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抬起眼看冷冷他。千万个纪元以来,第一次有人敢严刑审问永昼的神明。这种程度的僭越之举足够上断头台一万次。
敌意像地狱深处最暴烈的冷火,刹那间在两人之间席卷。已经不是因为僭越与否,态度如何,而是来自力量最本身的相斥,他们的存在注定无法相互理解,不能平静相对。
沉默像是能杀人的刀剑。
本源的世界里,则席卷起波及整个世界的风暴。所有力量都不约而同地往远离他们的地方偏移,映照到现实就是此刻迷雾之都的所有人都想要往外逃去,而这房间的一柱一瓦都隐隐颤动,相互挤压,表面蔓延出细细的裂纹。
时间流逝。
蜡烛的火焰疯狂摇曳,安菲的目光忽然看了一下窗外的无垠夜空。
本源的世界里,半透明的金色结构显得愈发脆弱易碎,暴虐不定的银色力量将它彻底笼罩。恐怖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涌动,攫住安菲全身每一处,带来死亡与湮灭的预感,像人在黑夜荒原里行走,忽然对上前方群狼荧荧的眼瞳。
任何人在这样的压力下都会感到面前的人是那样暴戾与可怕,他可以顷刻间抹去你在世间的存在,此刻留着你的性命不是因为升起了怜悯之心,而是还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直面这样的力量,那属于人的,脆弱的精神——会彻底崩溃毁灭。被波及的所有人都感到难以呼吸。
只有安菲依旧保持着沉默。
他的一举一动都只是在说,不要问你不该问的东西。
郁飞尘眼底缓缓浮现一丝血红。
终于,安菲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明还没有说几句话,就演变到了这种地步。
理智离开身体的感觉,何止是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简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虽然只是一霎那。
从前,在神殿里的时候,老女使总是对历代主人与骑士长的关系如数家珍。说他们中的一半,一生的时间都在剑拔弩张,彼此敌视。甚至,多年前还发生过几次血色的事件。
那时候,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直到现在才有所体会。有些东西从有生命起的第一刻就已经注定。
安菲看着郁飞尘,眼瞳里浮现出一丝雾一样的忧伤。然后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郁飞尘的侧脸。
那一刻,本源世界里那股毁灭性的力量终于安静了一瞬。温热的指腹轻轻擦过颊侧的皮肤,像神明抚慰不安的羔羊。
又是这样垂悯世人的目光。
郁飞尘闭了闭眼睛。感到一种有别于身体的痛苦的知觉。
“我还没有说完……不是不愿回答。”安菲轻声说。
郁飞尘看着他。
安菲:“生命本就不是固定的数字,它随着很多变数减短或延长。对我来说,它随着永昼的状态而变化。”
这话落下的那一刻,楼里的人忽然不约而同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卸下了一点,各自都争分夺秒地喘了口气。
郁飞尘神情莫测,似乎在思考话中含义。半分钟过后,他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看见那个此刻格外显得支离破碎的金色本源,失控边缘的银色力量也不再往外蔓延。
握住安菲手腕的力度,也终于有了一点减轻的趋势。
就在这时,安菲的手腕无力地挣了挣。郁飞尘低头,看见皮肤相触的地方已经被压握出深深的红痕。
直到这时,他的理智才慢慢回到了该回的位置。本源力量缓缓收回。
半分钟后,几个房间之隔的白松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余悸难消地顺了顺胸口:“我刚才怎么了?心脏病了吗?”
温莎搅着一杯牛奶,道:“你大可以这样想,反正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白松:“今天很多浑水摸鱼的乌合之众都走了,我在想,我留下是否真的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是见证。”温莎说,“今天,斗兽场上,你见过了从未见过的最高层次力量,或许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还会见到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白松还想说什么,却见温莎示意噤声。温莎公爵闭上眼睛,语调有些飘渺:“别说话,我建议你循着刚才被力量压制的感觉,去体会本源,体会整个迷雾之都。刚才有一个瞬间,我感觉到在迷雾之都深处好像还藏着一股力量,它刚才往这边看了一眼……那股力量真是神圣。”
白松悚然。
安菲终于收回了自己的右手,缓慢揉按着淤红的部位。
“这一次,正是为了永昼更长久的宁静,我才来到迷雾之都,”安菲说,“这里有我需要的力量,它藏在迷雾之都的核心。虽然我和你都不喜欢这个地方,但依然要遵循这里的规则,不能强行摧毁。因为那力量的等级和你我持平,甚至有可能略高一筹。”
郁飞尘:“得到后你的生命就会随永昼延长?得不到呢,很快就会消亡?”
