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一十四洲  发于:2024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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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被判定完成后,自然会被传回乐园。
——之所以迟迟没有回去,当然是因为这里还有一只丧尸活着。它死了,副本就会结束,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那道声音落下,洁白的光芒忽然笼罩视野。
世界虚化,然后重新凝固。
不远处有人在交谈,喧嚷的人声撞进了郁飞尘耳中。
“从外面回来了?这次顺利吗?”
——“差点团灭。神明在上,那鬼地方简直是世界尽头。”
“很少有人见过世界尽头的景象。”
——“管他是不是呢,总之我回来了。还能看见世界中央是什么样,这不就够了。”
一片志得意满的笑声轰然响起,连路边披着猩红斗篷的小丑都吹哨一声,将手中红蓝相间的彩球高高抛向金色的天穹,尖声长笑:“世界的中央——是座塔——”
郁飞尘抬腿向前方走去,打算越过他们欢呼高笑之地,身边却有流星样的光芒猝然划过。片刻后,一个脑袋反光的人影出现,俨然是队长。过一会儿,队友们高矮胖瘦不一的人影也出现在了这里。
“来,给郁哥打个招呼。”队长招呼他们过来。
“创生之塔,”招呼完,队长的语调平静中含有疲惫,像一声轻轻的叹息,“终于回来了。”
一个默契的动作,他们抬头望向前方。
前方——淡金的天空,辉煌色泽向下倾倒,浓白的卷云聚集成巨大的旋涡。漩涡中央连着一座雪白的高塔。
这是一座方尖塔。
它宏伟,庄重,线条并不优美。四条棱向上延伸,逐渐靠近,而后在无穷远处陡然收拢汇聚成尖锐的顶端,锋利得像一柄直刺天空的长剑。
创生之塔,世界的中央。
它太大,也太高,穷尽一个人的目力所及,也无法望见全貌。
塔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日落广场,如同矗立在无尽的冰河之上,但最晶莹剔透的冰河也比不上这座广场的地面。
它由来自东大陆的辉冰石铺成,因此又被称作“辉冰石广场”。石头与石头间看不到一丝缝隙,其上倒映着天空、流云,与圣洁的高塔,并在事物的边缘折射出微微的虹彩。据说这些晶莹璀璨的石头在古时曾是旷世奇珍,仅用以点缀国王的陵墓。
空气中浮动着许多只由复杂的符文组成的金光闪烁的圆球,行人经过圆球时,它们会发出活泼的声音。
“你好,买捏脸数据吗?喜欢什么风格?”
“巨树旅馆,今日打折,让您找到回家的感觉。”
“第一次来乐园?需要向导吗?需要翻译球吗?”
“复活日许愿牌,伊斯卡迪拉大神官亲手制作,打折出售,您需要一个,还是两个?”
喧嚣声无处不在,辉冰石广场上人来人往。流星闪烁,有人出现,有人消失。有个捧花的少女往队友之一的怀里塞了把夕阳色泽的花束。
“真好啊,还能回来。”队长感叹,“这次辛苦了,我请你们去日落街喝酒,郁哥,咱们一起吧。”
无人回答。
“……郁哥呢?”
——前方有个修长的黑色背影,郁飞尘正往远处走去。
“郁哥!郁哥!”队长的袖子被拉了一下,他不再观赏巨塔,说:“等等嘛!”
郁飞尘闻言回头。
金色的天际洒下柔和的光线,复又被璀璨的辉冰石地面折射,让他的轮廓显出一刹那的不真实。
“您的脸捏得真帅。”就见队伍里一个银发白袍子的少年往前几步到了他面前,抿唇笑了笑,眉眼弯弯,声音也温雅,说,“您救了我一命,我想谢谢您。”
看着这位少年那张陌生的脸,郁飞尘脑中出现了微微的空白。
看了五秒钟,他才依稀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个叫夏森的队伍成员。
夏森在丧尸世界里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医疗官。那地方血肉横飞,大家都灰头土脸,没时间注意别的,更遑论他人外貌。况且,人们在不同世界里的长相千差万别,即使回到乐园,也可以随意改换外表,他们把这叫做“捏脸”。
似乎是被看的时间过长了,夏森眨了眨眼睛。
有一点微光闪了闪。
于是郁飞尘忽然看到夏森的右眼角下,有一颗暗红的小痣,很奇异的色彩,像凝固了的血。
他有点轻微的脸盲症,分得清美丑,想记住却得花点心思。但他懒得费力,于是认人主要靠发色瞳色和声音,或是一些关键特征,譬如队长的光头。
那色泽就在他眼前又晃了晃。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颜色,他想。
夏森说:“郁哥?我们一起去酒馆?”
