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慕容胤当然不能说不走,况且留下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依言起身,与人并肩走出大堂,“欧阳公子何往?”
欧阳铎问他,“你呢?”
“时辰还早,大抵再逛一逛。”
欧阳铎刚想说,他知道一个地方不错,忽有暗卫附耳来报,“爷,郑万祥已料理了。”他皱皱眉头,沉吟一瞬,“转过这条街,有家听风楼鼓乐歌舞,酒菜装潢都不错,你可去那里坐坐。”
“知道了,多谢欧阳公子。”
慕容胤从容拜别,欧阳铎望着对方的背影,吩咐身旁暗卫,“多找几个人跟着他,提防司徒定海手下的人。”
“是,爷。”暗卫想了想,说出自己的担心,“此人的身份尚未查明,不可不防,爷难道忘了前些日子那裴家兄弟?”
欧阳铎笑说,“所以我让你们跟着他。”
“若他有不轨之行?”
欧阳铎斜了他一眼,“有事速来报我,不可轻举妄动。”
“是!”
灯火通明的厅堂中,欧阳羡沉默地立在原地,望着他儿时最好的朋友头也不回地跟着男人步上画楼,他仍然还记得楚夫人过世前是如何拉着他的手,殷切嘱咐要他好好照顾幺儿,可过去的这么多年,却都是好友在安慰他,风雅之人到这风雅之地,不外吟诗赏月,没什么打紧,也说不上难捱。
那人这样说,他便这样信,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便能心安理得不闻不问,而这一次他明明知道去的不是什么风雅之人,楼上也绝非吟诗赏月那么简单,可他却像个废物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不等龟奴来请,堂客已知趣起身鱼贯而出,贺岚也被兄长黑着脸拖出门去,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分明看见欧阳羡想触碰她,可指尖爬上衣角,转脸却又放开了。
当然要放开,必须要放开,不能不放开,太平之日他是卑微庶子,岂敢痴心妄想,时移世乱,无处存身,又拿什么许诺她共度余生。
他长叹一声,终于转身步出重门,走进外间灯火明月。
“大花,你脸怎么样了?”
花蒺捂住脸上微不足道的小口子,望望主子铁青的脸色,面上又羞又窘,“没……没有事。”
慕容胤伸手摸了一把二花蓬乱的脑袋,“你呢?”
花藜憨憨一笑,瞪圆了一双绿眼睛,“当然没事!”
慕容胤一脸无奈,以他二人的身手,这点意外岂能躲不过,可两人愣是老老实实动也没动一下,只为了不给主子惹麻烦。
三人离开留景轩,却也并没走远,房檐上的月亮白灿灿一片明,主仆一同蹲在临街一处背人的墙根下,刘镇一去多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主子,要去听风楼吗?”
慕容胤知道身后有人跟着他,听那位欧阳大人的意思,稍后忙完说不准还要去听风楼找他,但他现在实在无心喝酒。
花藜瞧他主子又开始扭,体贴地伸手在他背上挠了挠,“主子你又痒了么?”
痒倒不至于,心急倒是真的,裴景熙叫刘镇带他来找楚易之,却又没交代找他之后又该怎么办,楚易之是戴罪之身,又困在这烟花之地,除却消息灵通,旁的也是自身难保。
他思来想去,脑中没有主意,干脆一猛子站了起来,楚易之脸色白中带青,必是身上有病,步履蹒跚,想是带伤,领口淤青若隐若现,唇色殷红绝非染朱,再想想他方才瞧见恩客进门时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继续这么耗下去,不是他三哥叫人填在丹炉里炼成药灰,就是留景轩里那人给禽兽祸害了性命。
两鬼奴见主子起身,也忙跟着站起来,“主子?”
慕容胤朝两人勾勾手,“你们听我的,一会儿就这样。”
藏在暗处的卫士见三人折返,心中奇怪,“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不知。”
“这主仆三人方才说了什么,可听清了?”
