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希娜称为“命运”的人就是站在钢丝中的一根上。
乐园的神官里,与这个词有关系的,无疑就是三女神之一的命运女神了。
被希娜喊出名字后,命运抓着一根可调节的带吊环的钢丝,缓缓从半空中落下。
“好厉害。”温莎说,“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看到那里有人。”
他一边看着那个逐渐落下的身影,一边饶有兴趣道:“即使是现在,她的存在也很缥缈。”
希娜挑唇笑道:“人的命运本身不就是这样么?你察觉不到她至高的存在,只有在回顾往事的深夜时分惊醒,才会看到命运一直如影随形。”
她话音落下时,命运女神也轻轻落地了。
命运拉下斗篷的宽檐帽,露出她的面孔来。
那是一张即将成年的少女面孔,头发是雪一样的纯白,眼瞳是极淡的紫色。五官单薄而平静,目光缓缓流转的时候,似乎带来烟一样的忧愁。
她对安菲轻轻颔首:“您来了。”
又道:“马戏团现在有观众三千人,表演者与表演动物两百个。”
安菲站在围栏旁,看着下方的马戏团表演。
猴子跳火圈的表演接近尾声,一人高的猴子们齐齐跳过最后一个组合火圈后,在火圈后摆了个叠罗汉的杂技姿势,身体与身体相连,组成另一个直立在地面上的巨圈,在台下掀起浪潮一样的叫好声。
它们有猴子的皮毛,猴子的尾巴,猴子的脸,但再看去,却又不那么像猴子了。
每个猴子的姿势和使用四肢的方式都与人相似。毛茸茸的脸上,该是动物式的全黑眼珠的地方,却有着人类才有的黑白组合的眼球,观众看着它们的同时,它们也在看着观众,露出一个呲牙咧嘴的怪笑。
音乐来到尾声,猴子们依次解散,在台面排成一个长队,用直立的姿势走下舞台,上肢自然地垂落身侧,像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类那样。
观众用更加热烈的欢呼声送它们离场。狂热的氛围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阳光正烈,高处的风吹动安菲的衣袍。
只听安菲道:“清场吧。”
除非追击猎物,否则NPC不会离开自己的岗位。
即使追击猎物,NPC也会在完成追杀或丢失目标后回到原来的位置。
所以安菲的“清场”不是引开,而是真正的清场——全部处理掉。
智慧女神终于找到了一个反击的机会,她小心地藏在加特林的保护下,道:“您现在看起来没有太多仁慈的样子。”
安菲垂眼,俯视下方一切。
“仇恨的幻影而已。”
第161章 围猎 12
环绕舞台一整圈的观众席呈阶梯状分布, 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彼此之间隔着半个胳膊的距离。
如果在这种状态下,要把他们一个个全部消灭, 十台加特林也不能够。
更何况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已经证明一点:NPC的体质特殊, 力大无穷, 他们会受伤但没有痛觉,除非摧毁关键部位, 不然不会丧失战斗力。
举个例子,腿上中弹,正常人会在剧痛下失去行走能力, 但NPC依旧能够如常行走。
但是, 如果整条腿都断掉了, NPC也就不能再移动了。
温莎看着底下的观众们:“如果仅仅是一台重机枪的话, 似乎是不行的。唉,希娜小姐,你为什么不带一颗炸弹来呢?”
希娜微微笑:“我力气小, 扔不远。万一炸死了自己,岂不是很丢人。”
正说着,猴子跳火圈表演正式宣告结束。舞台边升起巨大的幕布, 挡住了观众们看过去的视线。但他们几个所在的位置仍能看见一点幕布里的活动。
马戏团的工作人员在巨型的舞台上上迅速铺设起了一层层环形铁架台,下方的台面最大, 极其宽阔,往上依次减小, 每一层都有两人多高, 一共有十七层。
最终呈现的效果是:铁架的轮廓如同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多层生日蛋糕。
先前的火圈没有被撤去, 而是围绕在舞台的四周, 烈火在生日蛋糕周围灼灼燃烧, 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唱起生日歌那样。
郁飞尘看着那个一看就能装下很多人的铁架,觉得马戏团很懂事。
“把观众全部引到那里。”他说。
希娜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法。
——挨个扫射过去,不仅费时间,还费子弹呢,她又瞄不准。当然是赶到一起再杀啦。
至于怎么杀,这些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慌,一定是已经有办法了。
白松:“我有金发,可以吸引到NPC。”
希娜:“我也有绿眼。”
一旁的命运女神轻轻垂眼,道:“我是年少者。”
迷雾之都三条猎杀标准,竟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被他们集齐了。
墨菲问希娜:“阿加呢?没在这里?”