“为什么要这样问?”安菲靠近,金发擦过郁飞尘的侧脸,淡淡道,“你只能胜利,因为我不允许第二种结果。”
没有真正的答案,但这答案也不是很坏。
安菲收手,雪白衣袖垂落,盖住了深红的淤痕。
郁飞尘:“那力量是什么?”
“现在还不是直呼其名的时候。神性的名字凡被呼唤,必有回应。虽然它刚才好像已经看过来了,那时候你的动静太大,同层次的力量会感应到。”安菲顺了顺郁飞尘的额发,神色带了一点无奈。
郁飞尘面无表情,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
“我没有见过它,不知道它真正的属性,但很早就知道它。那是在我的年纪还小,不明白力量究竟如何运作,只知道它们会听从我意志流动的时候。那时有人告诫我说,你要记住,用这命运赋予你的权柄去做正确的事情,不要做错误的事情。”
“他们说,在殿堂的深处还有一种至高的力量存在。它是法典,是锁链,它不会轻易出现,但一直存在。若你仁慈、公正、拥有高贵的品德,那么一生都不会见到它的踪影。但若是残暴、贪婪、自诩为力量的主宰,而沾上罪孽的鲜血,它将越过一切法则,无视任何反抗,在新一天的第一缕日光降临之前将你处决。”
郁飞尘:“你相信了?”
“我相信。”安菲道:“刚才它看过来的时候,你不是也有所感觉?”
“没有。”郁飞尘说,“那时候我在控制自己。”
安菲:“你那时明明是放弃了控制自己。”
郁飞尘:“……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原因?”
“看来,控制这样的力量,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安菲低声道。
在觉醒力量之前,小郁勉强还能扮演一个濒临合格的骑士,现在则变成了拥兵自重的封臣。稍微不注意就会出现逆反的倾向。
郁飞尘:“我呢,是什么?”
“想了解你自己?”安菲说,“玻璃室把你的本源力量定名为’暴君‘。很难期待一位暴君能治理好一个国度,但他要摧毁原有的法度和道德,掀起无法收场的混乱——却很容易。就像你的力量看向什么,什么就会畏惧俯伏,当你真对它们抬起手指,它们就会失去一切秩序,崩解成混乱的碎片。想必在斗兽场上,你已经有所体会。”
同样的名字使郁飞尘想起了墨菲抽出的第二张牌,一个高处的黑王座。
安菲轻轻笑了一下:“当然,还有一个更合适的名词,我从没有对他人提起。”
“是什么?”
“将有序之物导向不可知的混乱与毁灭,不就是这场永夜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既然如此,将它称为‘永夜’,难道不是更为贴切。”
郁飞尘看着安菲,没有说话。
“我的力量是永夜, ”郁飞尘道,“那你的是什么?”
