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片继续, 下一张图案里果然出现了晶石的影子。
画面主体依然是一个复杂的大型机械,这次提供能源的却不是人力了,原本的动力摇杆处变成了二色晶石的抽象图。黑色用空心圆表示, 红色用实心圆表示。上一张图案里奋力推动摇杆的小人们则散落在机械的各个部件上, 做出一些扭曲怪异的姿态。
郑媛:“红黑晶石成为动力源, 彻底解放了人力。那这些人又在做什么?”
莉莉娅小声道:“他们好像在跳舞。”
灵微:“群魔乱舞。”
陈桐大哥用几乎贴在上面的姿势在黑板上琢磨了很久,指着一个向上伸手的小人道:“这人好像在擦机器。妈的, 连个放大镜都不给,老子怎么看懂你这幻灯片。”
他们围过去看陈桐指出的地方,那个小人果然是一副擦拭机器的样子。确认了一处后再看其它小人的动作, 顿时容易理解了。
“这个在换零件。”
“这个抬着头, 可能在读表。”
“这个在往机器上倒水。”
“倒水吗?可能是冷却液。”
“这几个人把一样东西扛起来跑了, 代表把产品运走了?”
随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 一个繁忙的生产车间逐渐成型,只是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估计是机械把记得的所有人类对它的举动都呈现出来了。
“郁哥, 你不是说要用机械的思维想吗?如果从机械的角度看,一群小人对自己擦来擦去,摸来摸去, 看来看去,还给自己倒东西, 再拿走自己的产物……”白松托腮,若有所思:“好变态啊。怪不得一开始看起来像是群魔乱舞。”
陈桐咋舌, 感同身受得仿佛自己已经被这样对待了一般:“真变态。”
薛辛郑媛二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两个。
接下来的第六张图片上, 机械的体型又大了, 几乎铺满整个黑板。但机械上活动的人却少了, 想必是又有什么进展发生, 解放了更多人力。
郁飞尘在图案的最右下角找到了那个“变化”。右下角一个怪模怪样的装置附近,多了几个小图案,第一个图案是个简单的矩形,第二个是个倾斜的短线段,第三个则是个水滴状的图形。
薛辛:“莎草纸、鹅毛笔……这说的应该就是‘咒语’体系的出现,旁边的装置和我们那天见到的读咒机差不多。那这个水滴状的东西——”
郁飞尘道:“白色。”
昨天他和墨菲见到的最后一个车间里生产的就是一种水滴状的白色液滴。这东西消耗矿石很多,产量却很少。用墨菲那套物质和力量的理论来说,就是蕴含的“力量”很多。
昨天,他们无从猜测餐食里的白色究竟象征着什么,这张图一出来却有了眉目。
显然,这东西是和魔法联系在一起的。
“我知道了!”来自魔法世界的莉莉娅下笔如飞,边写边对他们解释:“莎草纸是咒语载体,鹅毛笔是写咒工具,但咒语只是一个契约符号,最终起效是因为符号引动了魔法力量,我在魔法原理课上学过的!所以这个白色的东西要么是魔法力量,要么就是连接魔法力量与咒语的介质!”
灵微微蹙眉头,少年道长眉目如画,认真思索的样子仙气飘飘,思索完,他说道:“不错,虽有符箓图案,但仍需有天地间的灵气方能起效。”
薛辛揉了揉脑壳:“什么咒语魔法,最后不就是起到了信号的作用吗?有了各种信号,机器就变得灵活起来了,生产力飞跃。我看这东西就是电磁波。”
三个人的理论建立在完全不同的体系上,但竟然没有鸡同鸭讲,而是殊途同归。他们说的确实是同一件事:“咒语”引动了一种特殊的魔法力量,能够在机械间传递开启、关闭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信号,机械于是能够灵活转变功能,应对种种变化,也更加便于操作和使用。
但是这个世界的“咒语”只在两个机械部件离得极近的时候才起效,没办法像薛辛说的电信号那样远距离隔空传送。所以堡垒虽然有了魔法的加持,却仍然停留在蒸汽金属时代那种巨大、精确、齿轮严密咬合的状态,没能跨越到另一个阶段。
到这个时候,上课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写完分析后,陈桐盯着黑板:“老子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幺蛾子。”
郁飞尘也想看看它还有什么幺蛾子。只不过陈桐的心态犹如看一场电影,他则在想:之前所有图案都在描述机械一步步进展的过程,那么堡垒之外必然有相应的原材料输入和理论进展,属于一个世界的正常流变,也就是说,截止到目前,它还和外界有沟通,不是个破碎的世界。
他去过完整的世界,也去过碎片世界,却没见证过一个碎片世界的成形过程。
就在这时,幻灯片变了,第七张。
新的图案上,机械还是那个机械,人却不是那些群魔乱舞的小人了。简笔画小人不仅数量极少,还七零八落地倒在机械下方。
“死了?”