“这么多天了,还没在这里见过阿加,之前在黑板上和她对暗号想见面,她说,在忙。”希娜叹了口气,“不过,她应该也是金发吧。谁让我们三个的脸都交给了画家来捏呢。等回去我就去九层把他颜料给扬了。”
总所周知,与不知道在画些什么丑东西的墨菲相比,画家才是真真正正的艺术家,他当初就是为了自己的艺术才追随主神来到永昼。主神就是画家的灵感之源。
这就导致,画家亲手雕刻出的那些捏脸多少沾点神明的特征。比如她的绿眼,阿加的金发,还有命运的年纪。
画家,迷雾之都的活靶子制造机罢了。希娜磨了磨牙齿,继续看向下面。
马戏团的动作很快,已经开始开始为铁架台套上外壳。
铁架台原本不伦不类的外表,几乎是瞬间就变了。
漆黑为底色,深赭色为图案的外皮严丝合缝地嵌了上去,图案的形状很抽象,丑陋且邪恶,仿佛烈火在四散铺张。外壳不知道由什么材料制成,远看去,像一幅古旧而诡秘的油画,记录着远古的场景。原本的铁架台也因此变成一座充满宗教色彩的塔状建筑。
建筑的每一层上,都架设着不同的表演道具,有的是铺满整个台面的寒冰,有的是奇形怪状的黑铁刑具,猴子们则再次排着长队上台,在第一层的位置呆滞地站立着。
布设结束,幕布缓缓落下。
体积巨大,极具冲击力的舞台建筑让观众们发出惊叹声。
热情的报幕声响起:“接下来请大家欣赏歌剧《地狱》!!!”
乐团开始演奏,背景音乐以一个诡异的和弦为开端,逐渐变得神秘、旷远且忧伤。
在这忧伤的曲调中,却又隐隐藏着一种疯狂的激越。
仿佛在重重的迷雾之中,酝酿着一场精心策划的剧变。
自诩艺术品位极高的温莎公爵不由发出了赞叹,手指随乐声轻轻敲着栏杆。得到了白松迷惑的注视。
另一边,安菲也在听着乐声。
他目光淡淡下视,在麻木欢呼的观众身上扫过,停留在邪恶怪诞的圆塔上,总是冰冷的神情中终于浮现一丝怅惘的味道,像是有所感知。
郁飞尘:“你想起什么了吗?”
安菲失去了一切记忆,却仿佛能看到一些别的什么。不然何来那句“仇恨的幻影”。
“没有。”安菲道,“只是觉得一切本不该如此。”
“该是怎样?”
“这座城市由仇恨与癫狂的阴翳组成。我却觉得世上另有一个与它相似的地方,那里安定、平和、蓬勃。”
“或许,那是我记忆中的场景。”
下方,演员随着乐声上场。他们一共有两百多人,每个人都穿一件白色包身宽袍,顶着清一色的金色长假发,神情呆滞,排成长队步入舞台上的时候,白袍晃晃荡荡,像一队来自地狱的幽灵。
郁飞尘看到了安菲的眼神。
“你看他们不顺眼。”
安菲冷冷晲着下方场景:“一切曾仇恨我的都失去了生命。”
——连那颗慈悲得像滴眼泪的小痣都显得冷漠无情起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上郁飞尘的心脏,让它怦然跳动了那么一下。郁飞尘低头,唇角轻轻碰在安菲的右眼角。
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分。
“如果你再做出不成体统的举动,”安菲的声音冷得像冰,“就从这里跳下去。”
郁飞尘:“我摔不死。”
安菲彻底不理他了,冷漠地别开目光。高台上的风却把他的银发拂向郁飞尘的方向。
郁飞尘的目光停在银发微卷的尾端。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安菲反而让他觉得习惯。
接受自己所有物的定位,根本没有任何困难。
最后一个演员也站在圆塔旁之后,钢丝悬吊下来一个身着盛装,天使打扮的女人,她用咏叹调式的语气说道:
“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你们跋涉过干涸的断河,攀爬过毁塌的高山,终于抵达这地狱的边缘。”
“这里生活着以活人为食的魔鬼。”
“这里将对有罪之人施以最残酷的刑罚。”
“但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我知道你们心中毫无畏惧。”
“地狱的大门已经向你们打开。”
“攀登到地狱的顶点,摘下唯一的王冠,你们将得到一切想要之物。”
“你们甚至能够升入光明的天国。”
“客人们——”
白袍的演员们高举双臂,应和她的呼唤。
乐声陡然激越,两百人忽然转身,齐齐向圆塔第一层爬去!