“何必非要问得那么清楚,”安菲笑说, “沙粒在手中握得越紧, 流淌得越快。”
“从前你触摸不到它, 现在你见到它,也能控制他了。我也就可以幻想一件事:当你对它的了解愈发深刻, 我们是否就能知道永夜诞生,世界破碎的真正原因。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而现在——”
“暴君、永夜、或混乱与毁灭, 那只是力量的定义, 不是你。”安菲目光清寒, 半睨郁飞尘,“你问我你是什么,你是力量的主人, 是我的骑士和长剑。你此行的使命就是为我摘下流落在永夜中的最后一顶冠冕。”
祂发号施令的样子一如既往,让人觉得接受使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然后,祂会先给出一部分奖赏, 使你的信念更加坚定,愿意服从祂一切命令, 觉得自己能为神明付出一切尤其是生命。
若即若离的冰雪气息靠近,安菲微侧向郁飞尘, 要在他右颊印下一个轻吻。
这是骑士应得的。就像旧时候的战士出发为王国征战的前夕, 总要来到女皇的座下接受祝福那样。
郁飞尘偏头避过。
安菲抬眸, 目光里泛起一丝冷冷审视。
他们近在咫尺, 但此刻这咫尺之间的空气好像要结成冰棱。
意志和力量都是半收的状态, 却又在虚空中隐隐相触,相互对峙。
郁飞尘:“不这样,我也会帮你拿到。”
烛火中,神明面无表情。但郁飞尘就是知道,安菲现在很不爽。
大概永昼的神明还没被拒绝过。而他不再是那个会向神明索要奖励的人。
郁飞尘:“信仰你是因为我愿意信仰你,不是因为应该信仰你。不用给我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背着对着烛台的光,漆黑的眼瞳里,目光幽沉,仿佛来自永夜最深处。那股毁灭性的力量早已在现实世界里隐去,与力量一脉相承的气质却又自他身上隐隐透出。
他的神情很平静,语气也是,甚至,像是带一点笑的。可他整个人却因为这平静透露出强烈的违和感。像是明明心中满是毁灭和反叛的念头,却因为某些原因,正在尝试扮作一个正常的信徒一般。当然,这人也不介意被人看穿他的假扮。
安菲:“你可以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
郁飞尘:“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不信仰你了,记得保护好你自己。”
然后淡淡补了一句:“和永昼。”
眼中深处那一点隐带疯狂的笑意像是世界背面的火光,野兽舔着齿尖的血。
安菲:“。”
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郁飞尘确信,如果这时候安菲的手边有果汁或酒水,那液体现在已经在他身上了。
安菲:“那会是什么原因?”
郁飞尘拿起安菲的右手,嘴唇轻碰一下先前被握红的部位:“你对我说谎过多。”
这是一个反客为主的举动,不带有什么忠诚的意味,反而是直白的威胁。
安菲抽手,拂袖转身:“我累了。休息吧。”
郁飞尘没动。
安菲把自己的外袍搭在鹿角形状的黄铜衣挂上,吹熄了床畔蜡烛。像一个生活能够自理的人那般。
然后安菲闭眼。
眼不见为净。
如果不是本源力量仍然有直觉感应,那就更好。
房间缓缓回归平静。波及了整个迷雾之都的恐怖力量也渐渐收敛成寻常的模样。
漆黑的暗巷里,白影们仍没有离开。
“没有失控,你们怎么说?”
“短暂的和平。祂点起的是自焚的火焰。毁灭不在今日,就是明日。”
“真可惜,进了圈套。给红心三刻下的印记被摧毁了,不然我们可以离得更近。”
“红心三现在的序号应该前移了。”
“你们还在想着怎样捕获序列A?可我觉得神的力量不是我们能够把握的。现在我们知道这种力量真实存在就足够了。”
“胆小鬼,你又怕了。当初如果不是你退走,红心三怎么会打破牢笼?”
“呵呵……如果当初你听了我的告诫,没有相信红心三的第二人格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那份最珍贵的资料也不会被他骗走。”
“够了,”一道冷冷的声音说,“你们在干什么?争论被自己的实验品吓退和相信了一个疯人的角色扮演这两件事哪个更值得骄傲?”
