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飞尘沉默回身,与遥遥看着这边的安菲尔对视。安菲尔已经从眩晕里清醒了,垂着眼,忽然指了指他右边的柯安。
这一刻,郁飞尘才完全意识到那个不祥的预感到底是什么。意识到……他们到底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他哑声道:“以后不要直接把石头放去传送带,先放空桶里,够一桶再倒进传送带。”
这样一旦出错,还有一次能补救的机会。
增加这么简单的一道环节就能规避八条腿的惨剧,可在出事之前,所有人都没想起。
开始前,柯安出于好意,说了一个耳熟能详的寓言故事警示大家,所有人就理所当然地像故事里那样拿一个扔一个——并最终重蹈了寓言里的覆辙。
比身体的惯性更可怕的是内心的惯性,人终究不是机械。
第67章 命运齿轮 09
每人一个空桶做缓冲后, 即使扔错石头,也还有一次找回的机会。这样的层层保险下如果再出错,就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漏放了废品, 连出错者本人也不会知道。不知道, 就不会惊慌失措。
郁飞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旁边的安菲尔已经开始继续分拣, 柯安也低头做事。安菲尔做那个手势时避开了她能看到的角度,郁飞尘也没打算提起。任何事物都能变成收割生命的武器, 好意会变成坏事,寓言会变成谶言,碎片世界就是这种地方。
莉莉娅在为八条腿先生伤心,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挑石头, 可挑着挑着,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干在脸上, 她连伤心的情绪都没法分出来了,全部的心思只能用□□速挑拣石头。
少了一个人,晶石总数却不变, 分摊在每个人身上的工作量更大了。
陈桐扛着晶石桶在十一条流水线之间快速穿梭,他的工作不需要太多脑子,但他也尽可能地用上了:给挑得快的人多放石头, 在挑得慢的人耳边催几句,或者拍拍偷着抹泪的大妹子的肩膀。
终于, 时针转过第一个15度角的时候,他们处理完了所有红色晶石。挑拣出的废品共有一百来个, 被放入了标着一个x号的废石桶里。运输完所有的红色晶石后, 传送带暂停了一会儿, 开始往反方向移动, 他们也移到了另一端去。由于挑出了所有红色, 剩下的已经全是黑色,不再需要第一道分拣工序,陈桐来到了八条腿原本的位置上,自发代替他工作。
这批黑色晶石处理完的时候,魔导炉发出震颤轰鸣,紧闭的炉门打开,金属吊板放下,新一批晶石随着滚滚热浪倾倒而出,新一轮工作开始了。他们今天得处理整整六批才算结束。
第三批的处理是最快的,所有人都异常熟练,找到了动作最快的姿势,注意力的集中也到达巅峰。处理完这一批后,他们甚至有余裕休息了十分钟。但第四轮就慢了下来,勉强在时限内做完。
因为这个时候身体已经疲倦酸痛,做什么动作都微微凝滞了。到了第五轮,更是勉强支撑。灵微道长主动起身,为诸人“点穴截脉”——在肩背几个特定的地方点了几下。轻轻几点,竟然有所缓解。第六轮的时候,陈桐开始多话,要么是鼓励大家好好干,要么是痛骂这见鬼的机械学校,要么苦口婆心阐述,做不完的下场会是多么惨烈。
不知道是“最后一轮,好好收场”的想法激励了大家,还是陈桐大哥的鼓励起到了作用,或是妮妮和八条腿的结局太过骇人,谁都不想那样死去。身体和精神都极度涣散的情况下,他们硬生生扛过去了,做完了第六轮。
播报声依然甜美:“下课时间到!辛苦啦,亲爱的同学们~”
——终于结束了。陈桐差点趴下,因为做了过多的思想工作,声音已经沙哑:“傻逼喇叭,老子迟早砸了你。”
安菲尔靠在工作椅上,脸色不太好,郁飞尘走过去给他揉了几下太阳穴。
白松从椅子上起身太快,致使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刚想扑到他郁哥身边哭诉,模糊的视线却看见那边正在关爱未成年人,只能换了个方向,去灵微道长附近满地找头。
下课时间足足过去快十分钟,他们才东倒西歪地出了教室大门。
万幸,这次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不再是自制过山车,而是和来时无异的校车。扣好安全扣后又是一番天旋地转,不能说雪上加霜,完全是不成人形了。
直到喝完今日份的晚餐,他们才算是恢复了元气。
郁飞尘灌完了自己的,看着安菲尔捧着杯子慢慢喝下去,瓷器人有活气了一些。他像是看到了一只卷耳朵猫睡醒的全过程。
身体上的疲惫已经消失,精神上的疲惫却挥之不去,餐厅里一时间没人说话。文森特在看天花板,薛新埋头冥思,柯安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半晌,郑媛道:“别忘了,今天的课堂测试还没进行。”
上次是用自己做的过山车载自己回宿舍,这次呢?自己筛选的能量晶石又会起到什么作用?
