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妖迎面走来,目光精准看向了他搀着腰的手,和数次治疗失败后发白的小脸,路过他身边时,冷冷哼了一声。
盛星河:“……”
妖族真的很莫名其妙。
尝试了十余日,江平野终于摸索出一套略有成效的灵力流转法门。
盛星河盘腿闭眼,按照他的引导,一手握住一块灵石,缓慢抽取其中灵力,渐渐流转过四肢百骸中的大大小小灵脉,运转几次后,一直缠绕他的沉疴之感果然消散许多。
“真的有用!”盛星河惊喜道。
江平野脸上也罕见露出个淡淡笑容,叮嘱道:“你记住这流转的顺序,日后就算我不在身边,也能借助灵石的灵力自行调理。”
顿了顿,他眼神锋利了些,像是作出某个承诺,“虽然现在只是缓解,但我一定会想出解决办法的。”
盛星河将他这十余日的辛苦看在眼里,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同时越发坚定心中的猜测,渣爹,不,是江平野,目前看来都是个好人,那么两年后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抛妻弃子二十余年?
除了……身死道销、魂归天际。
盛星河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不好的猜想从脑海中甩出去嘛。
却让江平野紧张起来:“怎么,可是哪里不舒服?”
盛星河看着他的表情,缓缓笑了起来,“没有,倒是你,都没好好休息。”
其实修士平常打坐即可,但盛星河还是固守着凡人习惯,认为累了就该睡觉。
于是便推搡着江平野上了床,还给他掖了掖被角,轻轻拍了拍:“睡吧。”
这张床平时都是他在睡,江平野只是于屋内打坐。
少年刚被推下,一股极淡的、如同桃花的芬芳便从被褥间袭来。
在江平野不动声色的外表下,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僵硬地躺在床上,稍一侧头,便能看见坐在床边的盛星河。
一种温热的情绪自心底传来,与此同时,连日来的困倦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让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布上结界,便沉沉睡了过去。
盛星河再抬眼时,便见江平野闭眼睡着了。
对方的睫毛长而浓密,因平素眉宇间总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含霜,于是便显得黑沉幽深,令人不敢直视。如今阖上了眼眸,那如蝶翼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一层淡淡阴翳,睡颜恬静,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盛星河看着他俊美的侧脸出神,思绪渐渐放空,困意袭来,他倒头靠在床侧,也睡了过去。
没人注意到,床榻处彩绘的妖兽如水墨般流动了起来,淡淡的微光从江平野身上传出,进入了妖兽大张的口中。
再次醒来时,只听见屋外蝙蝠妖尖利的声响:“妖都快到了,请太子准备下船。”
盛星河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而江平野在桌边,正往储物戒内收拾东西,见他起来,还道:“不急,你再睡一会儿。”
隔开内外间的鎏金屏风已经收了起来,日光从大开的门外照入,能隐约看见一侧海岸线上连绵不绝的森林。
盛星河摇了摇头,爬起身来收拾床榻。
江平野见状,转身去了外间,将储物戒中的东西一一收回。
盛星河正抚平发皱的床角时,却在床榻靠墙一侧,发现了一个大小的彩球。
咦?他探身看去,只见彩球如同琉璃一般,玲珑剔透,散发着温润光泽,令人见了不由心喜。
盛星河不由捡起来,然而指尖刚一碰到彩球,它却突然化作一捧蓝色水镜,蓦地在眼前显出人形来。
这是什么?
盛星河愕然抬头,发现水镜中出现的人赫然是自己。
那“盛星河”正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大殿内重重轻纱飞舞,一根根龙凤红烛由远至近,摆满了大殿,烛泪堆积成暧昧妖艳的花蕊。
隔着重重掩映的轻纱帷幔,“他”身前似乎还有一人,身着凤冠霞帔,背对着坐在“他”腿上,两人越靠越近,红袍相交,薄唇相……
“啪——”
一道灵力打来,水镜轰然消散,化作闪光的白蝶消失。
盛星河回头,便见江平野似乎气急,大步朝自己走来,看得他不明所以,不由咽了咽口水。
这是怎么了?
江平野朝他伸出了手,盛星河下意识闭上眼,然而预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江平野的手越过了他,直直伸向了床榻上的彩绘妖兽,那只手竟然穿过实木,捏住了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妖兽,狠狠往地上一掼。
“救命啊——太子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造型奇特、如水墨一般拖着飘长尾巴的妖兽用短胖的爪子抱住头,蹲在地上,发出中气十足的嚎叫。
这声音把盛星河震了一瞬,他迟疑发问:“这是……?”
