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瑄自顾自落座,笑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近来朝局动荡,前朝后宫密不可分,阿娘忧心也在所难免。”
“儿臣知道,尘埃落定前的等待最是难熬,眼下饵已撒出去了,只坐等收网便是,何必为此大动肝火”
“捕鱼拼的是耐性,若因小舍大急于成事,最后只会功亏一篑。”魏皇后抬眸,试图从容瑄慵懒散漫的神情中窥得几分真实情绪,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手把手教养的孩子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是从前那个抱着她的手问为什么不可以对宫人说喜欢吃甜甜的糕点,因为太冷撒娇问能不能晚些起床的孩子了。
他学会了用充满欺骗性的外表敷衍她,搪塞她,甚至是防备她。
魏氏忽然有些落寞,心中的柔软角落动摇一瞬,很快被那份决然取代了。
母子二人来来回回打了半晌哑谜,到底是魏皇后最先沉不住气,缓缓坐正身体,眼尾凌厉上挑,“这一步走得太急了,那些人正是出于信任、出于对先帝的忠诚才愿意追随你我,你是在拿他们的命冒险。”
“不。”容瑄摇了摇头,神色依旧柔和散淡,说出的话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今时不同往日,各处要职被我们的势力渗透的七七八八,早已不需要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了。”
魏皇后眼皮一跳,联想到近日来容瑄的反常,突然毫无预兆地抬手扇了他一耳光,“孽障!从小,我便是这样教你的?”
难以言喻的惊惧袭上心头,使她的声音高亢起来,“宫里宫外都知道你阿爹喜蟹,于此道钻研讨好的人不计其数,你也想同他一样,死在自己的喜好上吗?”
这对拥有世间最不可割舍的血缘关系的母子一怒一笑,一种看不见的、横在两人间的脆弱之物慢慢碎裂了,内室中落针可闻。
“您为何会这样想?”容瑄讶然失笑,“我是您的孩子,我的策论,谋略是您一手教的,您不信我,至少该相信您自己。”
“至于其他,一枚棋子的死活本就无关紧要,不是吗?”
语罢不管她作何反应,径自起身离开栖梧宫。
魏皇后那一巴掌半点没收力,不必照镜子也知道,左半张脸应当是肿了。容瑄未叫车辇,也不管偶尔遇见的宫人如何震惊,就这样步履从容地走出了东华门。
一辆熟悉的马车闯入视线,容瑄一顿,笑意终于感染到眼底些许。
下了早朝,沈淮臣肚子饿得咕咕叫,见街边有卖唐菓子的,便叫车夫停下去买,没成想碰见了男主,“殿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还以为皇后娘娘会留他吃过晚饭再走呢。
“事情谈完了,人自然就回来了。”容瑄随口一答,目光落在他手里包好的油纸上,“买了什么?”
“唐菓子……”
沈淮臣打开油纸包,大方往他跟前一递,“吃吗?”
“恭敬不如从命。”容瑄笑了笑,拈起一颗送入口中。
我就是随便客气一下,叫你吃你还真吃啊!
沈淮臣心疼地抱紧油纸包,整个辎城数这家糕点铺的味道最好,最好吃的几样点心供不应求,要提前预约,他等了半个月,才得来这一小包,“你、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容瑄拭净指尖,笑道,“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好像是没有……”
沈淮臣忍痛,又分给男主一个,叠起纸包,满眼警惕,“点心是我买的,你二我六,想吃自己买,不许跟我抢。”
容瑄用丝绢仔细包好那枚菓子,笑吟吟望着他,“我会做。”
沈淮臣眼前一亮,“真的?”
容瑄含笑点头。
沈淮臣慢慢地不好意思起来,“那我们说好了……等等,你的脸怎么了?”
