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德痛苦地抱住她:“或许他们只是被送走了。”
她缓缓摇头,这时她的下巴搭在格洛德的肩膀上,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脸,看见她满嘴的鲜血,也听见她的声音:“他们在天上,我也快了。我们都快了。我们再也回不到科罗沙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格洛德。”
“我永远爱你,我永远爱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孩子,格洛德。”
格洛德的哭声变成了野兽一般的哀鸣。
但不会有人留给他们更多彼此拥抱的时间,没到一分钟,那边的卫兵就来粗暴地拉开了他们。
格洛德跪倒在地,哽咽着大声说:“长官,让我和她一起,长官,我做什么都可以。”
卫兵看着他,又看了看痛苦地捂住肚子的莱安娜,兴味地捻了捻胡茬:“我们那倒确实需要能干重活的人。”
这时另一个卫兵也过来了,他们商量了几句,转向这边:“还有谁想来我们这?”
几乎是立刻,有四个人站出来了,或许他们也有牵挂的妻子、孩子或母亲,胜过生命。
郁飞尘看向金发的壮汉,他的目光在菜地和这边犹疑数下,最后咬了咬牙,没有动。
——两个卫兵便一个架着几乎没法再站起来的莱安娜,一个领着那五个男人往回走了。
若是在今天之前遇到这样的事情,人们或许会面面相觑,满怀恐惧与绝望。但今天,他们恐惧与绝望着面面相觑后,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郁飞尘——尤其是那几个上午被郁飞尘寻求过合作的人。有些变化发生得很快。
卡车的车斗里,没有卫兵和看守,只有俘虏。
但郁飞尘现在不是很想说话,也不太能说话。
“她说的没错,”白松替他说了,“这座收容所不会让我们活下来。我们得离开,而且得通力合作。”
“如果有人不敢离开,至少,至少——”白松顿了顿,“至少不要告发这个秘密。”
长久的静默蔓延开来,然后是抽泣声。
“明天,”郁飞尘哑着嗓子,淡淡道,“我会再找你们。”
说罢,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听,不能说不太清醒,几乎是有些昏迷了。这种轻微的昏迷持续到夜晚,他让白松帮他捋直胳膊的时候才结束。
原因无他,太疼了。肩膀加上一条胳膊,还有腹部,无一幸免。那卫兵的力气比得上一头发狂的大象。但如果不把关节活动开,他接下来几天的活动都会受限。
白松知道一扯他就会疼,愣是一直不敢下重手。
“你没吃饭吗?”郁飞尘的声音几乎在咬牙切齿。
“我——”白松的话刚出口,却又消声了。
消得彻彻底底,这很奇怪。
于是郁飞尘从墙角里抬头。
——明明离十二点还有一段距离,他们那位铂金头发的长官却已经带了两个亲卫,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铁门前。
目光还落在他的胳膊,与白松的手上。
“你们在做什么?”他看着那条胳膊,声音里带着冰。
这审讯一样的语气,仿佛不用刑具,就能把人屈打成招。
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本能瞬间在郁飞尘身上发挥了作用。就像面对进攻时要防守一样 ,越是面对严刑逼供,他越会像一个身怀绝密情报的人那样平静,沉着,仿佛无事发生。
“搬砖。”他其实早在白松消声的那一刻就管理好了所有表情,此时只是平静地把胳膊从白松手里抽出来,再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有点拉伤。”
作者有话说:
还能下窑子。
对郁飞尘来说,只要意识还清醒,就不算重伤。