“死了吧。”
“是死了。机械也坏了,这里还冒着火花呢。”
——工厂里的人死了,因为无人维护,机器也出现了故障,但图案所展示的还不止于此。
“看这里。”郁飞尘道。
右下角的地方有个门状图案,看起来和堡垒大门形状差不多。然而这扇门上却画了一个大大的“X”号,甚至打上了一个工业中常见的骷髅头图案,示意极度危险。
它是想说出门很危险吗?
郁飞尘道:“世界破碎了。”说完他看向文森特,根据以往经验,文森特的科普态度远好于守门人,略好于划水看戏的安菲尔。
下一刻他却注意到,文森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安菲尔。这一眼过后,文森特才复又看向黑板图案,接上了他方才的话:“原本的世界破碎了,堡垒开始作为一个碎片独立存在。”
教室中静了静,大家都开始听他上课。
文森特缓缓道:“失去与外界的联系后,堡垒中原本的工人逐渐死去,想从门口出去的人也都没再回来,所以它给大门打上了危险标记。碎片世界在最初形成的时候都会遇到一场灾难。灾难过后,世界的生存意志会逐渐学会从外界捕捉力量和人类,建立新秩序,变成现在的样子。”
果然,下一张图案上,门口出现了源源不断的矿石,机械的形态变得更加张牙舞爪,原本破损的地方也不见了。
——门口还进来了一批整齐站着的小人。
“一个世界并不具有人类的智力,它的认知是模糊的,几乎只有生存本能。它渴望得到力量,也记得死去的工人,于是借助缝隙捕捉到了流落在永夜里的人类。”
薛辛开口:“它把人捕捉过来,一定是以为大家会像原来的工厂成员一样工作,但是按照你们的说法,我们这些外来人类来自各种各样的世界。所以事实是这些人什么都不会。”
陈桐复读:“什么都不会。”
白松:“什么都不会。”
第八张图片上,小人们的身边出现了一只铜喇叭。
——什么都不会,那就只有教了。一个机械世界笨拙地用机械的方式教育、测试人类,试图找回当初那些它熟悉的工人们。这才诞生了所谓的“爱丽丝魔法学院”。
陈桐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还挺感人。”
但是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单调的机械也培养不出真正的工程师。同时,堡垒中没有人类的维生原料,只能用机械的热能、动能、魔法力量来饲养人类,久而久之,鲜活的人类也被这座钢铁堡垒同化为僵硬的机械偶。
幻灯片来到下一张,时针也即将再次垂直于地面,看来这是最后一张了,历史课走到尽头,往往会讲述现在。
在这张图案里,机械依然运转,人类依然受教,唯独有一个地方不同:画面的左边偏下部分,印刷体刻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号。
“这是什么意思?”
郁飞尘心中微动。他把笔记翻到前几页,回看之前简单记下的第五张草图。
在第五张图上分毫不差的左下位置,是小人搬动产品的图案。
他把那个位置指给安菲尔看。安菲尔看向幻灯片,又看回草图,伸出右手,指尖轻轻触在那个问号的位置。如果郁飞尘没看错,少年人的眼里流露出黯然神伤的情绪。
安菲尔轻声道:“它用尽所有力量维持机械运转,不断培养人类,却忘记了……自己最初是为何而存在。”
于是所有机械夜以继日徒劳空转,于是一代代外来者永留堡垒。可纵然从外界汲取再多力量,它也早已回不到最初的模样,制作不出原本该有的产品。
它没有情绪,没有情感,甚至组织不出人类能读懂的语言。对于这一切,它只能在金属板上留下一个茫然的问号。
它在期冀有人类能解答这个疑惑吗?
