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一天,郑南轩把陈子芹送回家时,发现吴书净有些气促——这几个月她本来逐渐地好转起来,但是近一两天看起来好像活动时又开始变得吃力,到这一天时,她只是走到门口迎接郑南轩和陈子芹,郑南轩就发现她在喘气了。
“怎么了?你不太舒服?”
“不知道,这两天有点累。”
当天郑南轩没有在吃过晚饭就立刻离开,而是一直带着陈子芹。孩子外婆给陈子芹洗澡以后,把她送回书净房间睡觉,之后郑南轩也没有离开。
陈青筠加班到九点才回到家,进门时看到郑南轩坐在沙发上,怔住了。
在八点半时,书净已经带着陈子芹在房间里睡觉了。
“回来了?”郑南轩站了起来。
“嗯。”
岳母这个时间段也回房间去休息了,陈青筠回来的时间不固定,他不想麻烦家人,总是自己将桌上的饭菜加热,然后一个人默默吃完晚饭,再回自己房间里,继续加班。
可今天,在陈青筠放电脑包的时候,郑南轩已经去厨房里,帮他热好了饭菜,放到桌上,等陈青筠从房间里出来,已经可以开始吃了。
“谢谢。”陈青筠本来想问郑南轩,今天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去,但话到嘴边,感觉这句话像在逐客,就缩了回去。
郑南轩没有坐回沙发上,而是坐在饭桌上,顺便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陈青筠甚至觉得郑南轩对这个家,比自己还熟悉。
等到陈青筠差不多吃完,郑南轩说:“书净不太舒服。”
陈青筠果然放下筷子,不再动碗里剩下的饭菜了。他低下头,用抹布把桌上的食物残渣收到自己吃过的饭碗里。
“我每天回来都很晚,早上时间很紧,她没告诉我。”
“今天刚觉得不舒服,她还来不及告诉你。”
“我明天带她去医院复诊。”说完这句话,陈青筠站起来,看了看钟,已经九点四十五分了。他悄悄推开书净的房门,听到了书净的咳嗽声。
已经消失了几个月的咳嗽声。
书净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没有睡着。陈青筠走到她床边,她不解地低声问:“怎么进来了?别吵到女儿睡觉……”
“你怎么咳嗽了?”
“我没事,只是有点咳。”
陈青筠看着吴书净,吴书净把头转到一边,看了一眼陈子芹,等她转回头时,陈青筠已经坐在她身边,把她搂进了怀里。
他在颤抖。
书净拥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过了很久问他:“南轩走了吗?”
“他还在。”陈青筠低声说,“明天我带你去复诊。”
“没事,你去上班,我可以自己去。”
“我带你去。”
吴书净不再坚持。
吴书净曾经想过,哪怕活到一百岁是个奢望,那么到她六七十岁时,陈子芹四五十了,那时候把子芹送进养老院里,她就算死的话,也能稍微安心点儿。
活着固然没有什么意思,死却是舍不得的。在父亲意外离世后的那一段时间,她已经参透了这种没意思。人生之如蝼蚁,如朝露,如电子游戏里的NPC,也没什么不同。
她一直在找寻一个没有意义当中的意义,她紧紧拉着陈青筠,以为他会成为自己的意义。尽管当时的她不知情,却无意中葬送了他可能被深爱的未来。
爱之于她,是个空洞的词汇。她可以为他付出很多,搭建世人口中必定幸福的梦中的家,构筑人生所谓的意义,可是她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在孤独的,只有自己能承受的苦痛当中,她企图让他人分担,企图找寻一些意义,可那终究只是徒劳。
尽管毫无意义,却依旧难以舍弃。她的半生由各种不舍而编织,她想,说不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她并不觉得去了医院会有什么改变,她甚至觉得去医院,是让陈青筠好受一些,而非自己。她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陈青筠的意义,尽管她从未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
医生说她的胸腔出现了大量积液,需要住院,抽掉那些积液,让她舒服一些,然后再去检查一下积液到底是什么原因。
医生的委婉大概只给了陈青筠希望,吴书净知道那是什么原因。人一生下来就要走向终点,每一秒都在倒计时,她的计时器大概已经快归位了。
她对陈青筠说,希望他去上班,希望他能够继续供养陈子芹康复。她告诉他,她自己可以,她只是在养病,养病是很无聊的事情,没必要两个人一起无聊,坐吃山空。
她虽然有时说陈青筠倔强,可是她知道陈青筠并不总是倔强的,很多时候,他温顺地听她的,仿佛她之于他,是世上至重的珍宝。
明明他以前,也有机会是别人的珍宝。
她有时想着,她得给青筠找一个珍宝,否则他失去她以后,到底要怎么过下去?
