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轩琐梦—— by控而已
控而已  发于:2024年0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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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净为什么犹豫了五个月才寄出这封信的呢?这封信为什么没有寄丢呢?
在大学第一年的寒假,年初三的妈妈娘家人家族聚会上,吴书净和郑南轩平常地说着话,彼此添加了微信。走之前书净有些刻意地提起了陈青筠。
“青筠这两天在他舅舅家里过年,他舅妈生孩子了。”
“是吗?恭喜他。”
郑南轩尽量不去看吴书净的表情。也就是从那年以后,他在东乡过年,没有早于年三十回去,也没有超过年初二离开。
郑南轩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他看了看手机,才十二点,他是十点多开始睡的,才睡了一个多小时就醒了。他出了房间,打算去厨房装水喝,发现程云飞竟然还在客厅用着电脑,还没有睡。
“这么晚还不睡吗?”
“明天要先给陈子芹做评估,我看一下她的视频。”
郑南轩拿着水杯,坐到程云飞身边的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看着视频里的那个女孩。
在评估之前,老师有时会需要看孩子的视频,了解孩子的情况,以便心里有个底。本来郑南轩也是打算今天看陈子芹视频的,但是因为发生了下午的事情,他已经把陈子芹这个个案推出去了。
高晗说她来做陈子芹明天的评估,那只是一个初步的评估罢了,短短两三个小时的评估,大多数时候很难反映孩子的全貌。
ABA教学部这边,高晗目前给他们培训使用的是VB-MAPP评估,也就是语言行为里程碑评估及安置计划。国内的心理学本科学的都是通学,没有专门学哪个流派,所以在本科期间,郑南轩只是大略地学过应用行为分析这门课,并没有更深入学习。研究生阶段,他的导师研究方向是发展与教育心理学,他研究的课题是关于儿童社会性方面的,但是并没有很具体接触过“语言行为”“语言发展”这一方面的专业应用。
在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找工作成了个大难题。他这样的专业和学历,在上海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最对口的专业大概是特殊学校教师或者普通学校的心理老师,但是这些公办学校的竞争太激烈了,他因为各种理由被刷了下来。
毕业后,郑南轩不得已做了助理社工,在一个专门做儿童社会工作的机构做了半年。因为还没考到社工证,到手工资低到令人发指,连房租都付不起了。当时带他的老师是上海本地人明姐,她已经结婚生孩子,有房有车,她劝告郑南轩不要做这份工作。
“我做这份工作是因为我家在附近,虽然工资很低,但是积累的社会资源对我有很大用处。你这么年轻,又不是打算烂在这个小区,为什么要做待遇那么差的工作呀?到时候拿什么成家?”明姐苦口婆心劝他。
“可我找不到别的工作。”郑南轩苦笑,“我又不想做跟专业没关系的工作。”
“你介不介意去当特教老师?你还记得小泉吧?”
小泉是他们负责的一个个案,是个特殊儿童,因为父母没有空,放学以后会在他们照看的小区儿童托管里待着。郑南轩有时会辅导他做作业,小泉的智商不太高,需要非常非常缓慢和细致的教学,才能学会一些。明姐会帮助父母和学校老师沟通,一起商议小泉的学习进度,适当给他定比同班学生更低的学习目标。
“特教老师我一开始就打算当,但是公立特校招人都要求博士了。”
“你可以去私立特殊教育机构。小泉周末就在一个特教机构上课。”
“是吗?有这样的学校吗?专业对口吗?”郑南轩没有接触过这部分机构,一开始找工作时根本没想到这点。
“私立的特殊教育机构现在比以前多了,可能比公立的特殊学校更适合你。”

第15章
彼时是2018年,正是国内一些民营特殊教育机构开始尝试融资,并且扩张的起始几年。在此之前的十余年,私立特殊教育机构都是地域性的机构,早期的机构多半由特殊儿童家长自救时所创办,比如北京的星星雨,青岛的以琳等,还有各城市散在的一些小的私人机构。连锁的机构几乎都是港资或台资企业,而且连锁的规模并不大,仅在南部、东部沿海一带。
