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一十四洲  发于:2024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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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自恋的Alpha吗。
明亮的烛火里,安菲自发找到了整间房里最舒适的一座沙发,端坐其上,动作带着浑然天成的优雅。
沙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黑石板。
大家都在现实中活动,黑石板上的消息刷得很慢,大部分是谩骂。
“哪个缺了大德的玩意把百货商店烧了?”
“他妈的他妈的,我的假发!!!!”
“有人点火吗?我怎么记得是烟花区整个爆炸。”
“烟花区不就是一点就炸吗?”
“炸,炸得再响些。”
“是不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戴假发???”
“会不会是迷雾之都的阴谋?”
温莎看着这些话,唇畔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白松觉得奇怪,这笑容简直像是当初在乐园,温莎知道可以放贷时的笑容。
随着群情逐渐激愤,他们由谩骂转为诅咒。温莎拿笔在黑石板发送一句话。
[我真的不是Alpha]:以上均列入金发名单。
“……”
“……”
过一会儿,黑石板终于出现了个大家都熟悉的ID。
[方块四]:刚刚在杀人没有及时表达我的感谢。这次又是哪个大善人杀了黑桃五?
郁飞尘端一杯牛奶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条消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想暗算安菲的少年被他开枪反杀后,系统说的名字正是“晚安,黑桃五。”
[方块四]: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无法当面道谢,只能再次做个慈善啦!
[方块四]:除了百货商店外,剧场和马戏团或许会有演出服饰哦,想必也会有假发吧~~但是我没有见过,只能麻烦大家亲自去找啦~
[Acri]:可恶,这个慈善我刚想做,你怎么抢做了。
[Acri]:只能温馨提醒大家另一件事了,刚刚从马戏团路过,那里有位女菩萨好危险哦,大家不要去~~~
[小青蛙]:自由猎杀结束之后,你们好像真的变成了好人的样子……
[脑科医生]:赌场附近也别来,刚被一个鬼一样的黑雨衣追了四条街。
[病号071]:嘻嘻,医生,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知道你在哪里了~
[病号103]:运河桥有个疯萝莉,医生,我们一起去电她,可以不啦~
[我最会苟了]:希望百货商店的兔子人已经被炸死了。
“兔子人”这个奇怪的称呼出来后,白松和温莎齐刷刷看向郁飞尘。
就连捧着热牛奶杯的安菲也把目光从黑石板上离开,看向郁飞尘肩上的金属兔。
牛奶喝完了,郁飞尘给他把杯子拿走搁在一边。做完一系列动作后,安菲的目光还没从兔子身上移开,郁飞尘把它取下,放在了安菲手里。
安菲轻轻握住兔子,很喜欢的样子。
假如是信徒以这样的姿势握住一具十字架,会是异常虔诚圣洁的场景。
即使只是个瘸腿的兔子,也令人不由想放轻呼吸。
觉出安菲的状态很放松后,看着他的眼睛,郁飞尘道:“知道自己现在不对劲吗?”
安菲轻微点了一下头。
“知道原因吗?”
安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片刻后,他的目光从兔子上离开,对郁飞尘伸手。
郁飞尘搭把自己的右手放在安菲手心上,这时,一根碧绿的藤蔓从黑袍的宽袖里游走出来,沿着手指接触的地方爬到郁飞尘的手腕上,伸了个懒腰。
看着这截熟悉的藤蔓,郁飞尘明白了安菲的用意。
箴言藤蔓,听到有道理的箴言时蜷缩,无道理的箴言时发笑,听到谎话时抖叶,听到真话时开花。
安菲曾经说过,这株藤蔓还太小,暂时不会开花。
郁飞尘对藤蔓说:“他受到了迷雾之都的影响。”
藤蔓一副要动不动的死样子。
郁飞尘以墨菲为蓝本,使自己的语气尽量装神弄鬼,做出讲箴言的模样。
“安菲受到迷雾之都的影响。”
藤蔓的叶子蜷了蜷。仿佛一个听到名言警句后感到羞愧的顽劣少年。
“安菲的意识断断续续。”
藤蔓蜷叶。
“安菲清醒。”
郁飞尘目光在安菲身上顿了顿。
语气蓦地沉了一下:“安菲在共振。”
藤蔓已经蜷到不能再蜷。
白松:“我看文森特讲过共振。”
温莎:“但文森特说共振在现实里只是一瞬间,不会影响行动,怎么会像现在这样?”
