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隔着一层轻薄的帘幕正立在母亲的寝殿之中,这是不合规矩的事情,他压着心底的愠怒,也顾不上询问,为何姨丈刚刚还在含光殿,此际已到了锦绣宫。
他劈手挥开纱帘,先看到了一把剑,张开手里的剑,剑尖还在滴血。
之后看到了母妃,母妃倒在地上,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仿佛至死也不敢相信,会是眼前这人动手杀她。
“……姨丈?”
男人转过身,低声笑了一下,“三殿下,我正要去找你,怎么样?皇帝与靖南王都已经杀了吧?”
温厚可靠的长辈好似一下子变得判若两人,慕容誉想起方才在含光殿见到的人,一时惊慌失措,脚下连连退却,“你不是张开!”
男人提着沥血的长剑步步逼近,“殿下说对了,我的确不是张开,我的真名叫仆固仁荣,乃是猃狁王座下的武师,二十多年前我在与羌人作战中受了伤,之后便与部落失散了,是孟家的商队路过救下了我,还将我带回中原,自此我改名换姓蛰伏在孟家,彼时你的母亲和你的姨母都是先皇后跟前的侍女,家主爱重我,便将你姨母许配给了我。”
“你告诉我这些……”
“这个计划,原本是要利用六皇子来完成的,可惜先皇后死得早,六皇子又与孟家从不往来,还好你的母亲争气,并且还非常地有野心,又有你姨母这根线,我们可谓是一拍即合。这个计划,我与大王整整筹划了二十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府军中有一半已经换成了我们的人?”
慕容誉想到什么,立时如坠冰窟,“你想说什么?”
“现在大王的铁骑已经到达燕都,而府军正在互相残杀,你说,我柔然铁骑多久可以攻破城门杀进来?”
“不……不……你骗我,姨丈不会是奸细,不会杀我母亲,不会里通外敌……”
男人嘴角露出一个狞笑,“那你下去好好问问你的母亲吧!”
慕容誉看着眨眼之间就到了近前的人,他先是感到说不出话,后又觉得张不开口,既而连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他本能地想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母亲,却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与母亲是一模一样的死状。
“大人!”
张开扯下悬在手边的纱帘,擦掉剑上的污血,“何事?”
“大人,含光殿内陛下与靖南王都不见了!”
“你说什么?皇帝与靖南王没死!”
漆黑的甬道中,皇帝看看身前提灯引路的小奴,目光掠过压阵的黑衣卫士,又斜了一眼身后的儿子,“慕容胤,你给朕老实交代!你怎知朕的寝宫内有直通城外的密道?”
慕容胤顺嘴一说,“老祖宗告诉我的。”
皇帝扬手就要赏他巴掌,“你再胡扯一个!”
慕容胤撤开身子躲过老父的巴掌,“我说真的你又不信!”
曹芥低头在前,目不斜视,“陛下,王爷所说并非虚言,初入皇陵,主……王爷便有了中邪的症状,奴才念经烧香欲为王爷驱邪,可是俱不灵验,也许皇陵龙气正盛,先皇的确地下有灵。”
慕容胤惊讶地张了下眼,行啊,如此会说话,不愧是天子身旁第一人。
皇帝哼了一声,心里犯怵,什么龙气正盛,他可不想去跟父皇谈天。
李珲不知哪里疼,低低哀呼一声,曹芥连忙扶过去,“干爹……”
慕容胤瞧眼对他爱搭不理的小奴才,他还腰疼呢。
皇帝面色深沉,老祖宗有遗训,这密道除了皇帝一人之外,谁也不能知道,甚至若非必要之时,决计不可开启,如今……
慕容胤猜到父亲心中所想,他当然知道开启密道的后果,这条密道直通太/祖皇帝的地宫,是太/祖皇帝给后世子孙最后的庇护,一旦外人进入,不仅意味着皇宫的秘密就此宣之于众,老祖宗的陵寝也会受到惊扰,但眼下是真正已到了存亡之际,非常之时。
“父皇,你放心,老祖宗地宫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敞开了也招不来贼人。”
原本是句安慰的话,却听得皇帝登时火冒三丈,“好你个兔崽子!朕叫你去修皇陵,你连老祖宗的地宫也敢翻,看朕不打死你!”
“怎说翻脸就翻脸?谁翻了,我那是误闯的!”
