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偎在老父身边,“就知道父王对我最好!”
老人摸摸爱女的头,“那是当然,我的女儿,一定是要配世间数一数二的男儿。”
小公主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他就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男儿,独一无二!只数一,不数二!”
老王大笑,“你这丫头,我看是给人拿猪油蒙了心。”
“才没有,等父王见了他就知道了!”小公主从老父腿上翘起脑袋,“父王,你跟燕国皇帝都商量说好了?我跟他什么时候成婚?”
“你是个闺女,怎么如此心急?”
“我要嫁给意中人,当然心急了!”
“这么急着离开父王啊?”
小公主想了想,“那就让他跟我一起到柔然来,这样就不用离开父王了!”
“哦哟,我的小公主看上的是人家未来的储君,是以后要当皇帝的人,能跟你一起到咱们这儿来么?”
“那怎么办?”
“那你不嫁了,就留在父王身边。”老人随口说了句戏言,又大笑摇头,“那是不成喽,已经定下的盟约,哪能反悔。”
小公主天真无邪,低声说了一句嘴,“又不是没悔过。”
“嘿,你这丫头,还没嫁呢,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
燕人大军涌入时,陈都尚不若此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裴景熙亲手将灵前的香烛续上,感情上他当然希望这人能陪他一起回燕都,余生能得一好友相伴,必是幸事一桩,但王爷总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从陈都到燕都,楚易之便不是楚易之了么?甚至还要破格将他纳入朝堂,来日少不得要被朝臣口诛笔伐,他明明应该劝阻,却并没有劝阻,甚至还隐瞒了楚易之的身世,写信回京请父亲操办此事,谁知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爷还没回来吗?”
小安子想起牢房那副吓人的景象,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万分后悔不该叫顾元宝领他过去,“应……应该快回来了吧。”
“刺客招了吗?”
“招没招不晓得,但肯定会招,主子亲自审呢。”
“你说他亲自在审?”
小安子点点头,“啊,都在里面一天一夜了。”
裴景熙从座椅中站起身来,“茂竹,带我过去。”
小安子连忙阻拦,“公子,你要去那种地方啊?”
“怎么,我去不得?”
小安子见公子面上已显出怒容,一时也不敢多说,“……都是我主子说的。”
裴景熙叫小奴引着来到南衙的刑堂外,刚一靠近便觉一股冲天的血腥气熏得人几欲作呕。
茂竹望着面前阴森森的牢狱,“主子,真要进去吗?”
“嗯。”
没等主仆二人进去,收到通报的人已自己走了出来,“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茂竹看了眼殿下手上未洗净血渍,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审得怎么样了?”裴景熙开口问他。
“审完了。”
“那……”
裴景熙想知道结果,面前人却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又耽搁了这些日子,回去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启程。”
“结果……不能告诉我?”
慕容胤没答他,“没审出什么结果,抓到的刺客咬死不说。”
“你在瞒我。”
“没有,回去吧。”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裴景熙把人叫住,“你答应过,以后不再瞒我任何事情。”
狭窄阴暗的走道里,立在身旁的人默然良久,“是老三。”
“这有什么好瞒我的?”
慕容胤不说话,裴景熙想起什么,忽然冷笑,“殿下的记性可真好啊,你是不是还记得我说过三殿下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茂竹缩了缩脖子,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儿十分得不合时宜,纠结了一小会儿便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
“这是燕国朝堂的事情,是天下的事情!”
慕容胤不说话,裴景熙主动上前抓住了对方的袖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眼下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慕容胤在黑暗中忽然转身紧紧拥住了面前人,羞愧,懊悔,自责,已经反复折磨了他很久,“是我粗松大意,不够警惕,竟连周遭那么多刺客都没能察觉。”
“不怪你,闹市里人这么多,他们有备而来,防不胜防。”
“怪我,若我再谨慎一些,若我再小心一些,一定能够觉察出来,我请他到燕都,希望他能过上全新的生活,可还没来得及离开陈都,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心里一定比我更加难过,可老三他为了对我赶尽杀绝,不惜在闹市动手,牵累无辜,我绝不能容忍。”
裴景熙的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中人坚实的后背,“你既已知晓是三皇子所为,预备如何处置?”