藤蔓因为过度蜷缩而没精打采,趁着他们交谈的机会刚刚把叶子舒展开来,就听郁飞尘再次开口。
语气冰得吓人。
“安菲深陷共振,每时每刻。”
藤蔓只得再度蜷起。
郁飞尘定定看着安菲。
无数个一瞬间连起来,就成了一段连续的时间。
安菲来了迷雾之都多久?五天,七天,还是更多?
“郁哥……”白松小心翼翼道。
郁飞尘原本就抓着安菲的手。
他闭了闭眼,把安菲抱进自己怀里。
安菲依旧安静地伏在他肩上,只是在感觉到这人把自己勒得很紧时,伸手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脊背。
没事的,小郁。

一室死寂里, 白松拿起笔按他郁哥的吩咐在黑石板上发送消息。
[迷雾之都我来了]:@文森特,来找我。
不一会儿就有了回复。
[文森特]:?
[迷雾之都我来了]:爱丽丝魔法学院。
[文森特]:……你怎么还活着。
隔着网线都能感到那种失落。
片刻后,文森特的语气就强硬了起来。
[文森特]:有事的话自己来找我。
[迷雾之都我来了]:一小时内。
接着, 没管文森特在说什么, 白松又按照指示再发一条。
[迷雾之都我来了]:街道是道长的宿舍号。
发送完, 白松咋舌,在那个名为“爱丽丝魔法学院”的齿轮机械城堡里, 他和那位会画符、曾经能够御剑飞行的灵微道长同住一间宿舍,但是时至今日早已忘记那间宿舍号是什么。
那么这位疑似墨菲神官的“文森特”先生还会记得吗?
想必是会的,认识郁哥继而接触到乐园以后, 他学会接受一件事,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
想到齿轮城堡就又想到了安菲尔弟弟。
看向安静被郁飞尘抱着的安菲, 白松默默想, 这么明显的气质,为什么一直没认出来呢?
错就错在刚刚告别橡谷的安菲尔德长官,在神庙初遇路德维希教皇的时候没有认出来, 对郁哥有了错误的印象。
不好的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难再更改了。
于是他对郁哥的期望越来越低,直到今天才发现, 这一切都是错的。
白松叹气。
叹完气,他和温莎一起站在阳台上吹风。知道漂亮哥哥的所有身份后, 他对安菲的状况更关切,也更能体会到郁哥现在的心情了。
“如果真的像郁哥说的那样每时每刻都共振, 会是什么感觉?”
温莎摇摇头, 许久才说:“我想这要取决于曾经的记忆是好还是坏了。”
“如果是好的, 就像一个人连续不断地做着美梦, 醒来的时候却一次又一次意识到那都是过去, 都是假的,现实已经一片狼藉。”
“如果是坏的,就像做了无数个噩梦,但是每次噩梦醒来回到现实的时候,却看见时间只过去了一秒,而下一秒又要陷入新的噩梦里。”
“就这样周而复始,永不停止。”
白松想了好一会儿,低落地垂下头。
房间里,郁飞尘依旧那样抱着安菲。
藤蔓总想伸出叶子碰一碰安菲的脸,或者玩一玩他的头发,郁飞尘把它打了个死结系在抽屉把手上。藤蔓只能不甘地拍打着桌板。
安菲待在他身上,是完全放松依赖的姿态。
可是这只是现实,在共振里遇到了什么,谁都不会知道。郁飞尘能做的是让现实中什么事情都不发生,不造成更多困扰。
抱久了就会发现,怀里这具温热的躯体有时会恐惧般轻轻颤抖。
像是安菲的身体里牵出一根丝线连着他的灵魂,每当这种时候,他心脏处会有陌生的,刀割一样的钝痛。他要和安菲离得更近,直至触摸到这个人全部真实的存在,让他的心脏紧贴着自己的身体跳动时,那种感觉才能排解。
墨菲在四十分钟后找到了这条街道上唯一的旅馆。温莎在阳台朝他招手,侍者告诉了他客人的房间号。
开门口,门厅的灯光清晰地照出了墨菲现在的形象。
对永昼一知半解的人可能会知道时间之神的存在,但绝对猜不出这就是时间之神。
相反,郁飞尘或其它神官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墨菲。
——因为他打扮成了一个画家。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长发画家。
一只眼睛是栗棕,另一个则是浑浊的灰白色。背着一个半新不旧的画包,边角上蹭了点颜料,拉链坏了一半,露出画板上没能及时晾干的油画,蹭得乱七八糟。
墨菲进来第一句话是:“赔我的画。”