曹芥跟干爹对视一眼,俱是苦笑,这种时候也就只有六殿下还有心情与陛下寻开心。
侍卫依命点亮四壁的灯台,火光照亮漆黑古旧的宫殿,慕容胤明白城中事态紧急,片刻也耽误不得,但此事没有皇帝首肯,恐怕无论如何也无法顺利进行。
皇帝也知晓孩儿有话要说,“说吧,你的退敌之策。”
“好,父皇既然问起,那儿臣就说了,城外的柔然军队主要是骑兵,骑兵在开阔之地或能来去如风,无往不胜,可一旦下得马来,战力必定大打折扣,儿臣要向父皇请两道诏令,第一,准儿臣将城中百姓集中到皇宫大内,若最终连宫闱也守不住,请父皇准百姓经由皇宫密道撤出皇城,第二,准儿臣召回残余的府军,若城门坚守无望,则放敌人进城。”
皇帝良久未做言语,“府军为反军渗透,今夜一场厮杀,几乎损失殆尽,金吾卫也遭人暗算,大批军士身中剧毒,已不能再战,放数万敌人进城,你有克敌之法?”
BaN慕容胤沉默片刻,忽然折下双膝,神情郑重跪在君父脚下,“儿臣当竭尽全力,卫护皇城,以待援军。”
城楼上死尸相枕,已经接二连三攀上瓮城的柔然武士,像被鲜血刺激的野兽,发出胜利的嚎叫,凶猛地扑向垂死挣扎的敌人。
顾渊双手提着沉重的佩剑,脸上血水汗水模糊双眼,面色僵冷,两眼无神,仿佛一个杀人的机器。
但这杀人的机器已没有多少威力,剑刃上深深浅浅的豁口被鲜血覆盖,麻木的手臂似乎只是凭借身体的记忆在重复训练时所学到的杀招。
慕容胤一脚将攀上女墙的柔然武士踹下城楼,回身险险避开劈到脸上的剑光,他气恼地冲上去按住浑身是血的人,“傻小子,见人就砍呐!”
顾渊涣散的视线缓缓在他脸上汇聚,半晌才后知后觉叫了声,“……主子。”
“快,带上你的人,跟我撤到内城去。”
顾渊登时就醒了,“那怎么行!我刚刚才接到的命令是死守城门!”
”刚刚才接到的命令?谁给你下的命令?”
顾渊回身一剑刺死身边的敌人,从怀中摸出一份带血的金帖,“……不是主子你么?”
慕容胤一把夺来,打眼一瞧,还真是他的命令,“怎么回事?谁盗老子印信!”
他一嗓子吼罢,忽在惨厉的厮杀声中,听见一声冷哼,“赠我的时候,说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一扭脸就不认账了。”
慕容胤应声问头,正看到早就已经离开燕都的人,在大花二花的卫护下一步一步登上瓮城。
慕容胤见得来人,脸色大变,“你怎还在燕都!”
裴景熙立在灿烂的朝霞中,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一眼他等了二十年。
慕容胤显然还未察觉来人有何异样,嘴上还责备他,“没走不说,你怎么还跑这儿来了,多危险你知道么?瓮城台阶这样高,爬高上低也没个人搀扶?”
跟着裴景熙一同前来的还有一支三百人左右的卫队,这支卫队不由分说立即加入守城的战斗,三百人衣着互不相同,也不像训练有素的军队,但个个身手了得。
慕容胤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他如今已是统兵的将领,大敌当前理应身先士卒,立刻加入战阵,与守城将士共同杀敌,但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在面前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你能……看见了。”
裴景熙点点头,鞋面上溅了血,衣裾上染着红,上前交给他一把杀人刀,“这些秽物脏了我这双眼,我心里格外得不高兴。”
慕容胤握紧手中沥血的刀,抬手抚过对方的眉骨,在那双与想象中一样美丽的眼睛里望见血海滔天,“看着,我杀。”
“好。”
慕容胤转身上前,扯过正与敌人纠缠的花蒺花藜两兄弟,“退后,保护好他。”
就在四门守将接到坚守命令的同时,京都所有差役吏员正在外城坊市中挨家挨户组织百姓撤入内城。
孟子青背着他的胡琴,预备跟往常一样去戏楼上工,谁想刚出门就瞧见市坊中涌入大批拖家带口的百姓。
他昨夜在街上瞧见那么多兵,心里就觉得不踏实,昨夜城里乱糟糟的,恐怕真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见邻居也站在门前张望,忍不住问道,“钱老板,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男人四十出头,长得白白胖胖,是坊中的肉铺老板,“嘿哟,你还不知道啊?北方蛮夷入关南下,已经打到城外了!”