“我已派人将这些刺客的人头给他送回去了,余下的账,回去再算。”
裴景熙愣了一下,还以为是什么高明的主意,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逼得对方铤而走险,做出些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情?
慕容誉,他有这样的魄力吗?
不知是不是燕军大张旗鼓搜拿刺客的行动震慑了城内摇摆不定的世家,在慕容胤真正离开陈都的前一日,欧阳氏的当家主母张氏主动上门拜谒。
南方女子许婚甚早,张氏虽育有一子欧阳铎,但看起来依旧十分年轻貌美。
“早听闺中那些夫人小姐传言,靖南王生得俊美,是世间少有的俊俏郎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胤嫌少被人这样夸奖,一时无言以对,“……夫人过奖了。”
张氏瞧了瞧对方的脸色,“王爷莫怪,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
“夫人但说无妨。”
“不瞒王爷,我家孩儿和老爷已离家许久,妾身想请王爷同妾身一起劝他们回来。”
慕容胤闻听十分讶异,“两位欧阳大人?”
“正是。”张氏很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他二人在何处,但我一个妇道人家就是劝,他们也定然固执不听。”
“夫人可曾想过,你告知我此事,将来若是欧阳大人责难?”
“不打紧,不打紧,我为人妻,为人母,就想叫丈夫儿子早点回家。”
既已知晓二人所在,慕容胤当然愿意陪同走这一趟,但他万万没想到,他搜遍了全城也找不到的人竟然就藏在欧阳家一处外宅的地窖里。
里头的主子奴才见了他也是又惊又怕,还嚷嚷什么抵死不降,最后还是欧阳夫人厉害,揪着丈夫儿子,一人赏了一个大耳刮子,打得父子二人敢怒不敢言。
“夫人呐,我若降了他,南朝士族会如何看我欧阳氏?”
“母亲,你怎能连亲生儿子也出卖!”
“呸,死要面子活受罪!”
慕容胤期间一句话没说,只在边上看一家三口唱了一场热闹的大戏,临走时欧阳铎扔给他一盒金创药,“我最后一盒了。”
慕容胤打开闻了闻,跟这人上回给他的是同一种,他当然明白对方的话中之意,一旦放弃抵抗,他失去的不仅是一盒药膏,而是世袭的尊位与荣华。
“松香,麝香,冰片,血竭,黄蜡,这药里的成分都是寻常至极的配方,我叫天下人都用得起,不好吗?”
欧阳铎狠狠斜了他一眼,“我的官绝不能比欧阳羡的小!”
慕容胤头疼地想了想,“念在你我还有些交情,你若愿意跟我去燕都,我让你做大内副总管。”
“……滚!”
难得皇帝升殿早朝,朝上群臣七嘴八舌又吵得不可开交。
“陛下,北方连连失地,据前线传回奏报,我军已经退守至雁门——镇北一线,短短时日,失地千里,封氏难辞其咎,请陛下圣裁!”
皇帝眯着两眼,早上刚喝了拔毒的药,眼下正挨着困意,“都把仗打成这样了?”
见风使舵的官员揣摩皇帝的语气,“是啊,封氏镇守北疆,近来却屡吃败仗,理当问责!”
皇帝叹口气,嗤笑一声,“责了封氏,谁去抗敌,你去么?”
大臣叫君王不冷不热的目光一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伏地跪倒,“臣有罪!”
“行了,北线战事胶着,诸卿谁有退敌良策。”
下方走出一位老臣,“陛下,戎狄势大,但部落之间联盟松散,并不齐心,相信只要北境守军再坚守一些时日,联盟必定不攻自破。”
主和派听得此言,忙步出席列,开口反驳,“老翰林此言差矣,坐等敌人不攻自破,只怕先把咱们自己耗垮了。”
他话音未落,户部主事开口言说,“陛下,两线作战,国库已经空了,我们的确耗不起了,先时令靖南王攻陈,意在掠南方资财养北方战事,可王爷带兵,早听闻穿州过府秋毫无犯,只取一日之食,如此南征还有什么意义?”
皇帝变了脸色,“你说南征没有意义?”
“臣……臣失言!”