“蜗牛和七色花”的第一家机构开在上海,老板是明姐的朋友杨旭文,在创业之前是在杂志社工作的媒体人。从第一家机构到第二家机构——也就是郑南轩入职时开张的新机构——期间花了五年时间。
郑南轩作为第二家机构的储备人才被招了进去。在长达三个月的培训结束以后,郑南轩作为一线的特教老师在上级老师的督导下开始接收个案。
虽然作为初级老师,待遇不算很高,但是已经比当助理社工时好多了,起码机构安排了住宿,给他省下了一大笔房租,培训期间也是有工资的。
明姐确实很有看人的眼光,比起做社工时无时无刻要处理的杂事和复杂的人际关系、随时必须在线的和各种身份的人的沟通意识,特教老师需要处理的这种专业性比较强的一对一个案和稍微简单的人际关系,都更适合郑南轩。
迄今为止,郑南轩对这份工作都是比较满意的。因为工作的关系,他继续学习了不少心理学的分支流派和教学工具。如今的工作正是以应用行为分析学为理论基础开展的,工作的大部分内容和语言康复、社会性康复有关系,VB-MAPP这个评估工具也成为他们最常用的评估工具和教学计划制定的依据。
他目前的上司高晗,硕士开始就在美国读书,按她的说法,有不少心理学分支专业在国内高等学府并未开设或者刚刚起步,想要进一步学习,有时不得不去留学。
一个特殊儿童所需要的康复教育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语言康复、社交康复、作业治疗等等,所以在蜗牛和七色花机构里工作的老师,本身专业出身也是五花八门的,有学前教育的,有特殊教育的,有心理学的,还有康复医学和社会工作专业的。
程云飞的专业出身更特别,他是体育大学毕业的,现在带的课程是作业治疗,其中包括一部分的体能康复。
郑南轩在程云飞身边喝着水,看着电脑屏幕里的那个小女孩。刚开始看陈子芹照片时,他并不能感觉这女孩有什么特别的,但是现在看见她的动态视频,他才发现,陈子芹长得非常像陈青筠。
程云飞平时不太爱说话,但是这个时候他忽然说:“南轩,陈子芹长得真像你。”
郑南轩手上的热水一倾斜就倒在程云飞的手臂上了。
“对不起,没烫到吧?”郑南轩拿过一条毛巾接着他衣袖滴滴答答地滴下来的水。
“不烫,我去换件衣服。”
因为程云飞不喜欢说话,他换了衣服出来以后,也没有解释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郑南轩没有再拿着水杯,只是看着程云飞点开播放键,继续看陈子芹运动的视频。
她从滑滑梯上滑了下来,然后小跑了一会儿,录视频的人跟着跑动起来,直到她到了一处空地,那是公园里稀疏树荫下的一块水泥地。
她忽然举起双手,看着自己的双手,在空地上转起圈圈来。
程云飞点下了暂停键。
有些孤独症儿童有感知觉的异常,会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视觉、触觉、听觉、味觉、嗅觉或者本体觉、平衡觉,所以经常会因为异常的感官而做出一些外人看起来无法理解的行为。
虽然他们ABA部门的老师对这部分的康复不擅长,但耳濡目染之下,郑南轩还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寻求视觉和平衡觉的刺激?”
“嗯。”
陈子芹看起来不像轻症,至少,她从头到尾没有往视频录制者投来一个眼神。
郑南轩的手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程云飞把看到的情况记录下来以后,继续播放视频。
默不作声的视频录制者此时终于出声了:“子芹,来爸爸这里。”
那个声音既陌生又熟悉,让郑南轩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手机听筒里听到的他的声音。
此时他的语气非常温柔,可带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疲劳和焦灼。
那是郑南轩经常在这类家长身上听到的语气,快被绝望耗尽的语气。
孩子对父亲的指令置若罔闻,依然沉醉在指间洒下的光影中,不停地转着圈,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乐趣。
“子芹,停下来。”视频录制者小跑到女孩身边,他的手出现在视频里,阻止女孩继续转圈。视频继续晃动,女孩在挣脱父亲的手。
视频结束了。
感知觉这么异常的孩子,通常病情是比较重的。而且在这个视频里,陈子芹展现出来的社交缺陷,不仅是没有任何眼神,而且是连一步指令都没办法听。
“还有别的视频吗?”郑南轩问程云飞。
“有。陈老师让他们提供了十个视频。”
“你都看完了?”