更何况他已经得到了计划中的结果——只有产生了领袖,一群人才能进行有计划的行动,他必须让科罗沙俘虏们信服自己。
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现在半身不遂的事实。
总管用钥匙打开铜锁。他皮笑肉不笑道:“上尉,请吧。”
他的笑容活像个花斑蛇,因终于把仇人关进了牢狱而昂头吐信。而那位名为安菲尔德的上尉并没多看他哪怕一眼。
年轻军官右手提着一盏玻璃油灯,走入营房门,动作从容不迫。铂金色长发发梢微卷,灯光下熠熠生辉。
暖黄的光亮也照亮了整间营房。
一声重重的“嘎吱”响,总管重新锁上了门:“希望您能在梦中顺利找到科罗沙杂种们的密道。当然,找不到也没关系,明天我们就会发明更加上等的纪律来约束这些未开化的叛民。”
说罢,他走了,留下两个卫兵守在这里,和安菲尔德的亲兵加起来一共四个人。虽然同为黑章军的成员,但橡谷收容所看起来不信任安菲尔德。
在安菲尔德走进营房的那一刹,郁飞尘的右手已经放在了自己的左肘关节上,五指紧扣那里,用力一掰。
意料之中的剧痛从关节处席卷而来,但他就那样硬生生忍住了,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
剧烈的疼痛带来的是惊人的清醒。他轻轻喘了两口气,潮气拂过略微汗湿的额发。
两天下来,这位大律师的头发早已不能保持那种高贵又体面的形状。微卷的深栗色发绺垂下来碰到锋利的眉尾,再加上因为刚刚对胳膊进行了近乎自残的行为而戾气未消的眼睛,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驯的野性,与先前那位律师判若两人。
确认左边胳膊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后,郁飞尘抬起头,见安菲尔德面不改色地在他身边不远处一个污迹斑斑的草席上盘膝而坐。这牢房里除了他的地盘之外,没有一平方厘米的地方是干净的,不过长官看起来不介意这些。
他熄了油灯,营房里重新陷入寂静。
郁飞尘闭上眼,也打算休息。他今天消耗体力太过,十二点过后还得去外面,得抓住最后的时间恢复精力。
但他没睡着,一直没有。
因为就在他闭上眼十分钟后,那位长官开始咳嗽了。
不是哮喘病人那种连续不断的大声咳嗽,只是压低了的一两声,很轻,其它疲惫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的睡眠丝毫不受打扰。
郁飞尘除外。
一旦他咳嗽出声,郁飞尘就会睡意全消。他睁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再次感到那种计划受到外力更改的不悦。
他一直是个浅眠的人,但在以前,非要睡觉的情况下,即使是人声震天的菜市场,也能强制自己睡过去恢复精力。
现在却不是这样,为什么?
郁飞尘为此整整思考了半分钟。
他得出结论,这仍然是因为自己过分的警觉。他还没完全确认这位长官的立场,不能把他划归到毫无危险性的同伴阵营。
而咳嗽声即使经过刻意的压低,由于营房过分死寂,也会被衬托得刺耳。
很刺耳。
于是,当咳嗽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郁飞尘起身了——拎着自己的被子。他走到安菲尔德面前,把被子丢下,没说什么。
安菲尔德的声音因为刚刚咳嗽过而有点哑,他说:“谢谢。”
“不客气。”郁飞尘道:“你吵到我了。”
安菲尔德把被子披在了身上。
“我有肺病。”他淡声道。
郁飞尘猜到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咳嗽,而这座营房也确实太过阴冷潮湿。
按照科罗沙人的礼仪,他象征性地说了一句:“早日康复。”
——然后打算转身离开。
“你的胳膊,”却听见安菲尔德说,“还好吗?”