沈淮臣走近一步,认真端详片刻,伸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
原来不是错觉,容瑄左脸略微肿起,泛着不自然的嫣红,唇角好像也有抓伤的痕迹。
男主他,居然被人打了。
第24章 (补字600)
前些天容瑄还对沈淮臣玩笑说,府里混进了小贼,需好好排查一翻,想不到一语成谶,身边真有内贼,猝不及防之下被摆了一道。
想来是那日宫宴不慎露了破绽,才叫魏氏起疑心调查。
容瑄皱了皱眉,茶色眼眸里流露出少许困惑——他自认一言一行与往日无半分区别,就算对方是他的母亲也没有理由如此揣测。
还是说……
“殿下!”沈淮臣急吼吼跳上马车,左右手来回倒腾着一枚圆溜溜的物件,一见容瑄立刻露出得救的表情,“给你,水煮蛋。听说用它敷脸可以消肿,快试试。”
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看过来,容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忽然间有所明悟。
也许,他比想象中还要在意沈淮臣,甚至于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轻易被看了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见到他唇边会不自觉浮现柔软笑意,相处时会认真记下他的喜好,会特意翻菜谱学做他爱吃的饭,会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看他羞红的脸鲜活的表情,发现他将注意放在其他人身上的时候会心生妒意。
无论如何竭力抵抗,容瑄必须承认,眼前这个单纯到有些傻气的少年早已住进了他的心里。
他想让他快乐,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想同他在一起。就算受伤,流血,就算步步为营费尽心机也没关系。
容瑄接过白煮蛋贴在脸侧滚了滚,“是这样吗?”
沈淮臣仔细瞧了眼,指挥道,“偏了偏了,往左一点。”
“这样?”
“不对,往右。”
“现在呢?”
“还是不对……哎呀你怎么这么笨,给我,我来吧。”沈淮臣挪到他身边,一手撑在软垫上,小心地将白煮蛋贴在受伤最严重的地方,嘀嘀咕咕地说,“你感觉不到痛吗?贴在最痛的地方就好了,像这样。”
容瑄垂下眼睫,正好看见他另一只手在悄悄拨弄软垫上的流苏玩。
他微微勾起唇角,在沈淮臣发现前猛然拉平了,低声道,“抱歉。”
沈淮臣已自动帮他找好了借口,“是因为太痛,所以感觉不到了吗?”
容瑄点点头,恰在这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沈淮臣重心不稳歪倒过来,他没有动,鸡蛋握在手里,欲言又止。
他疑问的表情太明显,容瑄想装作看不见都难,“想问什么就问吧。”
沈淮臣立刻道,“这里,是皇后娘娘打的吗?她为什么打你?”
容瑄难得沉默,仿佛在斟酌如何开口,百转千回之后,坦然道,“因为我不想再按照她的计划行事了。”
他的母亲满心仇恨,而他心中的荒原上却开出了一朵漂亮又娇弱的花。
小时候兰心家里穷,为了活命入宫做起了伺候人的活。因为年纪小,人又瘦巴巴的,兰心时常被年长的宫女欺负,是魏皇后救了她。
那时先帝尚在,魏氏善良活泼,帝后恩爱无比,私下相处与民间夫妻一般无二。
兰心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魏氏向她伸出手的那刻,却不知对方早已变了模样。
她是聪明人,看到容瑄脸上的印子,什么都明白了,不必任何人开口便直直跪在地上,沉默地等待惩罚。
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既对沈淮臣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又能给魏皇后通风报信了。
预想中的怒火并未到来,容瑄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语气堪称随意,“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走吧,回到阿娘身边也好,另谋出路也罢,总之,不要再出现在本宫面前。”
容瑄不动手并非是生性大度,不想吓到沈淮臣是其一,其二则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他的母亲不会允许一个知晓太多秘密的人活着离开。
出了宁安府的大门,兰心必死无疑。
兰心又何尝不清楚。
她动动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朝容瑄磕了个头,“是。殿下,请您多多保重。”
兰心站起身,容瑄在身后淡声道,“走的时候避着点人,别叫他瞧见。”
沈淮臣心肠那样柔软,看到该难过了。
“……是。”
兰心将睡觉的地方整理干净,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朝外走,打算从偏门离开。跨过月亮门,一不留神跟沈淮臣撞在了一起,“世子爷,奴婢没撞疼您吧?”
“没事没事,”沈淮臣揉了揉肩膀,凝神打量着她,“你这是,打算出门?”
兰心勉强笑了笑,“殿下交代奴婢外出办件差事。”
沈淮臣了然,眼巴巴看着她,“那你回来的时候可以帮我买一碗冰酪吗?”