“没有,我看了四五个。”
程云飞点开下一个视频。那个视频不是孩子父亲拍摄的,而是孩子和父亲互动的视频。
父亲的背影,孩子的侧面,父亲拉着孩子的手,孩子在床垫上跳跃着,父亲喊着“一,二,三,四……”
孩子在跳跃时显得很开心,一直在笑,此时她的眼神有时会落在父亲的脸上。
可是陈子芹的跳跃行为,还是在寻求刺激。
视频可能是书净拍摄的,角度是往上的。书净视角中青筠的背影是很高大的,个子高,肩膀也宽阔,但是郑南轩看陈青筠的背影时,通常都是俯视的,他甚至会觉得青筠比自己身材小许多,只要他愿意,自己甚至可以很轻易地把他抱起来——这样的陈青筠,在女人的视角中,是个高大而可靠的男人。
接下来的几个视频,拍摄了陈子芹在家里的各种活动,她不能坐在椅子上太久,她喜欢在沙发上、床垫上跳跃,她可以使用勺子,但没办法用筷子,很难用笔描摹一条直线。她偶尔会说一个词来提要求,比如“牛奶”,可是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开口。
尽管还没有评估,看完视频后,郑南轩初步预测她的评估结果应该不会超过VB-MAPP的第一阶段。也就是实际的语言行为发育年龄应该不超过18个月。
陈老师之前给他介绍陈子芹这个学生时是这么说的——“她已经康复了两年”。
经过两年的康复,进展依然如此缓慢。
在视频中,无论是青筠还是书净,甚至是大姨,都非常积极地在吸引她的注意,创造和她互动的机会,看起来他们在家庭中的康复也并非没有下力气。
陈子芹和书净互动的视频好像是几个月之前的,那时候的书净看起来还好好的,没有在咳嗽,脸色也很红润。
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程云飞打算去睡觉了,郑南轩问他:“你刚才说这孩子长得像我吗?”
“很像,眼睛和脸型都很像。”程云飞说,“陈老师说她是你表姐的孩子。”
陈老师真是个什么话都藏不住的人啊……大概还添油加醋说了郑南轩和表姐“有仇”吧?
郑南轩躺回床上时,想起今天看见的陈青筠的脸,他以为青筠没有变,那是错的,他的眼神变了。
现在他才有办法为那个眼神下定义,那大概是绝望到麻木的眼神。哪怕当年,他被袁圣雄扒下裤子羞辱,他说他想读书,他脸上带着父亲给的淤青时,都不是这种眼神。
女孩那双被说很像郑南轩的眼睛,大多数时候,空洞地穿越她的父亲的脸,不知聚焦在哪里,而对面的父亲,就是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吗?
郑南轩在快天亮的时候终于睡着了。梦中是十八岁的陈青筠,对他说:“书净对我告白了。书净问我要不要和她在一起。”
梦中十八岁的郑南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上前一步,紧紧抱着那样看着自己的陈青筠。
“南轩我走了,我要去书净那里了。”陈青筠推开了他。
“南轩,你一个人也能好好过的。书净不行,书净说她没办法生活下去了。”
不是的,青筠,我也没办法好好生活下去的。
“南轩你不要撒娇,你是男人,男人不会少了什么就没办法生活下去的,对吗?可是书净没有爸爸了。”
青筠,如果你不认识书净,该多好啊?
郑南轩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圆形的吸顶灯在清晨的微光下显出轮廓。他转过头,看向房间的一角,这个房间的空调也老旧了,制冷时总发出些噪音。眼角的水在他转头之后沿着脸颊滑了下来,郑南轩抬起手,擦干那道水痕。
梦中的自己想错了吧?即使你不认识吴书净,也会认识张书净、李书净吧?
郑南轩爬起来,刷牙洗脸以后,换上机构的执行督导工作服,那是一件有一只蜗牛和一朵七色花标志的浅蓝色短袖圆领T恤,他站在穿衣镜前,在衣服下加了一条略宽松的牛仔裤。他上班时会穿成这样,这样方便坐在矮小的椅子上上课,跪在地垫上陪孩子玩耍,抱起孩子,带着孩子跑动或者跳跃。
他整理好衣服,用梳子略微梳了一下头发。因为一直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他的头发不再使用任何有气味的定型发胶,只是剪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在出发前,他再次看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也是很多孩子最喜欢的郑老师。他离开穿衣镜前,走出了房间。

“青筠,陈青筠!”
