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了靠门的一边,这里方便看见外面。白松在他旁边。
卫兵一路走过来,一一把营房打开的铁门踢回原位,落了锁。
“希望明早我醒来的时候,科罗沙青蛙们还在这里。”营房的总管是个满身横肉的肥胖男人,他提着一篮面包,挨个从铁牢的笼门扔进去,那些一看就坚硬无比的黑色羊角面包在落地的时候发出了类似石子掉落的声音。
“总有杂种试图逃跑,每当逃跑一个人,这里就会有十个人被处决。”
声音越来越近,当一个羊角面包“梆”地一声砸到白松脑袋上时,总管的脸紧紧贴在了铁栅栏上,和郁飞尘打了个照面。
这张脸的五官被阴影笼罩得模糊不清,投下的影子也因为灯光的缘故,竖长一条,投射在营房的墙上。
“门锁得好好的,但你们这一间曾经有两个人跑得没影了。”总管阴沉尖细的声音说,“你们猜猜,其它人在哪里?”
不难猜,都被处决了。四十间营房里,别的营房都有原住民,只有他们这一间是空的。
白松往郁飞尘旁边缩了缩,这显然符合了总管的期待,他“嗬嗬”笑了一声,拉灭了墙壁上的电灯拉绳。
一片漆黑。只有墙壁上靠近天花板处的一扇拳头大的小窗露了点光亮。
总管的皮靴声远去后,又是一声沉闷的落锁声,水泥房的大门也被关上了。
对面的盥洗室发出规律的滴水声,别的营房里传来一些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听不真切。他们的营房却始终死寂无声——除了白松啃羊角面包的声音,这那声音活像在啃真的煤渣。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过了许久,白松问。
郁飞尘没回答,他在想自己的处境。
像是之前无数次执行任务那样,他被投放到了一个乐园之外的世界,但是不知道任务目标,也不知道奖励。
一个在战争时代关押众多平民的收容所,能产生的任务无非有三种,营救、摧毁、获取情报。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把三种尝试一遍。
正想着,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
是那位“吃青蛙”的。他是个清秀瘦弱的修士。
“为什么喊我们‘吃青蛙的杂种’?”他说。
白松说,“黑章军认为科罗沙人背叛了真理神,导致他们的国家遍地荒芜。”
“科罗沙从未信奉过真理神。”
白松啃了一口面包,没说话。
另一个男人开口了:“科罗沙遍地都是煤矿,他们觊觎已久。”
“你在做什么?”白松停止嚼煤渣,问郁飞尘。
郁飞尘在看那把锁,看完厚重的铁锁,他又去摇严丝合缝的铁栅栏。
都很结实。
“两个人曾经逃出去过。”他说。
“应该不是这里吧,”白松也摸了摸,说,“采橡子或者伐木的时候倒是可以跑。”
可惜他们两个都属于砖窑了。
但郁飞尘清楚记得总管强调了一句“门锁得好好的”。这不正常,有时候,细微的异常之处就是破局的关键。
修士说:“他们的真理神认为优待俘虏是美德。”
“希望如此。”
——他的同伴们似乎没有任何逃跑的意愿。
借着月光把营房看过一遍后,郁飞尘干脆闭上了眼睛,进入浅眠。没去吃面包,他对啃煤渣没有任何兴趣。在这个潮湿的地方放一夜后,或许早上会变软一点。
他睡得很浅。
这是无数次任务后养成的习惯,任何一点可疑的动静都会让他醒来,即使没有异常的声响,每过一小时,也都会醒来一次。
一个小时后,他们营房里另一个人开始嘎嘣嘎嘣吃起了煤渣。白松开始小声打鼾。
两小时,营房的六个人都睡下了。
三小时,隔壁营房一直在小声说话。
四小时,远处“咚”一声钟响,是午夜十二点的报时声。
一片黑暗中,郁飞尘蓦地睁开了眼睛。
盥洗室的滴水声忽然消失了。
第7章 微笑瓦斯 03
滴水声忽然的消失可能有很多原因,或许是这里供给有限导致的停水,或许深夜天寒,铜水管冻住了——但是,周围太静了。
屋内屋外,原本那些细微的响动全部消失了。一片死寂。
郁飞尘靠墙坐起来,拿出自己的打火机。
“嘶”一声打火声,火光照亮了营房的一角。他挨个看过去营房其它人。
白松微蹙眉头,化学教员平躺在地,双手在胸前交握仿佛祈祷,吃青蛙的修士则蜷在角落。
黑暗有如实质,打火机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郁飞尘起身来到营房的另一边——余下三个人睡姿各异,好在身体都有微微的起伏。
睡着,活着。
他把打火机举高一些,天花板上空无一物,从小窗往外望,能看见夜色里建筑物的轮廓。
接着望向对面——灰白的水泥墙裂开一个漆黑洞口,里面没有一丝光亮,是盥洗室的门。再向外,盥洗室外的那些营房完全被黑暗吞没,看不清了。
按熄打火机,郁飞尘觉得,有些事情发生了。他不是个神经质的人,从不出现幻觉。
寂静的营房内,他忽然出声:“有人没睡吗?”