那念头难以捕捉,转瞬即逝,郁飞尘的目光从那颗小痣上离开。
“不用。”他语调里没有任何感情的起伏:“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朝静立着的创生之塔走去。
“哎!郁哥!”夏森说:“你不高兴了?”
“没有。”乌黑的瞳仁转过来,可能是捏脸的时候给瞳孔打光太少,凉飕飕不近人情的一双眼睛,冷不丁被看一眼,几乎要让人打个寒噤。
他说:“我要去永夜之门。”
这话一落地,周遭倏地静了。
他们几个原地不动,举目凝视郁飞尘,仿佛这人要赴往的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刀山火海,一群相识不久的人,硬生生瞪出了生离死别的氛围。
半晌,队长才迟疑说道:“你……级别够了?”
郁飞尘道:“刚升。”
“不是,你……您……”队长结巴了一会儿,道:“别想不开啊。”
郁飞尘看了他一眼,仿佛不能理解这人何出此问。
“再见。”他转身离开了那里。
背后传来一句小声嘀咕:“那恐怕是最后一面了。”
郁飞尘知道他们说这话的缘由,众所周知,永夜之门是个极端危险的地方,有去无回。去到那里的,要么是狂信徒,要么,是亡命徒。
——郁飞尘走进创生之塔。
这塔是一座巨大的建筑,通体洁白,高处满是金色的魔法符号与浓白的云雾,见不到尽头。
每纪元一次的复活日将至,乐意去外面世界探险的队伍越来越多。创生之塔比往日热闹许多,第一层比甚至辉冰石广场还要喧忙。
人流在郁飞尘身边匆匆淌过。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种族、外貌与着装,或是从这边穿到那边,或是登上紧贴塔内壁而建的、宽阔的螺旋阶梯。塔壁上排列着无数金饰雪松木门,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乐园里,所有与契约与法律有关的活动都在这一层进行。层中央静静伫立着一个神像。它巨大、显眼,最高处与云雾相接,所刻之神服装形式古老,面容严肃冷峻,右手托着一块悬浮的刻字石碑。
这是契约之神莫格罗什,创生之塔的第一层由他掌管。他的殿堂就在螺旋阶梯的尽头,那是个郁飞尘很熟悉的地方。
郁飞尘往前走,和他迎面走来的两人在交谈。
“我刚从莫格罗什那里回来,他约我喝茶,说对我太失望了,他很烦恼。”
“你又被投诉啦?”