青筠不像她,没有意义也能活下去。
那天病房的窗外下起了雨,她住的是两人间,隔壁的女人是乳腺癌晚期全身转移的,和她的情况半斤八两。她每天都在不停地看着手机,听着吵人的音乐,然后告诉吴书净,不这样的话,她会胡思乱想。
檐前的雨滴滴答答的,天气开始变冷了。等待那个时刻是有些难熬的,它不像快递,会把路径显示在手机上,它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就仿佛这场无人预料到的雨。
她并不害怕。她想过,假如灵肉二元,死去的只是肉体,那么可以永生的灵魂又有什么可怕的?假如灵肉一体,随着肉体的消散,“我”也随之消失,消失就是没有,没有又何来恐惧?
陈青筠无论多晚下班,都会到病房来陪她。在她病床前,他终于不再加班,他削些水果给她吃,也不怎么说话。
隔壁病床的女人说很羡慕她,说她的老公很爱她,说她这么被爱,一定会很快地好起来。吴书净笑着应她:“是啊,会好起来的。你也是。”
有时候病友又会说,我五十多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也活够了,你还年轻呢,你一定会好的。
她也会说,我也这么相信。我们都会好的。
她们给了对方虚无缥缈的安慰,为尘世最后一程的孤寂扬了扬一些土,让脚下的泥泞看起来被掩盖了一些。
郑南轩有时候会在陈子芹下课以后,带着她来医院看吴书净。第一次时病友很好奇,在南轩离开以后问她:“他是谁?”
大概她是觉得有两个年轻男人来,其中一个不是她丈夫,却带着她的孩子,很奇怪吧。
“他是我弟,最近帮我接送孩子。”
“啊,是哦,仔细看你们长得很像,我都没想到是你弟。”
“像吗?”
“很像,你和你弟,还有你女儿,三个人都很像。”
吴书衡在她住院的第二个周末也来看望她了,谢菲没有一起来。
“我没有告诉菲菲你又生病了。”书衡这样说。
书衡有些为难,他年底就要结婚了,谢菲本来就有些恐惧结婚,如果知道书净的情况,大概会放大这种恐惧。书衡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尤其是在看到双胞胎姐姐的表情以后。
那是一种淡然乃至于漠然的表情。爸爸过世后的一段时间,她尚且还会哭,可是现在,她除了这种表情,就是微笑——仿佛病的不是自己,而是什么无关之人。
随着住院时间长了,陆续有人来看她,郑歆怡在一个周六也跟着她父母过来了。
那个时候的吴书净,已经很难长时间坐起来了。她经常在睡觉,觉得自己没有精力睁开眼睛。她和郑歆怡交谈了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天气变冷了,十二月中旬,有一段时间冷得过分。她的母亲和丈夫,开始轮流在病床边照顾她,有时候深夜她睁开眼睛,看到躺在病床边陪护椅上的陈青筠,她想给他盖一下被子,却没有力气。
她看着他憔悴而苍白的睡颜,忽然感受到那条路上的泥泞已成了沼泽,她无法走完,深陷其中,不能由己。
原来这就是爱。她慢慢地翻身,心里想。她还以为它有什么固定的形态呢,她还以为它一定是欢喜和悲痛呢。
原来可以是不舍啊。可以是没走完的一程,可以是停滞的时光,可以是没有完成的承诺。
对不起,青筠,我没办法和你白头偕老了。
希望你在未来,能找到意义,能再成为某个人的珍宝。我把这一半的泥泞带走,希望你能走到康庄大道去。
第32章
十二月下旬,天气开始回暖了。广东向来不会冷太久,所谓的冬天,会有持续很长时间的温暖的阳光,阴云和风雨交织其中,过去了那几天,就像幻梦,了无痕迹。
在太阳最好的那一天,书净走了。按她的意志,她没有去重症监护室,没有心肺复苏,没有抢救。
郑南轩抱着陈子芹站在病房外,看着大姨坐在病床前的地上痛哭,看着陈青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陈青筠茫然地看着病床上浮肿的已无生机的书净,一小时之前,她还睁开眼睛,对他微笑,有些吃力地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
那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停在了那里,他的跟前还有看不到尽头的路。他抬头看向窗外,那是书净最喜欢的晴天,有些冷,未到中午的天空,白色的云层染着金光,云脚却那么重,重得都黑了。
他可以听到岳母的哭声,也听到女儿的叫声,她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外婆的哭声吓到了,发出了惊恐的喊叫。
他转过头,看到郑南轩抱着陈子芹,轻轻拍着她的背。陈子芹想离开这里,郑南轩对她说:“我们再看看妈妈,再看一眼。”
陈子芹只是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吴书净,就喊着:“开车车!开车车!”