陈青筠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略微上挑的长长的眼睛,和另一个人那么相似,让他每次看到时,都会产生一种错觉。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吴书净撇了撇嘴。
“听着呢。”
吴书净最近非常喜欢找他说话。三个星期以前,他们开始变成了同桌——那是很突然的事情,老师说女生和女生坐在一起,会在上课时一直说话,所以就把理科实验班所有“女生和女生”搭配的同桌拆开了。
男生和男生的同桌是注定存在的,毕竟这个班有三分之二的男生。
“锦丽下课总是跑去南轩他们班,我好无聊啊。”吴书净支着下巴,对陈青筠抱怨道。
吴书净以前的同桌兼好闺蜜莫锦丽,在上了高三以后,对吴书净表明了对她表弟郑南轩的强烈好感,还拜托她制造机会接近郑南轩,而这一切,吴书净都告诉了陈青筠。
在和郑南轩、莫锦丽周末一起返校了几周以后,陈青筠说自己周末不想再回家了。
最近一段时间,陈青筠中午没有再去找郑南轩一起吃午饭,高二的时候,即使实验班下课比较晚,郑南轩还是会在教室里等他到了,再一起去吃饭。
现在大概等的不是他了吧?
“好无聊啊,谈恋爱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莫锦丽真的好烦人。”吴书净把头搁在桌子上,继续抱怨,“郑南轩到底哪里好了?不就是四岁还尿床的小屁孩吗?是吧?青筠。”
“南轩他很温柔。”陈青筠说。
“温柔?”吴书净睁大眼睛瞪着陈青筠,“你确定你说的是郑南轩?那个不爱吭声总是耍帅又冷漠的郑南轩?”
“他真的很温柔。”陈青筠低声说着,“对谁都很好……”
“他对我就不好,”吴书净翻了个白眼,“他抢走我闺蜜了。”
吴书净说完这句话,把头转到一边去了。陈青筠感觉她的语气有些颤抖,等到再看见时,她已经趴在桌上,用校服抹着眼泪,尽量不让别人发现她哭出来了。
陈青筠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巾,塞进吴书净的手里。吴书净拿走那张纸巾,把自己的眼泪鼻涕擦得干干净净地,才从桌上爬了起来。
书净的心情和他的是一样的吗?那锦丽对书净而言是什么?
陈青筠没有问。他只知道吴书净和莫锦丽从初中开始就是闺蜜了。
而他和郑南轩成为最好的朋友时,他们还是买票可以只买半票的个子。
舅舅的房子断断续续建了一年多才建好,有四层楼高,每层有三个房间,舅舅粗略装修了一楼和二楼,二楼用作婚房,一楼给外公、外婆一间房,给陈青筠一间房。舅舅和舅妈只在过节和过年的时候回来,平时一年难得回来几趟。
高二下学期,住进新房子以后,舅舅和舅妈热热闹闹地办了婚礼,这个时候舅舅已经36岁了,舅妈才27岁。舅妈是来自四川的女人,长得非常的白净漂亮。
尽管舅妈又漂亮又能干,性格也很好,村子里关于舅舅的闲言碎语却没有停过。舅舅结婚后一段时间,每到周末,陈青筠回到村子里,就会有老人家跟他说话,问他舅妈不会说白话,是哪里人,得到答案后,感慨舅舅没有和以前那个未婚妻结婚——那个未婚妻是本地人——真是可惜云云。
在这个地方,娶了外地的女人,仿佛就低人一等似的。而舅舅无法娶到本地女人的原因,村子里那些老人都用眼神告诉他了。
舅妈不介意陈青筠的存在,每次回家都会给他带些东西,舅舅以往考虑不到的事情,她也能考虑到,她会给陈青筠买衣服,袜子,等等之类。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陈青筠不焦灼。他很快就要高中毕业了。他骗舅舅说他有奖学金不用交高中的学费,用大人们给他的压岁钱交了三年的学费。生活费也从来没有主动向舅舅拿过,寒暑假都在打工——可是舅舅还是经常会给他钱,在他的账本里,他记下来的舅舅给的钱越来越多。
舅舅有这个义务吗?舅舅甚至不是他的监护人。舅舅有了自己的家庭,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家庭里是不该有他的。那些账,他将来真的还得起吗?他要用什么方式去还?