“离得太远,没听清。”
“罢了,跟上去看看。”
主仆三人兴冲冲潜回留景轩,身旁没有出主意的人,慕容胤难得动回脑筋,并且自觉这次想到的办法妥帖周全,十分可行。
第132章 只等主子敲瓦
花蒺花藜将主子交代的事情记得一字不差,主子自己先摸上去看看情况,剩下他二人一个守在东厢,一个候在西厢,若主子连敲三声瓦,东面的花蒺就在柴房放一把火,若是连敲四声,西面的花藜就隔窗放一支冷箭,只要叫房里的男人无暇乱来,老实滚蛋,这样主子就好进去问话了。
二人各自找到指定位置,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只等主子敲瓦。
却谁知,左等不敲,右等不敲,他二人实在等得心急,不放心摸上去查看时才发现,他主子已经把人给砍了,一刀两断,下手又狠又利索,压根没过脑子,尸首上半身僵在门前,下半身挂在床上,肝肠淌了一地,显是临死前还枉做挣扎,拖着半截身子爬了一阵,而楼下那些卫兵愣是连个响动也没听见。
人头在主子脚底下,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绊回左脚,若不是主子脸上那说高兴不高兴,说发愁不发愁的古怪神情,花蒺花藜险些以为自家主子玩一颗死人头玩得不亦乐乎。
跟着两个鬼奴一同上去的暗卫,也尽皆吓得魂飞魄散,这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怎么办?”暗卫问同伴。
“你们两个快去报告主子,你们两个去楼下守着,万不可惊动守军,你我在此处看着此人,等主子的命令。”
众人得令,不假思索应命而去。
慕容胤没想太多,他当然高兴,二十年的旧恨一刀了结,此人劫他多少商船,屠他多少渔村,杀他多少将士,害他多少吏民,一刀砍下去的时候,他才算真正没白活这第二遭,只不过一时冲动砍了,砍完了接下来怎办?
楚易之披头散发瘫在床边,唇口惊张,浑身颤抖,瞪着一双惊怖的大眼,慕容胤叫了他几声也没把魂叫回来,不管怎样,他觉得这人至少也要负一半责任,如果不是看到他流泪挣扎,不是望见他身上累累伤痕,不是听见他失声惨叫,这一刀兴许便不会落下去。
长夜过半,街市渐渐冷清,贺岚挣开兄长,强行从回府的马车上跳下来。
贺琮追下车,气急败坏地赶上去拦住任性的妹妹,“听话跟我回家,莫再任性妄为了!”
“大哥,我恨不为男儿身,一不能持笏上堂辅佐君王,二不能冲锋陷阵保卫国家,三不能抛头露面光耀门楣,可今日我若跟你回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回去又能怎样,今晚闯的祸还不够多么!”
兄妹二人争执不下之际,忽闻一声疾呼,“岚小姐!”
二人循声望去,眨眼留景轩里的小丫鬟已匆匆奔到近前,气喘吁吁地说,“岚小姐,我家公子叫小姐回去一趟,有要紧的事!”
贺岚一把拉住她,“那畜生走了吗?你家公子怎样了!”
丫鬟支支吾吾,“奴……奴婢不知,公子只说请小姐过去。”
君王寝殿中的灯火不似往日那样明,两位老友许久没有像这样促膝谈心,物换星移,时过境迁,老太医年事已高,早折了心气,已安于晚年的淡泊祥和,皇帝在一条自己也说不清对错的路上越走越远,二人唯一能聊得来的便只有那群不肖子孙。
老太医斥完儿子,斥孙子,全家上下没一个叫他舒心。
皇帝骂完二儿,骂四儿,骂完四儿又想七儿,骂舒坦了又羡慕老人家,子孙虽然不孝,好赖常在膝前,杏林之家没甚可争可夺的家产,偶有争持也无伤大雅,不像慕容氏这一摊子,叫他闭眼都不消停。
老太医耻笑他,“合着你怪谁?儿子是你要生的,又是自己养的,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闹得四面楚歌。”
皇帝从榻上坐起来,“你说,这慕容氏的江山是不是真要完了?真要在朕的手里完了?”
老人家收住幸灾乐祸的神情,一面慨叹,一面宽慰君王,“你也莫太心焦,心焦也是无用,况且还远没到那一步去呢。”
“怎么没到?大儿这个没出息的,碰死在宗庙里,二儿领着爪牙嚷嚷什么清君侧,三儿……三儿还好,四儿鬼迷心窍造他老子的反,七儿更好了,要他老子的命!”
老人家给君王添了半杯茶,“你慌甚么,不是还有五儿,六儿。”
“五儿……唉,五儿伤情反反复复,此番真是遭了大罪,六儿更莫提他,使坏添堵他有一套,朕能指望他干什么?”
老太医瞥眼皇帝手边的玉玺,“传国玉玺都给你送回来了,你还要他怎样?”
皇帝不以为然“嘁”了一声,“又不是将陈国拿下了,一块破石头管什么用。”
老人家知道皇帝这又是口是心非了,他晚间才听曹芥那小子说,总算又见陛下展眉,这两日更睡觉都得放在枕头边儿上,“若是好打,慕容氏这么些老祖宗不早打下来了,还轮得到你们父子?”
“不是我心急,南征一事牵连甚广,耗费巨大,蛮夷见我国中生乱,能不趁火打劫?老二、老七说反就反了,若不是早有预谋,能这么快就成了气候?你呀,也不必安慰我,若是都城不保,你就赶紧收拾东西,领着家小南下投奔六儿去,大燕国祚要是保不住,届时蛮夷入关,中原必成四战之地,南方有山水阻隔,或能偷安。”
老人家便听不得此话,“皇帝都嚷嚷着亡国,你叫百姓怎么过?”