沈淮臣脾胃虚弱,寒凉之物不宜多吃,每七日容瑄才做一小碗给他解馋,然而越得不到他就越想要,正巧兰心出门,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兰心眼眶一热,竟有种流泪的冲动,“世子爷,奴婢……”
奴婢此去,是没有归路的。
沈淮臣见四下无人,不由分说地塞给她一小袋钱,“兰心姐姐,求求你啦。银子你拿着,若有剩余,就买些喜欢的东西吧。”
“对了,今日之事是你我间的秘密,千万别告诉殿下啊。”
不然他这周的冰酪就没有了。
兰心紧紧攥着钱袋子,神情恍惚地注视着沈淮臣离开的背影。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雨天,瘦小的自己躲在檐下抹泪,只不过这次朝她伸出手的不是魏皇后,而是一位漂亮少年。
沈淮臣不知道他的一碗冰酪救了兰心,也不知道兰心为何受了伤几日不能下地,更不明白为什么兰心伤好后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开始朝他笑了。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大军出征在即,沈淮臣和容瑄回王府小住了一段时日,陪伴袁夫人。
沈淮臣刚穿来时正值秋天,如今早已入夏,一晃过了大半年。
说没感情那是假的,尽管沈淮臣知晓知道他死的那天恭定王夫妇还活得好好的,心口却仍是闷闷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沈敬山年逾五十,受了伤怕是也好得比年轻人慢些。
沈淮臣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与系统一道苦思冥想,将拼凑出的讯息写下来装在锦囊里送给沈敬山,为了叫他相信还拉了男主当垫背,“阿爹,这是我跟殿下特意去道观里求来的,仙长说了,假如碰到难以抉择的问题,就打开它,定有妙计。”
看在“永淳”的面子上,沈敬山收是收下了,眉毛却紧拧在一起,“心意我领了,我不在,你要好好孝顺你的母亲,别再做让你母亲还有殿下揪心难过的事。”
一看就没当回事儿。
于是当天夜里,容瑄收到了一只气闷又委屈的小猫。
第25章
盛夏时节暑气扰人,建光帝受不住热,因此,哪怕是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刻仍然决定前往骊山行宫避暑。
沈淮臣是驸马,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行宫距离辎城一百一六十里,依照他们的速度,辰时出发,沿官路大约走两日才能到。
皇帝怜恤沈淮臣体弱,经受不住马背上的风吹日晒,特允他搭乘马车,只是暂同容瑄分开了,处在文臣武将之前,宗亲女眷们之后的位置上。
即便如此,整日待在马车里还是令沈淮臣感到疲倦,隐隐有了晕车的征兆,于是等车队停下休整的时候,他便搭着灵芝的手下车活动筋骨,兰心站在旁边为他撑伞。
“我还当是哪位殿下,正想着回避,闹了半天原来是沈公子啊,怎么着,不跟兄弟们一块骑马,自个儿躲车里逍遥去了?”
灵芝伸臂挡在沈淮臣面前,厉声道,“放肆!几位殿下的车驾在前,我们爷在后,如何能混淆?!”
“哟,好厉害的小丫头,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份,还不快滚开。”一身穿驸马公服的男人随手将马鞭丢给侍从,信步朝沈淮臣走来。
他的随侍满脸赔笑,装模作样替沈淮臣辩解,“您有所不知,咱们这位世子爷患有隐疾,骑不了马。”
“原来如此。”那人做恍然大悟状,没甚诚意地抱了抱拳,“对不住对不住。贸然提起沈公子的伤心事,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同我计较。”
由他起头,一行人哄堂大笑,空气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此人身后还有两位穿同色驸马公服的男子,左边那个事不关己地抚了抚爱马,疑惑道,“穆兄,你在看什么?”
穆恒喃喃自语,“雪……一捧雪。”
是干净的,纯粹的,飘然而落的一捧轻雪。
穆恒是个画痴,平素最爱做的事便是为美人作画,题几首酸诗,裴阆只道是他痴病又犯了,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夏日炎炎,纵使有雪也被日头催化了。”
孰料竟得到了穆恒的附和,“不错,是融化的雪。”
“好美。”
这下裴阆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心中惊异,面上却不显露分毫,随口说,“美有何用?”