台面粗糙,他们手脚并用,远看像去像无数条苍白的蜘蛛。
很快,有人爬了上去。
守在第一层的猴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接着,所有猴子朝有人爬上来的地方涌去。
两只猴子各抓住那人的一条手臂,向两个方向跑去,那个人的身体瞬间被从中间撕成两半。
血肉飞溅,观众山呼,热烈的叫好声远远传出三条街。
接着,第二个人也得到了同样的下场。
其它演员却对此毫无感觉,依然争先恐后地向上爬去。
越来越多人爬到台边后,和猴子展开了肉身搏斗,猴子的数量不足,防守终于出现了缺口,那几名演员飞快越过它们,朝第二层爬去。
第二层的台面上则布满锋利的铁尖刺,有烛插那么细,高度到人的腰间。它排列的并不紧密,可人要过去,必须爬在它的上面。
第一个爬上去的人浑身都被铁刺穿透,沿着铁刺缓缓落在台面上。
欢呼声更响了。
希娜嫌弃地别开目光。
与此同时。
白松作为把观众引到一起的靶子人选,已经被送到了高空的钢丝上,他的假发也被摘下了,露出一头灿烂的金发。
希娜道:“快走,走到最中间,让他们都看见你。”
白松站在那几近于无的钢丝上,瑟瑟发抖:“我……我要是掉下来……”
墨菲面无表情拿出一打卡牌,抽了一张,对白松道:“你会安全。”
白松望向希娜:“姐姐,你也是个靶子,可以和我一起走吗?”
“哎呀,哎呀,”希娜说,“你也知道,我是搞理论的,身体不行的。”
智慧女神如果是个只搞理论而没有实用技能的神,那命运女神无疑也是了。没有人能陪他一起走钢丝。
白松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沿着钢丝往场中央走去。
还好之前跟着郁哥下副本有身体强化的奖励,永夜强制开放的时候力量女神也做慈善,给大家都送了基础属性加成,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还能继续。
外围的街上,已经有人注意到了马戏团高空发生的奇怪事情。
“这是在搞什么?”
“真人杂技表演?”
“是个金发,朋友们,冲。”
“你想被加特林超度就去吧。”
“呵呵,开个玩笑。”
金发是很扎眼的存在,马戏团里,当白松出现在上空的那一刻,所有观众都抬起头颅,空洞的目光死死注视着他。
白松就这样顶着巨大的压力走到了最中央。
除了演员们还在奋力攀爬外,所有NPC都抬起了头,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全是人脸。
白松几乎要昏迷。
然而,这些NPC却只是看着,不见有任何动作。并没有像他们计划的那样为猎杀白松而涌到一起。
希娜扫视下方,将每一个人的肢体动作收入眼底,道:“猎杀一个站得这么高的人难度很大,他们在犹豫要不要行动。”
郁飞尘:“再去一个。”
智慧女神和命运女神对视一眼,命运女神默默走上钢丝。
希娜笑眯眯说:“虽然她也像是在搞理论的样子,其实却很强呢。对不起,我的语气被黑板带坏了。”
只见命运女神手捧一颗璀璨的水晶球,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话。
“我走在这里,如同在平地上。”
——然后,她的步伐真如在平地上一样稳定,从容不迫地站到了白松旁边。
金发的猎物,年少的猎物,两只猎物都出现了。
观众齐齐起身。然后,他们站在原地,依然不动。
只能继续再去一个了。
希娜捂着自己的眼睛,只敢用余光看着下面,一步步往前挪,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吱哇乱叫。
过去后,她摘下自己的女巫帽,露出橄榄绿色的眼睛,看向下方。
观众群猛地躁动起来。
他们目光里涌现暴虐与狂热,伸出手朝天空抓去。
然而,还是没出现大规模的移动。
希娜:“……没用的东西。”
他们这些猎物的吸引力还是不够。
所有人忽然都缓缓把目光投向了安菲。
只有白松看着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迷惑地挠了挠头。
为什么一遇到困难,大家都看安菲哥哥呢?