皇帝伸手拿过压在床头的奏章,一份写着突厥再度大规模集兵,北方边境告急,一份写着乱兵突入武功山,化州告急,一份写着七皇子大义灭亲,百姓箪食壶浆迎义军入城,好啊,民心所向,都成义军了。
曹芥轻手轻脚将殿中的灯烛拨亮了些,老太医说山雨欲来,他却感到山雨已来,连宫中的气氛都一日比一日紧张。
七皇子檄文一出,天下响应,渤海王也率领数万兵马直指京都,州府御敌已是捉襟见肘,国中能调配的守军实在不多,陛下采纳五殿下的建议派出策士分化瓦解北方的部落联盟,此举才刚见成效,而今蛮夷闻燕国又起乱事,都惦记着趁火打劫,联盟反而又壮大起来。算算时日圣旨也该到了,主子那里也不知怎么样了,此刻领兵回援只怕遗患更多,若南陈伺机反扑,当真与蛮夷两面夹击,后果难以想象。
碛上一轮圆月,落下万顷白如雪的清光,美酒淋过武士手中的钢刀,钢刀呼啸着挑起月下连绵的篝火。
“爹,你不都答应我不打燕国么?怎么旁人给你灌几句迷魂汤,你就又昏了头了!”小公主气急败坏掀开帘帐,奔向酒酣耳热,糊里糊涂的老爹。
斛律王拉过自己的掌上明珠,“女儿啊,你是不知道,燕国老王不得人心,连亲儿子都来反他,国中现下出了内乱,此时正是入关的大好时机。”
“……可是!”
“爹知道,你不就看上那个……那个什么六皇子了么,等咱们杀入王都,爹保证给你将他擒来,让他做你的奴隶。”
小公主依旧气冲冲,“你才刚刚派了使者从人家那里捞了许多好处,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
“哎……此一时,彼一时啊。”老王挽着女儿的手臂,“父王答应他退兵,又不是没退?而且这次所有部落都入了联盟,唯独咱们置身事外,以后咱们还怎么在大漠上立足?况且你听听,外头那些小子们,个个都等不及要去关内抢他们那些金银和美女,你父王能拦得住么?”
小公主甩开老父,气得跳脚,“爹!”
老王见姑娘不依不饶,也沉下脸唬了她一句,“好了,不许跟父王闹了。”
“父王已经不疼我了!”
登高远望,月下千帐灯火,百里连营,老将军撂下手中的百炼钢刀,撩起颌下苍髯,就着漫卷的风沙酣饮半坛烈酒,大呼痛快。
“爷,风好大。”封俊骋接住爷爷扔给他的酒坛,不想张嘴吃沙子。
老将军眼一斜,兔崽子忙憋着气抱着坛子咕嘟嘟灌了一嗓子。
封俊驰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战事险恶他早就习惯了,但他这回终于发现,人事竟也如此险恶,在他揣着一片良苦用心,给手下校尉介绍了一十八个好男儿后,那个臭小子却跟郡守家的小姐睡到了一张床上,并且过不几个月就要当爹了。
封俊骋打了个酒嗝,吐了半天沙子,回头望望兄长,“爷是有什么高兴的么?”
封俊驰拿过他手里的酒坛,晃了晃落满风沙的浑酒,“我记得小时候,爷也是带爹来这里喝酒,爷俩喝了整整一夜。”
“喝完呢?”
“喝完第二天,爹战死了。”
封俊骋听着大哥的冷笑话,咧嘴傻笑了一阵,笑完眼里又“啪嗒”掉出泪来,他抢过兄长手里的酒坛子,仰头一口气全喝干了。
兄弟俩望着月亮底下打醉拳的老头子,那片黄沙下面埋着封家祖祖辈辈的英灵,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阿弟,你怕么?”
“不怕,爹都不怕我怕什么。”
封骏驰指指老人家,“爷肯定怕,哭得比杀猪还难听。”
封俊骋挠挠头,“兴许爷是想爹了。”说完兄弟俩也抱头痛哭起来。
马车行到郊外,欧阳铎从车上下来,看着一片狼籍的战场,听得手下回报,“公子,郑统领追踪细作,遭遇伏击,已殉职了。”
欧阳铎盯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满意点头,“处理得很好,郑亳呢?”