“吹毛求疵是雇主的天性。”
“如果只是吹毛求疵,莫格罗什不会说出‘我很烦恼’这种话。”
“世界上能让莫格罗什烦恼的事情太多了,”说到这里,那人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我进去的时候,莫格正在处理一桩针对小郁的投诉。你该看看他的表情,活像有人正在告状说,他儿子睡了别人的老婆一样。”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郁飞尘对面,六目相对。
“……”
“……”
那两个人一个拉着另一个,飞快地消失在一扇魔法梯门里。
郁飞尘也进了一扇,这是个密闭的半透明笼状小空间,侧面的一列数字符号对应着创生之塔的层数。不同楼层对应不同的颜色,他按下了漆黑的XIII,十三层。
无形的力量在笼内震颤,它以平稳又极快的速度穿过云雾,向上攀升。
二层的人同样人满为患,这是接取任务的地方。
除此之外,郁飞尘常去的就只剩下第七层。那是力量女神的辖地。
女神像身着黄金长裙,手拄大剑,微闭双眼,面容平静。神像飞扬的发缕是那地方的道路与桥梁,连接着塔壁上的七扇浮雕石门,每扇门都有名字,对应七种危险程度的外部世界。
一个队伍在二层选择任务后,来到七层,沿着属于自己的道路行走,女神的力量会为他们打开通往任务世界的大门。
每个世界的任务结束后,奖励以辉冰石结算,它是乐园的货币之一,可以前往三层取出。
每个人因执行任务所获的奖励数,都记录在智慧女神的脑海中,代表此人所获的功勋。
因援助、指引所获的报酬,因为经过了契约之神的见证,打一折后同样计入功勋之中。功勋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可以升级,获得进入更高级世界的资格。
更高级的世界意味着危险程度的提升,也意味着奖励更加丰厚。
郁飞尘的身价很贵,“包过”收三万方辉冰石,“修车”双倍——这个词特指那些允许场外求助的世界里,执行者把事情搞砸后,只能请人来收拾烂摊子。
所以他的功勋涨得迅速,他的等级也提得很快。
丧尸世界的奖励和报酬结算后,他获得了前往十三层——永夜之门的资格。
永夜之门没有既定的奖励。
但乐园之中却流传着关于它的传说。传说,在那里,只要活下来,你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不论是什么。
魔法笼停了,它的颜色已经由开始时的洁白变为了纯粹的漆黑。
门迟迟没有打开。
郁飞尘伸手。
手指与门扉触碰的那一刻——
一切都消失了,他置身无边的黑暗中。
虚空中,四面八方,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客人,”那声音道,“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回声层层回荡,许久才彻底落下。
郁飞尘不是很想回答。
他首先不喜欢漆黑的地方,其次讨厌过大的声音,最后,他不爱回答别人的问题。
他说:“因为功勋够了。”
那声音陡然大了数倍,蕴含了怒意与威严:“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敷衍的表面理由看来被识破,乐园中也流传着诸如‘永夜之门前不可说谎’的告诫。他微微垂下眼,整理词句,然后开口。
——“因为主神是众王之王,万神之神,日照之地,皆由他统治。”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话未说完,那声音又响起。
——“七扇门后,全是主神的领土。”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神无处不在。”
付出辉冰石就能得到的援助,进入世界前就能得到的提示,能从乐园带进外世界的体质强化——还有无数这样的东西——由主神的力量所维持的一切,被称作“主神的恩赐”的东西,无处不在。仿佛主神就在那里,时刻俯视着他们。
但他不是信徒。时至今日,他连一座主神的雕像都没有见过。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声音震耳欲聋。
“别人的地盘。”他直视前方,字字清晰坚定,说——
“我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叛逆.jpg

最后一字落下后,那东西忽然消声了。
很多时候,突然的寂静是为了酝酿什么,但郁飞尘并无惧怕。虽然乐园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是愿为主神赴汤蹈火的信徒,但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明确禁止对神不敬。
终于,那声音又响起了,不再像先前那样震耳欲聋。
“永夜门外并非孤军奋战之地。”沉郁的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说:“全心全意追随你的,应被带回。一次历险,带回一个。”
郁飞尘说:“必须带回?”
顿了顿,他又道:“门外是什么?”
声音的主人却并未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虚无的黑色死寂里,只响起淡漠的一句。
“祝你好运。”
仿佛黑夜刹那深浓,无形的力量把郁飞尘重重往前一推——
那感觉就像从悬崖一跃而下,但冰冷的黑暗如影随形,比起下坠,更像落水。
终于喘了第一口气后,阴冷又潮湿的空气灌了郁飞尘满肺。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停摇晃的狭小空间内。四面都是人,周围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他此时靠着角落席地而坐,铁皮地板布满黑色污迹,下面传来“哐当”声。他很快做出判断,自己在一节车厢里。
郁飞尘抬头,见身边或坐或卧挤满了人。车厢昏暗,只有最右侧有一扇小窗。他用手捻了一下地板上的黑色东西。
这是一列运煤的火车,却运了满车的人。
一声抽泣忽然从他面前不远处传来,是个绅士打扮的男人抱着一个裹着大衣的女人,抽泣声就是她发出的。“我们到底要去哪?”她的手紧紧捂着腹部,声音颤抖。
看起来像是她丈夫的那位绅士只是一遍一遍亲吻她的脸颊和头发,安慰她:“我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别怕,别怕,莱安娜。”
“我们一直在往北走。”右侧,另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来,“那么长时间,肯定已经不在科罗沙了。”
啜泣声加重了,车厢里也响起其它人的喃喃低语。
“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神明保佑。”
郁飞尘看向右边。
“发生了什么?”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可怕。
余光里,那对夫妻正在推让一个保温瓶里的水。看来大家都已经渴了很久。
“你醒啦。”他身边那大男孩说,“昏睡了这么久,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郁飞尘:“还没死。”
车厢里的人们情绪低沉,只有这男孩似乎还保持着乐观,甚至搭话问郁飞尘:“你叫什么?”