“记得吗,那个喇叭知道妮妮的名字。”白松道,“因为我们在纸上登记过。今天上课前,咱们又登记了宿舍号。”
灵微点头:“在下亦觉学院会在此事上做文章。”
“红色是热,黑色是动。万一今天真放错了石头,要么房间温度会失控,要么机械移动会失控,遇到就认了。”薛辛把拳头砸在了桌面上。
文森特:“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校规,不要离开房间。其它的,我们先各自想想,等会交流。”
郁飞尘离开座位,去了走廊口。
走廊口是悬空的,无法离开太远,但从这里能俯瞰大半个堡垒。不知名的巨型机械一刻不停地运转,看不出什么名堂。逃离一个世界的最好方式是去探索它,但现在处处受限,主宰这里的是说一不二的机械,所有人只能被动接受副本递过来的信息。他思绪仍然冷静,但情感上微有些烦闷。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安菲尔。
郁飞尘审视自己的处境,他坐在一条金属轨道顶端,背靠走廊口的竖壁,底下就是悬空的万丈深渊 ,姿态不得不说有些散漫,配合这十七八岁的外表,像个逃课去天台的不良少年。但现在的安菲尔已经失去了长官的身份,他没动弹。
身后的少年嗓音冷冷淡淡,仿佛长官再现:“你在卧轨吗?”
郁飞尘:“不会死。”
金属轨道绵延极长,一旦远处有车来,这边会有震感,自然能够规避。他也没有无事作死,这里视野比走廊开阔。
轨道晃了晃,郁飞尘回头,见安菲尔竟然也下来了。他道:“小心。”他自己在这鬼地方晃荡没事,但这位如果也在,他就想带人退回走廊边缘了。
安菲尔微颔首,动作很稳。但郁飞尘还是看着,直到安菲尔在他身边坐下。
堡垒里像是有风,或许只是错觉,总之不太真实。
郁飞尘:“来这里做什么。”
却见安菲尔转向他:“你不高兴?”
郁飞尘没否认。“有点,”他说,“没头绪。”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不妥当。很多时候,他不会在别人面前流露负面的想法。但刚才却说得无比自然。
安菲尔神色却如常,侧身看向他,霜绿的眼睛像潭沉静温和的水。
“只上了两次课。”他道。
郁飞尘淡淡“嗯”一声。
两堂课只是个开端,没必要这就要求自己解出全局的秘密。道理他明白,行为和决断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是被物化为一颗只能按规定路线活动的螺丝钉,终究有种虚无的感觉。
但听着耳畔安菲尔轻轻的呼吸,郁飞尘发现方才那点烦躁的情绪已经消失无踪了。他变得很安宁,像个买了包过服务的雇主一样。他不由得审视安菲尔。
安菲尔:“你在想什么?”
郁飞尘拿眼神指了指下方的机械世界:“你怎么想?”
安菲尔:“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话里话外透露着拒绝,仿佛深谙雇佣界的潜规则,在说:可以说但是要加钱。
又仿佛熟稔辅导界的技巧,暗示:我觉得你还能靠自己多领悟一点。
郁飞尘带人多年,第一次体会到被敷衍着带过的感觉,一时间竟还觉得有点新鲜。他和安菲尔对视,看见那对弧度温柔的眼睫微微弯起,那神情在成年人脸上叫戏谑,在小孩脸上叫狡黠,在安菲尔脸上叫该打。
一个对视下来两厢了然于心。郁飞尘心说同生共死四个世界之后,这人才算是向他透露了半点底细。
他再度看向下方的金属迷城,道:“少了东西。”
这座城全部由机械组成,他们却至今也未见到NPC或其它人形来客。正是因为这个,整个副本才显得寂静又诡异。然而“机械”这一存在却注定无法脱离“人”,因为它本身就是人类制造的工具。没有人,也就不会有工具。
但是,不能用正常世界的逻辑去推测支离破碎的副本。要换个角度,先接受它的存在。如果这根本就是个没有人的机械堡垒呢?它又会有怎样的目的和需求,或者说,它为了维持自己的运转,该做些什么?