阳台上,白松小声说:“哇,在这种地方竟然还能有心情画画。”
温莎:“可我看不出这画有什么赔的必要。”
白松:“或许这就是艺术。”
温莎:“或许我比你更懂艺术。”
白松:“你说得对。”
郁飞尘:“你可以不带它。”
墨菲:“光线已经不对了。”
郁飞尘说:“过来。”
不耐烦地穿过门厅看到房中情形的那一刻,墨菲就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气得眼眶都红了。
刚喘过一口气,又气得浑身发抖,只想转身就走。
“你……你……”
时间之神用于骂人的词汇量异常贫瘠,五秒钟都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安菲察觉动静,先是抬眼看向厅中,过一会儿朝墨菲微微笑了一下,温声说:“你也来了。”
说完轻轻闭眼,依旧靠在郁飞尘肩上,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墨菲一愣,神情立刻凝重下来,几步来到沙发前:“他怎么了?”
郁飞尘:“共振。”
“怎么会这样?”墨菲声音压到极低,“别打扰他。我们去阳台上说。”
郁飞尘对安菲说,要离开一会儿。
安菲点头。
他和郁飞尘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眷恋,郁飞尘离开他的时候却也只是轻轻放开,并不挽留,像是习惯分别。
反而是郁飞尘透过阳台的玻璃一直看着那道帘幔后的背影。
他对墨菲说了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
“你怀疑他在不断地陷入,抽身,再陷入?”
郁飞尘:“那会是什么状态?”
事关主神,他们的用词都点到即止。
“过往记忆因为世界的破碎而混乱无比,他被拉进去,挣扎脱身,回到现实,然而下一个瞬间又会被共振卷入其中。他在现实中度过的时间是无数个这样醒来又卷入的瞬间连起来的一条线。对这样的人来说,过往的痛苦是唯一真实的感受,现实的世界却只是浮光片影。”墨菲触碰栏杆的手在止不住地发抖:“我见过深度共振的人,那个人在一秒钟之内精神彻底崩溃。你知道吗,仅仅是一秒钟,被共振的人可能在过去的世界度过了……千山万水。但他现在还分得清哪里是现实,情况或许没那么糟糕……我刚才说的是最极端的情况。不可能发生这种事。除非他的力量结构和这地方完全一致。”
郁飞尘:“如果真发生了呢?”
墨菲紧抿嘴唇,良久,他道:“你知道,他意志坚定,胜过世上一切生灵。”
“如果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救出自己……”墨菲声音渐低,茫然的眼神投向街巷上飘摇的煤灯。
摇曳的火光中,他语声重归平静:“你也必须和我一起尝试一切方法,帮他返回。”
墨菲收回目光看向郁飞尘,发现这人已经在回房间的路上了。
他话音落下,郁飞尘在阳台的玻璃门下回头,冷冷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墨菲:“……”
这一刻他觉得郁飞尘更不顺眼了,又似乎终于顺眼了。他很分裂。
墨菲:“我刚才回忆了很多典籍,唯一可能有效的是最大程度唤起他现实中的知觉,虽然可能会让他更加混乱和痛苦。现在越真实,过往显得越虚幻。虚幻到了一定程度,以他的意志就能彻底抽身。”
说完,墨菲搬了个单人座椅和安菲面对面。
安菲依旧是那副冷清安静的模样。带兜帽的黑袍看似简单实则做工精致,银发漫不经心地扎起来,目光停在尘世之外,这一切让他看起来像个年轻又天才的魔法师,正在思考某个深奥复杂且离经叛道的魔咒。
“记得你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吗?”墨菲声音温柔。
安菲只看着他,不说话。
“你问我在画什么。我在画一棵树。你说从这幅图上看见了一棵树从生长到死亡的全部模样。”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把看到的东西画出来而已。医生说我的眼睛有未知的恶疾。”
安菲依旧看着他,笑意淡淡。