陈青筠把视线转回病床。护士用白布把她的脸盖住了。
葬礼依旧那么热闹,唢呐的声量那么大,却总有些说不出的凄凉沙哑意味,所到之处,鸟雀从枝头惊起。陈青筠拉着穿着麻衣的陈子芹走在队伍的前面,唢呐和钹的声音一响,她就惊惧地缩成一团。要跪拜的时候她不愿跪下,开始喊叫哭闹,扯头上的麻布。陈青筠扬起手掌,在甩她巴掌前被拦住了。郑南轩把陈子芹带到了队伍的后方。
陈子芹重复着“脱掉衣服,开车车”,用她仅能表达的语言表示想要离开这里。
“我想开车回家换衣服,但是要等到葬礼结束了才可以回家。”郑南轩帮她表达着。
“舅舅,抱抱。”
郑南轩抱起陈子芹,她用细瘦的手臂紧紧地箍着郑南轩的脖子,粗糙的麻布在郑南轩脸颊旁贴着,颤抖着。
吴书净的骨灰被寄放在殡仪馆。没有人给她准备墓地——在这一天之前,她才三十岁,没有人在此之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按东乡的规矩,嫁出去的女人,要安葬在婆家的墓地,这意味着陈青筠要去找他的父亲,那位连他婚礼时都没出现的男人。他不愿意这样做,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书净就无处可去。
然而他父亲那一处的墓园,根本没有预留他的位置。陈青筠只好求助他的舅舅,舅舅说因为他姓陈,这边村里的乡贤说也是不能让他的亲属进来的,因为不是同一个村的,不是同姓人,他的祖家不在这个村子,让他进来会破坏村子的风水。
因为嫁给了没有归处的他,死了都没办法进入家族墓地,孤魂野鬼般漂泊在外。
做完头七,书净墓地的事情没有解决,书净的母亲又病倒了。书衡把她接走了,带到深圳去养病,离开到处都是女儿生活过的痕迹的家,也让她远离陈子芹,以免她看到什么都不懂,还需要人费心照料的陈子芹,徒增伤悲。
书净的母亲本来是病得躺在床上的,郑南轩的妈妈来照顾了她一天,可是却没办法带好陈子芹。周日,陈青筠出门去看公墓,陈子芹被放在家中,郑南轩的妈妈来照顾自己的姐姐,小孩却不愿给她带,只想去做些不合宜的事情,或者待在自己外婆身边吵得她没办法休息。
周五的时候郑南轩带着陈子芹去上学,周六郑南轩带了陈子芹一天,尚可以应付,周日这天郑南轩没有过来,弄得南轩的妈妈筋疲力竭,病人也不能好好休息——书衡回到家看到这种情况,当即决定要带走母亲。
陈青筠请的丧假已经结束了,家里忙乱,他本想在找好书净的墓地以后,再继续请假照顾岳母和孩子,不想给南轩家里添麻烦,可是他的户头缴清了书净的住院费用以后,还要面临购买公墓的费用,这些开支都用出去后,即将难以支付陈子芹接下来的康复费用,还有每个月固定的房屋贷款。他根本没有办法不上班。
这几年他们还完亲戚的借款,支出陈子芹的康复费用后,根本没能存下什么像样的存款。
书净的母亲被书衡接走的时候是星期一的早上,也是新年的第一天,他们谁也没再管陈子芹。大家自顾不暇,无法再理会这个无论何时都需要消耗一个人力的孩子,只能当作她不存在,让她的父亲解决这一切问题。
陈青筠抱着陈子芹,站在空荡荡的家中。书净的遗照被挂在客厅的墙上,黑白照片里的她微笑着,看着家里。陈子芹忽然指着那张照片说:“妈妈。”
陈青筠把她放了下来,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漫出,掉落在地上。耳边是女儿并不清晰的口齿:“找妈妈,找妈妈。”
屋子的外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脚步急促,陈青筠看到那双没有穿鞋,只穿着袜子的脚,停在他的跟前——他明明知道打开鞋柜就能找到室内拖鞋。陈青筠没有抬头,因为指缝已经湿透了,在冬天的空气里,冷得关节都痛了。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站在他的面前。
