运转不过来,半边身体都是僵的。
第五君的左手一向戴着黑手套,并非是什么“得了神力”,而是为了掩盖灵脉已断,不时的肌体僵硬。
他这几日为了易容,无法戴手套,只能用内力强撑着断脉,尽可能地举动自然。
但好歹这次没晕过去,也没把哪个师祖的牌位撞翻。
第五君没力气跟小徒弟生气,只发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以后不许往灸我崖领生人!”
大刚担心地瞧着师父:“是!师父,您没事吧……?师父你怎么了……?”
第五君板着脸道:“被你气的。”
大刚担忧地望着师父有些磕绊地上了楼,小声喊道:“徒儿记住了!徒儿以后不气你了!师父您早些休息!”
躺在榻上,第五君昏昏沉沉地想:得快些把灸我崖那套奇方传给大刚了……然后得多教导他两句,多督促他修炼。
也不知今日那番话齐释青信了多少。哎。
第二日,一切如常。中午大刚跑去找他爹吃饭,到了晚上齐释青也没来。
第五君松了口气。
第三日,一切如常。中午大刚跑去找他爹吃饭,到了晚上齐释青也没来。
第四日,一切如常。中午大刚跑去找他爹吃饭,到了晚上齐释青也没来。
第五君裁思着这齐释青果然是被他骗回去了罢,便轻松了些许,只是面上的伪装仍未卸下,依旧跟大刚演着“师父云游,小师叔在家看门”的戏码。他日日揪着小徒弟修炼,要求愈发严格。
“你还未扎过舌针,仔细瞧着。”
大刚胆战心惊地看着师父拿纱布固定住病患的舌头,快速进针,手如疾风,针刺无影。每次进针都是一寸,分毫不差。很快病患口中满嘴鲜血。
大刚看得舌根发麻,直眨眼睛。
第五君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再眨眼给你眼皮扎两针,让你不能闭眼。”
大刚打了个哆嗦,拿手撑开自己圆溜溜的眼睛。
第五君道:“去拿漱盂过来。”
大刚颠颠地取了漱盂,又捧了一摞纱布,放下后又打来一小铜盆的清水,请师父净手。
“好了。”第五君把病患从诊床上扶起,温声道:“可有感觉?”
那病患歪头把口中鲜血吐出来,揉了揉自己半边面瘫的脸,欣喜道:“能动了!有感觉了!”
第五君端详了一会儿,道:“还需再来一次。三日后再来。”
病患在诊床上就想跪下给第五君磕头,激动哽咽道:“谢谢仙人!谢谢神医!”
第五君伸手扶住,微笑道:“不必。不可见冷风,好生休养。”
大刚送走了这头发花白的病患,跑回诊室,对师父道:“小师叔!我去找爹爹吃饭啦!”
第五君正站在案后慢条斯理地擦手。巾帕是亚麻质地的,衬得第五君的手指像是几段骨瓷。
他闻声掀了掀眼皮:“怎的最近找你爹这么勤快?”
小徒弟有些支支吾吾,扭捏道:“就……想找爹爹吃饭嘛……”
第五君没细究,十岁多点的小儿,黏着爹爹也属正常。
他把擦完手的巾帕叠好,放在案上,问道:“口僻的针法,你可学会了?”
大刚肯定地点头:“学会了,小师叔!”
第五君轻舒了口气,他这小徒聪颖得很,只要说是会了的东西,就没有记不住的时候。
“那你去吧。”
大刚欢天喜地地跑出了灸我崖,跟对面的爹爹小声打了个招呼:“爹爹,我一会儿给你带春香阁的大包子吃呀!”
老刘呵呵笑着摆了摆手,目送又长高了不少的小子跑远了。
儿子有仙缘,儿子有福啊!
这拜入灸我崖不过一年,现在连玄陵门少主都对大刚青眼相看,日日请他用膳,交流大道心法。我老刘家祖上积的德,几辈子都用不完哪!