郁飞尘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衬衫右袖口,那里绣着几个凸起的字母。
“詹斯亚当斯。”他说。
“我听过你,”男孩道,“大律师。”
——原来是个律师。
郁飞尘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身上的大衣与衬衫确实面料昂贵,打理得体。
他靠在墙壁上,舒展了一下筋骨,关节咔咔响了几下。这具身体肩宽腿长,体格不差,算是件好事。
“你呢?”他问。
“白松,”男孩说,“我在港口服过一年役,是下士。出事前刚刚应召打算去前线,第二天黑章军就占领了科罗沙。”
前线,占领,黑章军。
这三个词串起来,郁飞尘知道自己无疑来到了一个战争年代。而在战争年代用运煤的火车堆在一起运输的人,恐怕只有俘虏。
黑章军占领了一座城市,并把城市原本的居民驱赶上火车,运送到其它的地方。
“哐当”声忽然变小了,一声刺耳的汽笛声穿透整个车厢。这个叫白松的年轻男孩忽然抓住了他的小臂,那只手微微颤抖。
——原来他也在害怕。
一声难听至极的吱嘎声响起,惨白的天光照进来,车盖被打开了。“下车!排好队!”车外响起极为粗暴的语调。
三秒钟过去,没有人下车。车下面的黑军装士兵猛地对天放了一枪,人们这才陆陆续续走下来。寒风里传来一声尖叫,是个下得慢的女人被踹了一脚。
临近的十几节车厢陆陆续续有人下来,一眼望去,至少有六百个。每节车厢前都站着两个拿枪士兵,人下得差不多之后,两个士兵开始往前方走,俘虏们被迫排成一条长队跟着他们。
那对夫妇排在郁飞尘前面,妻子仍然用右手按着腹部,后面是白松。他们前方是个被电网围着的灰色建筑。
建筑大门是个黑色的铁门,旁边也有守卫。铁门右边歪歪斜斜挂着一个破旧的标牌,上面写着“橡谷化工厂”。
旧标牌上面是个新打的铁牌,也写着一串字母。
——“橡谷收容所”。
郁飞尘环视四周,这座建筑坐落在三面高山环绕的一处平原上,天空铅灰,是冬天。押送和看守的士兵全部荷枪实弹,这座收容所显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被推入“永夜之门”后,他身上那道来自乐园的力量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他就是生长在这地方的一个普通人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彻底自由的感觉。
另一个明显的不同是,以往的所有世界都会有一个明确的任务目标,任务完成便立刻被召回,而永夜之门的那东西把自己送来之前,根本没有说任务目标。
不过,既然来到了这里,要完成的事情一定和这座收容所有关。
走入大门,一堵新砌的长墙隔绝了视线,让人没法看到收容所的全貌。墙下摆着几张深色桌子,桌后坐着几个军官,和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寒风呼啸,排队的俘虏们紧缩着脖子,往前走去。队伍里有平民,也有衣着得体的绅士和夫人。然而,走到桌前,他们得到的却只有一个指令。
“脱衣服。”
队首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人,他穿着卡其色的西装,头发雪白,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直视着面前的军官,没有任何动作。
那军官眼珠微凸,嘴角紧绷,看不出神情,重复了一遍:“脱衣服。”
“您无权要求我这样做。”老人说。
军官抬手。一声枪响。
人群响起尖叫。
——接着就是沉闷的身体倒地声,血溅了很远。
第二个人发着抖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并在军官的注视下继续往下脱,直到只剩一条单裤。
他的衣服被一个士兵拿过去,衣兜里的钞票和手表被掏出来放进一个铁皮箱里,衣服则被丢进另一个更大的纸箱——然后,他们发了一件灰色的长袖工作服给他。
“整趟火车,补给没见到一点儿。”郁飞尘身边不远处,随队看守的一个黑军装士兵说。
他同伴说:“垃圾倒是一车车往这里送。”
“好在垃圾里能淘到金子。”
前面那位妻子的肩膀颤了一下,和自己的丈夫靠得更近了。她的手一刻也没离开自己的腹部,寒风刮着衣服,使她身体的轮廓更加明显——腰腹部微微膨起,她怀孕了。