回声遍及每个角落,但那些营房里仍然阒寂无声。
他再次开口:“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只在三秒钟后,白松似乎被他吵到了,翻了个身。
郁飞尘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白松翻身过后,露出来的那片墙脚。
他拍了拍白松的肩膀。
这孩子睡得不算沉,肩膀被拍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郁飞尘没说话,按下打火机,把火光凑近那地方。
“我——”白松及时止住了一句脏话。
只见惨灰的水泥墙面上,有三道深色的长条形痕迹——深浅长短各不一,右上方重,到左下方越来越轻,像一笔没蘸足颜料的画。
郁飞尘低声问:“之前有吗?”
“我不知道。”白松说。
顿了顿,他又道:“我没注意,应该没有吧。”
郁飞尘没说话,睡前他仔细观察过营房的环境,没有这种东西。
静默里,白松喘了几口气,忽然伸出右手,拿手指头上去比划。中指粗,小指细,符合墙上痕迹的特征。
“见鬼了。”白松泄气一般躺回去,离墙远了点,说:“是人手抓出来的,他们真的会善待俘虏吗?”
就在这时,营房里又有动静,是那位名叫格洛德的化学教员被他们的交谈弄醒了。
“发生什么了吗?”他问。
“没事。”郁飞尘伸手,手指穿过铁门,将那个锁住铁门的老式铁锁拧了个方向,从平挂在门前变成侧放。
做完后,他说,“睡吧。”
化学教员低声祷告了几句,和白松陆续睡下。郁飞尘没再躺下,而是用一个方便随时起身的姿势靠墙坐着假寐。周围依然死寂得像个墓地,直到大约五个小时后,一丝苍白的天光从小窗照进来时,滴水声重新响了起来。
郁飞尘先看向了白松旁边的墙。那道痕迹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再看铁门——
原本被他摆成侧放的铁锁,此时却还是静静平挂在门外,仿佛悄无声息自行移动了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没管它们,开始收拾自己。
当然也没什么可以做的,无非是理了理头发,然后拿那把锋利的小刀刮掉了微微冒出头的胡茬。
他不是个在意外表的人,但有些事情必须井井有条。
营房里的人陆续醒来。修士开始晨间祷告,零星的祷词中,能听出来他们信奉的是一个叫做“约尔亚尔拉”的人物或神明。化学教员对着墙壁发呆,另一个大鼻子的中年男人唉声叹气,一位金发的壮汉在与另一个小个子男人交谈。
“我妈妈上了另一辆卡车,”他说,“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白松还在睡觉。
修士冗长的祷告结束。
白松还在睡觉。确实,如果前半夜从浅眠中惊醒,下半夜的睡眠会变得异常昏沉。
郁飞尘面无表情凝视着白松的睡相,三秒后,他打算把人踢醒。
——营房大门发出一声吱嘎重响。
冬日冷风蓦地灌了进来,冲淡了整间房内的潮湿和人气,虽然寒意彻骨,却让人神思一清。
走廊响起脚步声,几人在侧,两人被簇在中央,听脚步,一道重,一道轻,重的那个间隔短,轻的那个间隔长。
显然,一人重,一人轻;一人腿短,一人腿长。
“起床查房了,青蛙们。”总管的尖细声音响起来,“真理神的子民已经在工作,科罗沙杂种却还在赖床,打开门后你们必须排队站好,我要赏给你们每人一鞭子。”
无疑,体重且腿短的是总管。