大刚跑过两个街口,从灸我街转了个弯,拐进了春香阁。
一楼站着的玄衣弟子一见他进门,便行了个礼,带大刚上了二楼雅间。
那弟子叩了三下门,道:“少主,灸我崖小道友来了。”
大刚在门外高兴地踮脚仰脸左看右看,美滋滋地背着手听玄陵门的人叫他“小道友”——玄陵门的人都好有礼貌啊!街坊里邻居都叫他小郎中,师父更过分,总是叫他小崽子。
“进来。”低磁的声音传来,那弟子便推门送大刚进去,然后转身走了。
大刚的小嘴张到了一只鸡蛋那么大。
雅间内清一色的古朴乌木,塌上暖帐缠的金色绫罗,缕缕丝线绕床顶而落。轩窗半开,微风拂栏,吹起金纱,雅间内飘飘袅袅,如上界天庭。
镂空雕花的乌木桌上摆了还冒着热气的山珍海味,香气袭来,令人食指大动。
雾气腾腾,清风习习,那一桌子玉盘珍馐后头,坐了一个黑衣男子。
正是玄陵门少主齐释青。
齐释青对大刚勾勾手指,面上一派温煦:“小道友辛苦,快来。”
大刚吞了吞口水。
师父!齐释青哥哥,他是个大好人!
大刚小腿一抬,冲着美食奔去。
齐释青早已辟谷,并不动筷,只是在一旁微笑,看着大刚吃得香。
大刚本来也辟谷,然而几天下来跟着齐释青吃了这么多好吃的,大刚由衷地觉得:这谷,不辟也罢!
齐释青给大刚添了碗阳春白雪汤,关心道:“今日可好?”
大刚迅速嚼了嚼嘴里的鸡腿,咽下去,道:“好的呢,哥哥!”
其实大刚一开始并不叫哥哥的。哪里有那么亲嘛!
那天,他从灸我崖出来,照常过了街,打算去陪爹爹吃午饭,却发现爹爹的茶水铺子里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贵人。
那人的背影挺拔修长,一身玄衣,墨发如瀑,坐在简陋的茶棚子里也是气度非凡。大刚一溜小跑,到跟前才发现,哟,这不是昨儿晚上去见师父的人嘛!
老刘一见儿子,连忙招呼道:“大刚,大刚,这是玄陵门少主,快来行礼。”
大刚“哎”了一声,冲齐释青行了个礼,又端起了个老成的小架子,对他爹道:“爹,昨儿见过啦!”
老刘:“哦哦,原来少主您昨日已见过犬子,惭愧惭愧。”
齐释青起身道:“不必拘束,在下与另公子颇有缘份。今日前来,是想请您与小道友一同用个便饭。”
老刘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
大刚眼珠一转,对齐释青道:“少主,您就算请我吃饭,我也没法把师父给您变出来呀!我师父去远游啦!不在!”
齐释青低头笑了一声,朗目微挑。“小道友多虑了,在下只是想与小道友交个朋友,一同探讨仙术道法罢了。”
老刘一听,赶快踹了儿子一脚。你小子,人蓬莱仙门之首的少主上赶着来与你交朋友,你不麻溜的赶快答应了!?
大刚捂着被踹痛的屁股,龇牙咧嘴道:“既如此,那少主您带路吧。”
老刘点头哈腰地把茶铺子一盖:“多谢少主抬爱,您破费了,破费了。”
齐释青淡然颔首:“哪里。”
这第一回齐释青请客,老刘是跟着去的,然而当他发现齐释青确有许多仙门道法要与大刚探讨一二的时候,他便在心中暗道,自己一介凡人,还是不多窥探的好。
于是第二回齐释青再请客的时候,他便不去了,想让儿子多跟玄陵少主交际交际,把仙途趟平。
这齐少主也意外地客气有礼。连接几天他未赴宴,齐释青总让儿子给自己捎来食盒,里头的吃食与客栈里卖的佳肴并无分别。

喝着玄陵少主盛的汤,大刚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然达到了巅峰。
但毕竟吃人家嘴软,连吃了好几天,大刚都没意识到齐释青已经可以牵着他的嘴巴走了。一处比一处贵,一顿赛一顿的惊艳,大刚已经对这位玄陵少主没有了任何提防——这称呼从“少主”,变成了“少主哥哥”,最后又变成了“哥哥”——不光不提防了,还亲得要命。
大刚摸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往后一瘫,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齐释青闲聊一般问:“你小师叔,今日也好?”