——当然是捕捉“人”。
如同工厂需要工人一样,机械世界需要有智慧的人来维持自身的运转,维护旧的机械,设计新的机械。因为它虽然庞大精密,却远没成为独立的生命。
那么,他们这些外来者就成了这座堡垒的能源。初学者的课程就是堡垒筛选合格“工人”的方式。筛选掉不能胜任的人之后,继续对通过者展开下一级课程,直到用残酷的筛选机制把懵懂无知的外来人变成合格的维护工。
而外来者为了活命,只能顺从机械的统治,拼命工作。古老的蒸汽时代也有这样的记载——无数工人成为工业资源中的一种,因生计所迫,不得不在轰鸣的机械中消耗生命。
“不能指望完成课程,从学院毕业。”随着分析,他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那样只会越陷越深。”
破碎的钢铁堡垒反客为主,它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只是榨取人的价值,用尽为止。
安菲尔道:“打破它。”
“你有想法了?”
安菲尔摇头,有点懒倦地闭上了眼。
刚刚好了一点,又晕了?但他们没坐车。
“我不是晕车。”安菲尔道:“怕转。”
郁飞尘:“……”
他看了一眼堡垒内部无处不在的旋转齿轮——它们每个都在转圈。郁飞尘觉得这人也太会犯病。母舰上,晕机;寒冬里的橡谷,肺病;夜里最危险的神庙,嗜睡。现在来到以齿轮为基本单位的机械迷城,他怕转。
郁飞尘真诚道:“你有问题。”
安菲尔依然闭着眼,但无奈又温和地笑了笑。
“为什么?”
问完这个,又道:“你得到的东西呢?”
神庙副本里,连水准不算高的女皇都有个给她承伤的男侍,没道理安菲尔这种程度的玩家会脆弱易碎。
安菲尔微微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思索要不要告诉他。但人在闭眼的时候对周围的感知减弱,这地方又太危险,见安菲尔动弹,郁飞尘把右手搭在这人右侧的轨道上,用胳膊支在他身后,以防意外。
安菲尔顺从地往他这边靠了靠。一时安静,郁飞尘低头,觉得金发的少年像个无生命的精致人偶。
良久才听那淡淡的嗓音道:“都用掉了。”
“遇到很多危险?”
安菲尔摇了摇头。
“得到一些东西,要付出一些代价。”他说。
没有什么意义的回答,神神叨叨得如同墨菲和画家。郁飞尘一直看着他眼下的泪痣,也觉出了萦绕在这具人偶眉眼间的——若即若离的怅惘。
他没再问。黄铜齿轮缓缓运转,周而复始,如时间的流逝,或命运的迁移。四周消失了人声,也好像不再有人的存在。他们仿佛变成万千齿轮中的一个,被另一种庞大之物裹挟行走,而无法窥其全貌。
寂静持续了很久,直到安菲尔说:“走吧。”
走的时候是安菲尔先起身。这人明明自身难保,回到走廊后却像是怕郁飞尘在轨道上站不稳一般,主动伸手拉了他。
安菲尔的手很软,指节修长纤细,郁飞尘很不习惯这种触碰,但这人好像习以为常。也是,路德维希教皇可以当他的面轻握着茉莉的手上演父女情深,还曾经半搂着圣子温声细语,想必不介意和人碰来碰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被拉回走廊后,郁飞尘自然而然和安菲尔的手撇清了关系,十分平静。
餐厅天花板上也有些裸露的移动齿轮, 安菲尔在郁飞尘身边闭目养神。
一段时间的休整过后,不仅郁飞尘自己理出了头绪,其它人也都各有想法。薛辛和郑媛认为接下来应该抖擞精神应对课程, 早日毕业。白松和灵微觉得人觉得应该找出幕后操纵这座机械城的人。至于陈桐大哥, 他想敲碎那个铜喇叭。
但当郁飞尘说出那个“堡垒吃人”的推测后, 他们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文森特表示,他也觉得这座机械堡垒背后没有人类操纵, 是个独立的“生物”。随即他补充:“但我们得想办法确认这件事。”
认真旁听的陈桐先是被郁飞尘那个诡异的假设唬了一跳,又被文森特抛出的难题予以重击,神情十分迷茫:“这咋确定?”