“舅舅,抱抱。”
那天蹲在地上的陈青筠听到郑南轩把平板电脑打开,让陈子芹坐在一旁看,以往的陈子芹不会看电子产品——或者说她的注意力没办法集中超过一分钟,但是最近,郑南轩让文洁在课程中引入了平板,作为兴趣拓展,让她尝试看各种内容,终于找到了她感兴趣的可以暂时集中注意力观看的一些东西,比如用玩偶玩过家家的视频。
郑南轩把陈子芹安置在沙发上,又走到陈青筠身边,往地上一坐,坐在他右边,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安静地等着他。
陈青筠用那条毛巾擦干了脸上和手上的水,站了起来,说:“坐沙发上吧。”
郑南轩站起来,等陈青筠坐在沙发上之后,又坐到了他的身边。
二人沉默地坐着,听到陈子芹专心在看的平板电脑发出的声音:“再来做一个桂花糕,小猪佩奇最喜欢吃了。”
很久以后,郑南轩起身,去厨房装了一杯温水出来,递给了陈青筠。
陈青筠接过那杯水。那个杯子是陈青筠专用的,书净给他买的星巴克的温感变色杯,它有着紫色底的烟花图案,在杯子里装满热水时,图案就会变白。现在杯子变成了浅浅的紫色,他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了。
屋子是书净布置的,是他们的婚房,每一样东西都是书净买的。墙上挂着书净的遗照,主卧里还挂着他们的结婚照,书净的衣服在殡仪馆里一起被火化了,可是鞋柜里还剩了一两双匆忙之间没有拿走的她的拖鞋。
两个月前,这个家里热热闹闹的,每天进出的有书净的妈妈,书净的孩子,书净的兄弟。没有书净以后,大家仿佛和他都没有关系了,家里还剩什么呢?
陈青筠把毛巾捂在眼前,湿热再次涌出。忽然地,他的肩膀被搭住了,缓缓被拥入了一个怀抱。
很像多年前他们嬉闹时的拥抱——不,和那个不同,这是个安静的,试图慰藉的拥抱。
“我在南城租了一套房子,两房一厅,一个人住太大了,离机构和幼儿园都很近,我想这段时间,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和子芹过去住,方便她上学。”
陈青筠无法问出“为什么”,以他们的关系,郑南轩根本无需做到这个地步——可是他问不出,因为他一旦拒绝了,就真的没人帮他了,失去书净和家的他和陈子芹,只能从悬崖上掉下去。
“你方便吗?”陈青筠低声问,“女朋友来的时候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没有人会来的。”
郑南轩让陈青筠带着陈子芹,他去把陈青筠和陈子芹的当季衣物收拾了出来,其他东西都没有拿,就这么离开了陈青筠家中。
元旦的下午,陈青筠带着陈子芹,住进了郑南轩在南城租的房子里。这间房子就在蜗牛和七色花机构正对面的小区,去机构的话步行只需要三分钟。房子虽然是两室一厅,可是房间和客厅的空间并不小。房子看上去是新装修的,没有什么使用过的痕迹。
陈青筠进入这个套房时,看到了郑南轩的行李还是打包着放在墙角的,一个行李箱,一个大的塑料置物箱,里面放着的是郑南轩的衣物。
他惊讶地转头,就看到郑南轩从鞋柜里找出拖鞋,拖鞋上还系着标签。
陈子芹跑到软布沙发上跳跃起来。郑南轩剪开拖鞋上的标签,和陈青筠四目相对了。
“你是今天刚搬进来的吗?”陈青筠转开视线,继续打量这间房子。他走进厨房,发现厨房里的电磁炉甚至都是用纸箱包着的。餐具也是,看上去刚买回来,瓷碗里还有纸标签。
“嗯。”郑南轩跟着他走进厨房,把电磁炉上的塑料包装带剪开,“昨天租的,今天把行李拿过来了。”
陈青筠默默地撕开新瓷碗底的纸标签,郑南轩还买了个密胺碗,上面印着小猪佩奇的图案,看样子是给子芹用的。
昨天一整天,陈青筠四处奔波找公墓,晚上回来以后,书衡就说要带走岳母,昨天南轩没有出现,原来是在准备这些吗?