孟子青看看被里正驱赶着往四面八方聚拢的人群,“那这是……”
“我告诉你,你可别瞎说,据说是外城可能守不住了,朝廷正在叫百姓往内城撤呢。”
孟子青吃了一惊,没想到形势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可想起朝廷在这个时候能先想着撤离百姓,足见爱民之心,又稍觉心安。
“钱老板,这蛮夷十分可怕吗?”
肉铺老板听了直摇手,“那是当然了,化外边民,茹毛饮血,进了城那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啊!”
“烧杀抢掠?连房子也烧吗?”
“那可不,杀光屋里的人,搜光屋里的财宝,一把火烧了房子扬长而去,边境百姓可都遭过这样的祸害。”
孟子青心里慌了,他从前住的那栋房子就在外城,房子里还放着他攒的银子,蛮夷若是进城,抢走他的银子,还要烧了他的房子,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房子他搬不走,总得把银子带走吧,那些可都是八年里王少爷一块一块赏他的银子,他说什么也舍不得。
肉铺老板见他听了这话突然急匆匆跑了出去,连忙大喊,“孟先生,你上哪儿去啊,万万不能到外城去呀!”
赵唐老远望见,气得直拍大腿,他这累得气喘吁吁,拼命把人往内城撵,这还有人专门往外跑呢!
裴景熙回到京中,第一时间携宰相令整饬禁军,接手宫中防卫,紧接着协同父亲,召集京中高门大族,征用各家兵丁侍卫,勉强凑齐了一支千人左右的队伍,临时协助守城,之后又以靖南王的名义下了两条死命令,命城门守将无论如何要坚守两个时辰,而这两个时辰中,京兆尹须动用一切力量,将外城的百姓迅速撤入内城。
慕容胤望着眼前封死的大门,“外城所有百姓,都撤进来了么?”
“都撤进来了。”
裴景熙见这人听罢,果然松了一口气,他当然得这么说了,否则依着这人的脾气,哪怕挨家挨户去找,也必须要让所有人安全撤离,殊不知,世上总是有些人生门不走,偏走死门。
有些吝惜钱财,拖拖拉拉。
有些忤逆朝廷,不听诏令。
有些兴许鬼迷心窍,自寻死路。
若是所有人都配合差役,令行禁止,两个时辰自然足够外城百姓全部撤走,但理想的情况与眼前的现实,往往有着无法预料的偏差。
“大王,燕军撤进内城了!”
“柔然的勇士们,一鼓作气攻入皇城!”
“攻入皇城!”
慕容胤知道敌人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紧接着还会有一场恶战,他交代大花二花保护身边人,回身正要往瓮城上爬,忽听一声弦响,眨眼当空一支利箭结结实实扎在脚下。
他仰头一望,立在女墙边的年轻人放下手里的长弓,一脸傲慢,“行了,这儿没你事儿了。”
“盘凤?”慕容胤先是吃了一惊,又叫自个儿手下当众闹得没脸,“嘿,你这野小子!”
裴景熙拉过他,“你也歇歇吧。”
慕容胤一脸迷茫指着上面那群小子,“他们怎么突然在这儿冒出来了?”
昨夜突生变故,措手不及,他愣是把自己从南方带回来的这支人马给忘了,等想起来的时候,想再去通知他们转移,已经来不及了,没想到他们已经悄无声息进了皇城,还早就做完了城上的布防工作,似乎正等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慕容胤不等面前人回答,回头不放心地嚷了一嗓子,“都给我当心着点儿!”
“知道了,老妈子一样!”
听得城上叫嚣,身后撤下来的伤兵顾不得伤处也忍不住发出一阵哄笑,慕容胤脸绿了,还能不能给老人家留点面子了?