难道安菲是创生之塔里一个很强大的神官吗?可是乐园的八卦里说,他郁哥往暮日神殿寄过东西,安菲是个暮日神殿的使官或者牧师来着。
八卦果然害人!
附近的街区, 人们抬头望着马戏团上空奇怪的场景,再次发出了疑问。
有人有走钢丝的癖好,有人的职业就是表演杂技, 这没什么。可正常的事情发生在迷雾之都, 反而显得不正常。
“这是在搞什么, 猎物共欣赏吗?”
“一定是陷阱,吸引我们过去捕猎, 进入加特林的射程范围内。”
“可怕。走了走了。”
“钩直饵咸,我才不去。”
“走了走了。人心险恶,黑板上说的果然很对, 马戏团危险。”
“Acri, 真正的大善人。”
马戏团附近的两条街瞬间空了。
马戏团里, 众人灼热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安菲身上。
安菲:“他们在暗示什么吗?”
郁飞尘:“是的。”
那三只猎物拉到的仇恨不够, 没法完成主神的任务。
但三条标准一出,迷雾之都真正恨的是谁,昭然若揭。
安菲看着下方一切, 语声薄冷。
“因为自己的无能与软弱,只能藉由相似的特征宣泄仇恨,确实是一种遗憾。”
遥遥地, 安菲朝命运女神微颔首。
命运女神重新捧起那颗璀璨的水晶球。水晶球内散落着浩瀚的星点,由若有若无的丝线相连, 象征命运的脉络。
她低声念诵:“他有冰绿如深冬湖泊的眼瞳。”
水晶球里,相互勾连的命运线随命运女神的话语缓缓推移变幻, 另一边, 一个晃神后, 安菲的眼睛由霜蓝变为纯粹的淡冰绿。
没有任何瞬间切换的突兀感, 在命运女神沉静的声调下, 仿佛事实本就如此,刚才只是错觉。
“他有晨曦般的金发。”
熟悉的淡金色彩取代了原有银色。
“他的年纪看起来与我相仿。”
看着现在安菲的模样,命运女神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话。
“他穿着雪白的祭典长袍。”
郁飞尘伸手解下了安菲的发圈,金发在神明的肩上散落。
金发白袍的少年静静立在风中的高台上,与周围缤纷荒诞的建筑格格不入,却又有种奇异的和谐。
似曾相识。
他们曾经一定见过,郁飞尘想。
——在久远时光之前。
温莎拍拍加特林:“去吧,主教。我会在这里守好马戏团的。”
安菲淡淡看向郁飞尘,其中蕴含的意思很明显。
他默认自己的这件所有物理应附带一切能想到的功能吗?郁飞尘面无表情地想。
下一秒,他用了个中级道具。
“道具:不知被哪位客人带入迷雾之都的恶魔翅膀。”
“功能:使用后,背后出现一对能够飞行的黑色膜翅,并且能够随时收起。”
“特点:持续时间三小时,三小时后背部产生剧烈疼痛。”
“等级:中。”
巨大的翼翅蓦然展开,郁飞尘打横抱起安菲,凌空飞起。
“……”希娜怒视着那边:“他道具那么多,刚才怎么不带我!亏我还曾经怀疑过,怎么会有人能被投诉那么多次,原来真的有这种人!”