“还好。”郁飞尘道。
“肩膀呢。”语调很平,不带有情绪的起伏。
郁飞尘动作一顿。
肩膀上的伤影响不到什么,但还是被察觉了。这位长官的眼力远胜常人。
“不太好。”既然被察觉,他也没再隐瞒。
“我带了冷冻剂。”安菲尔德的声音原本就有像冰霜一样的质地,但因为微微的压低,变成了冰块上稍纵即逝的雾气。
这倒是个善意的信号,和郁飞尘先前的判断相符。
他收回原本打算离开的动作,转而在安菲尔德对面坐下。他们靠得很近。卫兵就守在门口,有些话不能让他们听到。
他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挺听清楚咬字和措辞。
“我得确认你的立场,”他说,“长官。”
月光里,安菲尔德微垂着眼睫,轮廓平静得像个会呼吸的雕像——郁飞尘也不知道脑海里这个奇怪的比喻到底从何而来。
“我不是科罗沙人。”长久的沉默后,安菲尔德回答了他。声音同样压得很低,郁飞尘得倾身过去。前面是墙,他比安菲尔德稍高一点,体格结实,肩膀也宽阔。看上去倒像是他把长官抵到了墙角。
“彻底消灭科罗沙人的口号一直在黑章军中流传,”安菲尔德的道,“但我始终认为,仇恨不应波及平民。”
话音落地,郁飞尘绷紧的身体放松,回身。
“有劳。”他伸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纽扣,坦然道。
安菲尔德仍然面无表情,从制服前胸的口袋里拿出一管喷雾。
冷冻喷雾对伤口愈合起不到一点作用,但它的镇痛效果比得上麻药。
冰凉的喷雾从胳膊一直淋到肩胛,郁飞尘穿回上衣,他的动作比之前轻便了很多。
“睡吧。”安菲尔德收起喷雾,把夜光怀表放在了他们两个之间。说。
分针指向最下面,现在是十点半。
“还有一个半小时。”郁飞尘道。
安菲尔德没问他“一个半小时”指代什么,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闭上了眼睛。
这次意外睡得很沉,但他依然控制着自己,在十一点五十八分的时候准时醒来了。安菲尔德依然在那里,是醒着的,仿佛连动作都没改变过一分一毫。
月光也消失了,营房里只有黑幢幢的轮廓。盥洗室规律的滴水声像秒表在走动。
秒针指向零点的那一刹那,它消失了。
郁飞尘拿出打火机,打火。
光亮起的下一刻,他瞳孔骤缩,陡然松开了手指!
刚刚燃起的火焰猝然熄灭,营房重回黑暗。
脚步声响起,安菲尔德走了过来。
“你看见了吗?”郁飞尘道。
“看到了。”安菲尔德伸手过来,冰凉的手指和郁飞尘的手心相触,取走了他的打火机。
咔哒一声响,火焰重新燃起,玻璃油灯被点燃。两个突兀的黑色轮廓就那样横在地面上。是两具尸体。
其中一个体格壮硕,有一头耀眼的金发,是他们营房里那个金发壮汉。另一个是小个子。
尸体遍身青紫,无疑在死前经历了极为痛苦的挣扎。
郁飞尘一步步走到尸体近前,尸体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清清楚楚,正是他刚才打着火那一刹那看到的情形。
尸体的脸。
两张诡异离奇的脸。闭着眼睛,面带微笑。
那是一种极为平静的笑容,灰紫的嘴角僵硬翘起,眉毛也略微上扬,可出现在一具尸体身上,就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他看向营房四周,所有人都还在,包括壮汉和小个子,他们都在睡眠状态。深呼吸一口气,他开始砸门开锁。开锁的动静喊醒了所有人。
“不要睁眼,然后起来。”安菲尔德声音沉冷。人们迟疑着陆陆续续起身,他们不知道这位长官为什么要他们这么做,但下意识听从了命令。
“白松,瓦当斯。”安菲尔德准确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瓦当斯是那个大鼻子。“睁眼。”
听命令睁眼的那两个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两具尸体,白松脸色苍白,睁大了眼睛,大鼻子则惊叫出声。
小个子闭着眼,问:“……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只有安菲尔德重复一遍:“不要睁眼。”
下一刻,郁飞尘把锁打开了。“带他们两个出去。”安菲尔德说。
迟疑了一下,白松拉住了金发壮汉的胳膊,带他往营房门口走去,大鼻子拉住了小个子男人,也往外面走。
“走出去后,可以睁眼,”安菲尔德一字一句道:“但不要往回看。”
白松牵着金发壮汉走到外面的走廊,轻声说:“可以了。”壮汉松了一口气,睁开眼,脖颈处微微抽搐的肌肉证明他在克制自己转头的想法,他小声道:“到底在做什么。”
大鼻子牵着小个子也在门外停下:“好了。”因为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他抓着小个子的手在不住颤抖。
小个子如释重负,睁开眼睛,努力目视前方。但前方没有灯,只有无边无际的浓浓黑暗压过来,令人心生无穷的恐惧。
营房里,安菲尔德提着灯,郁飞尘在查看各个角落。“他们挣扎过。”他看着墙壁上的血迹和撞痕,说。
他也看过了这两个人的尸体,布满陈旧的鞭伤,也有新的碰撞痕迹。
十二点之前,他以为一切还是会像昨晚一样。但现在,情况变了。十二点后的收容所会呈现出未来某天的情景,而在这一天,小个子和金发壮汉浑身是伤,却面带微笑地死在了营房中。
“去看其它房间。”等他检查了一遍,安菲尔德说。
他提灯走出去,郁飞尘跟上,其它人也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
小个子心中的好奇和担忧愈来愈浓,那感觉就像猫爪挠着脚心一样,抓着他的心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有什么要瞒着我?是什么?