江平野像是极为生气,眼角、脸侧都染上了薄红。
他狠狠一闭眼,像是强行压下了什么情绪。
“食梦貘,以梦为生,我前几日都在睡前布下结界,昨夜太困,一时疏忽,竟让它趁机窃梦了。”
说着,脸上浮现一丝恼怒表情,又看向了地上的妖兽,黑沉的眼神仿佛孕着可怕情绪。
原本抬头偷觑的食梦貘又赶紧捂住头,嘴里发出呜哩哇啦的饶命声。
“笃笃”,敲门声打断了这一触即发的危险场面。
盛星河看去,便见蝙蝠妖立在门边,不知看了多久。
在同他对上视线时,对方依旧冷冷一哼,嘴里还轻斥:“不知羞耻,竟然做这等春梦!”
什么?盛星河左右看了看,确定对方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眉头皱了一瞬,有些许疑惑。莫非方才那颗梦球,是他的梦吗?
盛星河极力回想,然而这几日的治疗实在太费精力,他睡过去再睁眼时便是白日,实在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
蝙蝠妖的话刚一出口,还剑拔弩张的江平野和食梦貘俱是一顿,都偷偷看了一眼盛星河的方向。
食梦貘在生死存亡之际迸发出难得的智慧,它趁着江平野不备,扑到了盛星河脚边,短胖的手指扒拉着他的靴子,哐哐磕头:“仙君饶命,小的不是故意要吃你的梦的,只是、只是我太饿了,这美梦又太过美味……”
盛星河的思绪被打断,糊里糊涂地看着脚边滑稽妖兽,原来还真是他做的梦?
看方才的水镜,竟然还是个春梦
他抬手扶额,难不成真是春梦了无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一想到自己的春梦,竟然被在场的江平野和蝙蝠妖撞见,他不由脸颊发热起来。
当即扯起袖子遮住脸,一时不敢看向江平野。
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眼看他嘴唇几次开合,终于要下定决心开口之际。
蝙蝠妖却大声道:“妖都已至,恭迎太子回宫——”
船外,似乎千百余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恭迎太子回宫——”
无妄海间,一艘巨船破开粼粼海波,浪潮翻涌。
船头,太一宗印记闪着淡淡金光,来往的妖兽远远见了,忙不迭避开。
甲板上,仙门几大宗主临风而立,各色弟子服飞扬交错。
盛酽挑了个船侧的僻静处倚靠栏杆,看向渺远天际,海波折射的水光映在他侧脸,美得如梦似幻。
不远处,几个其他门派的弟子自以为隐秘地偷看,一道脚步声却在他们身后响起,几人回头一看,当即变了脸色,你推我搡地跑开了。
云若竹瞥了一眼几人离开的方向,又转身,看向栏杆边的师弟,整了整衣袖,抬脚走了过去。
盛酽听到动静,转身一见是他,脸上的担忧立马褪去,背过身就要走。
“师弟”,一只手却扯住了他手腕。
盛酽想也不想就甩开。
云若竹面色难看了些,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便抬手布下一层结界,然后放软声音道:“师弟,我知你生我的气,但当时你灵力耗竭,如果连夜赶去了北夜,别说盛星河,怕是你也凶多吉少。”
盛酽没有搭理他,依旧往船尾的卧房走去,云若竹亦步亦趋,表情透出几分焦急:“况且江平野已经去了北夜,他来历不凡,一定能将盛星河平安带来,师弟你别担心。”
“你看看我吧。”
盛酽已到了房间前,推门走了进去,反手就要关上门,却被一只伸进来的手抵住,云若竹那张清俊的脸出现在眼前。
对方叹了口气,似是无可奈何地妥协:“等妖族事了,我便说服父亲,陪你去北夜,如何?”
盛酽想要强行关门的动作一顿,眼皮一抬,终于对他说了多日来的第一句话:“当真?”