命运女神微微颔首,同意了她的控诉。
两位女神同时看向白松,等待他的加入。
白松很平静。
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伤害。
呼啸的风声里,安菲抓住郁飞尘风衣领口的手缓缓收紧。
郁飞尘感到了这种变化。他想,这是形势所迫,不能算“不成体统的举止”。
却听安菲冷漠道:“你飞得太高了。”
郁飞尘看向下方逐渐变小的马戏团建筑。
一个单纯的飞行翅膀能得到中级道具的评级,果然有它的原因。
他:“是翅膀的问题。”
安菲不置可否。
下午时分,日影西移,但光芒仍然炽烈,给建筑边缘镀上一层虚化的光影轮廓。马戏团建筑多彩的尖顶直指天空。
此刻,舞台上的表演里,走在最上方的演员已经攀爬登入地狱第十层。
第十层燃烧着熊熊烈火,火焰的根部透露着妖冶的鲜红。演员的手指刚刚触到火焰,就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骼。
他发出不似人类的尖锐惨叫声,一边痛苦地高声喊叫,一边却依然奋不顾身地向上攀爬。
惨叫声把观众的注意力从钢丝上的三只猎物身上引开,他们重新看回台上的表演,因这地狱般的场景发出兴奋的欢呼声。
就在这时。
巨大的黑色翼翅带着两人从倒挂钟表的天空缓缓降下。翼翅的最边缘生有尖锐的骨刺,右边的翼根和翼尖处各被穿入一枚漆黑的镣扣,连接着一道沉重的锁链。锁链不是装饰而是禁锢,每次振动翼翅,这东西都会发出响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总而言之,不像什么好东西。
连带着翼翅主人的形象也显得邪恶且不祥起来,像是古老传说中的恶魔或亡灵之类。
——更何况郁飞尘本来就穿了一身没有感情的黑。
感觉到天空有异变发生,站立在观众席上的观众们做出了符合正常人逻辑的举止,他们不约而同缓缓抬起头颅,看清中央天空的黑影后,打算若无其事地转回去,重新看向台上的表演。
就在这时。
他们看清了被黑翅的恶魔抱着的金发少年。
全场忽然寂静,连台上的演员们都抬头看向天空。
下一刻,淡金头发的少年从黑翅恶魔怀中转头,一双冰绿的眼瞳淡漠看向他们。他雪白庄重的衣袍如被日光流注。
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火焰仍在灼烧,地狱第十层的惨叫声却戛然而止。
闸门在洪流冲击下粉身碎骨,无声的狂热轰然席卷整个马戏团。
每个人——无一例外的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神经质地抽搐起来,仇恨和暴虐缠上瞳孔,红血丝纤毫毕现。他们伸出因紧绷而青筋毕露的双手,朝向天空抓去,却只徒劳地抓住一朵空气,发出愤怒的喘气声。
离舞台最近的那一排观众率先拔腿向舞台中央跑去。接着,急促的脚步声让马戏团的地面都为之震动。他们推挤着往中央汇聚,有人跑在前面,有人因落后而奋力追赶。也有人被后来者推得跌倒,卷入人群中,被无数人从胸膛和腹部踩踏而过,他们胸口瘪塌,口中咳出鲜血,鲜血又化作他人密密麻麻的脚印。
空中,安菲的眼瞳里终于再度流露出淡淡悲悯的神色。
郁飞尘说:“给你吃个好玩的东西。”
安菲:“?”