皇帝不愿与短视的臣子一般见识,“南方也好,北方也好,你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朕也就不问了,中原的那些绿林与乱军清剿得怎样了?”
总领此事的忠义侯武兆年迈开阔步,中气十足上前陈禀,“陛下,自京军抵达中原,小规模的流寇不等官军清剿,已经闻风散尽,声势大一些的,迄今为止我军已剿灭以王青河,红文昌,宋立等人为首的十数支匪军,歼敌三千八百一十九人,生擒的党羽已交由州府依罪行轻重,按律处置,河西一带的反军基本已经肃清。”
皇帝点点头,许久没有开口,就在老侯爷以为皇帝不会再多问的时候,忽然听到君王仿佛有意放轻了嗓音,“河东呢?”
老侯爷据实陈禀,“我军于尉县、谭县、聃城、柘城、武胜关、西峡口、金银岭先后遭遇匪军主力,双方互有胜败……”
不等老臣说完,皇帝已经一脸烦闷摇头摆手,“好了,朕乏了,退朝。”
武兆年立在原地长叹一声,随臣僚一道拜送君王,前方军情日日送达,皇帝分明比谁都清楚。
慕容誉照例一言不发,维持三皇子惯有的谨慎谦退,如今他唯一的对手就剩下远在千里之外的慕容胤,还要感谢六儿拿下陈都,尽管世家犹在,但国都易主,名义上陈国已经亡了,一旦姨丈的人行刺得手,这天下就真的是他的了。
“殿下!”
慕容誉刚出宫门,正见府中管事匆匆赶来,“慌慌张张的,何事?”
管事面上带着不安,“方才,忽有一队卫士上门,还带了些东西,说是靖南王给……给殿下带回的南方特产。”
慕容誉一脸狐疑,“是什么东西?”
“殿下不在府中,老奴不敢擅自打开。”
“回去看看。”
为了怕某人担心,裴景熙一行选了最安全的一条返京路线,作为条件交换,慕容胤带上了对方亲点的五千人马。
话别之时,慕容胤向他问起了一个人——魏国夫人。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这段时间事情一桩接一桩,我忘了告诉你,当初我在积云山碧霄宫里找到你家小五还有府中暗卫,只可惜晚到一步,你已经被带到陈都,而她也不见了踪影,后来我追查行迹,发现他们应当是往北去了,你在陈都可曾同她结怨,她为何抓你上积云山?”
裴景熙沉默一瞬,“这个说来话长,待你回到燕都,我再与你细说。”
“好,那你路上小心。”
“你也是。”
“那我走了。”
“阿胤。”裴景熙上前给了心上人一个拥抱,“早点回来。”
慕容胤收紧双臂,加深了这个拥抱,“我知道。”原本想嘱咐他,回了京城立刻去找伏老,但转念一想,老人家怕是比他还心急,又担心伏老尚未研究出将灵珠入药的法子,叫他空欢喜一场,到底还是忍着没说。
“姨丈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燕都三皇子府邸内,张开望了一眼地上一字排开的人头,“没想到这么多高手都奈何不了他。”
慕容誉脸色煞白,“现在的问题是,他如此明目张胆将东西送来府上,只能说明他已经知道是我们了,姨丈,他这是什么意思?威胁?警告?还是说他随时要回来报复我们?”
“殿下且先冷静。”
慕容誉盯着匣子里鲜血淋漓的人头,“当初上元之夜,他还在冷宫全无倚仗便扬言要杀我,甚至当众辱我母妃,他一定是按捺不住了,又或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比如先后娘娘的死……”
张开浓眉紧锁,派出去这么多人居然还是失手了。
“姨丈,等他回来,我们就全完了!”