听他终于愿意开口,云若竹眼底有亮光划过,忙保证:“当真,我绝不骗你。”
“哼”,毕竟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弟,盛酽自然知道他的品性,于是不再问,只把手一松,转身进了屋里。
云若竹被他的突然卸力,往前趔趄了几步,但见师弟终于不再躲着他,无奈之余也多了丝欣喜。
罢了,师弟既然这般喜欢那盛星河,便喜欢吧。
云若竹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只要他高兴就好。
巨船遮天蔽日,虽然载了不少世家子弟,房间依然颇为宽敞。
云若竹隔着茶桌,在盛酽对面坐下,叮嘱说:“妖族向来最是排外,此去妖都,我们还是要万事小心。”
盛酽其实得了他的承诺,心中怨怒也消了大半,闻言若有所思:“明光城一事,当真同妖族有关?”
云若竹回想当日之事,目光深远:“贺秋此人利益熏心、自私自利,绝不可能畏罪自爆,偏生他血肉散于天地,已无处可查。但、许是天意指引,在血池中发现的贺樱尸体却长出了一枝菟丝花。”
菟丝子这类看似柔弱却阴狠的植物,攀附在其他植物上抢夺养分,而妖族菟丝子更是嗜血毒辣,无声无息便能在他人体内播下种子,一点点、悄无声息地钻进血肉,吸取宿主灵力。
按理说,菟丝子同宿主融为一体,宿主死亡,菟丝子也会慢慢枯竭而死,丝毫不会引起怀疑。但好巧不巧,贺樱的尸体被抛入血池中,满池的血液成了菟丝子最好的养料,于是便从尸体中蔓延生长,开出了一朵菟丝花,这才暴露在玄门百家面前。
“所以掌门们怀疑,是妖族在背后操纵了贺秋体内的菟丝花,让堂堂化神期大能自爆?”盛酽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心惊肉跳,“等等,菟丝子吸取宿主灵力,那些借助破境丹突破的修士,他们的灵力岂不是……”
这猜测太过可怕,牵扯到修真界上万修士,让盛酽心头不由冒上一层寒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若真是如此,清河谷研制出的破境丹,明光城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修士炼成行尸、将百姓当作饵食,最后,却都悄无声息地便宜了妖族!
云若竹同他对上视线,俱在对方眼中看到凝重神情。
妖都立于万山之间,四周都是参天树木,遮天蔽日,绿色的剧毒瘴气漂浮在林木之间,普通修士触之即化为脓水,只有同源的妖族才能穿行无碍。
不过盛星河沾了太子的光,爬上了前来迎接的豪华步辇,四只样貌威武的妖兽拉车,数百妖兵开道。
盛星河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妖族,眼神逐渐飘忽,余光瞥向身侧面无表情的江平野,不知道渣爹是什么种族。
察觉到他的视线,江平野微微侧头。
如同坚冰裂开,吹进了一道春风,原本的冷漠褪去,他俯身低问:“怎么了?”
四周一直暗暗关注的妖族们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纷纷暗中竖起了耳尖。
这就是传说中的太子妃吗?
盛星河毫无所觉,他面对江平野的发问,不好说出心中所想,只摇了摇头。
江平野以为他是被妖兵吓到,于是冰冷的视线往四周一扫,眼神所到之处,妖兵纷纷挺挺胸抬头,目不斜视,不敢乱动半分。
江平野这才转身,看了看盛星河被两侧翠木衬托得越发青葱的小脸,犹豫了一会,还是将手放在他手背上,轻拍:“别怕,有我在。”
随即便收回了手,转过身去,只留下线条锋利的侧脸对着他。
手背上的冰凉感一触即分。
像是一片雪花融在了桃瓣间。
盛星河抬手,抚上他方才触摸的地方,心弦莫名触动,侧身去看他。
少年收紧的下颌线越发清晰利落,江平野依旧面无表情,衣服笼罩下的身体却是绷起。
同时,一股后悔的情绪油然而生。
那句“有我在”是不是太过暧昧了,会不会让对方误会?
他都还没答应他的心意,着实不该如此孟浪。
懊悔在幽深的眼底一闪而逝。
他嘴唇开合,还没想好说辞,身侧却响起洪钟般的声音。
“就是!有我们太子在,保管你这个人族在妖都能横着走。你也不要怕,远嫁嘛,不习惯都是在所难免的,不过还有我梦貘呢,一定让你和太子殿下夜夜好梦。”
盛星河也被吓了一跳,看向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的妖兽。
梦貘附着在步辇的鎏金浮雕上,拖着水墨一般的长尾巴,嘴巴张得如鱼头人一般大,双眼炯炯有神,短胖的爪子还捏成拳放在身侧,以示自己为太子效劳的决心。
江平野额角一侧青筋突起,愤然挥袖:“你给我滚下去!”