大学怎么办?大学的学费更高。他打听过申请助学贷款的事,他可以办理,可是出来工作一年就得还清助学贷款,他有办法做到吗?
高二下学期,陈青筠在舅舅的新房子里有了自己的房间,不需要再住在逼仄的阁楼上了,可是每次周末回来,周五晚上他还是会在郑南轩家里住一晚上。
他的账本里,前半部分记的却不是欠舅舅的,而是郑南轩。
他没有跟郑南轩说起自己的烦恼,年龄越大,他就越说不出口。他知道只要自己说了,南轩就一定会用不伤他自尊心的方式去帮助他。
比如南轩说捡破烂很好玩,一整个假期陪他去捡破烂,等到假期结束回到学校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同学愿意和南轩来往。比如南轩假装说自己需要钱,陪他去打工,就完全做不了一般中学生在假期会做的事情——和朋友打球,和家人出去旅游之类的。比如在他住在完全直不起腰的阁楼上时,南轩要求他陪伴自己,实际上却是让他可以在冷气房里睡觉。
他还得起吗?
有时候郑南轩睡着了,陈青筠从地铺上爬起来,坐在床边,久久看着他的睡颜,心想如果一直还不起也没关系,总归欠着,他们之间也就还有关系。
除此之外,他能做什么呢?他不敢伸出手,哪怕他很想碰一碰南轩的头发。
莫锦丽出现在他们当中时,陈青筠就知道那些他早就设想过的宿命来临了。
少年的朋友之间哪怕再亲密,那也不过是短暂的一段关系,南轩的身边最终会有一个长时间的伴侣,她会取代他所有曾经亲密过的社会关系,最终成为他的家人。
不管那个人是谁,此后也只有她是他的家人,然后他们会有一个全新的家庭。
陈青筠始终记得小学六年级时,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去,对他说,他写的那篇《我的家庭》,虽然真情实感,但是有一点离题,也不够正能量,希望他能够让文章主题升华。
陈青筠绞尽了脑汁也不知道怎么让主题升华,老师对他说:“等到你长大了,自己有了一个家庭,那就是你未来的家庭了,对不对?”
老师让他想象那个家庭,作为文章的结尾。他想象着老师描述的那个家庭,在那一刻恍然大悟,不管小的时候有怎么样的家庭,大了以后还是可以再有一个家的。
失去了家的陈青筠,在老师的指引之下,幻想着未来的那个家庭时,忽然想到,郑南轩的未来,也会有这样一个家庭吧?
那就是每个人最后都要进入,并且都去保护的家庭吗?
如果是南轩的话,一定不会像自己的爸爸一样,把事情搞砸的。
可是南轩的那个家庭,和自己未来的家庭,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吧?
12岁的陈青筠在纸上画了两个圆圈,一个圈里写了郑南轩的家,一个圈里写了陈青筠的家。在中间画了一道深深的沟,他想了想,又在沟上画了一座桥。
17岁的陈青筠,找到那一页纸,在郑南轩的家那个圈里写上“莫锦丽”,然后又狠狠地划掉了。
郑南轩有多么受欢迎,陈青筠一直都知道。从初中开始,就有女生让他帮忙递情书给郑南轩。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请求,是在初中三年级,他的前桌求他把那封粉色的情书拿给郑南轩——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陈青筠对自己设想过的未来,有了真切的体验。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他不愿意。他不愿意接收那封情书,不愿意拿给郑南轩。
他对他前桌说郑南轩不看情书,他送过去也没用。那个女孩最后说,假如陈青筠不帮助她,她会自己去郑南轩的班级,递给郑南轩。
不得已的陈青筠最后还是帮女孩递了情书。郑南轩接过情书后,却开始有些感兴趣地问他,是谁送的,是不是和他很熟,那女生怎么样。
陈青筠的心口好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勉强回答了这些问题,最后澄清了自己并不是在当丘比特,而是怕那个女生亲自去找郑南轩,给他添麻烦。
南轩自然是喜欢女生的,哪个青春期的男生不喜欢女生呢?陈青筠心里想。班上已经有人在谈恋爱了,南轩这么优秀,就算一时没有看中的女孩,但离谈恋爱也不远了吧?