永夜中的碎片世界永远无法再回归当初的完整,只能为了生存变得愈加畸形。就像那些同样迷失在永夜里,无法归乡的人类一样。
郁飞尘恍然明白了上个副本里路德维希对茉莉说的那句话。他说——
他说它们也是一些孤独的碎片,不要怕。
莉莉娅的笔尖顿住了,少女抬起头来,纯净的目光穿过历史教室的透明玻璃窗,久久停在那些转动不息的齿轮上 。
“……真寂寞。”她说。
第76章 命运齿轮 18
时针垂直地面的时候, 下课了。他们把自己的笔记交到了托盘上,一起往外走,一旦离开这间唯一算得上正常的有课桌有黑板的人类教室, 机械世界的冰冷与寂静又笼罩了一切。
喇叭用甜美的声音说着欢送语。
“今天不喊你傻逼喇叭了。”陈桐嘀咕, “前提是你让我们都及格。”
没人知道今天的笔记会被判定为合格还是不合格, 它或许很寂寞,但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来说, 它绝不仁慈。不过他们已经写了所有能写上的东西,心态还算坦然。走向火车时候,薛辛甚至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今天上了历史课, 明天不会是思修课吧。我可不想写论文。”
郁飞尘则在想另一个问题。这节课后, 他已经了解整个副本的机制和来龙去脉, 即使现在就被拉到系统空间里, 也能把它解构个差不多。然而,他却还没想到离开的方式。
按理说,碎片副本逃生, 存在误打误撞找到了离开路径却没解构成功的情形,却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已经明白怎么解构了, 却还不知道该怎样离开。
莉莉娅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满眼迷惘, 道:“难道我们要替堡垒找到它的产品,帮它实现愿望吗?可是这怎么找?”
车厢里的人都陷入思索, 短暂的寂静后, 郁飞尘道:“不是。”
所谓的产品, 其实找不到, 也不必去找。
机械堡垒不像上个副本的圣子那样有清醒的神智。对于一个这样的碎片, 消失的产品就像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甚至,即使他们将产品双手奉上,它也辨认不出了。它失去了原料供应,也失去了制作流程,也明白维持运转才是自己唯一的生存之路,还存在着的只是那种怅然若失的落寞。
扣好安全锁扣,将自己锁在座椅上的时候,郁飞尘抬眼看了看窗外的茫然空转的机械回廊。
碎片世界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譬如他自己。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辗转在这些世界里是在追寻什么,或许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他有的只是一种想去追寻某种事物的愿望,就像在海洋的惊涛骇浪中漂流的舰船想要一条航路那样。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又遇到了安菲尔,也就近似地寻回了故乡。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虚飘飘的心脏忽然落在实处,在这个寂静到诡异的非人副本里,他反而觉得安稳。
安菲尔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郁飞尘觉得这人或许是误以为自己在担心他的晕车,不然何以轻轻用右手搭了一下他的左手背以示安抚。
其实没有,他对安菲尔的标准已经降低到了不死就行。
他的思绪重新回到副本上。一定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地方。
火车停在走廊口,郁飞尘思索片刻,决定不回去,继续跟着火车去往堡垒其它地方。
“但你没吃晚餐。”安菲尔的眼神因为晕,已经有些涣散了,但还是认真道。
晚餐注定吃不上了,在宿舍走廊一来一回的时间,火车已经开走。但是不进食那些“能源”,后果又难以预测。郁飞尘权衡一番,还是决定留在火车上。
课程的难易程度已经从“超简单”变成了“很难”,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拒绝了其它人一起去的要求,这举动是在冒险,没必要多一个人。
临走前他摘下校徽想交给安菲尔。安菲尔却没接。
“不要摘下。”他对郁飞尘道:“里面写了几个能保护你的咒语。”
郁飞尘有些意外,意外过后,他戴回校徽,觉得这待遇很不错。
告别环节很短暂,郁飞尘提前去了动力室。没多久,同伴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火车汽笛也长鸣一声,车身颤动,离开了走廊口。
郁飞尘轻车熟路找到了位置固定自己,望向窗外,打算等火车带他去些新地方。
然而,外面掠过的景物却越来越熟悉,直到一个令人记忆深刻的钢铁长轮吊与车窗擦肩而过,郁飞尘确认——这还是那条曾经走过的老路。
老路走到尽头,火车减速继而停下,来到熟悉的堡垒大门前。大门打开,巨石滚滚而下倒满车厢。震耳欲聋的巨响声里,郁飞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
此情此景,与昨天他和墨菲一起经历的,又有什么区别?