大刚眼睛眯缝着,困气上头:“好呢,好呢。”
停了一会儿,大刚又道:“有时候也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法?”
大刚“唔”了一声,想了想,说道:“师……叔偶尔会脸色不太好看,晕上那么一晕,但总说没事。”
齐释青的眉头紧紧蹙起。
“你师叔这样多久了?”
“从收了我就一直这样呀。一年了。哎,也不知道收我之前,师叔是怎样的情况。”
思索片刻,齐释青又给大刚盛了碗阳春白雪汤。
大刚挥着小手道:“别了,哥哥,我吃不下了!”
齐释青一本正经道:“吃吧,这阳春白雪汤与寻常汤食不同,吃了能长灵力,助修为。”
大刚拉过碗,挣扎片刻,妥协了 。
小口小口灌着缝,大刚听齐释青道:“大刚,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大刚眼都没抬,道:“哥哥直说呗,既然是朋友,能办到的我一定帮。”
齐释青道:“我想求个灸我崖明日的号。”
大刚抬头,惊愕道:“求号这种小事有何难?别说一个号,三个五个的我也能给呀。是玄陵门的弟子们要看病吗?”
齐释青笑着摇摇头,“是我求号。一个便够。”
大刚忍不住打量着齐释青,这少主哥哥玉树临风,中气十足,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
——难道是有什么隐疾?
齐释青看大刚的眼神不住飘忽,一下子想起了灸我崖门口石板上的最后一症,眉尾抽搐了一下,解释道:“并非是我有疾,而是你师叔的病,兴许我能治。”
大刚一听这话,哐当把小调羹砸在碗里。
“你说,师叔他有疾?”
齐释青严肃道:“恐是重症。因不欲你担心,才一直不同你说。”
——这还得了?!
大刚立刻就从椅子上蹦下来,要给齐释青磕头:“若是少主哥哥能治我师叔的病,大刚给哥哥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齐释青连忙去扶他:“小道友快请起,我其实与你师父是至交好友,此次来蓬莱岛东也是为寻他而来……”
大刚的眼睛亮得灼人,声音都抑制不住地上扬:“哥哥你认识我师父!”
齐释青微笑颔首:“认识。”
大刚长吁一口气,那表情一下放松得像是瞬间扔掉了千斤重的包袱一样,话匣子如同开闸泄洪的大坝,再也关不上了。
师父,都怪您要演什么戏!你好朋友来找你,你演得那么好他都认不出来!
师父,你不能对朋友这样!
他还要给你治病哪!
大刚低下头,勾勾手指示意齐释青靠近。
齐释青从善如流地附耳。
只听大刚悄悄道:“哥哥,你别告诉别人啊……我小师叔,其实就是我师父……”
小孩热乎乎的哈气喷在耳朵上,齐释青却觉得那股暖意从耳廓扑到了心尖。
他克制着胸腔的起伏,然而瞳孔却不住颤抖。齐释青闭了闭眼,坐直身体,对大刚微微一笑。
桌面下的两只手,原本平放在膝头,却紧紧握了起来,好像掌心里有什么绝世珍宝,再也不能松开了似的。
齐释青把大刚给他的诊号仔细放入怀中收好,与大刚相约第二日灸我崖见。临走的时候,他也没忘了给刘大刚他爹捎去一只食盒,里头是六只香喷喷的大包子。
在案后的第五君觉得今日气氛不对。
具体是哪里不对……第五君一时还说不上来。
他环顾诊室四周,目光从病号挪到了小徒弟身上,然后幡然醒悟——他小徒弟今日格外的不对劲。
今日的小崽子特别安静。
乖乖下针,乖乖收拾,乖乖叫号,第五君说什么是什么,百依百顺,一句异议都没有。
不对劲。
第五君默默观察着刘大刚,眯起眼睛——
在治疗病患的时候,小徒弟倒是全神贯注无可指摘,然而在迎来送往叫号的间隙,总是心神不宁地往灸我崖外头瞅。
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今日的病患有大刚的熟人?