不管是哪个人都是这样吧?即便有最亲密的朋友打发年幼时枯燥的光景,但是还会憧憬异性,那是不一样的,绝对不同的两种关系。前者随时可以冷淡和分离,没有yiwu和责任,也没有主张拥有和独占的quanli,甚至可以转个身就一生不再联系。可后者就不是这样的,他们会有精神上强烈的联结,还会有routi上的关系,最终可能还有falv上的承认,有需要背负的责任和yiwu,同时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不是吗?

高三上学期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陈青筠和吴书净同桌那段时间,陈青筠失眠得很厉害。
莫锦丽有时会到他们座位边上,向吴书净诉说一些心事。有时她们的对话会落在陈青筠的耳中。
“太多女生喜欢南轩了……”莫锦丽有时会这么对吴书净说。她列举着她知道的几个女生,那都是年级有名的漂亮女孩。她对吴书净说她根本没信心,虽然现在看起来郑南轩理会的女生只有她一个。
南轩是一种意义上的高岭之花、大众情人。青筠听到女生们这么说。
南轩是吗?陈青筠无意义地想着。南轩曾经不是,他就在自己身边。可是现在看来,南轩仿佛在遥远的天边。
陈青筠的失眠固然与无法找到好办法去筹措大学的学费、生活费有关系,但更多的是一种绝望。他在本子上画了很多个圈,每个圈里写一个郑南轩,可是他发现无论怎么样都没办法把自己塞进那些圈里。
他无法想象假如这些年,他没有遇到南轩,会过成什么样子。他也必须强迫自己想象,将来一定没有南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在没有家的过去,和将有家的未来里,是南轩和他的家人在他头上提供了一片屋檐。而他知道高中一毕业,他就必须从这屋檐下走出来,不知流浪到哪里去。
可是他不能不走,他已经长大了,巨大到让人难以忽略,已经不是能把自己当作小小摆件的那个年龄。
如果真的会有戒断反应,他应该早一点开始习惯。
陈青筠强迫自己不去找郑南轩吃午饭、吃晚饭。在第一天时,他尚且矛盾地希冀,也许南轩会来找他,可是过了一周,除了自己每晚失眠之外,世界也没有任何改变。
南轩没有来找他。
那也许是自然的,南轩本来就有许多朋友,他也许本来就不在意身边吃饭的人是不是自己。他每天都和吴书衡、余斯俊、陶诚他们几个朋友同进同出,何必特意和自己一起吃饭呢?
从过去到现在,拼命想留在那个位置的只有自己罢了。
就像一开始,南轩最好的朋友是于岚,也是自己把他挤走了。因为他的存在,南轩变得好像只有他一个朋友,这根本不是南轩的错。
十二月底,失眠了一个多月的陈青筠,终于再次遇见了郑南轩。南轩出现在他们教室里,大概是来看考场的。南轩像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南轩可能是觉得他脸色太差了,给了他一支唇膏。他把还有南轩体温的那支唇膏捏在手心里,刚想说话,就看到一脸灿烂的莫锦丽偷偷地站在郑南轩背后,对陈青筠比了个“嘘”,眨了眨眼,然后拍了一下郑南轩。
就像情侣一样的在玩闹。
也许,他们本来就已经是情侣了,反正高中生谈恋爱谁都不会承认的。
陈青筠的手放下了。冰冷的指尖颤抖地触碰着那支唇膏,上面属于郑南轩的余温已经被十二月的冷空气带走了,一点也不剩。
假如这里有个大竞技场,胜者可以站在南轩身边,他根本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终于认清了现实,陈青筠回到舅舅家中时,默默把画了圈,写满郑南轩名字的本子一页一页地撕了,直到撕到空白页,他把那些纸张丢在外婆烧金纸的桶里,全都烧了——可他没有丢掉那个本子,那个本子,是初二时南轩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把郑南轩给他的唇膏涂在嘴唇上,每天都涂,嘴唇的皲裂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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