队伍缓慢前移,青壮年男人和一些强健的女人被分成一队,老人、孩子和其它女人分为一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跛子和一个白化病人被分到一起。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怀孕的女人也加入了他们。
其它地方都是空地,一览无余,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队伍的侧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军用车。
郁飞尘原以为里面坐着的也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然而队伍缓慢前行,他从侧后方看去时,发现并不是。透过车窗,其它地方都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微垂着头。
看不清在做什么,或许什么都没做。
那人穿着黑色的军装制服,短檐帽下隐约一片白色,再看,是铂金色的长发散了下来。
“车里那小娘皮哪来的?昨天还没见过。”士兵说。
“不是娘们。锡云军校这个月刚毕业,就成了黑章上尉,不知道是谁派过来的,”另一个士兵语气嘲弄,说,“大校打算给他个下马威,晾着呢。”

队伍又往前移了一截,路过那辆黑色军用轿车时,郁飞尘微微转头。
那里面是个年轻男性的侧影,脊背挺直,半靠在黑色皮座椅上,姿势美观。
他左手戴着雪白的手套,右手的手套则被褪下,拿在手中——用来擦拭一把银色枪的枪膛。
卫兵口中,这位“黑章上尉”于这个月刚刚从“锡云军校”毕业,然而在郁飞尘看来,即使是军校的枪械教官也未必能练出这样优雅自如的擦枪手法。
并且,只有常开的枪,才需要拆开擦拭。
将拆开的东西按回去后,手枪就留在膝上。年轻的上尉将右手搭在半开的车窗上,这动作看起来轻慢倨傲,仿佛他才是这地方的长官——那雪白的细布手套从他手指间滑下来,在风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结霜的灰褐色地面上。
卫兵之一咒骂了一句。他们的白手套已经污迹斑斑,里面这位外来长官却这样浪费物资。
寒风的呜咽声猛地大了,天空飘下几片雪花,又将雪花卷进半开的车窗。那位有着铂金色长发的上尉微微低下头,拿手帕遮住唇鼻,咳嗽几声后,终于朝俘虏们的方向侧过头来,他有双淡冰绿色的眼瞳。
他的目光扫过这一列人群,郁飞尘确信他们两个视线曾在某一刻有短暂的相接,不过那时候他面无表情,这位高贵倨傲的上尉也同样。
下一刻上尉按下了车窗一侧的旋杆,深茶色的车窗玻璃升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雪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天空灰得像瓷茶杯磨破的底座。
轮到那对夫妇了。
长桌最中央的军官肩章是大校衔,他对着那名妻子抬了抬下巴。让妇女难堪似乎是黑章军感兴趣的事情之一,因为男性可以留下一条长裤,女性却必须脱得半丝不挂。
长桌前不远处还摆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长镜,不仅照着脱衣者,还能让脱衣者清楚地看见后面所有人,将这种来自内心的羞辱成千上万倍放大。
丈夫一直轻声说:“别怕,莱安娜,没关系。”
她抽泣着除去外面的衣裤,再解开内衣的束带,
“你怀孕了?”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
其实她的小腹并不明显,若非郁飞尘一路都目睹她如何保护自己的肚子,那微微的凸起也可以解释为发福。
她惊慌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再看向左边的两队人。
一队是妇女、老人与孩童,另一队是即将临盆的孕妇、跛子、白化病人和一个新加入的面容丑陋的侏儒。
那名医生有一张和善的圆脸,右手搭着一个厚绒毯,对她微笑致意:“我和席贝医生会照顾你和腹中的孩子。”
丈夫拍了拍她,示意她过去那边。
诚然,这名医生的善意足够动人,但谁都没有听过世界上有一座这样的收容所,它在照顾孕妇的同时,让每个女性都裸身在寒风中久站。
没人知道,选择哪边更安全。
她的目光在两队人之间逡巡不定,最后却咬了咬嘴唇,说:“我没有怀孕,长官。”
医生歉意地笑一下,摆了摆手:“那我很遗憾。”
她走到妇女、儿童与老人之间,卫兵发放给她一个外观和麻袋无异的绒布长袍。
军官看向她的丈夫。
“名字?”