我就看一眼,用余光,就一眼——
他眼角肌肉微微颤动,眼珠右转,用余光瞥了一眼营房。
就在铁栏杆的缝隙里,看见了他自己面色惨青,面带微笑的脸。非人的惨叫从他嘴里发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扑到铁门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惨叫声响彻房间,一个人就算恐惧到了极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声音,除非他身上还在发生着别的事情!
小个子还在剧烈抽搐着,并且往地面栽去。
彻底栽倒在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收容所大门外的修士一样。
不过,修士是在门外的灰色雾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营房里,却还静静躺着那具属于小个子的、微笑着死亡的尸体。
白松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怎么……怎么会?为……为什么……?”
他显然是在问安菲尔德,安菲尔德没说话,却用那双淡冰绿的眼睛看向郁飞尘,似乎在示意他回答。
——这位长官,问话的时候仿佛审讯犯人,看人的时候仿佛课堂提问。
郁飞尘深呼吸了一下,他确实有自己的猜测。
“一个人不能既死了,躺在地上,又活着站在外面,”他说:“所以,他看到自己尸体的时候,他们两个,只能存在一个。”
“所以,他死了。”
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金发壮汉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了起来。
前方会有什么?
两个人的尸体平白无故出现在了营房里。那其它人呢?又会在哪里?谁又能保证,当灯光照亮前方,出现的不会是自己的尸体?谁又能保证,下一刻不会因为目睹了自己的尸体而像小个子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没人敢上前了。直到整整两分钟后,金发壮汉才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
确实,他不必担心遇到自己的尸体,因为那尸体已经静静躺在背后的营房里了。
壮汉挪动步子后,白松跟在他后面也走出了一小步,只有大鼻子还站在原地。
“实在害怕,可以留在里面。”郁飞尘说。小个子昨晚就是安然无恙地在那里度过了一夜。
大鼻子嘴角死死绷着,看了一眼横倒着两具微笑尸体的营房,脸上的肌肉抽搐好几下,最后还是跟上了他们。
“它们笑得太可怕了。”大家一起行动后,白松仿佛松了一口气,说:“打死我都不会回房的,那——”
他的话戛然而止,变成一声毫无意义的“咯”的语气词,仿佛一个从背后突然被卡住嗓子的鸭子。
因为安菲尔德往前走,油灯的光芒照亮了他们隔壁的那个营房。那里也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仰面朝着天花板,双手不自然地举过头顶,像是临死前还在努力想向上抓住些什么,但是无济于事,然是颓然倒下。
这是个体型偏瘦的年轻人。一道深深的鞭痕从侧脸到脖颈,没入衣服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同样嘴角翘起,发出平静又令人背后发寒的微笑。
再往前走,接下来的几个营房是空的。
接下来的一个——一个尸体死死抓住营房门的铁栏杆,面对着他们。死尸那张带着微笑的脸就贴在门上,明明闭着眼睛,却因为那带笑的表情过于生动,仿佛在看着走廊里经过的所有人。
“他是想打开门逃出去吗?”白松喃喃道。
再往前走,不少营房都有尸体。有的是一个,有的两三个。尸体姿势各异,大多数都倒在门口附近,或者死死抓着铁门。铁栏杆的阴影投射在尸体上,在他们微笑的头颅上留下一道漆黑的印记。这扇牢门到死还在束缚着他们。
“我的天哪。”金发壮汉的声音微微沙哑。
郁飞尘的目光从那些微笑尸体上收回,扫了一眼其它人。