文森特流露出思索神色。说起来, 郁飞尘在文森特身上确实能感到一股针对他的敌意, 但这人又在真心实意破解副本, 也经常主动帮助他人。
他也就公事公办, 继续参与讨论:“这里的机械是非智能的。”
薛辛:“没错,这地方连第二次工业革命都没开始呢,不可能有人工智能。再说, 要是有智能,它也不用把活人拉进来打工了。”
郁飞尘:“所以我们经历的‘课程’极有可能是一套设计好的机械流程,这套流程没有应变能力。”
“对诶, ”白松也想到了什么:“每一次,我们面前都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上车或进门都是副本的安排,比如有人出错, 当场不会被处罚, 要按流程去测试, 根据测试的结果决定他会不会死……等等, 这是不是说明, 这个副本其实没有主动杀人的能力?”
郁飞尘点头,白松说到了点子上。人是灵活的,可机械是按部就班的,第一天,妮妮的过山车组装错了,可是教室里不会突然砸下一块钢板把她处死,而是预先设置好与这堂课对应的“课堂测试”,出错者自负结果。副本不出手杀人,它只是给所有人设计了一条单向流水线,人们就像被困在一条笔直胡同里的人,左转右转都被高墙限制住,只能不断往前走,陷入“课堂”-“测试”-“休息”-“课堂”的无限重复中。
不得不说,这种杀人方式很“机械”,符合这个世界的美学。
顺着副本往下走无异于自杀,只有向外探索才有可能找到出路,可怎样才能在不触犯规则的情况下逃离这套流程呢?
郁飞尘道:“关键在于副本有没有监视我们,监视方式是什么。”
谈到这个,他们动作一致地看向角落里静静悬停的黄铜喇叭。
妮妮死去的时候,这喇叭准确无误地叫出了“第十一号,妮妮同学”,宣告了她的死亡。但这玩意看起来既不像个摄像头,又不像个感应器,怎么就捕捉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难道要归咎于神奇的“魔法”吗?
文森特说:“这个世界不会有这种程度的魔法。”
他说得笃定极了,一直在划水状态的安菲尔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郁飞尘察觉出了这个动作。
郁飞尘:“为什么?”
“不为什么。”文森特一跟他说话,语气就奇怪地冰冷了起来,只是道:“相信我。”
郁飞尘若有所思。他想到了进入副本前“守门人温馨提示”中的数字播报,这副本世界的力量强度为5,比神庙高,振幅为6,比神庙低。
两厢对比,郁飞尘立刻想明白了。
“强度”代表这个世界的力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机械堡垒的先进程度明显高于愚昧的神庙,可是“5”这个数值却中不溜秋,代表不存在高等科技或魔法。“振幅”是力量结构的混乱程度,钢铁机械稳定有力,神庙的怪物与怪物、npc与怪物则水平参差不齐,所以那地方的振幅数值高于这里。
那文森特说的就是真的。这些机械没那么智能,即使有录像监控的功能,也没法从监控画面中自行判断他们的姓名和行为举止……它究竟通过什么方式辨别他们?
“登记!”白松再次提起了这件事,“我们都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和宿舍,可副本怎么把我们和名字对上号的?”
“顺序。”郁飞尘说,“喇叭念出了妮妮的序号,她是第十一个写名字的人。”
“不是这个意思,”白松说:“比如我是第二个登记名字的人,可我一个活人站在这个死喇叭前的时候,它怎么知道我是二号呢?”
一个个疑问就是在一层层抽丝剥茧,如拨云见日一般,郁飞尘彻底想通了。
除了每天的学习任务外,学院还给了他们每人一样东西——校徽。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佩戴的金属齿轮校徽:“我们不仅按次序登记了姓名,还按次序取走了校徽。校徽一直在我们身上。”
白松大吃一惊:“……我靠!”