而另一个——
郁飞尘抱臂倚在营房的侧边墙壁上,他原本在看地上那个睡得像尸体一样的白松,听到声音后微微抬眼。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带银扣的黑色长靴。
“长官,就是这儿,”总管的语气在谄媚里带着一丝阴阳怪气,“那两个吃煤渣的杂种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年轻军官俯身去看门上的铁锁。他的军装制服是带有长披风的那种,流苏银链从肩上缀到胸前,被过肩的铂金长发挡了一半,熠熠生辉。总而言之,有种非同寻常的挺括,与他人格格不入。
或许是因为刚从外面走进来,他身上带着雪一样的寒意。
“当天还发生了什么?”他问总管。
“没别的了,长官。”总管说:“前一天晚上关进去的时候,人头数还对呢。第二天早上查房,人就找不到了,锁也好好地挂着。”
“其他人呢?”冷冷目光扫过营房内,他说。
“科罗沙赖皮蛇竟然能逃走,大校觉得是奇耻大辱,他问话剩下的几个人,那些人说睡前还看见他们两个,睡着后什么都没听见,睡醒后就没了。”总管笑了笑,“他们包庇逃犯,还想撇清自己,大校把他们全都杀了。”
总管又说:“不过,逃了两条赖皮蛇,也不值得锡云派人来这样兴师动众地调查嘛,长官。”
他的长官只说了两个字:“开门。”
总管讪讪开门,两个与当地卫兵打扮不同的士兵进屋搜查。
“我们营房铜墙铁壁,没法逃脱,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总管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直到士兵在一张无人使用的草席下翻出了一条弯曲的铁丝。
士兵把铁丝递给了长官。
只见这人把铁锁重新扣上,用铁丝捅进锁孔,没过几分钟,锁芯便咔哒一声弹开了。
总管站在外面:“这个……我们外面还有一道门,他即使逃出这一道,也没法逃出大门嘛。”
郁飞尘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位年轻的长官不仅擦枪手法远胜他人,撬锁的技艺也炉火纯青。
随着长官到来,情形明朗了一些。橡谷收容所失踪了两个俘虏,收容所的军官们认为这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们的上级却很重视,派人前来调查——也就是这位来自锡云军校的上尉。
不过,有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这桩失踪案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郁飞尘心想。而他那来自永夜之门的任务目标也需要再做商榷。
“善待俘虏是美德,总管。虽然我还不知道你们在橡谷做了什么,”年轻长官语调冷清,咬字很轻,但清晰无比,是种古老又高贵的腔调,“如果无法克制自己,至少做到保守秘密。”
总管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们会加强看守,不会再让第三个人逃出去。”
“能撬开锁的人不会把工具落在床下,”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忽然直视向郁飞尘,“昨晚有异常的事情发生吗?”