一道灵流穿过浮雕,将梦貘狠狠扫出,打得他头朝下跌落在地,咕噜噜滚出了好几圈。
滚过一群同样双眼炯炯有神、耳尖高高束起的妖兵。
空气凝滞了几分。
江平野眼神沉郁地扫过,妖兵们浑身一颤,纷纷避之不及地转头。
不过,盛星河在这奇怪氛围中突兀打了个寒颤,总觉得这群妖族看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对。
拉车的妖兽脚力飞快,不一会,一座拔地而起的树门矗立在两道巍峨山峰之间,门高不可见,几乎延伸到浮云中。
妖兽们脚步未停,直直拉着步辇朝树门冲去。
险些撞上时,树门轰然洞开,眼前白光一闪,盛星河下意识闭上了眼。
花香和凉风扑面而来,再次睁开眼时,盛星河惊叹的眼底倒映出妖都的繁华壮丽。
无数飞禽走兽充斥天地,绿植繁花庞大到不可思议,蜿蜒而上的山脉犹如长龙盘旋,呈阶梯分布,最高处的主峰没入云层中。
驾车妖兽的背部突兀高高鼓起,一阵扭曲后,两扇巨大的骨翼喷薄而出,“唰”然一声,在盛星河还没反应过来,直直朝着最顶峰飞去。
幸好江平野早有准备,布下结界隔住了凌冽飓风,一手死死拽住了他,没被这巨大冲力给甩出去。
“太子救命啊——”
另一只却没这么好运了。
扒在车尾的梦貘整个身体都被高空飓风扯得变形抖动,矮胖的身材变成了细长一条,原本的水墨尾巴近乎消失在空中,抓在车尾横条上的短短爪子眼看越来越松,即将掉落时,江平野一道灵力卷起它,扑通一声砸在两人中间。
步辇在空中拖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划线,呼啸飞上主峰。
深绿沉重的宫门洞开,足足穿过九道殿门,妖兽这才“呼”地停在一座幽静大殿前。
梦貘在惯性作用下,咕噜噜从步辇滚下,一路滚到黑石长阶下,“砰”一声,撞了个眼冒金星,仰面朝天瘫在台阶上,迷迷糊糊吐出了半截舌头。
盛星河被江平野稳稳按住,免去了和梦貘同样的下场。
不过,步辇停稳后,他却只觉身体一轻,被人推了下来。
盛星河愕然回头,看着仍然坐在车上的江平野。
“你和梦貘在此,我先去同妖王复命。”
最后一个“命”字还没落下,妖兽们便急不可耐,拉着江平野反身穿过沉重殿门,倏忽离开。
重重门扉重新掩上,彻底挡住了盛星河的视线。
他不由眉头微皱,敏锐察觉出小师弟和妖王关系的微妙。
从称呼以及蝙蝠妖对江平野的态度来看,似乎他的这个太子之位、不是很稳当啊。
不过自己对妖族了解太少,更不知道江平野处境,不好做评价,只好先暂时按下思绪,打量这座太子寝宫。
妖族不似仙门精致风雅,眼前的大殿通体用某种漆黑巨石打造,深黑的拱顶在昏暗日光下阴沉压抑,仿佛一座巨型囚牢,沉甸无比。
殿前院中,同样以巨石铺路的石缝间长出了些许杂草,多数石面上残留着因反复捶打、而深深刻入石面中的斑驳鞭痕、剑纹、以及利爪的痕迹。
这哪里像是太子大殿,连他在太一宗的小窝都比不上。
盛星河越看越是嫌弃,眼神在石面上扫过时,已经脑补了江平野还是个小妖时,被虐待的场景。
啧,看来渣爹竟然还是个小可怜。
这时,梦貘终于缓过神来,它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盛星河身边,扯了扯他衣角,讨好而狗腿地笑道:“太子妃,请跟我来。”