瞧那病歪歪的样子,哪有他们这些人来得逍遥快活。
除魏皇后诞下的永宁永淳两位嫡公主外,建光帝与其他嫔妃还育有八女一子,其中三个女儿业已成婚,最小的皇子尚在襁褓中未曾随御驾出行。
嘲讽沈淮臣的,便是安仪公主的驸马崔士崇。
系统翻翻原著,对沈淮臣说,【庆伯侯年轻时为救容昶摔断了腿,至今走起路来仍一瘸一拐,崔士崇便是仗着有这么个走运的爹,平日里欺男霸女恶事做尽,活脱脱一毒瘤。】
沈淮臣问,【庆伯侯的威望与恭定王相比孰高孰低?】
系统不屑道,【云泥之别。】
若凭献媚便能封侯拜相,那些流血又流汗的岂不都成了笑话。
沈淮臣眼前一亮,再见就差把“我是坏人”写脸上的崔士崇也没有初时那般反感了。这哪里是故意找茬的讨厌鬼,分明是来给他送积分的活菩萨啊!
“沈公子,讳疾忌医不是办法,不如这样,你悄悄将内情告诉几位哥哥,咱们人多力量大,总能找到大夫治好你不是?”
沈淮臣推开他搭过来的手,不紧不慢地说,“在下不擅骑术,并非不会。听闻崔公子骑射俱佳,可否指导一二,也叫小弟开开眼?”
崔士崇只当他嘴硬死要面子,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既然沈公子开了口,我这个做哥哥的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来人,将追风牵来。”
“沈公子,请。”
沈淮臣翻身上马,右手执鞭,啪地抽在崔士崇脸上,后者痛呼一声,龇牙咧嘴地捂住脸,“沈淮臣!我好心教你骑马,你居然敢打我?”
叮!系统提示:【恭喜!您的作死值增加一百点!】
这一鞭子是替灵芝抽的。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给我按住!”
“对不住啊崔公子,在下第一次策马挥鞭实在掌握不住技巧,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同我计较。”语罢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沈淮臣扬手又是一鞭,在崔士崇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号,十分的对称。
这回是替自己抽的。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崔士崇说了什么,沈淮臣便原封不动地还到他身上。
叮!系统提示:【恭喜!您的作死值再增加一百点!】
这下,崔士崇的两只眼睛全看不见了,一蜇一蜇的疼。
侍卫们惊呆了,围观的两个驸马也惊呆了,其中一人眼中陡然爆发出奇异光彩,直勾勾盯着马背上的少年。
少年的神情是那么倨傲不可攀折,饱含怒气的明亮眼眸之下,是微微沁着汗珠的鼻尖,还有红润的嘴唇。
烈阳穿透叶隙,照得肌肤莹白通透赛过霜雪,世间最瑰丽的景色也比不过这张美人面,惊鸿一瞥,便再挪不开眼了。
缓过劲来的崔士崇立刻要拖着沈淮臣找皇帝评理,沈淮臣自无不可,甚至看起来比他还积极一些。
因为有恃无恐。
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沈敬山在外领兵打仗,沈淮臣就是不小心把崔士崇打死了,为安沈敬山的心,建光帝也不敢立刻治他的罪。就算秋后算账,也该等战事平息之后。
到那时,男主应当登基了吧?
他们俩一走,穆恒想都没想地跟在后面,裴阆扳住他的肩,“别人家的私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穆恒不答,裴阆没有办法,只得满心莫名地加入其中。
建光帝听完崔士崇的控告,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沈淮臣,语气仍然温和,“远疴,士崇所言是否属实,你又为何打他?”
沈淮臣道,“回禀陛下,崔士崇出言不逊,对您不敬。”
“你含血喷人!”崔士崇面颊的鞭伤已肿了起来,他大吼一声,恨恨瞪着沈淮臣,“陛下明鉴,臣只是见沈淮臣未与我们同行想要关心一二,获知隐情后还好心教他骑马,此子却恩将仇报,折辱于我!”
两人各执一词,建光帝一时难以分辨,遂问穆恒与裴阆,“你们两个怎么说?”
穆恒相当直接,“沈公子所言为真,崔公子所言为假。”
“你!”崔士崇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反水,倒向毫无交集的沈淮臣。
建光帝又问,“裴阆呢,你怎么看?”