故地重游很快结束,火车装满矿石,驶向同样熟悉的道路。可想而知,新一轮故地重游即将开始——他首先会到达生产红黑晶石的第一车间,然后是第二三四车间,最后回到宿舍门口,任何新事物都不会看见。
机车轰鸣着在第一车间的魔导炉丛林里停下时,郁飞尘难得一见地回顾了自己以前的经历。
他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是个从不介意铤而走险的人。在过去,他冒了很多次险,但这些冒险都收获了超出预期的结果,是有价值的。这次,他的冒险却好像……是一场寂寞。
如果不走这一趟,这时候睡着的热水袋已经自发贴在他胸前了。
车身倾斜,矿石自车厢门滚落,来到传送带上。郁飞尘看着缓缓前移的传送带,它们会被送往不同的魔导炉,来自外界的力量被堡垒同化成自己能够掌控的结构——变成红黑晶石,而后成为整座堡垒的动力。这些红黑晶石被消耗完之后,新的外界矿石又被投入。如同人类被消耗完后,新的外界来客继续补上。
没有新的道路,也没有新的事物。火车就这样行驶在固定的轨道上,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周而复始”一词出现在郁飞尘脑海里的时候,安菲尔的话语忽然鬼魅一般在他耳畔浮现。
第二条路,寻找它和完整的世界相比缺少了什么。
暗示着逃生之路的,是缺少之物——
郁飞尘怔了怔,呼吸和心跳仿佛刹那间停滞。一个念头如同雪亮的闪电陡然撕破阴霾的夜幕。
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火车的路线只有一条,它在大门、车间、宿舍、课堂间往复,控制着一切的只是一个循环。
为什么他会觉得夜晚的火车会驶向一条新的路线?
——为什么会有夜晚?
堡垒永远封闭,灯火永远长明,这个地方没有昼夜的分别。所谓夜晚只是他们这些人类睡眠的时间段而已。人的一天是一昼一夜,对于堡垒,却已经度过了两个周期。
没有的不是夜晚,而是时间。
在黄铜喇叭的广播里,上下课的标志不是某个时间点,而是表盘唯一的指针走到了垂直于地面的位置,魔导炉产生一批产品的度量不是两个小时,是时针走过了30度角。机械堡垒里没有时间的刻度,甚至,对机械来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时间——它们只在意一个周期进行到了几分之几。
火车载满矿石,是一个小周期的开始。
新一批外来人进入堡垒,是一个大周期的开始。
人在时间里行走,每一刻与上一刻相比都有变化,所谓时间就是推动这些变化发生的无形之物。
可机械不认得时间。推动着它们进展变化,在一个又一个周期间往复运转的是有形之物,那东西就藏在数以亿计精密咬合的齿轮之间。
所谓“时针”只是浮于表盘之上的假象……机械表的表盘之下,左右着指针转动的,是同样匀速运转的齿轮。
一个充满未知,铤而走险的计划在郁飞尘脑海中逐渐成形。
与此同时,失重与麻木却渐渐浮上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谈不上饥饿,也不像乏力,像是生命变成了有形的物体,正从身体里缓慢流失——能源不足了。
这就是不吃晚饭的后果。
火车的旅程还在继续,没电的感觉也越来越剧烈。郁飞尘退到了动力室安全的一角,刻意放缓呼吸保存体力,然而抓住固定物,控制着自己不被火车甩下去这一举动仍然剧烈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电量。到最后,能让他抓住把手的几乎只有意志了。
四肢冰冷僵硬,眼前一切变得模糊。不过还算可以接受,郁飞尘对自己的标准也只有一个:不死就行。
火车缓缓停在宿舍走廊前。郁飞尘下车,走廊并不是熟悉的模样,甚至与以往大相径庭——齿轮与金属板交错,走廊只剩一条昏暗的狭缝。
如果面前有镜子,郁飞尘毫不怀疑自己会和眩晕时的安菲尔状况一模一样。濒临没电的时候,大脑也临近停摆。他缓慢地想起,在人类的睡眠时间,宿舍所在的模块已经作为机械整体的一部分,被投入了其它功能的运转中。
但是……这个时候,必定快要运转回来了。
剧烈流失的体力和昏黑一片的视野时刻提醒着郁飞尘他离死不远。晶莹剔透的血盐心脏悄然浮现,被他握在手心,这东西变成奖励道具后体积小了很多。