其余人也都是一副震惊到空白的表情,只有陈桐还在状况外:“说什么……你们说什么这是?怎么都懂了?”
“监视器——”文森特先是下意识念出了个科学名词,随即又改口“喇叭”来照顾陈桐大哥的文化水平:“喇叭一直跟在我们旁边。你在莎草纸上登记姓名的次序号、你的姓名、你的校徽……这三者可能通过某种魔法联系在了一起。喇叭认出你是陈桐,不是因为感应到了你的存在,而是感应到了你身上的校徽。它判定妮妮死亡,可能是由于校徽……嗯……随着妮妮的身体一起丢失或损坏了。”
“这什么傻东西。”陈桐嘴角抽动几下:“那我不戴校徽,就不算个人呗。”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终于出现了迟到的震惊:“那我摘了校徽,这破学校就没法管我了?我不就自由了吗?草,我说什么来着,校规就是用来违反的!”
白松不得不提醒他:“但你也就没东西吃,没地方睡了。”
陈桐蔫了。
画家柯安则喃喃道:“校徽是一枚齿轮,齿轮标记了我们。隐喻意味太浓了。这是否也在暗示,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对于整座堡垒来说,也只是一枚用于维持运转的齿轮零件?真美,一个解构的世界。”
自动过滤了艺术家的言论,郁飞尘道:“今晚测试这个机制。”
过去两堂课,机械在测试他们,现在,他们要开始测试机械了。如果成功,他们将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测试方法很简单,每两间宿舍的人相互交换校徽。如果前面的推测没错,接下来的睡眠时间里,第二次“课堂测试”将悄无声息出现。每人工作的传送带因为近距离长时间的接触,极有可能已经被自己的校徽标记,也就相当于传送带打上了名字的烙印,这些带名字的传送带又对应到了这人所在的宿舍上——否则一板一眼的副本不会在上课前要求他们在莎草纸上登记宿舍号。
副本不能识别具体的人,只是操纵已有机械,就像第一堂课里大家坐上自制过山车一样,每人传送带上的两色晶石都被送做自己宿舍的能源。所以测试是以宿舍为单位降临的,一人犯错,会连累自己的室友。
课堂上一旦有人弄错了石头,就意味着今夜可能有人会死,而喇叭会播报死者的姓名。
但今夜每个人佩戴的校徽都不是自己的,死人之后,只需要观察喇叭播报的名字是对是错,整个监视机制就水落石出了。
“还有,它至今没播报八条腿的死亡。”郁飞尘看向了陈桐。
陈桐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郁飞尘的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了八条腿的校徽——八条腿死在传送带上的时候,留下了一条胳膊被陈桐拽在手里,胳膊上连接着前胸的布料,陈桐那时候喃喃叹息了一声可怜兄弟没有遗体,接着把前胸布料上的校徽当成唯一遗物收起来了,还说要给它入土为安。
他神情顿时有些不对,从口袋里把那枚校徽拿出来:“合着现在喇叭觉得八条腿还没死,看我是两个人?”
郁飞尘没否认。
叽里咕噜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
白松:“叽里咕噜先生的句末词变了,他今晚可能不是很想住自己的宿舍。”
叽里咕噜是和八条腿住在一起的,不论副本觉得八条腿死没死,他那条传送带上都出错了,不仅进了颗坏石头,还多了人体组织。惩罚以宿舍为单位降临……叽里咕噜住在那里有危险。
却见文森特看着叽里咕噜,开口:“你今晚住我那里吧。”
叽里咕噜反应迅速:“@!”
郁飞尘也对陈桐说:“把八条腿的校徽放在他宿舍里。”
陈桐照做了,接着就是换校徽——校规只说了每个人必须佩戴校徽,没说必须佩戴自己领的那个。
郁飞尘和安菲尔也与白松灵微两个交换了校徽。对副本进行反测试的兴奋和对课堂测试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弥漫在他们之间。又讨论许久后,大家这才散去。
郁飞尘却没和安菲尔一起回去。
“你先去,”他说:“我有事问白松。”
安菲尔点头,离开。独留白松一个人面对郁飞尘,眼神中流露出被老师点名去办公室时特有的忐忑:“郁哥……怎么了?”