得罪一个还是两个,得罪恭定王还是庆伯侯,裴阆几乎没有思考地重复,“沈公子所言为真,崔公子所言为假。”
崔士崇额头冷汗直冒,跪地痛哭,一句“陛下臣绝无此意”喊得格外真诚。
好心情被搅,建光帝眼中阴云密布,偏偏碍于庆伯侯和安仪公主的颜面不好发作,只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叫他日后谨言慎行,又赏了沈淮臣好些解暑的新鲜瓜果,“从朕那里匀一份冰给远疴送去,日头越来越毒,若不慎中暑就麻烦了。”
沈淮臣在崔士崇淬了毒的目光下领旨谢恩。
容昶问话的时候,有一机灵的小太监跑去给魏皇后报信,魏氏神色淡淡,不经意瞥了容瑄一眼,柔声道,“去知会安仪一声。”
魏皇后等了半天也不见容瑄如何焦急,干脆道,“远疴这脾性,委实太烈了些,你应当好好劝劝他。”
容瑄微笑着应下,魏氏懒得再同他演戏,摆摆手说,“同安仪一道过去,都是自家人,别伤了和气。”
容珝想到向来骄傲自负样样都要与他们攀比的安仪如此倒霉,心里就暗暗发笑,嚷嚷着要跟兄长去瞧热闹,被魏皇后拦下了,撅着嘴巴塞了颗冰葡萄。
两位“公主”,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安仪冷着脸,任崔士崇如何伏低做小地讨好也无动于衷。她的颜面,今日算被这蠢货丢尽了!
挑衅便挑衅,平白挨了顿打不说,竟能叫人反咬一口告到皇帝跟前去,简直奇耻大辱。
安仪强压怒气,状似关心地开了口,“真不知道你平日里是如何跟驸马相处的,若意见相左,难不成也要动手打一架,闹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才罢休?”
可容瑄仿佛没听见一样,牵起沈淮臣的手,摊开掌心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手疼不疼,可有伤到哪儿?”
安仪公主:“???”
崔士崇:“???”
围观群众:“???”
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沈淮臣呢!
沈淮臣也没想到男主会这样说,泛着粉意的指尖蜷了蜷,一下子收了回来,耳根浮现胭脂般的绯色,“没关系……啊对了,穆公子裴公子,刚刚多谢你们替我说话。”
裴阆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穆恒却屁颠屁颠凑上前,拱手道,“在下穆恒,久闻沈世子大名。”
沈淮臣还礼,然后踩着脚凳进了车厢,留穆恒一人站在原地,伸长脖子痴望着那个方向呢喃,直至再无法窥视,“雪中寒梅……妙哉,妙哉。”
美人翩然离去,那抹嫣红却深深印在穆恒的脑海中,将他的魂也勾了去。
裴阆打了个哆嗦,不停搓着手臂撂下他走了。
容瑄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扫了穆恒一眼,附在安仪公主耳边悄声道,“与其眼睛盯着别人,不如好好管管自家事。本宫可是听说,崔公子风流多情,悄悄在外面养了一房妾室。”
“你胡说!”安仪尖声反驳。
容瑄短促地笑了一声,“真相如何,妹妹一问便知。”
没过多久,安仪公主的车驾里传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次日晌午,车队终于来到了骊山行宫。
总管大臣弯着腰走到队伍正中最奢靡的一驾马车前,恭敬道,“启禀陛下,行宫业已收拾妥当。”
容昶一声令下,丫鬟太监们开始搬运行李,贵人们则各自去往提前分配好的园子。
沈淮臣与容瑄住在流云仙馆,里面有假山,碧柳,还有一汪引活水挖建的湖泊,清雅幽丽至极。
一路舟车劳顿,容瑄叫人送温水过来,简单洗漱过后便传了饭。吃到一半,灵芝面带古怪地跑过来说,“园外有位姓穆的公子,自称是世子爷的朋友。”
沈淮臣放下筷子,容瑄含笑给他添了菜,慢条斯理地说,“请他去正厅等着。”
大约两刻钟后,沈淮臣见到了穆恒。他换了身丁香紫的绸衫,上用金丝线绣有并蒂莲的花纹,招摇得像只开了屏的花孔雀。
穆恒魂不守舍地捧着茶盏,见沈淮臣来,忙不迭起身迎上前,“沈兄。”
沈淮臣礼貌一笑,“穆兄可吃过饭了?若不嫌弃的话一同用些吧。”
穆恒精神一振,“可以吗?”
沈淮臣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激动,以至于到了叫人害怕的地步,也许是小厨房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吧,“当然可以,兰心……”
兰心木着脸摇头,“世子爷,菜品已经撤走了,恐怕——”
“不妨事不妨事。”穆恒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闻言只是略有遗憾,却没到非留不可的地步,“是在下来得不巧,改日再约就是。”
沈淮臣点头,“穆兄还有其他事吗?”