郑南轩把电磁炉的包装拿到外面去以后,就在客厅带着陈子芹玩了一会儿橡皮泥。陈子芹以前也玩橡皮泥,但是仅限于**和扯来扯去,但是现在她好像可以有目的地搓出圆形和长条形了。
陈青筠在厨房里,拆开新的筷子和勺子的标签,把所有新的餐具洗了一遍,放入碗柜烘干。他推开厨房通往小阳台的门,小阳台上放着一台洗衣机。
洗衣机不是他家里用的牌子,电磁炉也不是,碗不是他家的不锈钢碗,从阳台看出去万里晴空,是他未见过的地方——一切都是陌生的,没有过去生活的印记。
他想起了小学六年级的寒假,南轩说,原来捡瓶子去卖那么有趣,可以挣好多钱。可是他捡的瓶子那么少,最后还都让给了自己。
他还想起南轩让他戴上他人生的第一副眼镜,让他工作了再还钱,他至今没有还钱。
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书净已经无影无踪。他不能承受的,南轩把它们都挪开了。
第33章
元旦假期过后第一天,陈青筠去上班了,同事和上司都知道他妻子过世,不怎么敢和他搭话,三四点的时候,他说要早退出去办事,上司也同意了。
他继续跑去公墓看墓地,那些没有地方去的骨灰,至少还能葬在公墓里。销售带着他在墓园看地方,他挑选了一个僻静之处,周围的墓地还全都没有卖出去的。
傍晚的时候,在即将离开墓园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南轩打来的电话。
“南轩。”
昨晚陈青筠做了晚饭,三个人吃过晚饭以后,郑南轩还带着陈子芹去外面玩了一圈。回来后陈青筠给陈子芹洗澡,哄她在陌生的房子里睡了。大概是因为晚上出去运动累了,陈子芹睡得很好。
也就是在今早,南轩做了早餐,他们一起吃早餐时,他才存了南轩的电话号码。
“今晚回来吃饭吗?”南轩在电话那头问。
“回,我很快就回去了。”
“今天不用加班?”
“不用,我早退了,出来看墓地。”
“你在哪里?”
“在茶园山。”
“墓地选好了吗?”
“差不多了。”
“你等我一下,发个定位给我,我和子芹去找你。”
“不用过来了吧,我马上就走了。”
“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选。”
陈青筠只好让销售陪着自己等一下郑南轩——他不太明白南轩为什么要过来。
他买的墓地是两个人的位置,他和书净连在一起的。他也不知道他买了这样的墓地,以后有没有人把他安葬过来——毕竟陈子芹大概是不能指望的,也许要拜托书衡的后人或者南轩的后人帮他下葬吧。
他没有办法只买书净的墓地,让她孤独地待在这里。他只要想着,再过一些时候,他也能过来陪她,心里就好过了一些。
坐在墓园里等待时,他在山坡上俯视着层层的墓道,那些整齐的墓碑之间有时会出现一些没有立碑的墓坑,那是还未安葬的坑洞。大理石铺就的墓道在山坡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人死后,占的地方也不大。陈青筠这样想着,看着飞鸟落在不知是谁的墓碑上,站了一会儿,又扑棱地飞走了。
多云天里,本就若隐若现的太阳渐渐彻底隐没在山的那一头,起风了,寒意来袭。大概是又要降温了吧。陈青筠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毛衣,此时感觉有些发冷。
销售脾气很好地陪着他等候,继续和他介绍这个墓园的优势,希望促成他尽早签约购买。
半个小时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出现在山脚下,陈青筠和销售走下山,和郑南轩他们汇合。
陈子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是对四周的青山和大理石墓道感觉很好奇,她爬到墓道上,开始沿着墓地的阶梯上上下下,把这里当作了新奇的游乐场。
销售对郑南轩的到来有些不解,问陈青筠:“这位是?”