叫到今日最后一个号的时候,第五君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他的爱徒,雄赳赳气昂昂地,把齐释青领了进来。
第五君在案后磨着牙,两眼冒火地瞪着小徒弟。
小徒弟却把齐释青往诊床上一摁,扭头对师父道:“小师叔,他有病!您快来瞧瞧!”
齐释青:“……”
第五君:“……”
按照大刚昨日与齐释青合计好的,师父来给齐释青看病的时候,齐释青也趁机号号师父的脉,看看师父到底是什么病,该怎么治。
第五君在案后凉凉道:“哟,这不是玄陵门少主嘛?哪里不舒服呀?”
齐释青道:“食欲不振,睡眠不佳。”
第五君笑呵呵道:“哎呀,玄陵少主身子骨硬朗的很,不过就是固本培元,疏肝理气的小毛病,不打紧。大刚就能治。来,大刚——”
“下针——”
“哎哎哎师……叔!您等等!师叔您不来看一眼吗?我瞧着这……这玄陵少主他半面僵硬,神情郁结,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哪!”
第五君一摔镇纸,笑了一声:“半面僵硬,神情郁结?那太好办了。”
“大刚,你不是说你面瘫口僻之症的针法学会了吗?”
“就照着你会的扎,下针——!”
大刚看着师父那假面皮上挂着的笑容,还有被摔得滚了几滚的镇纸,心里一惊。师父竟然生气了!
第五君在案后坐下,一手抚案,一手托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大刚和齐释青。
一股怒气从肺顶到喉头,第五君气得要吐血。
他的小徒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齐释青串通一气,摆明了就是想让他近身!
第五君盯着他们二人:“下针——!”
大刚颤颤巍巍把一托盘的银针端起,走到诊床旁,艰难地看着齐释青。
齐释青没有看他,而是目光越过长案,定定地看着他师父。
大刚心下震颤,翻山倒海——
既没病,那就不能乱治,胡乱扎针……不配行医!
大刚哆嗦着把手里托盘往塌边小几上“哗啦”一放,然后快步跑到师父跟前,膝弯一软跪了下来。
“师父!徒儿知错了!”
第五君一听这小崽子连“师父”都叫出来了,心道好啊,你这孽徒倒是对齐释青推心置腹,干脆利落和盘托出了!
第五君喝道:“你还知我是你师父!”
大刚的小身躯在地上瑟缩了一下。
“妄顾师命,将机密告于外人,还设计欺骗为师,”第五君气息不稳,额上渗出虚汗,“你既如此相信玄陵门的人,那就跟他走罢!”
大刚伸手抓住师父的袍角摇晃着,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师父不要!别不要徒儿!”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看向齐释青:“短短几日,就能将我徒儿收入麾下为你所用,齐少主好手段。玄陵门既看中我这徒弟,我这破落门派自然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他一根一根掰开大刚的手指,退开一步。
“就请少主把这孩子领走吧。”
“师父不要!!!”大刚在地上俯倒,哇哇大哭。
然而第五君没有再瞧他一眼,只身上楼了。
齐释青旋即翻身下床,去扶跪在地上哭得凄惨的大刚。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大刚的衣角,就被小少年一掌拍开。
“你走开!!都怪你!师父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又悲又怒之下,少年灵力外泄,这一巴掌让没有防备的齐释青吃了一惊。
齐释青震惊于刘大刚的资质,但他面不改色,慢慢起身,宽慰道:“你先起来,我去劝你师父。”
大刚跪着不肯起,抹着眼泪,像只被欺负了的小老虎:“师父不要我我就不起来!!呜呜呜呜呜——”
齐释青又温声道:“他不会不要你的。”
见小少年还是哭天抢地充耳不闻,齐释青叹了口气,轻轻补了一句:“他心软。”
但大刚哭得厉害,这句话没听到。
齐释青见实在无法把孩子哄好,只得自己寻着楼梯上了楼。
他敲了敲第五君的门。没有反应。
他微微蹙眉,又用灵力探查一番,屋内竟什么动静都没有。
于是他抬手推门,门居然没有锁。
屋内空无一人。
齐释青心道不好。
完犊子了,他师父真不要他了。