“……”
“但是这一担忧也不无道理,人的力量无法与神的力量相比。”
那个说“够了”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讥讽的意味:“不要忘记,玻璃室里只有‘序列A’的力量,没有‘神’的力量。我们是真理的探索者,不信仰任何神明。”
另一个幽幽的声音反驳了他:“然而当我们的理论越发深入,我认为,‘神’的概念是真实存在的。当年红心三骗走的那份资料也印证过这一点。”
“即使存在,又怎么样?玻璃室历代以来的研究员都要牢记我们最初的信条:我们要用人的力量去制约神的权柄。”
“现在你也说‘神’了。”
“去死吧,废物们。”
夜渐深沉。月色透过玻璃花窗在地面上缓慢地移动。郁飞尘站在窗前,仿佛在为神明守夜一般。
本源力量凝成一柄长剑在现世中浮现,被他拿在手里。借着月光,郁飞尘看着它。森寒狰狞的龙翅刻纹其实是线条锋利的凹槽,里面空无一物。久远的时光之前,这些凹槽里或许镶嵌着装饰用的晶石。
指腹摩擦过剑鞘的纹路。
长剑不是他用得很多的武器。但郁飞尘觉得熟悉。
在夜色里,抱着剑站在一个人的窗下,这件事像也做过千百次。
寂静的夜晚了无声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块碎片是怎样被看不见的丝线悬挂,与永昼相连,他看起来像是永昼的一部分。
其实早有预兆。第一次踏入暮日神殿之时,他觉得这座殿堂的一草一木都似曾相识,就像他一直与它们同在。
想来也与暮日神殿的那位神明同在——在漫长的、千万个纪元里。也许他的存在本来就是被神明捕获的那种力量,也无所谓。
午夜的寒意在地板上升起。郁飞尘依旧清醒地在那里,任谁抬头看到窗前的背影,都要感叹这守夜的举动真是恪尽职守。
当然,呼吸声证明床上那位神明也一直没有入睡就是了。
寒意里掺杂着一丝别样的气息,许久才辨认出,这是淡淡的血腥气。
安菲睁开眼睛。看见昏暗中阴影绰绰的浮雕天花板。
所有物那一听就让人想把果汁泼过去的嗓音响起。
“睡不着可以起来。”
消极地继续躺了五分钟后,安菲终是披衣起身。
“你的伤怎么样了?”
月光下,郁飞尘却只是静静看着他。
安菲走到郁飞尘面前。他未着鞋履,踩在地毯上没有声息。
“你变小点。”也许是在夜风中站得太久了,郁飞尘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沙哑。
总共宣誓了多少次?安菲看着他左边胸口,想。
他伸出手想去解开郁飞尘身前的衣扣,右手却再度被扣住,不得动弹。
“变小点。”
朦胧的光晕亮起又散去,月色里,金发的少年神情微愠:“我问你——”
“伤口?”郁飞尘道,“哦,我忘了。”
说罢,本源力量涌动些许,弥合了先前的裂痕。至于心口处多次宣誓划下的伤口,也就随着力量的变动消失无踪。
安菲抿唇,看起来是在责备他。
祂变成这种模样,就不像总会骗人的样子了。
身体的痛苦本来就不算什么,要它散去也就散去了。
同样的地方,另一种晦暗的隐痛,却总是如影随形。
像是永远无法排解。
郁飞尘低头吻下去。
作者有话说:
你真的是忘了吗。
少年人的眼瞳像最剔透的冰。
即使那上面会蒙上一层雾, 也是清晨湖畔洁白的晨雾,不像午夜时分那样凄迷。
他不像是现实中会有的事物,但温热的皮肤、起伏的呼吸和鲜活的心跳告诉你, 他活着。
疼的时候会蹙眉, 不舒服的时候会推开。他看起来还没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愿。
神明的生命比永昼还要漫长。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始有终, 神呢?祂是否也像这世间的所有人一样,有一个空白的起点?──那时候的祂不会用嘉奖来换取效忠, 不会用言辞来粉饰真相,因为祂还没经历过痛苦。
祂有过。在兰登沃伦,跨过既往之河的时候, 神明也变成了与现在别无二致的少年模样。
郁飞尘让他面对着自己。他拨开安菲颊边微湿的乱发, 在耳畔问:“这是你……多大的时候?”
安菲的绿瞳里原本就氤氲着迷离的雾气, 闻言竟是目光涣散地看向了郁飞尘。
他轻轻喘了口气, 而后竟然虚飘飘地笑了起来。
“这是我……”说着,一滴眼泪悄然滑进凌乱的金发里。
“是我成年礼后……第一百二十一天。”
说完他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 但在半空中摸索几下,只抓住了郁飞尘的手腕。
他抓得很紧,带着濒死般的渴求。
郁飞尘的动作带着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 他抱住安菲,让安菲能紧紧靠在他的肩上, 而安菲用双臂抱紧了他的脖颈。破碎的喘息声中,带上了一点哭腔。
“记得那么清楚, ”郁飞尘说, “是发生过什么吗?”