“殿下不要自乱阵脚,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任何行动一定要有必胜的把握才行。”
慕容誉强自平静下来,“我知道了,姨丈,你的人,你带去处理了吧,此事不要让母妃知晓,免她忧心。”
那群小崽子照例跟着裴景熙,慕容胤放心不下,还留下了花蒺花藜,他自陈都启程北上的第二天,收到了顾斐送来的密信,信的内容却是七儿写的,他在信里说,慕容詹被他气疯了,铁了心一定要弄死他,他想了个绝好的计划,用最后这些人把慕容詹诱进麒麟谷,叫慕容詹先杀一阵,得意片刻,让他别来晚了,否则跑走了螳螂,他就做不成最后那只黄雀了。
慕容胤甚至连骂都来不及骂,便带人调转方向,星夜兼程赶往八百里外位于卧龙山与清源山之间的麒麟谷。
山谷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慕容臻骗这些人麒麟谷有严氏的宝藏,渤海王也要来抢,谁先到谁就能夺宝,所有人都知道,严氏商贾起家,上百年来一直掌管着天下的财货,所以他一说,这些人就信了,甚至连慕容詹听到风声也信了。
血,到处都是血,死人,脚下都是死人,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但张开口却只想呕吐。
顾家的死士还在周围拼死卫护他,真傻,他笑嘻嘻捅死一个冲到近前的贼兵,捅完才发现,好像是自己人。
“老七,宝藏在哪儿,说出来,我留你全尸。”
不远处一身血污的人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留我全尸?你自己能不能得个全尸还不知道呢。”
慕容詹面色阴沉,只道这小子死到临头还嘴硬,“七儿,原本我感念你曾在皇帝面前替我求情,我才能得到胶东这片封地。”
“哎哟,连父皇都不叫了?你这样的人也配做太子,早该废了你。”
慕容詹冷冷一笑,“是他不念父子之情,不配听我叫他,可孤至少是他亲生的,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慕容臻被人戳中痛处,刷得白了脸,“你!”
慕容詹惦记着宝藏,稍稍放缓了语气,“原以为我们是同路人,我甚至想过事成之后,你我兄弟共分天下,可你偏偏不知死活妄想拦我,严家虽然不缺钱粮,光有钱粮可练不出能攻城略地的精兵,只要你肯跟我合作,二哥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别的难说,至少能保你终身富贵。”
慕容臻当然知道对方打得什么主意,他嗤笑一声,“你可真让人恶心。”
慕容詹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你当真不说?”
“说,当然说,等你死了,我烧纸告诉你呀。”
慕容詹忍无可忍,“杀光其他所有人,活捉七皇子,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身旁的护卫挺剑拦在跟前,慕容臻望着叫喊着朝自己冲过来的士兵,愣了一下,他已经把这只臭螳螂招进了陷阱,但慕容胤没有来,他想告诉身边所剩无几的侍卫,叫他们快跑,不然他把六哥的手下全都弄死了,将来地底下见了面,六哥要怪他的。
原以为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然而,就在敌军冲上来的那一刻,山谷两壁间漫天飞箭忽如雨点一般攒入谷底,眨眼之间,敌人已连片翻倒在地。
顾斐知道援兵来了,急忙护着身边人退入谷中隐蔽处,以免为飞箭、落石误伤。
“此地有埋伏,快撤!”
“不要乱,保护殿下!”
“冲出去,快保护殿下冲出去!”
慕容詹见手下兵将已乱了阵脚,面上大恨,慕容臻这个废物草包,眼下又是强弩之末,他本没放在心上,故而今日只带了一万轻骑前来拿他,不想对方竟安排了伏兵在此!
心知此时突围才是上策,他忙调转马头,在亲信的卫护下冲向谷外。
待看清楚策马驻在谷口,仿佛已等了他很久的人,他直若见鬼一般,“慕容胤?你为何在此!”
五千精锐,不眠不休赶到此地,难为裴景熙安排给他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否则就算他能按时赶到,人困马乏,这仗也绝不敢打。
“废了你还不安分。”
慕容詹眼见身旁亲信接二连三中箭落马,又见面前人手已按上腰间的佩刀,“……你敢杀我?”
他话音未落,忽觉自己竟然离地飞了起来,那人座下的快马像离弦的飞箭,对方手起刀落,他的眼前只有一闪而逝的银光,紧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马,以及马蹄之下那具滚翻在地的无头尸身。
不等他最终找到自己的头颅,那双合不上的眼睛无论如何奋张,最后看见的只有无数错落的马蹄。
顾斐望见主子赶来,紧绷了许久的心弦,“嘭”得一声挣断了。
他下意识要上前迎主子,又记起守护七殿下的职责。
慕容臻像是知道这呆子在想些什么,笑嘻嘻开口,“你主子来了,还不过去请安复命?”他说着又瞟了眼余下的暗卫,“瞎呀,靖南王来了不行礼拜见还傻杵在这儿?”