郁飞尘倒不是要找白松的事,也不是要和他谈副本。关于副本,能谈的已经公开谈完了。
这个副本有一个特点,危险时人力完全无法抗拒,安全时也是真的风平浪静,不像神庙那样混乱无序。这让他能分出一部分精力思索副本之外的问题。
譬如他和安菲尔的关系。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就原谅长官,可他在事实上又已经原谅了。并且和安菲尔一天相处下来,他还对这人不错,没有怀恨在心的样子。
这让他感到非常不适——这件事背离了他的一些原则,这种超出控制的背离让他如鲠在喉。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永远解决不了这个矛盾,而白松却能帮忙理清思路。
他思索了一下措辞。
“有个人做了一件我无法原谅的事,但我接受了,还和他继续相处。”郁飞尘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合理吗?”
白松陡然一惊,原来是郁哥遇到了烦恼!他这下就来劲了,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当即认真思索一番。
“这很合理啊,郁哥。我打个比方,你的老婆出轨了那么一下——”
郁飞尘打断他:“不是这种事,换个比喻。”
“那,你的老婆生了个孩子,可孩子不是你的。”
郁飞尘现在觉得找白松咨询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他否认了这个比方里最离谱的一点:“不是配偶关系。”
“但是我非得这样举例,这个比喻很关键,郁哥。”白松坚持着他的比方,只在事件上稍微做出了让步:“那这样,你的老婆跑了。抛弃了你。”
郁飞尘依旧认为这个比喻不恰当,但这次没有打断。
“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回来了!郁哥,这时候你却没有和他离婚,为什么呢?因为虽然你很生气,但你还是想和他过。你的内心很生气,但你的身体还爱他。换个严谨的思路,虽然你不能接受‘他跑了‘这件事’,可是你更不能接受‘和他彻底分开’这件事,所以你权衡利弊,决定凑合过下去。这种事情在人与人之间经常发生,很合理。”
白松看着他郁哥,叹息一声,结合这些天对郁飞尘的了解,终于斗胆说出了肺腑之言:“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郁哥,不是非黑即白的。你不要像分析副本那样分析它。你不觉得有时候你也很……很机械吗?”
郁飞尘若有所思。他确实不是个凑合的人,但偶尔迁就一下事实也未尝不可。他接受了自己原谅安菲尔这件事,并且想要尽快回宿舍了。白松果然有特殊的功用。
白松也若有所思:进入副本才两天时间,他的郁哥怎么就好像和漂亮弟弟整出了一顿曲折离奇的爱恨情仇?
白松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迷惑当中。
第69章 命运齿轮 11
推开宿舍门后, 郁飞尘看见安菲尔在书桌前敲零件。有了白松的肯定,他不再思索整件事的合理性,而是去根据直觉的倾向对待安菲尔。于是他在旁边转椅坐下, 看见这人还在捣鼓昨天那只瘸腿兔子, 试图把瘸掉的腿修复。
桌面上还垒着一沓空白莎草纸, 旁边是鹅毛笔和墨水。
在一个完全由金属组成的世界里,只有纸和笔的存在还能让人感受到“人”存在的痕迹。但就连“莎草纸”也只是一个近似的称呼, 仔细拿在灯光下观察的时候,连纸页的纤维上也散发着微微的金属光泽,鹅毛笔的笔尖材质则与传送带表面相同, 划过纸的时候会留下擦划痕。
郁飞尘未蘸墨水, 在莎草纸上比划了几下, 虚空画了只简笔画兔子。
就听安菲尔道:“小心。”
郁飞尘:“我知道。”
机械可以随便组, 但文字不能轻易写。他们在这种莎草纸上登记了两次,一次是姓名对应序号和校徽,另一次是姓名对应宿舍号。莎草纸和鹅毛笔的组合一定有特殊的功效。
这也是他能放心提议让两个宿舍的人交换校徽的理由。需要人员主动登记宿舍号, 说明这间宿舍无法自动对应校徽。
“这个机制有漏洞。”郁飞尘道,“如果是我设计,每人先领序号, 宿舍和传送带也进行编号,必须按号进入。一次登记后, 三个对应全部完成,流程就会简化。”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忖:“但第一次测试后死亡人数不定, 会出现空宿舍, 浪费资源, 现在的设计也有合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