“什么?!”盛星河低头看它,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那太过惊愕的表情,让梦貘那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思绪活络一转,自以为猜到了原因。
“嗨呀都怪我”,它短胖爪子合在胸前,给盛星河鞠了个不伦不类的躬,“你们人族喜欢害羞,明白明白。来,星河大人,跟小的来。”
它话音落,整个矮胖的身体便如同身后的水墨长尾一般,扭曲融进了地板之中,以极快的速度贴地窜上长阶。然后再“篷”地化作原形,站在九级台阶上朝盛星河挥挥爪子。
盛星河摸不着头脑,只好归结于自己妖族语言不达标,便不再纠结,抬脚拾级而上。
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风顺着逐渐加大的门缝卷入,只见幽深大殿中空空荡荡,根根黑柱寂寞矗立,昏暗中黑影重重,宛若坟墓。
盛星河的手僵在门上,不是很想进去了。
然而梦貘蹦起来,在他腰侧一撞,把他撞了进去,嘴上还说着:“不要害羞,这就是我们太子的寝宫,盛大人迟早是要习惯的。”
盛星河趔趄进门,身后殿门被梦貘轰然合上,黑暗笼罩。
不过下一秒,一点烛火亮起,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梦貘游走在墙壁间,勤勤恳恳地把大殿数十道灯盏点亮,原本昏暗的大殿光线明亮,这才减少了盛星河心中那股怵意。
不过却仍是皱着眉,这大殿的漆黑墙壁在烛光下折射出森冷寒光,轻纱、屏风、甚至床被都没有,只有一张石桌、一个同样漆黑无比的石床,冷风在大殿中游荡,掠起盛星河衣角。
他细长的手指在那张石床上轻轻划过,几乎能想象江平野一个人、在这阴森如坟墓的大殿中,如何像一座冰冷的石雕,重复打坐、日复一日地枯燥修炼。
心底最深处泛出一丝隐秘怜惜。
盛星河指尖微颤,怔怔想,难怪那人如此冰冷。
浓密的睫毛垂下,掩盖了他眼中情绪。
梦貘毫无所觉,见他对石床感兴趣,反而嘴角一咧,挤眉弄眼道:“这可是大王特意给太子寻的黑玉床,一平便价值万颗灵石,汇聚精纯灵力,哪怕不修炼,光是躺着,修为也能与日俱增。”
说着,铜铃大的眼睛露出艳羡,同时挺了挺胸,准备迎接这个无知人族的惊叹。
然而盛星河一听,回过神来,如避蛇蝎一般忙收回了手,还退后了几步。
吓死他了,怎么不早说,他的灵力已经够多了,可不能再涨了!
梦貘原本更多的炫耀话哽在了喉间,本就不太聪明的脑子此刻转不过来,一时呆呆地看着这个人族。
欸?他是怎么回事?!
“哥哥——”
殿门外,一声急促呼唤打断了这奇怪的氛围。
一人一兽同时向殿门看去。
这是、江平野的弟弟?
他竟然还有兄弟?那论辈分,岂不是自己的叔叔?
殿门重新打开,一道人影拉长,投落在门边,冷风从他身后灌入。
还在纠结辈分的盛星河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张稚嫩白皙、面若好女的脸。
更引人注目的,是对方覆在眼前、二指来宽的雪白绡带。
他的眼……是看不见吗?
然而少年虽然失明,但挺翘的鼻尖一皱,闻到了陌生气息,原本欣喜的表情骤然沉郁。
随即冰冷开口,语气尖锐:“你就是那个不知廉耻的人族?!”
他愕然退后一步,看向这个眼前身形瘦弱的少年。
“哼”,对方冷冷一哼,雪白绡带之下,露出的挺翘鼻梁似乎是厌恶一皱,无害的脸上也露出明显恶意。
“卑劣的人族,把他给我带走!”