“我是他小舅子,我来看看我姐的墓地。”郑南轩回答道。
“哦哦!是这样啊,那我们再上去看看。”
销售大概以为姐夫和小舅子之间的意见可能有不合,表情露出了些许忐忑。陈青筠过去把陈子芹带上,四人一起上到半山腰,来到刚才陈青筠看的那两个墓坑。
“就是这两个。”销售指着并排的两个墓坑,这一排的墓坑在树林深处,还无人问津。
“这里很安静。”陈青筠说,指着左边那个墓坑,“过几天把书净……迁过来。”
“为什么要买两个?”
“旁边那个是我的。”陈青筠指了指右边那个墓坑。
郑南轩没有再说话,只是听着销售向他解释这两个墓坑的好处——地处僻静,旁边都还没卖出去,清净。生怕小舅子有什么意见的销售,用词和语气十分诚恳。
所幸小舅子并没有对姐夫选的墓地有什么意见,安安静静地陪着姐夫签约购买了那两个墓坑,之后拿走了销售放在办公桌上的一张名片。
陈青筠发动了自己的汽车,载着陈子芹先行离开了墓地。在到家以后,他接到郑南轩的电话,说有点事耽误了,要晚半个小时到家。
“那好,我先去超市买点菜做饭,你想吃什么?”陈青筠问郑南轩。
“做清蒸鲈鱼和炒胡萝卜吧。”郑南轩这样回答道。
此时陈青筠听到郑南轩旁边有个男人在说话,好像是在说:“收到转账了。稍等,我开发票给您。”
那个声音非常熟悉。
挂断电话的陈青筠这才想起来,从南轩的手机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和口音好像就是刚才那个墓地销售的。
不过也许是错觉,相似声音的人太多了。
陈青筠带着陈子芹出门,因为刚搬进来不久,附近的超市他比较陌生,所以干脆去了汇一城地下一楼,地下停车场旁边的永旺超市。
冰箱里是空的,那个冰箱看起来都是新的。南轩是特意找了全新的房子租来住吗?
因为墓地有了着落,陈青筠好像飘走的魂魄也终于归位了。只要把书净好好安葬了,她就终于有地方去了——这样的心放下后,他才终于开始有精力想其他的事情。
书衡本来要在一月份结婚的,现在看起来至少得一年以后了,将来岳母大概率是和书衡住在一起,不可能再住到他家里了。
南轩有稳定交往的女朋友,迟早也要结婚,他可以像现在这样帮忙帮忙多久呢?
他应该努力工作,攒些钱,请个保姆接送孩子——虽然请保姆的话,家庭干预根本谈不上。而且子芹的干预费用那么高,如果再请一个人带,他有可能连房贷都还不起了。可他不能一直拖累南轩。如果因为要帮忙他,而给南轩和他的女友造成什么嫌隙就不好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得太出神了,等到陈青筠回过头时,原本开心地推着购物车的陈子芹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一辆购物车在他身后。
“陈子芹!”陈青筠的背后起了一身冷汗,他大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转过头看他。他什么也顾不上,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根本没有陈子芹的身影。
陈青筠仿佛被一盆冷水浇透了。陈子芹走丢了,她根本没办法和别人对话,说不出他的电话号码,而且她心智非常落后,还不足两岁孩子的能力,也很有可能立刻就遇到意外。
陈青筠在超市里好像无头苍蝇一样跑起来,希望能找到陈子芹,希望她没有跑远。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焦急已经涌出了眼眶,他大叫着“陈子芹!”可是女孩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听到呼唤就默默地出现。
“你的孩子丢了吗?”有个长发的中年女人过来问他。
陈青筠点点头。
“去服务台广播一下,让孩子回服务台。”
“她听不懂。”
如果陈子芹跑出超市,闯进地下停车场怎么办呢?那里都是车,又黑乎乎的。陈青筠满脑子都是可能发生的意外,他的手脚颤抖着,他已经找遍了整个超市,问了好多人,可是没有人见到陈子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