一旦有意外发生,他会选择恢复到完美状态。但是他运气不错,走廊虽然成了一条险恶的狭缝,但也确实到了即将全部归位的时候,沿着狭缝走回去,他来到了半成型的大厅,也顺利地找到了自己的宿舍门。
校徽靠近宿舍门,机械门无声滑开。眼前一切朦胧模糊得像幻觉,从门口的角度,郁飞尘第一眼看到了书桌,桌上放了半杯能源液体,想来是安菲尔留的,这时他觉得心脏处浮现了一种很奇妙的愉快知觉。
他把目光往房间中间移,不甚清晰的视野里却出现了一个不该待在这间宿舍里的人。
甚至不是站着的墨菲。
栗发青年半跪半伏在高背椅前。郁飞尘想起某些世界里的宗教礼仪,若椅上坐了人,这样的姿势正好可以低头亲吻那个人手指上的权戒。
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墨菲抬起头来。那张俊秀漂亮的面孔来不及收拾情绪,犹自笼着雾一样的眷恋忧伤,眼角微红,犹带泪迹。
郁飞尘不动声色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背对着他的高背椅。万籁寂静,视线的焦点逐渐向上,周围一切都很模糊。
唯一清晰的,只有几缕微卷的长发。
第77章 命运齿轮 19
身后, 机械大厅仍在缓缓复位,咔哒声规律响起,但郁飞尘的所有感官都已经在渐渐消失, 一切都遥远得像梦境。对着背对自己的高椅,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像是努力想要让视野清晰一些。
——这一闭,就再没睁开。
黑暗铺天盖地, 他微蹙眉,往前走了两步,神智就蓦然飞出天外了, 像个突然关机的电器。声音渐次远去, 触觉是最后消失的, 被什么人抱在怀里, 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脖颈。
郁飞尘再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了上铺的金属板,他在下铺的床上。再一抬眼, 床边的安菲尔就倾身过来了。
“你感觉怎么样?”安菲尔用手心贴了贴他的额头,说,“我先扶你起来?”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音色该是清亮的, 实际上也是这样,但因为安菲尔惯有的——过于平静温和的语调, 往往带了点淡淡疏远。
不过眼神里的关切是真的。
郁飞尘起身,缓缓回忆了一下昏倒前发生的事情, 道:“现在没事了。”
就像没电的机械充电后会恢复运转一样, 他现在完全正常。
“我给你喝了半杯能源液, 晚餐时候留的。”安菲尔往他背后垫了个枕头, 然后后把血盐心脏放在他面前, 轻声道:“你昏过去时手里拿着这个,我担心你无法醒来,于是也喂给你了。”
郁飞尘看着那块心脏——这东西原本就被路德维希教皇敲掉了一个角喂圣子,现在则又缺了一个。他一直不用它的原因之一就是觉得安菲尔靠谱,可以节约目前唯一的道具,没想到这人干脆利落地替他用掉了一次。
郁飞尘伸手按了一下太阳穴,听见细细碎碎的人声,抬头往安菲尔身后看去。
文森特站在近处,旁边是白松。白松看到他时开心地挥了挥手:“郁哥,你醒啦!”再往旁边看是陈桐和莉莉娅几个,这么小的宿舍,竟然能装下这么多人。郁飞尘的目光平平淡淡扫过所有人,并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多做停留。
“你们怎么都在。”他看了一眼钟表,还早。
“你小弟嚎丧被我们听到了。”陈桐指了指白松。白松承认:“我早起过来敲门,没想到你不清醒了,郁哥。”
“以后你们记得按时吃饭。”郁飞尘道:“我和安菲尔单独说几句话。”
众人乖巧散去,还把门给关了,宿舍里又剩他们两个。
安菲尔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他还是寝时打扮,上衣只穿了白绸衬衫,金发披了满肩,让他的外表看起来更加脆弱易碎。
“你要说什么?”安菲尔看着他,轻声道。少年人的眼神依然平静,但主动发问这件事本身就暴露了一定程度的不安。
“没什么。”郁飞尘道,“谢谢晚饭。”
顿了顿,他道:“你少了半杯,没问题?”