他自己是外来人,因此无论见到了什么,都能维持执行任务时必须的理智和冷静。但白松他们不是,看到同为科罗沙人的同胞们如此凄惨又离奇的死状,眼睛睁大,脸色苍白,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与悲伤中。
而安菲尔德——
安菲尔德走在前面。玻璃油灯暖橘黄的光芒里,他的轮廓显得柔和了,长发也被映得熠熠生辉。
他就那样提着一盏灯火行走在幽深的、两旁满是狰狞尸体的走廊里,步伐平稳,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当他从尸体上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睫看向前方昏暗的道路,一种超越了阵营与种族的淡淡悲悯浮现在郁飞尘眼前。
他们穿过走廊,推开大门,寒风吹起了安菲尔德的披风。那呜呜的风声像是悲伤的哭泣或鸣叫。
郁飞尘最后回望了营房一眼。
“有些人我有印象。”他说:“被看守虐待过,没法起来。”
俘虏们出去干活的时候,那些被毒打而丧失行动能力的人没法过去,就还是被锁在营房里。也就是说,在未来的这一天,他们的金发壮汉和小个子也因为受到虐打倒在了营房里,没法出去干活。
然后,就在这一天,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都面带微笑死在了营房中。
“他们是怎么死的?”大鼻子问:“巫术吗?”
如果化学教员格洛德在这里,可能就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了。
因为让所有人同时死在房里,同时又拼命想要往外逃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气体。
沉默中,白松忽然“啊!”了一声。
他说:“我们在化工厂那边看到的东西……那些罐子!那些罐子不是煤气罐……我在港口服役的时候,他们说有的军队会用有毒的气体当武器,像催泪瓦斯那样的东西。他们肯定是在营房里被毒死的,可是为什么还会笑?他们为什么要毒死我们?我们——”
他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了,因为大家一起往前走,油灯照亮的区域,出现了两具收容所卫兵的尸体。他们身上没伤,但也面带微笑,动作挣扎。
郁飞尘俯身检视这两具尸体,确认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收容所卫兵。
“走吧。”他说:“还得去化工厂一趟。我怀疑是他们的毒气大规模泄露了。”
不然,为什么连收容所自己的士兵都死了?
没人提出异议,他们加快了脚步。在路上,又发现了几具士兵和当地看守的微笑尸体。
而走到化工厂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惨白的月光下,空地上足有上百具尸体。
女人、孩子、老人、士兵,各种身份的人都有。次序也很混乱,全部微笑着朝向天空。
“应该确实是泄露了,所有人都死了。那时候我们可能在砖窑,也死了。”白松看过去,道:“但是夫人和孩子们不该在这里,他们不是在另一个营房吗?”
郁飞尘说:“去实验楼。”
他们穿过尸体和储藏化学药品的仓库,来到昨天看过的两层实验楼前。
一楼还是那些罐子。
安菲尔德穿梭在那些反应仪器与储存气体的大型铁罐和钢瓶间。他咳嗽的频率高了一些,靠近罐体与管道,最后停在最大的那个两人高的罐前。
“帮我上去。”他说。
没有指代具体的人名,但郁飞尘觉得,恐怕是自己。
他轻轻松松跃上了一个稍矮的罐子。半跪下来,朝安菲尔德伸手。安菲尔德先把油灯递给他,然后伸出右手任他拉住,借力攀上罐子,动作干净利落。
上来后,他拿灯照亮了最大那个罐子的罐口。郁飞尘也看过去。
这个世界科技水平有限,再结实的密闭气体罐,也都有个用力就可以打开的阀门。
而眼前这个罐子的阀门就被打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口露了出来。不仅如此,阀门处的金属还呈现不规则的烧融痕迹。
“有人打开了阀门,然后用强腐蚀液体把它破坏掉。短时间内阀门无法再关闭。”安菲尔德说了结论。
郁飞尘抱臂:“或许还加了别的化学药品进去,把它引爆,加快气体扩散。”
安菲尔德微颔首,然后又咳了几下。
“你……”郁飞尘看他一眼,问,“还好吗?”