郁飞尘收回原本穿过安菲膝弯的右手,用单手抱着他。一块橙色的蘑菇出现在郁飞尘右手中,这是迷雾之都外白兔的蘑菇田里的产物,白兔早已死无全皮,蘑菇倒是一直保持着刚摘下来时的新鲜。
他把橙色蘑菇送到安菲唇畔,安菲微蹙着眉,却依旧张口咽下了它。
看着安菲咽下后,郁飞尘缓缓松开手。
被抱着浮在半空的时候,原本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付给了另一个人,若是这时候对方忽然把手撒开,任何人都会陷入惊慌。
但安菲完全没有。郁飞尘松手,他就静静看着他松,像是笃定自己不会被这个人以任何方式伤害那样。
事实也正是这样。
郁飞尘松手后,安菲没有向下坠落,而是就那样缓缓停下,悬在地狱的最上方。
橙色蘑菇,赋予人漂浮的能力。
郁飞尘则半拢翼翅,在远一些的地方悬停。
这一举动更加助长了人们的狂热。
第一个爬上地狱第十层的演员已经被烈火焚烧成一团焦炭,第九层的其它演员却以比先前奋力百倍的姿态义无反顾爬上高台,在烈火中向下一层奔跑。
下方的其他演员同样不要命地往上方爬去。方才他们只是机械表演的演员,目光没有任何焦点,此刻却全部死死看着中央悬浮的神明一般的少年人。
再向外的地方,观众已经越过围栏爬上舞台,登上地狱第一层,与人眼猴子们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他们数量众多,黑压压的洪流立刻盖过了猴子们,爬上满是铁刺的第二层。
先爬到第二层的人被铁刺穿透,身体沉陷下去,随着爬上来的人呢越来越多,一层一层的人体累积起来,把铁刺完全盖住,二层成了尸体堆积而成的坦途。
第三层,一道又一道绞刑的斧刀闪烁着寒光轮流落下。
没有任何事物能挡住他们往上攀登的脚步。即使在攀爬地狱的过程中死亡,也保持着高抬头颅的姿态。
极度的仇恨和极度的信仰,竟然惊人地相似。
涌上高台的人越来越多。而观众席上已经空无一人。钢铁架设成的巨型高台原本足够坚固,此刻也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吱嘎声。
白松看看下面的场景,又看向地狱正上空引发了这场恐怖的暴i动的安菲,目瞪口呆:“……这场面我真没见过。”
“小……小场面。”希娜手指按上胸脯,虚弱地给自己顺了顺气。
命运女神水晶球里的星星点点似乎也不稳定起来。
另一边的高台上,温莎像先前的希娜一样紧贴着加特林来寻求安全感,边贴,边自言自语:“我就说,头脑清醒一点,对唐珀主教不要太执着,命不要啦……”
墨菲喃喃道:“我似乎有了灵感。”
“别!”温莎惊恐道:“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笔。”
时光推移,当全部观众都涌上不堪重负的高台时,第一个演员也登上了地狱的最顶端,十七层。
可是真正的地狱,仿佛还在更上方。
他离安菲的高度只有几步之遥,整个人都因为嗜血的兴奋而颤抖。
随即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用身体堆积高度,终于逐渐接近了那雪白的身影——
淡蓝的镜片在郁飞尘眼前一闪而过。
检定结果:这位居民似乎处于精神癫狂状态,长久的仇恨真的能让人陷入疯狂呢。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活在亲手毁灭一切的欲望里吧。
疗愈建议:既然有着复仇的愿望,当然是实现它呢。
迷雾之都对待自己的居民,似乎比对待客人时正常了一些。
人群堆积而成的高山最顶端,一只苍白的手向高高在上的安菲伸去。
那一刻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狂热的目光投向那只手,因期待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激动颤栗,他们的神色比疯狂更疯狂,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要把那云端之上的猎物拉下来,拉到地狱最深处,把他——
阴影忽然笼罩了他们。
巨大的黑色翼翅在正当空唰然展开,隔绝了所有向上的视线。
一只手缓缓横过那人的肩头,把他向后拥向自己。影拂动,再一转眼,那金发的猎物已经凌空远去,被置于翼翅的保护下了。
顶端的手,仍只是徒劳地抓住了一团空气。
抱着安菲,郁飞尘俯视下方一切。
既然有着复仇的愿望,当然是让它落空呢。
最快意的刹那, 莫过于即将抓到想要之物的那一秒。
如果偏偏在这个时候落空——那就是最绝望愤怒的时刻。
手指徒劳收拢,那名演员双眼霎时血红,再度往天空抓去!
但得到的只是又一次落空而已。
温莎手里忽然多了个半透明的瓶子, 有家用的油壶那么大。他一手拿着瓶子, 另一只手朝着这边挥舞。
白松认出了这玩意。当时在百货商店, 温莎就是凭借这离谱的“灭火液体”,以一己之力烧掉了整座大楼。
希娜:“他在做什么?”
白松交代了“灭火液体”的作用。希娜脸上浮现看热闹的表情。
命运女神低声道:“他所持之物在我手中。”
下一秒, 温莎手中的瓶子凭空消失,出现在了命运女神手里。
看着瓶身上刺眼的“灭火液体”四字,即使是从来冷静的命运女神, 眼中也不由浮现了一丝古怪的表情。
接着, 她拧开瓶盖, 打算将这些透明的液体向下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