众卫士不约而同望向远处撂下缰绳,下马行来的人。
而恰恰就在众人转头的一瞬间,说话的人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促狭。
慕容胤在深深浅浅的血泊中猛得顿住脚,他望见人后的小疯子朝他做了个鬼脸,将一把银光锃亮的匕首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心口。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御苑中,花园里,连廊上,那个追在身后叫他六哥的奶娃娃。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来世,你还做我哥哥吧。”
“六哥,再给我做一串占风铎吧。”
慕容胤自小不讨人喜欢,母亲去世以后,紧接着舅父一家也被流放关外,自那时起他在宫中就像个透明人了,跟父皇从不亲近,与兄弟也少有来往,出了和亲那档子事以后,他就离燕国朝堂更远了,在荒凉的西羌只能从过往的商人,还有不靠谱的燕京小报上,知道一点京中的消息,父皇沉迷丹药,早早仙去,国中也陆续发生过一些变乱,但那些都离他很远。
他在清源山待了很多天,等他想起要给父皇写奏疏的时候,忠义侯已经先一步将奏疏递到了御书房,奏疏上说七皇子及麾下流寇被渤海王率军围歼在麒麟谷,渤海王抗逆圣旨,执意不肯返回封地,反而率军强行北上,在清源山口遭到金吾卫的阻击,兵败自杀。
他问顾斐,老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写,顾斐摇头,说这些他不懂,老将军深思熟虑,自有考量。
“主子,早日回京吧,陛下已拟好诏书,只待殿下回到京城,便将诏书公诸朝野,命主子执掌东宫。”
原来是这样,老将军如此遮掩,是怕未来的东宫之主背上弑兄的恶名,怕他先斩后奏令父子生出嫌隙。
知道这些他就更不想回去了,既不想回去面对皇宫里那些物是人非的旧景,更不想做下一个慕容詹。
沉闷燥热的午后,花园内池塘里鱼儿争相跃出水面,慕容誉放下手里的鱼食,愁眉不展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与世无争的风月佳公子。
“都到了这个时候,殿下还在犹豫吗?”
慕容誉望着水上一层一层的涟漪,“姨丈,你知道老四是怎么死的?”
“殿下是怕蹈前人覆辙?”
“老四有周氏兄弟率五府军跟他举事,还有顾覃大开宫门做他的内应,即便是这样,依然功败垂成,姨丈看,我们此刻能有几成胜算?”
张开沉吟一瞬,“四成。”
“那就是有六成意味着送死?”
“奋力一搏至少还有四成胜算,可一旦靖南王回京,殿下以为你和你的母妃还会有活路吗?”张开见他似乎还在犹豫,“此时与四殿下之时,又有不同,殿下且想一想,当日周家兄弟执掌府军时日尚浅,在军中全无根基,只能靠假传圣旨令府军随他入城,而现在不同了,五府军至少有一半不在京中,那些补充上来的戍卫多是我们的人,是真正肯为殿下效命的人,四门金吾卫在京的人数锐减,顾家怕外人渗透,甚至没有及时调兵补充,此刻正是绝佳的时机。”
君臣,父子,慕容肇活了一辈子也没能理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同样的,他的父皇也理不清,理不清的皇帝最终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在儿子的手上。
可惜他的儿子们太不中用了,老大,性子耿直颟顸,没有那么多心眼,但是很孝顺,老二不错,只怪他太早把老二放在了太子的位置上,老四是个傻的,不亲父皇,反而亲的尽是一些外人,外人果然能有好心吗?七儿……七儿……
皇帝禁不住又将目光投向了案上的那盘毒香,到底是他错了吗?
“七儿,你将来想坐朕的位子么?”
“想!”