安菲眼中出现一丝莫测的笑意, 又被唤回了清明似的。他在郁飞尘耳边低声回答:“你问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然后有人的气息霎时间变得冰冷, 按着他, 他陷进缎面的枕被里,跌入深渊更深处。
身体的知觉只是一半。本源力量无法相容,却非要彼此重叠,过于危险的触碰带来毁灭的预感,极度恐怖,却又极度疯狂,连意志都在这样的冲撞和挤压里濒临破碎。
最后的时候,安菲好像连抬起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偏偏有人从背后抱住他,又在他耳边问。
“以前也会这样吗?”
“没有……”安菲抓着他的手,声音因为无力变得柔软带颤,轻轻的吐气声像在笑一样。断续的语调居然还能琢磨出一丝嫌弃的意味:“你……都没有……身体……”
郁飞尘又去吻他的脖颈。
与本源层面发生的事情相比,现实中的——亲吻与碰触,竟然像是温情款款。
虽然他们都觉得这只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掠夺,用来换取短暂的拥有。
而长久的拥有,唯有一个人死在另一个人手中。
——又不舍得。
成年礼后一百二十一天的安菲会说:“你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而永昼的主神只会说,命运的沙砾在手中握得越紧,就会越快流尽。
饮鸩止渴的感觉就是这样。既痛苦,又快乐。
安菲似乎是睡着了,他闭着眼睛,呼吸终于平缓均匀。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还无意识地,抓着郁飞尘的手。
郁飞尘的目光穿过现世,再度看到安菲的本源。
再看一万次,他还是觉得那本源摇摇欲碎。无关意志或者力量,是一种直觉。
他注视着安菲的睡颜,反扣住他的手指,用不知道安菲能否会听到的、低哑的语调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在折磨我。”
旅馆最高处的花园露台,一道修长单薄的身影立在夜色中,是墨菲。
他注视着夜晚时分渐次隐去的地平线,背影中流露出失落和悲伤的情绪,已经不知站了多久。
此时,露台另一侧的秋千上也静静坐着一个人,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墨菲的身影,那边的墨菲却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是没穿雨衣的克拉罗斯,他手持半截白色蜡烛,借着烛光,他低头看着一张破损的羊皮纸。
纸张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变成褐色,但字迹仍然依稀可见。羊皮纸的表面暗泛着一层细密的光泽,是后来人又对它进行了精细的处理,以使那些文字能够长久留存。
古老的图形语言是复杂的,但它所书写的内容远比日常的语句更加深远。若非要把它翻译为现行的语言,难免损失诸多语义。这张纸上附有神秘的法则,无法被复刻,也无法被记住。想要窥见其中的秘密,只能阅读唯一的原本。
克拉罗斯的目光停留在纸页最中间的图案上。图案近乎呈一个等边三角形。三角处各刻写着神秘的纹样,多年解读,他已经知道图案各自的含义。
左边,权杖。至高无上。
右边,长剑。不可战胜。
而在中央正上方,静立着一架锁链天平。
整张页面的最右上方,与正文无关的地方,用晦涩的语言写着索引。那词汇的含义是──定义。
这张羊皮纸所述说的,是“神”的定义。
那么这唯一的图案,就是“神”最原初的肖像。
克拉罗斯看了很久。
最后他轻叹说:“告诉我,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你可是我,装了一百多年萝莉才骗到的……”
墨菲听见动静猝然转头,看见不远处的秋千上赫然坐着一个克拉罗斯。那人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手持一根幽幽的白蜡,在看一张质地古旧的纸张,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
看清这人的一瞬间,墨菲神情变得冰冷,快步离开。
克拉罗斯收起羊皮纸,带笑的声音响起,身影飘忽,挡在墨菲的面前。
“别走啊,时间之神。好不容易猜到你在这里呢。”
墨菲:“找我做什么。”
“当然是找你道歉,让你不要再假装不认识我啊。”克拉罗斯笑眯眯道。
墨菲淡淡道:“道什么歉?”