安菲尔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过几秒钟才说:“有点不舒服,但现在要到早餐时间了。”
郁飞尘:“那就好。”
安菲尔朝他的床头走近了一步。距离的拉近让郁飞尘不得不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为什么之前不吃蜥蜴心脏?”这人精致漂亮的眉头这时候才微微蹙起,目露不悦,似乎在质问。
郁飞尘:“没电了,脑子不好用。”
安菲尔:“那你还能回来这里。”
郁飞尘道:“只记得这个了,感觉你会给我留饭……谢谢。”
安菲尔眉眼微微弯起,是个明显的笑,或许是在回应他的“谢谢”。郁飞尘道:“视觉听觉触觉依次失去……我进门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东西了。行动能力失去得最晚,但也可能是我的特殊情况。”
安菲尔淡淡道:“希望只有你知道这种知识。”
这话让郁飞尘笑了笑。
“该出去了。”他道,“我也起床。”
安菲尔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去盥洗室洗漱。郁飞尘望着磨砂玻璃后淡淡的人影,方才那一点残存的笑意渐至冰冷,最后完全消失。
他从下铺起身,先看到了书桌上的机械兔子。拿到手里后,他发现兔子的那只瘸腿完全修好了。郁飞尘静静望着那条腿,回想当初之所以瘸了一只腿,是因为这间宿舍的工具箱里零件实在不够了。
隔着磨砂玻璃,安菲尔淡金的发色依稀可辨。郁飞尘拿起螺丝刀,把曾经瘸过的左前腿的关节螺丝卸掉了。他卸的地方很精准,啪嗒一声,整个前腿掉进了空无一物的金属垃圾桶。
再接着,整个兔子也被他从上方丢了进去。兔子的身体和桶底的残肢相撞,发出了一声金属脆响。一红一黑两只晶石眼睛从下往上静静看着他,郁飞尘与它对视几秒,从椅背上拿起了安菲尔的外套,直接打开了盥洗室的门。盥洗室的镜子前面,安菲尔又在和自己发尾的小卷做斗争,郁飞尘拿过梳子帮他整理好后,把披风外套笼在了他身上。
安菲尔一边扣好领扣,一边看着镜子里专心洗漱的郁飞尘,直到他也收拾好。霜绿眼睛里神色很柔软。
收拾好后,郁飞尘轻扣着安菲尔的手腕把人带出宿舍门,外套和所有用具都带好了,从始至终,安菲尔的目光不会触及书桌与垃圾桶。有时候,郁飞尘也会怀疑这个人是否真是经历了无数危险副本历练。至少,他自己不会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无论对方是谁。
餐桌旁,大家都等着。还没到早餐时间,一出来陈桐就问,这次看到了什么。郁飞尘如实相告,说和昨天没什么区别。
文森特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平静接受还是早有准备。陈桐则问:“那怎么办?”
倒是白松表现不错,道:“那这样说来,我们已知的东西就是所有条件了,应该足够逃生,只是还没想到关键。”
“没错,”郁飞尘淡淡道:“我有一个想法。”
数道热切的目光顿时投向了他,这种情况郁飞尘并不陌生,是雇主们的惯有表现。而他也在频繁的投诉中积累了不少经验,知道什么样的措辞最适合雇主理解。
“你们应该知道……”他想了想,道:“发条。”
那是一种简单的发动装置。有些机械手表使用发条上弦,拧动几圈后,手表能走很久。当然他的意思不是这个世界有“发条”存在,而是想说,或许这个世界也有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能源装置。
一时间众人若有所思,但时间有限,郁飞尘只能多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