第五君的寝房内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出有人在此居住过的痕迹。
窗外的斜阳越沉越低,最后一抹橘色的光线照到屋内,点亮了一小片地方。齐释青的目光落在屋内唯一一张书案上,那里端端正正摆了一本书,和一封信。
那书,就是灸我崖的立派之本——《针灸奇方》。
而那信,则是齐释青熟悉的字体,跟灸我崖门口石板上的字一模一样,别具一格的遒劲凌厉,上面写着——「灸我崖第十代传人刘大刚亲启」。
齐释青慢慢伸手,极轻柔地把信拿起,垂眸注视着其上字迹,并未拆封。
他把这书和信捧起,下了楼。
大刚跪在案边,对着灵堂,还在哭。
齐释青不知道一个男孩子竟然能哭成这样,就站在那里观赏了片刻——刘大刚的眼皮肿成了桃子,瞳仁眯缝着瞧不见,鼻头红的像是被门夹过,呼吸声都似在呜咽,上气不接下气。
齐释青看得差不多,缓缓把怀里的东西递给大刚。
大刚没接,而是抬头问他:“我师父呢?”
齐释青说:“你师父不在屋里,给你留了一封信。”
大刚赶快接过,把书放腿上,急着拆开了信。
「吾徒刘大刚
见信如晤。
为师知你勤奋刻苦,天资聪颖,心地纯良,定不会行差走偏。
此针灸奇方传与你,你便是灸我崖第十代传人。
须你自己修行习得此方,别无他法。
除此以外,凡为师所授,皆非灸我崖之道法,忘念都随你。
未能同你道别,是为师之过。
不能再护你,亦是为师之过。
望你早日成仙,跻身上界。
为师于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若你修仙修得不快活,那这仙,不修也罢。
一切全凭你心意。
灸我崖第九代传人
第五君」
刘大刚看完信,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齐释青劈手夺过信,却被大刚死死拧住胳膊,嗷嗷哭喊:“我师父,我师父……是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五君:没死。但你太气人,不要你了。哼。

蓬莱岛东有座山,山头头里有座庙。这山叫未名山,这庙叫无名庙。
庙里现下坐了个人,这个人叫第五君。
高高的山岗上,白云飘,雾气绕,郁郁葱葱不见天日,天空像匹打湿的布。闲云野鹤的日子,若是安排妥当慢条斯理地来,那当真是享受。如今突如其来地过上了这日子,第五君乍一下还不适应。
他把庙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霉烂蒲团往山下一扔——未名山的这一侧终年雾霭沉沉,地处蓬莱仙岛尽头,传说是下界的入口——因此也不担心会砸到人。
接着,他拿起陈年老扫帚扫完了地上的灰,就席地躺了下来。
背对浓雾,第五君和破庙里的一尊破观音对上了眼。
那观音灰扑扑的,面容慈悲,手拿净瓶。第五君瞅了那净瓶两眼,那里头的石头柳枝就咔嚓裂了两道缝,几块碎石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第五君又瞅了瞅观音的尊容,观音的黑眉毛竟然掉了一块,像是老化坠落的墙皮。
第五君:“……”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索性不看了。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万籁俱寂。第五君掰着指头算,他入灸我崖三年多了。
三年多以前,他拜司少康为师。那时他们师徒俩还没回灸我崖的小破吊脚楼。
两年前,司少康死了。
一年前,他收了徒。
如今,他扔了封信就跑了。
第五君不禁笑出声。自己当破烂师父的本领,绝对是跟司少康学的。
第五君举起左手,瞅了瞅那只黑手套。
“啧……”跑得太急,还有一打新手套放在抽屉里忘记拿了。
他翘起脚来晃了晃,心里盘算着:齐释青找不着自己,估摸着也就最多呆个一两周,他一个蓬莱岛西的少主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等他走了,自己就可以再回小吊脚楼了。
——只要这几日不被人看见就好。
至于大刚这个崽子,他愿意跟着齐释青走也行,在齐释青那儿能学到的东西肯定比自己能教的多得多,玄陵门虽然不可信,但齐释青总归是不会害他的。
他要是不愿意跟着齐释青走么……
那更好,等自己回去哄两句就成了。
第五君满意地闭眼假寐。
“你想见你师父吗?”