短暂的寂静。
“没有。”郁飞尘道。
他们就那样对视数秒,直到长官把目光移开。
自始至终,那双眼睛都像冬日的冰湖一样平静透明。
“去搜橡山。”长官转身,披风因他的动作掀起一角,带着冷冷寒意离开了这个营房。
脚步声远去,白松也早就醒了。
他看着那位长官离去的背影,又看向郁飞尘,最后再看向墙角。
他明明记得,昨晚这地方见鬼一样出现了三条可怖的血迹,但现在再看,墙角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白松瞳孔微微有些涣散。
“你……他……我……这……”
俘虏们在卫兵的驱赶下排队前往盥洗室,经过白松身边时,郁飞尘低声道:“今天去砖窑,想办法带点东西回来,什么都可以。”
第8章 微笑瓦斯 04
简单清洁过后,每个俘虏都得到了他的早餐,是一杯灰白色的糊状物,像是被热水冲泡的面粉那样。
一开始没人喝它,大家都在低头祷告。他们祷告的内容五花八门,但郁飞尘仔细听着,大部分都关于“约尔亚尔拉”。
大意是:在风暴交加的远古,寒冰冻结了万物。名为约尔亚尔拉的先民们斩断钢铁一样的荆棘,越过比冻冰还要寒冷的城墙,穿过刀尖一样嶙峋的乱石,跋涉过一半是冷水一半是冰块的河流,来到春暖花开的神圣之地科罗沙。来到流溢着面包、牛奶与鲜花之地,人们在这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忽然,一声皮鞭破空的声音猝然响起。
惨叫声响彻整个营房,所有祷告声都戛然而止。人们看过去,见一个男人被去而复返的总管用皮鞭抽倒在地,皮鞭上环绕着无数个铁倒刺,那人的衣服被刮破了,脊背上皮开肉绽,他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殷红的鲜血沾了一地。
“啪!”总管又是一鞭下去,在营房中央大声道:“我不想听到任何祷词,这是真理神忠诚的子民赐给叛徒的猪食,是科罗沙杂种不劳而获的产物。现在,你们每个人都给我用劳动向真理神赎罪。”
结合两方的说辞,郁飞尘觉得自己大致拼凑出了这两个国家的渊源:
有一部分人离开了原本的苦寒之地,来到科罗沙,并在这个地方繁衍生息。而留在原地的人们则继续信仰真理神,也继续着他们的生活——同时也目睹着科罗沙人日益富足优渥,甚至掌握了稀少的煤矿资源,将他们远远抛在后面。
至于“真理神”和“约尔亚尔拉”是否存在,这故事又是否真的正确,或许无关紧要。事实上,只需要煤矿这一个理由,就足以挑起无数个国家的战争。
白松注视了那杯东西一会儿,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像泔水。”他说。
郁飞尘这次没有拒绝食用,泔水毕竟比煤渣好一些,他得保证起码的体力。
用完早餐后,他们按照分好的四队上了卡车。这地方的所有建筑物都用高墙隔起来,无法看到远处,卡车的车门一关,更是没法探明路线。
——所有行动都被严密控制,就像盲人摸象一样。
郁飞尘贴着车壁估测方向,卡车停下来的地方应该是这座收容所的东北方。
砖窑不大,但很繁忙。
他们营房的七个人中,化学教员、修士、小个子被分配去切割和摆放泥土做的砖坯,离开了他们。大鼻子男人被指派去烧炭,也被带走了。郁飞尘则和白松、金发壮汉在火窑工作。
他们与其它二十个身强体健的成年男子一起,负责把刚烧好的砖块从火窑里搬出来,堆到一辆卡车上,卡车会把砖运去需要它的地方。
为了节约时间,让砖块用最快的速度装车,窑门一打开,俘虏们就必须跑进去。他们得顶着滚烫的热气和砖红色的烟尘,把滚烫的砖头拿下来,然后堆在铁皮手推车上。
起初,面对着那些热气腾腾的砖块,很多人都犹豫了,但皮鞭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响着,稍有懈怠,带刺的倒钩就会深深打进去皮肤里,再拉开一条长长的、血肉外翻的口子。
这样的半天过去后,所有人手掌上都满是带血的水泡。
郁飞尘的情况要好一些,他比别人快,砖头在手上停留的时间很短。一个年轻的看守拿着鞭子路过他,满眼轻蔑和审视,看起来是要找茬——但实在无茬可找,最后只能恶狠狠一鞭打在他脚下的土地上。
或许是人手不够,这些看守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是一些穿上了不合身制服的当地人。这位抽鞭子的年轻人早上的时候还一脸青涩,畏手畏脚。一上午过去,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凶神恶煞,四处寻找抽鞭子的机会。
火光、热气、惨叫、水泡、鲜血。
俘虏们身上的汗水和红色的砖灰凝结在了一起,砖灰又渗入手掌的水泡里,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昨天之前都生活体面,衣食无忧。此刻却承受着由人变为毫无尊严的奴隶的无穷无尽的屈辱。
中午,俘虏们聚在一起啃面包,郁飞尘往外走,吃饭的地方和砖窑后的厕房都有人看守,但连接这两个地方的一条狭长过道没人。
郁飞尘估测了一下窑墙的高度,起身助跑几步,然后猛地蹬在外侧墙上借力,跃上了窑墙。窑墙表面粗糙,这让他很好使力,几下攀登后,他来到了窑顶,并借烟囱挡住了身形。