“你说,这不是疾病。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它。你指给我其中的一个角落,说这是别人看到的东西。原来他们只能看到我眼中千万分之一的内容。”墨菲轻声道。
安菲依然如故。
墨菲越来越温柔。
郁飞尘下楼去给安菲买夜宵甜点了。
回来之后,讲故事的居然换成了温莎和白松。
墨菲在喝水。喝完水,他语气有些疲惫,嗓音也微微沙哑:“我没看到我的话起到任何效果,让他们两个去了,他们之间的回忆更接近现在。”
此时白松刚刚讲完一个关于橡谷收容所的故事。温莎迅速接上,提起了真理教廷的统治和唐珀主教你对Omega权益保护曾经的看法。
安菲依然那么安静、礼貌,倾听着他们的故事。
——却在郁飞尘走过来的时候抬起脸来,霜蓝色的眼睛幽幽看着他。
又看向对面的温莎和白松,甚至缓慢而隐晦地示意了一眼墨菲。
最后回到郁飞尘身上。
郁飞尘真切地、一字不差地读出了安菲的意思。
他们,好烦。
把甜品碟子摆在茶桌上。郁飞尘说出了讲故事活动开始后他的第一句话。
“你们该走了。”

“但是安菲长官还没有好转, 我还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呢。”白松说。
温莎笑眯眯搭住白松的肩膀把他带离这地方。“夜深了,我们确实该走了。”温莎说。
墨菲却没什么走的意思。
“有什么话是不能让我们听到的吗?”墨菲冷冷道,边说话目光边扫过郁飞尘带来的夜宵甜点, 像是怀疑这里面已经被下好了毒一般。
“他很少吃这种东西。”墨菲说。
逐个审视过一遍后, 墨菲把一块樱桃蛋糕往安菲的方向推了推, 温柔说:“试试这个。”
安菲说:“谢谢。”
语气矜贵又礼貌,但没有去动那块蛋糕。甚至在蛋糕碟被推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时, 不易察觉地往后撤了撤,像是不愿意和人过多接触。
祂和往常没有太大的区别,这使墨菲安下心来。
却见安菲又看向了郁飞尘。
安菲的注视下, 郁飞尘把蛋糕碟拿到自己手上, 用银叉取了一块递到安菲唇边。
安菲顺从地吃下去。微弯的眼睫表明他的喜欢。
墨菲:“……?”
喂完一块后是第二块, 只要是被郁飞尘送到嘴边的安菲都没有拒绝, 动作斯文地咽了下去。
墨菲困惑地看着安菲,难道祂真的是受共振影响太深,变成了任凭摆布的提线人偶?
这样想着, 墨菲也叉起一块点心递给安菲。
安菲不仅没吃,还往郁飞尘的方向侧了侧,仿佛那块点心有毒一样。
“他吃不完。”郁飞尘说, “你走的时候可以带一份回去。”
已经离开房间走在走廊里的温莎和白松听见门响声,回头, 看见墨菲神官从里面走出来,身形失魂落魄, 薄唇紧抿, 眼眶泛红, 仿佛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
手里还拎着一盒礼盒装的点心。
温莎友善道:“文森特先生, 您的画还在里面。”
墨菲:“……没有什么拿的必要。”
“那, ”温莎试探说:“晚安?”
墨菲身体晃了晃,摇摇欲坠的身影逐渐远去。
房间里,安菲并不只是在被投喂。
偶尔,他会把自己喜欢的递给郁飞尘,只有这时候郁飞尘才会知道原来这个人长了手。
窗外,倒挂的钟表时针缓慢走过十二点,断断续续的晚安播报里,远处百货大楼的火渐渐小了,街灯也渐次熄灭。浓稠的夜色吞没城市,围猎似乎告一段落。
郁飞尘离开床畔去拉上窗帘时,安菲似乎不安,目光一直追逐着他,直到他回到自己身边。
于是郁飞尘知道,虽然现在的安菲看起来状态还不错,但依旧身处共振与现实的分界处。混乱的过往场景像深渊一样环绕在他的四周,唯一真实的现实世界反而像是稍纵即逝的幻影。
灯熄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只有一根床边桌上的蜡烛,插在哭泣天使烛台上。
昏暗里,仿佛外界一切事物都被隔绝,只有灵魂相对。
郁飞尘没有像墨菲那样讲故事来唤起这人对现实的知觉。
他直视安菲的眼睛,两人近在咫尺。
霜蓝色的眼瞳里像是化开了一泓水。安菲在黑暗里再度抱住他。发梢蹭着脖颈处的皮肤。
这样的动作,那位主神做不出来。受共振影响,分不清现实和过去,他的心智和认知现在更接近从前的自己,而非后来的永昼主神。
郁飞尘说:“痛苦吗?”