孩儿都说了想,身为父皇却顾全大局不肯如他的意,所以他便恼了父皇,一气之下干出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
并不是他偏袒六儿,顾家看重他,裴家看重他,连柔然公主也喜欢他,猃狁老王疼爱幼女,为了结这桩亲,甚至不惜举族归附燕国。
过些日子公主进京,趁他二人完婚,便将立储一事定下吧。
大臣们说得对,国无继储,社稷不安,自从废了太子,国中频频生乱,唯有朝堂安定下来,才有望早日平定天下。
南方局势不定,动身前往江南之时,裴景熙只带了茂竹在身边,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又派人将星竹他们安置在驿站,返程途中接回奴儿,再一路马不停蹄回到京城时,麒麟谷的战报已经发回了燕都。
回京当日,伏老得到消息便慌忙急火赶了来,说他那里已制出了令他双眼复明的灵药。
“要去这么远?不能在府中疗养?”
老人家郑重其事,“三郎,这一回你可要听我的,六儿在江底为你寻得灵宝,老夫千方百计才将其成功入药,此事不容有半点差池。”
“三郎,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就听伏老的。”裴氏夫妇也在旁点头。
听,当然听,天知道他有多想看见。
“父亲,母亲,那孩儿随伏老去些日子。”
孙氏含泪点头,“娘已叫人把东西给你收拾好了,待你归来,便能瞧见父亲母亲了。”
裴景熙想起仍羁在路途中的人,“母亲,待殿下回来,你替我告诉他一声。”
裴正寰抢下妻子的话,“放心吧,他回来后,我告诉他便是。”
“多谢父亲。”
“好了,快些去吧,医你的眼睛是大事。”
马车刚刚入府,又匆匆忙忙奔出,星竹将没来及搬下车去的物品重新理好,心里已委屈了一路,“公子跟茂竹哥一去好久,我跟玉竹,湘竹还以为,公子不要我们了。”
茂竹打趣他,“若是舍得不要你,早在路上就将你发卖了,公子还用得着专程去接你回来?”
星竹当然晓得公子是好心,但他一定会更加努力,早日变得像茂竹哥一样能干!
“若是这回真能医好公子的眼睛,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茂竹点头附和,“一定能,好不容易找回的灵宝,还有伏老亲自入药,要不了多久主子就能看见了。”他回头看向身旁的人,“主子,你是不是乏了?不如你先睡一会儿。”
裴景熙应声点头,他是真的乏了,从南到北一路上累得很,刚进家门未能歇息,又要立即赶路。
两个小奴见状,忙不再出声,上前给人扶好靠枕,叫他安心歇息。
裴景熙靠在晃荡的车厢内,尽管十分疲倦,却并无睡意,“茂竹,伏老说如此着急是为了什么?”
茂竹记得清楚,“伏老说,灵药是有时限的,一旦药性过了,效果就不好了,所以赶得急。”
裴景熙点头,他们要去的是燕都以西三百里开外的莲花山,老人家说那里有一眼灵泉,须用灵泉的水方能下药。
星竹出声安慰,“主子毋需思念,莲花山虽远,殿下一回京肯定立马来寻主子!”
面前人忽然将脸转向了他,“谁说我在思念他?”
星竹吓了一跳,“不……不是吗?”
“即便是,你也不许说出来。”
小奴瞄了茂竹一眼,见他抿嘴偷笑,一时更加摸不着头脑,只能讷讷点头,为什么总觉得主子出去一趟,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裴景熙不得不承认,小奴的话多少宽慰了他,那人回京以后,若然无事缠身,定会钱来寻他,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莲花山见面,只盼这一剂灵药真能赐他余生光明。
第138章 牺牲
裴府后园内,裴正寰望着哭哭啼啼的妻子,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夫人呐,事关社稷,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孙氏想起两个孩子,“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宫里……宫里又不是只有六儿一个适龄的皇子,非要六皇子娶那柔然公主吗?”
“什么六皇子,他现在是靖南王,成婚以后就是燕国太子,此事乃陛下钦定,谁敢说个不字?”
“可……三儿呢?”
裴正寰叹了又叹,“当初夫人百般阻挠,不就是怕有朝一日会是今天这种结果吗?”
“娶那柔然公主,六儿他能答应吗?”
“夫人呐,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这是邦国大事,已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是皇室子孙,这是他必须担负起来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