这里原本就地势较高,爬上窑顶后,他终于看清了整个收容所的全貌。
——收容所很大,高墙隔出五个区域,他在东北角的砖窑,旁边还有伙房、犬舍和一些种植蔬菜的园地,西北角是士兵们的住所。中央区域是几个水泥色长条形建筑,看起来像俘虏们的营房。西南方正在建设,东南方的一片区域面积最大,有许多灰色矮楼和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灰塔。地面上隐隐约约能看见纵横的管道,像是化工厂本来的设施。
就在这时,他看见浓郁的白烟如同云雾一般从圆灰塔的顶端飘散出来,灰白的天空上出现一朵雪白的云,转瞬后又被风吹散了。
记下整个收容所的路线,他跳回原来的地方,回到人群里。
人们也在看着东北方向的白烟。
“那是什么?”有个人问。
没人回答他,有人目光疑惑,有人毫无反应,还有几个人注视着那转瞬即逝的白烟,脸上满是悲伤。
过了足足三分钟,才有一个看守挑起眼角,发出一声嗤笑,说:“炉子。”
郁飞尘垂下眼。
这座收容所没有任何善待俘虏的可能,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抓紧时间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砖窑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俘虏们的全身已经被砖灰沾满,因此得到了洗澡的机会——这让郁飞尘觉得,这一天还可以忍受。
他从砖窑带回了两个皮鞭上掉落的铁倒刺。白松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他直接带回来了一块砖。
“我睡不着,长官。”他对看守说,“我需要一个枕头,虽然它那么硬。”
看守看着他满是水泡的双手,从鼻子哼了一声,说:“那就作为你赎罪一整天的奖赏。”
烟灰进了肺里,一整晚,营房的人都在咳嗽。
“这里就像地狱。”修士浑身颤抖,语声里有种神经质的颤抖,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祖国会解救我们。”白松枕着他的转头,对修士说。
修士嘴唇颤抖:“可是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白松扶着墙壁直起身来,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却突然愣住了。
他浑身颤抖,惊惧地望向墙脚——
扶墙起身的过程中,他那被磨出了血泡的三根手指,在墙上划下了三道新鲜的血迹。
——形状和昨晚离奇出现的那三道痕迹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郁飞尘把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白松深吸一口气,似乎镇定了一些。
“你们可以先睡一会,”郁飞尘对他们说,“十二点前,我会把你们叫醒。”
“什么意思?”金发壮汉问他。
“十二点过后,”郁飞尘斟酌着措辞,“可能会发生一些……离奇的事情,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
顿了顿,他说:“或许能帮我们逃出去。”
说完,没再理会他们的追问,他闭上了眼睛。
前天晚上,这座营房里失踪了两个人,昨晚,营房也出现了离奇的变化,那今晚一定也不例外。
十二点,钟响。
郁飞尘睁开眼睛。
他用打火机照亮了墙脚,那三道血痕已经由不久前的新鲜变得陈旧无比,而白松一脸神经衰弱的模样。
他不擅长安慰人,只是拎起了那块白松带来的砖块。
那位长官用一根铁丝轻描淡写把铁锁撬开后,总管把门上的锁换了,换成一把看起来就严密许多的新铜锁。
郁飞尘拿砖块去砸锁,这地方的土壤很黏,烧出来的砖硬得像石头,砸了几下后,他就听见了锁芯松动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修士尖叫道:“他们会听见的。”
郁飞尘停下了动作,让周围的死寂来告诉修士答案。
放下砖,他把两根铁刺拧在一起,伸进锁孔中。
试探几下后,铜锁“咔哒”弹开了。
“吱嘎”一声,郁飞尘拉开铁门,走了出去。
死寂的走廊。
还有死寂的营房。
他走到盥洗室里,用打火机烤洗手池旁边的铁皮肥皂盒,肥皂盒里是一块公用的劣质牛油肥皂。肥皂很快被烤化成一汪半透明的油脂。接着,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细布条,浸入油脂里,只露一个短头——麻布耐烧,勉强能当做灯芯。
再用打火机引燃布头,这个肥皂盒就变成了一盏简易的油灯。
昏暗的光线照亮空无一人的走廊。
他先往隔壁的营房看去,里面空空荡荡。其它营房也是。
白松跟上了他。
“那些痕迹——”白松说,“那三条血迹应该是我抹出来的。但是昨天晚上,我还没抹,它们就出现了。”
他环视四周:“那、那这里……现在……现在是以后的这里吗?”