安菲摇头。
能让一个人一秒内崩溃的折磨,他经历了数天,仍然不觉得痛苦。郁飞尘说:“之前没找到你,对不起。”
安菲轻轻笑。
“我躲着你。”尾音带一点俏皮的戏谑。
郁飞尘:“……”
他就知道。
郁飞尘:“为什么?”
“他们都说……神是不可战胜。”安菲说。
他声音压得那么低,像树梢头乍融的雪片,除了面前这个人,不会有第二个听到。
“不想……让你们看到。”
在信徒与子民面前,神要永远强大,永远仁慈。
郁飞尘:“也不想让我看到吗?”
安菲又笑。
“我不怕。”他在郁飞尘耳畔说:“我知道你会找到我。”
郁飞尘的手指穿入柔软的发丝里,他握住它,像抓住一捧月光。
寂静里,他忽然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安菲一愣,空茫茫的神色里终于现出些许清醒,他缓缓眨了眨眼睛。
“很久了。”
最终,他的回答还是那样缥缈,缥缈得像一声叹息。
郁飞尘很久没有说话。
烛火静静燃烧。断续空茫的状态又回到安菲身上。
安菲说:“小郁。”
郁飞尘:“嗯。”
“小郁。”安菲慢慢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很难过。”
“我已经不能回头了,可是,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告诉我了。”
郁飞尘把每一个字都听着,他知道安菲说的是最开始成为神明的那段满是血腥的道路。
“最开始有了世界的时候,我不会用那些力量,那些力量也不听从我的命令。”他在郁飞尘肩头闭上眼。
“那时候,我把自己和他们完全融为一体。”
“我的子民里有人悲伤或痛苦,那种痛苦也会发生在我心里。有人受伤了,同样的知觉也会出现在我身上。这是我的诅咒,我知道。”
“可是,”他声音低至断续,“好疼啊,小郁。”
“但是……没关系的,现在我习惯了。”
“而且,你来找我了。”
“我不痛苦。”
他依旧是在回答郁飞尘最初的那句“痛苦吗”。
郁飞尘扳过他的脸,烛光下,他看见微红的眼眶上,一滴眼泪与那枚泪痣恍如重合,然后,从安菲平静的脸庞上缓缓落下。
他说,他不痛苦。
可他的眼泪在说,你为什么现在才找到我。
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安菲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
“太久了……”
你离开,太久了。
久到我连痛苦都忘记了。
郁飞尘抹去那些眼泪,像从荆棘丛里捡起被摔碎的水晶。
可是离开他怀抱后,任何形式的触碰都没办法让安菲感到安全,黑暗里,他的身体朝他靠近,手指在他身上胡乱摸索,往自己这边拉拽,像落水者抓住唯一浮木。
“小郁……”他不安的气息就那样拂在郁飞尘耳边,濒临破碎覆灭。
郁飞尘不知道他究竟在喊谁。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忘记过什么。
但在安菲的眼泪落下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心脏早已被锁链重重缠缚,那上面烙着一个永生永世的名字,属于这世间唯一神明。
他以安菲期望中的力度握住他的肩膀——像是要生生捏碎那样。
然后,他把人按在皮质柔软的床头,倾身靠近。
安菲陷进去,略带茫然地抬头看他。
却只等到熟悉的嗓音用冷冷语调问了一句话。
“以前也这样吗?”