“格洛德·希尔丁。”他说。
“来之前做什么?”
“我是个中学教员,”他顿了顿,又补充:“教化学。”
军官说:“还不错。”
书记官记下名字,他被分到成年男子那个一看就是为劳力准备的队伍中。
格洛德离开后,郁飞尘上前,报完名字和职业后,他看清了镜子里的自己。二十五六岁,身姿挺拔,穿黑衬衫、马甲和灰蓝色格子大衣,深金栗色头发,眼睛是深墨蓝色。
至于五官,他觉得和在乐园的模样有些相似,但鉴于自己辨认脸部的能力,这点相似不一定可信。
脱掉大衣后他开始解衬衫扣,同时有一个卫兵搜查他的裤兜和靴底。
郁飞尘微垂着脸,伸出右手,作势把衬衫递给另一个卫兵。那卫兵同时伸手,将准备好的劣质灰衣服递给他。
就在这时——他轻轻抖了抖左边手腕。
卫兵抬眼看,白金腕表折射着银光。
就在这短暂的一秒之内——
早就被转移到衬衫兜里的镀银打火机和一把锋利的折叠小刀被他勾在手中,迅速没入了灰衣服的掩蔽下。
交接完衣服,卫兵粗暴地转到左边,卸下他的腕表。
与此同时,小刀和打火机滑落进长裤的侧兜,没有一个人看见。
彻底除去上衣后,镜子里的年轻男人四肢有力,肌肉结实,线条利落。
“好小子。”军官神色阴冷,讥笑一声,嗓音嘶哑,“窑子比砖窑还迫切需要你这样的好小子——给那个来找事的肺结核锡云婊子找点事做——但科罗沙杂种和讼棍还是他妈的下砖窑去吧。”
他的副官,以及其它士兵一起笑了起来。
郁飞尘冷眼看他,事实上,下流玩笑是某些军队里常见的消遣,但这位大校凸出的眼球、眼球里的红血丝,微微抽搐的眼轮匝肌和混乱低促的语调无不暗示着,他在神智上已经有所异常。
换成上一个丧尸世界——这已经可以说是异化的开端了。不过,根据一路看到的种种情况,郁飞尘觉得这里目前还算是个正常世界。
军官呓语般的咒骂结束后,郁飞尘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劳工的队伍。
下一个是白松,这位服过兵役的大男孩只比他矮一点,肌肉饱满,骨架匀称。
于是他得到了一句“吃煤渣的科罗沙杂种”。
接下来还有几个人得到了“吃青蛙的科罗沙杂种”“吃煤渣的科罗沙青蛙”“吃杂种的科罗沙煤渣”的称谓。
妇女和儿童从墙的另一侧被带走,孕妇和白化病人则乘坐一辆轿车消失在了同侧。劳工们被分成了四队,一队去南面的橡山采集橡实,另一队去北边的山坡伐木,第三队修筑营房,第四队则分派给了砖窑。
不过,夜晚已经到来,收容所没让他们连夜干活,而是用三辆卡车把他们拉到了住处。
下车后,他们被带进一个长条形的水泥建筑,两边各砌出二十个小隔间作为营房。营房里狭小潮湿,摆着十几张草席,每个草席上搭着一条褥子。
“住那里,杂种。”
郁飞尘被分配的地方是最深处角落里那一间,对面是盥洗室。他和白松、化学教员、“吃青蛙的科罗沙杂种”,与以及其它三个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一共七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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