空中火矢横飞,望之如天降流火,城上金汤如注,滴滴寝皮蚀骨,垒石滚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白日绵延到黑夜。
“看你还要往哪跑,坏东西。”
张开怎么也没想到,这本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他原以为慕容誉能杀死皇帝与靖南王,不想竟让他父子逃了,正当他带人在宫内搜捕皇帝之时,在宫中与禁军发生激战,出宫之际又遭遇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精锐之师,他的人损失惨重,好不容易率领余部冲出宫闱,竟被一群小崽子堵在长乐巷中。
小安子一脸惊奇,“元宝,你行啊,刚刚一口气说了十个字,连坏东西你都会说了!”
小崽子斜他一眼,又骄傲地把脸扭开了。
张开喘着粗气,眼中恨极,王上还在等他呼应,一举攻下燕都,这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有胆子来阻他。
“去,给我杀了他们。”
小安子见坏东西身旁的武士竟然第一个冲向惊蛰,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哎呀,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
果然,他话音未落,只见身旁日渐威武的少年不闪不避,一拳飞起,登时将扑上前来的武士狠狠砸飞了出去。
小安子跑上去摸摸他那双看起来跟常人一点异样也没有的拳头,“他们跟你拼力气,真没脑子。”
下一个出来的聪明了一点,照直朝那个年纪最小的冲了上去,谁知刚到近前,小鬼却一阵风一样不见了,眨眼间竟化成了一个身姿颀长的黑衣男人,男人倏然转过身来,竟露出一张五官模糊的鬼脸,那汉子稍一失神,眨眼已被人削断了喉咙。
坐在鬼面怀里的小鬼头举着手里染血的匕首,发出一阵欢快又诡异的笑声。
小安子听得背上汗毛倒竖,见小崽子朝他看过来,他连忙举起双手,“我发誓,我保证不告诉主子!”
不等他说完,凶悍的敌人眨眼已到了他的跟前,少年吓了一跳,口中哨声一响,密密麻麻的蛇虫立时从墙根处涌了上来,不多时就将来人咬得四处乱撞,惨呼连连。
鬼面在旁笑说,“罗姐的本事,你还没学足啊。”
小安子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皇宫大内,不敢养太毒的虫儿,闯了祸主子要打我屁股的。”
其他埋伏在垣墙上的少年见还没人招呼他们,不耐烦地从上方探出脑袋,“你们几个坟头头上跳舞,玩够了没有,够了换咱们玩玩,老子腿都蹲麻了!”
张开闻声朝上方望去,只见一支漆黑的箭头,一动不动正指着他。
“敌人来势汹汹,援军不知何时能到,是不是要继续收缩防线,将百姓迁入皇城?”眼见得入夜以后,伤员数量激增,慕容胤趁敌人攻势减弱的间隙,找到后方观战的人。
裴景熙果断摇头,“不可,内城是最后的底线。”
“不必有诸多顾虑,我之前已从父皇那里请到了旨意,皇帝允准的。”
裴景熙回头看他,“你这股傻劲儿,可真不像宫里长大的皇子。”
“我又怎么了?”
“君王是人间天子,那你知道天子何以成为天子?”
“……命好?”
裴公子给人气乐了,“罢了,你就这么傻着吧。”
“我说真的!”
裴景熙一脸认真地望着他,“我也是说真的。”
城楼下指挥战阵的猃狁王也并不轻松,在他的计划中,借由三皇子造乱,仆固仁荣与他里应外合,迅速拿下燕都,这是第一步,趁燕国军心民心大乱之际,北方盟军迅速南下,与他南北夹击消灭燕国北境的守军,这是第二步,而这两步能顺利衔接令整个计划取得成功的关键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
而现在,整整三日过去了,他们也只是夺取了燕都的外围部分,战士们死伤无数,却依然无法撼动燕都的核心,计划好的里应外合,仆固仁荣却忽然没了消息。
“传令下去,停止进攻,我军休整!”
一声悠长的号角传来,慕容胤在城上望着徐徐退去的敌军与柔然老王巍峨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忧色,他远道而来,不会轻易退去的。
夜色中,坊市中的熊熊火光染透了半边天,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与惊慌失措的妇孺被整齐地押到阵前时,看到这一幕,城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变了脸色,慕容胤下意识望向立在身旁的人,只见他的面容映在摇曳的光与影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你不是说,外城的百姓已经都撤进来了吗?”
裴景熙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人会怨他,甚至为此责怪他一生,他心里已有准备,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担负。
但是没有,身边人强行扭过他的身子,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我知道,你尽力了,有你在我身边,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你不怪我?”