克拉罗斯想了一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可道的。”
墨菲越过他就往前走。
但下一秒克拉罗斯又出现在了墨菲面前。
“但你现在力量不如我,好像也走不了。”
墨菲神色更冷。
克拉罗斯见状伸手,手里拎着一根正在扭动挣扎的绿藤。箴言藤蔓在他手里痛苦地支棱着,发出无声尖叫。
墨菲:“它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我和老板关系那么好,借个藤蔓还不是简简单单。”克拉罗斯说着,薅下藤蔓的叶子,递给了墨菲。
墨菲看着藤叶,却有些出神:“……能被你偷走藤蔓,他现在的力量已经消退到了这种程度吗。”
“你不要用这么难听的词汇来形容。”
墨菲:“消退?”
“不,偷。”
墨菲终于正眼看向了克拉罗斯。
脸上的神情不是愤怒,而是被欺骗后又不得不正视现实的凄然。
“你早就知道祂的状况。只有你。”
克拉罗斯不语。
“你做的那些事,也有祂的授意,对不对?”
“告诉我。”
“告诉你,你又会生气。”
墨菲嘲讽地笑了笑:“我生气,有用么?”
“唉,你别伤心嘛……”克拉罗斯终是轻叹一声,道:“我说不就是了。”
“说了你也不信,我也不知道老板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克拉罗斯顿了顿,才继续道,“但比起他身上在发生什么,我更在意他做了什么。一个人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
“准确地说,从小郁第一次出现在永夜之门我就觉得有些不妙。永昼里每个人都有来历,只有小郁的信息上什么都没有,像是突然被丢到永昼的。你也知道,从外面向里面带人看似很简单,其实是要动用创生之塔的最高权限的。所有人这样做都会留下记录,那么,不会留下记录的是谁,不也就呼之欲出了么?”
“我当然很想知道这会是什么小怪物啦。于是我没给小郁上课就把人丢进了门里。后来呢,果然被老板削了一顿。”
墨菲:“……你自找的。”
“而你竟然还敢追杀小郁到副本里,真让我大开眼界。不过从那时候起,你不也该意识到什么了吗?”
“……”
“不管你懂没懂,反正我明白了。后来我把所有经营世界力量的经验都教给小郁,老板果然没有反对。”
墨菲不语。
有些时候人会欺骗自己,不去接受不愿接受的现实。
克拉罗斯叹了口气:“而我还明白一件事:如果不是真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谁又会去寻找能接手自己公司的人呢?这一点,我这位报丧人还是比较有发言权的吧。”
“但你活着,未受任何损伤。”
“是啊,我那时候的状态是还好的。我只是发现自己居然有一点…可以牺牲本源来稳固世界的想法。担心别人害我也就算了,竟然我自己也有可能害自己,这种事太可怕了,我睡不着,只能把他们脱手给了更愿意牺牲自己的人。你看我终究还是爱自己胜过爱子民。虽然,我承认我也有一点……爱他们。”
说罢,克拉罗斯轻轻叹息:“但他和我又不是一样的人。你又不是没见过老板拿本源填口子的样子,但凡还有一口气,他怎么会把永昼交给别人。听说你预言小郁将要走在祂的鲜血铺成的道路上,但那鲜血若是我们的主神自愿流下,你也就不必为此伤怀。”
墨菲低声道:“你真的相信有那种力量的人能成为合格的神?”
“还好吧。你看,现在老板把他管得不错嘛。他那种结构不可能有完整的感情,约束他不能用美德,要用使命,评判他也是。你不要总是敌视他,他力量那么混乱,真的会杀人的,你要赞美他,夸他……算了,这话我也不信。
可是永昼里神官那么多,哪一个的力量层次足够呢?画家倒是能支撑一段时间。但如果咱们真的在迷雾之都待上一两个纪元,出去的时候就会看到他和永昼已经一起暴毙了。那时候天空上华丽的烟花想必能让整个永夜一饱眼福。”
“但你们都对郁飞尘的第三张牌视而不见!”墨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又睁开:“那是外神牌。鲜血铺成的道路不会让他走上永昼的王座,而是送他成为永昼的敌人!如果是这样,你们又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