他的用词很混乱,但郁飞尘知道他的意思。
昨天晚上十二点过后,墙上出现了三道陈旧的血痕。
今天晚上,白松因为手指的血泡,在墙上留下了三道痕迹。
也就是说,十二点过后的营房,可能变成了未来某个时间的营房,而他们这些人还是原来的人。
他回答白松:“我认为是。”
“那,詹斯,我们做什么?”
郁飞尘还没完全记住詹斯这个名字,他对人名的记忆和他对人脸的记忆一样差。郁飞尘这个名字,是长久以来在各个世界的称呼里,他意外能记清楚的一个。从那以后,他就把这个名字延用下来了。
他说:“你可以喊我另一个名字。”
他是在乐园买过翻译球的,无论在什么世界里,都不会有语言的障碍。思索片刻,他对白松说了一个这个世界的人们比较容易发出的音节:“郁。”
“郁。”白松重复了一遍,说:“你打算做什么?”
“现在这里没人,”郁飞尘说,“或许外面也没有。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去。”
“逃出去?”
“先找探明路线。”郁飞尘说,“有路线以后,可以慢慢找机会。我会在白天带你们逃出去。”
夜间,这个收容所的时间好像诡异地改变了,在夜里逃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也是郁飞尘觉得奇怪的地方。他从前在许多个类型的世界里做过任务,那些世界都是始终如一的。如果正常,就始终一切正常;如果有鬼,那就始终有鬼;如果时间能被改变,那改变原理就像课本上的童谣一样人尽皆知。
而不是在一个仅仅发展到热武器阶段的世界里,忽然发生了时间线的变动。这就像军礼服的胸前出现一个蕾丝蝴蝶结一样,不搭,也不美观。
如果永夜之门外都是这样的丑陋之地,而且任务目标还要他自己来揣测,那他好像为远离主神而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带我们逃出去?”白松说,“我们有七个人,很难逃吧。”
“不是七个,”郁飞尘道,“我的意思是所有人。”
白松卡壳了。
郁飞尘看向原本的营房,和营房里剩下的五个人:“你们跟我来吗?”
金发的壮汉犹豫了一下,第一个跟上了他。紧接着是大鼻子,化学教员随后。
只剩两个人的营房显得空旷可怕了许多。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修士喃喃念道:“神明保佑。”
他也跟上了。
第9章 微笑瓦斯 05
小个子的男人始终坐在他的草席上,他望着打开的铁门,嘴唇微微颤抖,但身体没动。
郁飞尘并不强求,他举着灯,带另外五个人往前走。
只见两旁的营房有的锁着门,有的只是虚掩,有的甚至铁门大开。里面被褥凌乱,仿佛刚刚还有人睡过。
但所有人都离开或消失了。
到了走廊的尽头,大门是往外开着的。这倒不意外,既然已经没有了俘虏,大门也就没了反锁的必要。
走出大门后,夜雾扑面而来,前面是灰蒙蒙的高墙的影子。
“我们现在在收容所正中间,”郁飞尘稍微抬手,指了指右边的方向,说,“那里还有几个营房,或许是妇女和孩子住的地方,我需要一个或两个人去那边。”
没人说话,他们都看着他。
郁飞尘补充道:“去那边的人需要在天亮前回到我们的营房,然后告诉我去那地方的详细路线,她们住在哪里,旁边有没有士兵值夜或者居住的地方。”
仍然没人说话。
遇到过许多不靠谱的雇主后,郁飞尘知道了一点,如果你要发号施令,那么发布的命令必须足够详细,因为谁都不知道去执行命令的人是聪明人还是傻瓜。
他继续补充:“如果遇到危险,保护好自己。见到的所有东西都告诉我。一定要在天亮前回来。”
沉默仍然在持续,直到一分钟后,那名金发的壮汉才开口说:“你真要带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