“终我一生,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责怪你,我知道你永远是顾全大局的,有你替我顾着大局,我才敢放开胆量。”
裴景熙还感动了一下,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认命地扶着对方的后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吧,这次又想干什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打算——易守为攻。”
人这辈子,今天没过完,永远猜不到明天会怎样,孟子青在馆子里等着街上的老爷照顾他生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有个从天而降的少爷刚好掉在他床上,他跟着少爷来到燕都的时候,也没想过这快活日子能有多么长久,当他盼望着一年变成十年,十年变成一生的时候,少爷突然成了皇子,他冒犯了皇子只等着被杀头的时候,少爷却又大发慈悲留了他一命,他刚觉得自己活够了,一眨眼,死就离他这么近了。
“孩子!把孩子还给我!”
“你们这些禽兽!”
“那是我的救命钱,你们不能抢走啊!”
“爹!”
“我跟你们拼了!”
“畜生!你们这群畜生!”
“放开我的女儿!”
“爹,救救我!救救我!”
孟子青一路上望见焚烧的屋宇,遍地的死尸,水洼一般深深浅浅的血泊,望见敌人手中寒光凛凛的刀剑,望见暗巷里无辜少女合不上的眼睛,还有散落一地的主人没来及捡走的铜钱。
他不听邻里的阻挠,强行回去找到他的钱财,再想回去时,城门已经关了,他一路上躲躲藏藏,不敢在七旬老妪倒地哀哭时上前帮忙,不敢在垂髫少子高声呼救时挺身而出,他在凶神恶煞的敌人面前瑟瑟发抖,看见鲜血淋漓的尸体便心惊胆寒。
第144章 你赢了
几番死里逃生,他最终又回到了那座他住过八年的小院,他感到自己是这世上最可耻的人,哪怕不想活了,也不敢堂堂正正去死,他找到锄头,刨出埋在地里的酒,发疯一样淋上门窗,泼进床帏,浇上柴堆,这是他的房子,他有房契,有地契的,要烧也是他自己烧。
他打开钱箱,又像往常一样把箱子里的银票一张张数了一遍,好似少了几两钱,他想起来,用来买了胡琴。
“那边有火光。”
“走,过去看看。”
孟子青顶着浓烟,听到拴紧的院门发出一声巨响,他吓得猛打了个激灵。
须臾之间,外头已经呼啦啦涌入一队凶恶的敌人,为首的大个子一眼就看见他面前的箱子,眼中顿时迸出贪婪的目光。
他不假思索地合上盖子,一把将箱子藏到身后。
大个子望见他动作,不满地皱了一下眉,立刻有手下上前去抢,胆小如鼠的男人见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冲上前去一头撞开面前体格粗壮的蛮汉,扑上去抓住了挂在墙上的宝剑。
这剑还是很多年前王少爷给他拿来的,那时候他刚住进这院子,夜里老听见动静睡不好,下人说,兴许是小鬼作祟,王罙便扔了一把佩剑在此,此后院子里就再也没有东西扰他睡眠了。
他刷得拔出鞘中剑,被剑上的青光狠狠晃了一下眼,不想面前的柔然人看到他手里的剑,眼中更是冒出了红光。
颤抖的剑尖指着面前的敌人,他心中忽然一阵悲凉,不由自主收回手臂,将利器横在了自己的颈子上,在穷途末路之时失声痛哭。
就在他牙一咬,心一横,准备一了百了之际,忽然听见一声怒吼,“老东西,你敢!”
他吓得手一抖,剑锋在颈上剌了一道口子,张开眼,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的人浑身是血,劈倒拦路的敌人,眨眼就冲到了跟前。
手里的剑“铮”得一声掉在地上,面前人一脚把剑踢到了床底下,上前掰过他的脑袋,看见他下巴底下的小口子,本来就吓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吓人。
同来的侍卫在屋子里,院子里已跟敌人战成一团,孟子青怔怔望着眼前人,“你的伤……好利索了么?”