破空声袭来,盛星河还没反应过来,两条突然从门后窜出的碧绿长藤一左一右抓牢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扯,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去。
这番变故猝不及防,盛星河大惊,毫无挣脱之力。
一脚此时却重重一坠,延缓了长藤的速度。
盛星河听到梦貘如丧考妣的哀嚎:”赤琅殿下,太子让我好好看着他,你可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啊——”
然而少年听了此话,面上的恨意却越发浓烈,清秀脸蛋几近扭曲,他咬牙切齿:“好啊,连你也要护着他!”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长藤猛一发力,甩掉了挂在盛星河脚边的梦貘,手腕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而梦貘更是拖着飘长尾巴,“砰”地砸在了墙壁上,又咕噜噜滚了下来。
它来不及抬头,只听见赤琅殿下冷冰冰甩下一句:“我不仅要把人带走,我还要拿他喂我的小绿。”
殿门轰然关闭,遮掩了少年逐渐远去的背影。
冷风吹得殿内烛火摇晃不休,映出梦貘惊惧的表情。
妖王殿。
整座建筑仍旧是以深黑巨石建造,却恢宏壮阔,长廊边的蟠龙柱由远及近,雕刻的龙象栩栩如生,尤其是眼睛处,在有人经过时便掠过一丝红光,看清来人时,那缕红光消散,继续扮作普通雕像。
妖都向来尊崇上古神兽龙族,尤其经过天谴大战、上天界神龙下凡相助后,这种崇拜便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因此千家万户都供奉龙像、雕刻龙饰,妖王殿也不例外。
江平野疾步走过长廊,目光在殿顶翘起的龙头飞檐上一扫而过。
而后敛眉顺目,抬脚走进了大殿中。
殿内格外安静,袅袅熏香如云似雾,盘旋在空中,一时映得室内烟雾缭绕。
带领江平野前来的蝙蝠妖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而他并未抬头,只持剑单膝下跪,嘴中道:“妖王万安。”
头顶并未传来动静。
江平野脊背挺直,垂下的眼睛看着膝头,身侧持剑的手筋骨分明,丝毫未动。
空中的烟雾触碰到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一阵刺骨冰凉,江平野本就冷冰的手,此刻更是如数九寒霜,睫羽般的眼睫很快挂着一层薄霜,他却毫无所觉,只在这寂静中,耳尖微微一动,似乎听到物体在地面摩擦拖动的细微声响。
眼角余光扫过,长形状物一闪而逝。
头顶此时传来一丝轻笑,说话的主人似是气息不足,于是便显得声音有些漂浮,但音色却是华丽磁性,他道:“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
江平野眉心一跳,收回余光,敛眉站起。
又听那声音道:“低头做什么,多日未见,也不看看干爹。”
江平野不得不抬起了头。
入眼的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文弱秀美,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像是个人族的书生一般。
然而此刻妖王却是慵懒地靠在一架藤躺椅上,扶手处有绿藤垂落,搭着一杆精致的竹烟枪。
泛着些许苍白的薄唇微张,呼出一口淡淡烟雾,模糊了妖王浅淡的眉眼,汇入殿中的云烟中,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山风顺着洞开的门从身后卷入,吹开了两人之间的轻烟,扬起妖王垂在藤椅边的雪白嵌金袍袖。
他微微抬眼,目光柔和,然而这个动作却让江平野笼在衣服下的肌肉紧绷了起来。
他听见对方问:“无戾说你此行还带回了一个漂亮人族,真是长大了,怎么也不把人带来,给父王瞧瞧。”
无戾正是那蝙蝠妖。
妖王华丽的嗓音中带着佯装的嗔怒,似乎真是一个打趣儿子有了心上人的老父亲一般。
江平野却是喉结一滚,在满屋冰冷的雾气中,眼睫颤动,薄薄冰霜掉落眼睑,又很快化作点点水渍,乍看之下如同闪着泪一般。
他重新垂下眼睫,遮掩眼中的情绪,语气却是冰冷:“不过是萍水相逢,此人灵力低微,不懂规矩,怕冲撞妖王,已将人关在太子殿中,不得出门。”
妖王却又是一声笑,纤长的竹烟枪抬到他嘴边,淡淡道:“父王就知道你想金屋藏娇,已让无戾去把人带来了,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族,能让我儿如此神、魂、颠、倒。”
最后四个字,他含在唇齿间,混着那一口白烟缓缓吐出,飘浮的语气登时添了暧昧的气息。
江平野脊背却窜上一层寒意,垂下的眉眼间掠过一丝阴沉,握剑的手紧了几分,用了极大意念,才克制住自己以看似寻常的口吻道:“妖王说笑了。”
上位传来意味不明的笑声,却没了言语。
死寂中,江平野几乎能听清自己加速的心跳声,他无声缓缓吐出一口气。
响起的脚步声很快打破这方沉默,江平野垂下的眼角撇过一截黑色袍袖。
无戾在他身后半步处,下跪行礼:“启禀妖王,太子带来的人族已被赤琅殿下带走了,说是要喂饱千丝藤。”
江平野听到这,眼神一动,心头的焦灼暗暗散去几分。
“这孩子,还是这般顽劣,他那本命法宝用什么人喂不行,非要抢兄长的东西?”妖王摇头,手指拨弄了一下扶手上碧绿藤蔓的叶子,然后看向了立在身前的少年,似是无奈道,“你若介意,我立马让他把人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