大刚跪在灵堂前呆呆傻傻,面上一片空白。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条件反射地呜咽:“想啊……可是师父上哪儿找啊……”
“不用找,让他回来就行。”男人的声音从容不迫,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大刚泪眼婆娑的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齐释青——你都害我师父跑了,还好意思说让他回来?
想到自己竟然联合这种人一起欺瞒师父,大刚又开始绝望地哭。
齐释青俯视着面前不断耸动的小肩膀,终于冷下脸来:“你师父走前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了,你要是还想见到你师父,就老实听我的。”
大刚心里一哆嗦,好像终于发现了齐释青的真面目了似的,跪在地上回过头。他可怜巴巴地看着齐释青,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无辜至极,活像是被恶人荼毒了的小狗崽。
第五君在未名山上过了两天逍遥日子。
如果和破观音脸对脸打坐也算是逍遥的话。
他每天都从破庙里悄咪咪地溜出来,在光秃秃的山头上往灸我崖的方向望上一望——这未名山的山头从灸我崖那里能看见,必须得小心。
然后又失望地发现齐释青还没走,玄陵门的弟子跟巡逻似的在灸我街来回打转,还隔三差五跟路人打听着什么。
于是第五君又缩回了破庙里。
这日,第五君正在打坐的时候,忽然鼻翼捕捉到了一丝烟味,不知是哪里起火了。
他顿时睁开眼睛——齐释青总不至于放火烧山逼他出来吧。然而他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并非是未名山上的火,走水的地方还隔了好一段距离。
从破庙里钻出来的第五君,顺着那股子烟味荡漾的方向瞄了一眼,霎时间浑身的血都凉了——
火光冲天,黑烟阵阵的地方,是灸我崖。
第五君登时就往山下跑。他紧咬着牙,疾冲得眼前发黑。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差点撞上两个上山砍柴的樵夫,情急之下蹿上了树才没被窥见身形。
第五君蹲在树枝杈杈上,无语地瞪着面前一窝小鸟崽。刚破壳没多久的小鸟毛都没有几根,此刻正等待它们的鸟娘亲给它们喂食。见突然飞上来一个人,鸟崽子们都欣喜地张开嘴,叽叽喳喳嗷嗷待哺。
看着无忧无虑的鸟崽子,第五君只觉得心急如焚。
两个樵夫走近了。
年纪大的那个说:“灸我崖那小郎中的师父,也忒不是个东西。”
年纪轻点的道:“许是人家师父得道升天了呢,蓬莱再叫仙岛终究也是凡世,留不住神仙哪!”
年长的反驳道:“既做人师父,哪有不照拂徒弟的道理?现在好了,一个小儿,被那玄陵少主欺负成什么样子!”
第五君心下一寒。
齐释青竟狠绝至此吗!他竟真的看错了人!
年纪小的叹了一声,痛心道:“那小郎中他爹,就是灸我崖对面摆茶水摊子的老刘,跪在灸我崖外一日一夜求玄陵少主放了他儿子,可玄陵少主连看都不看一眼,铁石心肠!”
年长的把手中攀山棍狠狠往地上一戳,气道:“玄陵门真是欺人太甚!平日里都说玄陵少主是个英雄,今日一看才知是个恃强凌弱的狗熊!”
年轻的点头道:“可不是么!据包子铺老王说,那玄陵少主霸占灸我崖,严刑拷打那小郎中,非要逼问出来他师父的去向。那道长恐怕是顶不住这恶霸才逃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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