这里是气体泄露的中心,说不定毒气还有微量的残留。他倒是没什么事,但安菲尔德原本就有肺部的疾病。
安菲尔德简短说:“还好。”
他脸色苍白,眼尾因咳嗽微微薄红,称不上好。但郁飞尘觉得自己刚才问候一句,已经完成了应有的礼仪,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下去吧,上楼看。”郁飞尘说。
他估测了一下他们立足的这个罐子与地面的距离。长官既然没法一个人上去,当然也没法一个人下来。最后是他先下去,把人半扶半抱了下来。
落地,郁飞尘松开揽着长官肩膀的胳膊。安菲尔德神色自然,转身往楼梯走去。
郁飞尘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刚刚确实是像一个扶梯一样被使用了。而那位长官的态度理所当然得就像是在使用自己家的梯.子一样。
作为回应,他也面无表情跟着玻璃灯的灯光往前走了,态度理所当然得像是在使用自己的手电筒。
登上水泥楼梯,二楼还是那个二楼,解剖台还是解剖台。只是解剖台上躺满了人。
他们眼熟的白化病人、侏儒、孕妇,还有一些没见过的人,都被用绳索牢牢束缚在台上。有的面带微笑死亡,有的则面带恐惧,正常死亡——显然是在气体泄露前就死了。
房间的角落,窗户旁,一个白大褂医生倒在地上,眼镜摔在一旁,面带微笑。他们也见过他,就是将病人和孕妇领走的那位。
郁飞尘俯身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一本工作记录。昨天他们翻遍二楼,就是想找到工作记录或实验记录之类的东西,可惜全部被销毁。今天倒是很容易就拿到了。
大办公桌上还有很多资料,他们翻过一遍,把重要的都整理了出来。
“我们终于复现了那个意外的发现,使中毒而死的科罗沙人脸上浮现了平静的微笑。”
“他们面向天空,得到了净化与救赎。这无疑是真理神的指示。有罪之人终于重回洁净。”
“12.20,大校下令用集体净化而非排队枪决方式处决科罗沙俘虏,以免给忠诚的黑章士兵带来心理的负担。”
“12.21,第一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63人。俘虏的躯壳经由焚化升入天空,回归真理神的怀抱。”
“12.29,第二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254人。”
“1.03,第三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97人。”
“1.14,第四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271人。”
“1.18,新的科罗沙俘虏到来。青壮年俘虏暂时用于必要的劳作。”
“1.18,来自锡云的命令,各个收容所探索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为建造更大的收容体系做准备(我认为应当首先消灭科罗沙俘虏中不事劳作者,以避免无用的物资消耗)。”
“1.19,第五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15人。”
“1.20,第六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73人。”
念到这里,白松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1月18号,就是他们来到这里的日子。
“1,23,第七批科罗沙俘虏……”
“1.25,第八批科罗沙俘虏……”读到这里,他已经眼中含泪,喃喃道:“我想起……想起莱安娜说,每天都会少一批人。”
郁飞尘则在看另一份记录,上面记载着他们对身体残缺者以及孕妇进行的各项试验。
其实也不用看,他走到解剖台前,一个跛子被剖开了腿,腿部的所有组织和雪白的腿骨都明晃晃露了出来。侏儒被剖开的则是脊椎。
而那个孕妇——她的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口子,腹部瘪了下去,婴儿不知所踪。
郁飞尘若有所思,把实验记录翻到最后,那也是一个对孕妇进行的实验。
受试者名字:莱安娜。
这时他余光注意到安菲尔德的身体很久没动过了。
他走过去。
安菲尔德站在一个解剖台前。
解剖台上躺着莱安娜。她腹部也有一道口子,面带微笑。但这里不只有她一个人。郁飞尘往下看,一个男人的手牵着她的手,跪在解剖台前,脑袋搭在台面上。他微笑着用额头抵住了自己和莱安娜交握的手——手上有烧伤的痕迹。
是化学教员格洛德的尸体,他们死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默默围过来,看着这一幕。
“我好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白松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
郁飞尘检视格洛德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