慕容琛一把将人拥进怀中,“你赢了。”
那个时候,孟子青并不知道那句“你赢了”是什么意思,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直到战事平定,直到那人推了陛下的封赏,交出手中的权力,做了京中最自在的闲散王侯,直到他鬓间生出白发,直到他一生未娶。
一场攻守之战,因为入侵者在城中对平民百姓泄愤一般的残害屠杀,演变为以城中市坊为主战场的街头巷战。
边境上同样一场酣战刚刚告一段落,封俊骋扛着大刀立在军前放声大笑,“裴世兄果然神机妙算,他怎么知道联军会在这个时候大举南下?幸好咱们早有准备。”
“更奇怪的是,他还叫咱们派人去游说突厥大王子,叫突厥大王子去打柔然王庭,没想到这个蠢货还真去啊。”封俊驰摸着下巴一脸思索。
老将军提着两颗狰狞的人头走上前来,抹了把面上的血水,抄起大掌朝两个孙子一人赏了一巴掌,“我看你们两个才是蠢货!”
“爷,干嘛又打我们?”
“这还不简单,阿毕失组建联军南下入关时,柔然自行其是,履不配合,他们早就怀恨在心,突厥老王刚死,突厥大王子心心念念要做联军首领,柔然却横插一脚,取而代之,他们之间早就水火不容。”
“爷爷,你都知道啊。”小孙子一脸崇拜。
老将军得意地哼了一声,“你爷爷什么不知道。”
大孙子心直口快,“爷,知道这计策你怎么不早点想?”
老将军一脚踹过去,“鳖犊子,滚蛋!”
元平二十一年九月,燕国皇帝慕容肇亲率大军回到燕都,将敌军数万残余围歼在都城,长达四十天的燕京之围终于解除。
柔然王带着一双儿女,在亲信的卫护下逃回漠北,立誓要向背信弃义的盟军复仇。
小公主望着掌心里的手链,忍不住哭了,不是因为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仇人了,而是那人送还她手链的那天晚上,一脸认真地对她说,“我已有心上人了。”
君王戎装未解,坐殿升堂。
“此次诸卿护国有功,朕自有封赏。”
“多谢陛下。”
“京兆府总领此事,户部拨发钱粮,尽快修缮房屋,补充医药,安置城中受难的百姓。”
“吾皇英明。”
“此番大燕迭生变乱,盖因储位空悬。”皇帝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慕容胤呢?”
顾斐想起他主子临走时嘱咐他的话,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陛下,王爷说临时有事,已离开燕都了。”
皇帝气得大骂,“可说去了何处,几时回来?”
顾斐擦了下额上的冷汗,照直说道,“只说到北方去了,短则三五月,长则三五年,也有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胡言乱语!去,立刻派人去追,兔崽子反了天了!”
“是。”
老丞相心里咯噔一声,回头一瞧,只有五儿在身边,“你大哥呢?”
裴景佑照实说,“大哥去接母亲了。”
“可见着你三哥了?”
“见着了啊。”
裴正寰压低嗓音,“人呢?”
裴景佑说话不懂得拐弯,“爹你明知顾问嘛,人没在这儿,肯定跟慕容胤一起私奔了。”
裴老爷叫口没遮拦的五小子气得想吐血,“你,一会儿下了朝,立刻带人去追!”
“哦。”
皇帝挥退群臣,拿起手边的书信,神情复杂,这是涂山氏大族长涂山伯玉写给六儿的私信,信上说悔不该未听他的忠告,错信了君王,一片赤诚直言相告,反引来君王猜忌,令涂山氏阖族罹难。
说来都是那颗木还丹,多年前蜀中变乱,涂山氏大族长涂山昊天又恰在此时因病过世,他的孙儿涂山伯玉,为了稳定军心,被迫乔装易容,继续以涂山昊天的身份统领族人,直到涂山氏及其所带领的蜀人达到燕国,总算渡过了一场亡族灭种的灾劫,那个孩子为表感激,便将族中至宝木还丹献给了他。
谯史死后,涂山氏一族回到蜀中,率领子弟平定蜀中叛乱,与蜀人共推新王。
涂山伯玉本以为事情尘埃落定,也不愿再以祖父的身份欺骗世人,便请奏蜀王,欲将族父的死讯公之于众。
不料蜀王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反而怀疑涂山昊天服食灵药,返老还童,才想出这般借口混淆视听。
为了求得灵药,蜀王不单囚禁了族长,还对涂山氏一族大加迫害。
皇帝长叹一声,那颗木还丹令他受益匪浅,没想到会给蜀人带来这般劫难,世上哪有说不清楚的事情,只怕是蜀王坐稳了王位,所以要翦除功臣了,灵药只是个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