“嗯?啊对,是,有急事。”不知为何,穆恒脸色涨红,说话亦有些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将一柄白玉折扇交到沈淮臣手里,“在下新作了幅画,想邀人品鉴,不知沈兄是否愿意来?”
沈淮臣诚实道,“我不懂画。”
穆恒望着他,笑得有些神秘,“在下可向沈兄保证,这幅画,任何人都能看得懂。”
话说到这份上,沈淮臣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穆恒送的白玉扇扇骨上刻有一行小字,正对应了时间:今夜戌时,桃花坞,邀君共赏。
金乌西坠,穆恒搁下笔,揉了揉僵硬酸痛的肩膀,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在他面前,梨木桌上的画卷墨迹未干,上绘一绝色少年醉卧于盛放的蔷薇花丛间,眼神迷离地望着一只纯白色蝴蝶。
那少年有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容颜,举止却格外放荡淫.靡。
他轻薄的衣衫半开半解,两条长腿一支一放,赤足踏在几株红蔷薇上。
光裸的小腿修长匀称,在铺天盖地浓郁色彩的映衬下泛着淡淡粉意,就连被花枝蹭出的一抹微红也透着种奇特韵味。
最重要的是,画中人的五官竟与沈淮臣有八九分相像。
穆恒已经许多年未画出过这样满意的作品了,他伸了个懒腰,自顾自陶醉地欣赏一番,见天色已晚,便唤小厮传了晚膳,收拾收拾准备与佳人相会。
殊不知一举一动皆被另一人收进眼底。
穆恒走后,容瑄从树上跃下,轻而易举地翻进书房直奔梨木桌。
穆恒画技不俗,将少年醉眼朦胧、撩人而不自知的神态画得惟妙惟肖。
容瑄几乎瞬间想到了那个夜晚。
他想起沈淮臣软了身体,毫无防备地在他的怀抱里蹭来蹭去,猫儿一样哼唧,撒娇,求人解了身上的热。
想起这只缠人的猫在他手中释放时湿漉漉的眼尾,还有颊边挂着的一粒泪珠。
那时沈淮臣的眼神和画中人一样茫然,他心满意足地昏睡过去,醒后将昨夜所有情迷意乱忘得干干净净。
“咔嚓。”
容瑄一贯从容带笑的眼眸变得有些晦涩深沉,掌下坚硬的梨木桌产生一道裂隙。
明明搅了一池春水,又怎能那样无辜。
明明与沈淮臣成亲的人是他,却又总惹来旁人觊觎。
容瑄冷冷勾唇,将烛台对准画卷一角,橘红色火舌即将吞噬纸张时,他忽地犹豫了。
因为画中人是沈淮臣,因为画中人的神态与那迷乱一夜有所重合,他居然起了别样的心思。
容瑄慢条斯理地卷起画轴,往穆恒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掸掸衣袖扬长而去。
他身后的梨木桌缓缓开裂,笔墨纸砚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
“殿下做什么去了,为何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沈淮臣以手支颐,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门口,嘴巴无意识撅了起来,彰显着主人的闷闷不乐。
晌午打发走穆恒,容瑄使人往浴室抬了水,简单沐浴过后主动说要给他揉揉腰,沈淮臣趴在床上,在力道适中的揉捏下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已是黄昏。
房内静悄悄的没有点灯,丫鬟们守在外面轻声细语地聊着天。沾染水汽的晚风徐徐拂过窗帘,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席卷了他。
心口像塞了团湿棉花,沉甸甸的,沈淮臣莫名有种想落泪的冲动。这种感觉在发现容瑄丢下他独自出门后达到了顶峰,尽管蛮不讲理,但沈淮臣还是忍不住怪他,生闷气。
兰心道,“殿下有事出去了,说是亥时才能回来,特意嘱咐奴婢叫您不必等,早些休息便是。”
“我吃好了。”沈淮臣垂下眼睫,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便漱口离开了餐桌。
是夜,沈淮臣带着灵芝如约来到桃花坞。
桃花坞是一座“之”字形水榭,眼下桃花落了,正是赏荷的好时节。
沈淮臣坐在石凳上,迎着湖风深深吸了口气,“什么时辰了?”
灵芝不确定地说,“约莫戌时一刻了吧?”
沈淮臣怀疑自己被放了鸽子,皱了皱眉,起身欲走。
就在这时,一人突然从身后捂住他的嘴巴,足尖借力一点,带着他朝湖心掠去,“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