安菲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他想问,下一刻陷入一个湮没一切的漫长又疯狂的吻。
仿佛没有了现实,也没有了虚幻。
在永夜里,在迷雾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们两个。
靠近到不能再靠近的时候,仿佛毁灭才是唯一的出路。
只有把身体和灵魂一并碾成比尘埃还小的碎片,碎片混在一起彼此不分的时候,才能获得永恒的宁静。
如果世上有能做到这件事的方法,郁飞尘确信他会去做。
最后的时刻他死死捂住了安菲的口鼻,一丝空气都无法被吸入。
安菲在哭,他的身体在郁飞尘手中剧烈颤抖,他用力想挣脱那只手臂却没办法推开半分。
最后失去所有力气,灵魂抛至高空,连生命都被抽离,彻底的空白,彻底的恐怖。
——也是彻底的重生。
干干净净。
郁飞尘放手的那一刻安菲浑身湿透,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体不住痉挛颤抖,连手指都没法收拢抓住什么。
郁飞尘看着安菲,昏暗的光线下,一粒汗珠沁出来,没入胸膛线条分明的肌理中。安菲窒息濒死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也在剧烈跳动,像陪这人走了一遭。
呼吸终于稍微平复后,意识回笼,安菲第一句话是:“你——”
声音极端虚弱,语气极端糟糕,说出一个字后,他不说了,拉过一旁的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没拔刀杀人,郁飞尘觉得安菲的脾气也真是……好。
虽然这一动作已经明晃晃表示:“别让我再见到你。”
天泛白了,黎明从窗幔的间隙里透出细若游丝的一线。床头灯打开,入目一片混乱。
十分钟后安菲终于起身,摇摇欲坠地靠在床头。
旁边有冰果汁,插着吸玻璃管,可惜连喝东西的力气都没了,拿在手里降温用。
郁飞尘给他递去一件丝质睡袍披上,稍稍遮住了身上一片狼藉。
——虽然他自己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郁飞尘:“醒了?”
这种程度的知觉都没法唤醒现实世界的实感的话,世上或许没什么东西能让安菲回来。疼痛绝望危险,那些东西他早习惯了。
安菲用重重放下玻璃杯这一动作回应了他。杯底和木质桌面相撞,一声脆响。
不是把东西泼向他,已经超出郁飞尘的预料。
郁飞尘伸手在安菲眼前晃了晃。
安菲淡淡回视。
“你觉得现在怎么样?”
安菲没有回答。
好像还是没完全回来。

第156章 围猎 07
灯光下, 清冷冷的眉目被镀上一层暧昧的柔光,安菲眼底还泛着薄红,目光却是看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 瞳孔微微涣散。
没有了先前深陷共振时那种断续错乱的感觉, 却还是有些古怪。
像是离开了过去, 却又没回到现在。
“安菲?”
安菲终于缓缓抬头看他。他的银发早就散开了,微卷的发丝在额前凌乱垂下, 有一缕挡住了眼睛。郁飞尘伸手把它拨开,手指擦过脸颊的瞬间,安菲触电般颤了颤, 本就湿漉漉的眼睫又泛上了雾气。
——他还没缓过来。
郁飞尘就知道自己可能玩脱了。
与身体的状态不符的是他的眼神。
明明身在低处却居高临下, 霜蓝的眼瞳里仿佛含着冰凌, 一字一顿道:“你僭越我。”
虽然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毛病, 起码想起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了。
“错了。”郁飞尘道:“你可以处置我。”
安菲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重新拿起那杯冰果汁喝了几口,几近脱水的状况终于得到些许缓解。
他依然冷冷晲着郁飞尘, 像是真的在想以何罪名处置此人。
却听郁飞尘开口。
“不过,如果您这样都受不了,”他说, “可能需要锻炼一下。”
这次那杯子里的果汁结结实实地泼到了郁飞尘身上。
琥珀色的汁液淋透了衣物,沿着上半身的肌肉线条往下淌, 灯光下,被泼到的皮肤显出微带蜜色的光泽。
郁飞尘终于得到了他曾预想过的。
他说:“先去浴室。”
安菲自己走是不可能了, 郁飞尘把他打横抱起来, 安菲的丝绸睡袍胡乱披在身上, 没系好的领口下全是红色的指印和淤痕。
浴室的装潢也和外面一样金碧辉煌, 巨大的落地镜照出了他们。
看着镜中的郁飞尘, 安菲忽道:“你是谁?”
郁飞尘拧开浴缸上方纹饰精美的龙头放水,顺便打开了旁边一个不知是什么功能的开关,玫瑰花瓣从墙壁里的铜管中被风吹出来,落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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