“按主子的吩咐,留他一命,已关押在钧台狱中。”
欧阳铎不再多说,一个老儿留他一命就留他一命,反正陈王惯爱大赦天下,先关他一阵,寻个大赦的时机再将他放了便是。
他检查了郑万祥的尸身,刚要回转,又见暗卫飞马而来。
惊蛰藏在灌木丛中,见不远处的人神色仓皇,匆匆离去,小安子好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惊蛰摇头,他们原本是按照裴公子的吩咐盯着郑万祥,裴公子已言明要放弃策反郑万祥这条路,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欧阳家竟下狠手将他杀了。
小安子拍拍少年的后背,“我们也快回去把这事告诉茂竹哥,再叫顾元宝去问问裴公子,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嘭”、“嘭”两声钝响,贺琮张眼一瞧,院前的守卫已给绿眼怪碗大的拳头砸出了脑浆,他眉头一拧急忙撤开了视线,虽是他命令下手的不假,可这俩人还真跟他们那位没谱儿的主子一个德行。
他眼望着二人潜入院中,可怜他自小熟读圣贤书,一腔热忱忠君爱国,万万没想到叫亲妹子坑上了贼船。
那个小子分明是就敌国派来的细作,特意赶在战前跑来刺杀陈国将领,好乱他军心。可她妹子倒好,一个女子见了那般惨状,反而抚掌称快,将别有用心硬说成英雄气概。
他原本无论如何也不该淌这趟浑水,可有一句话岚儿没说错,明日一早消息传扬出去,贺家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谁说不是呢,晚间那么多人瞧见他跟威远侯言语冲撞,甚至还惹得对方动了杀机,司徒定海在留景轩出事,旁人第一个怀疑的恐怕就是贺家。
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就是那可恨的细作要达到的目的,故意设下一石二鸟之计,一面除掉敌手,一面鼓动陛下杀戮忠臣,燕人卑鄙,自来善用此计,偏妹妹不肯信哥哥,反倒去信几个外人。
他藏在巷外的阴影中,久不见二人出来,正忐忑心焦之际,院门忽然打开了一扇,瞧见二人果然绑出一个人来,他这才忍不住长舒一口大气。
二鬼刚到近前,他却闻到一股冲天的臭气,“怎么去了这么久?”
花蒺花藜面面相觑,花蒺瞥眼被他打晕的人,“这人关在地牢里,我们找了许久。”
“地牢?”他瞥眼男人身上脏污破败的衣裳,还有锁得结结实实的手铐脚镣,“先回去再说。”
贺小姐女中豪杰,大祸临头照样睡得香甜,欧阳羡守着她,那些习惯压在心底的情意,总在不经意间流出眼底。
刘镇带回来的消息让慕容胤陷入到更深的忧虑之中,当初他一时犹豫未将京郊那帮匪徒的事情通报朝廷,想不到严氏果有反心,好在老七那里虽然声势浩大,充其量不过又是一群王胡子。慕容詹这次显然是孤注一掷,但他经营胶东时间有限,父皇不是傻子,打着勤王的名义想入京作乱,也绝非十拿九稳的买卖。最让他担心的是北边,眼前大好机会,强敌岂肯错失,一旦边境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楚易之躺了大半夜才稍稍缓过神来,房里的尸体已被搬挪出去,血迹也清理过,穿堂风将屋子里的血腥气淘换干净,若不仔细分辨,他几乎要以为只是自己做了一场梦,什么也没发生。
他看向灯前独坐的人,裴公子与他结交虽另有所图,但其人开心见诚,推心置腹,是不可多得的君子,他顾念这份情谊,对方的人,他理当竭力照拂,可兄长这样稳重,弟弟却没有一个叫人省心,先是那位五公子一意孤行硬闯积云山,再是这位六公子将一国王侯说砍就砍了。
贺大人带着那两个鬼奴已去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他掀开身上的棉被,想要起身,却被先一步走到跟前的人按了回去。
“你伤得不轻,别再乱动了。”
他望着对方紧拧的眉头,“若此事不能善了,便是我错手将他杀了。”
慕容胤笑了,这个角度看过去,男人更美了,不单美,而且跟他从前喜欢的那个人十分相像,最是六神无主时强作镇定,自顾不暇又偏爱逞强,他们都是被命运困在囚笼里的人,当着外人的面妥协认命,一平如水,背地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挣扎反抗。他知道这样的人一旦挣脱束缚,便似凤凰涅槃,定能脱胎换骨。
楚易之本是为了安慰他,这小子却反而瞧着他笑,一双眼映着房中跃动的烛火,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飘着两盏浮灯,眼中尽管没有半分狎戏之意,却还是瞧得他老大不好意思,“看着我做什么?”
“你若能错手将他杀了,也不会给人欺负成这个样子。”
“合着我该谢你替我出头?”
“我不曾替你出头。”慕容胤实话实讲。
“那为何动手杀人?”
“他该杀。”
“天下该杀之人莫非都能杀尽?”
“当然杀不尽。”
“裴公子难道没教过你小不忍则乱大谋?”
“教了,但忍不了。”
楚易之叹息着将人引到床前坐下,“若你不曾冲动而为,七日后封侯大典,原本是一个进宫救人的机会,那天黄道吉日,正是张道人开炉炼药之期。”
“救他出来,我总能想到别的办法,但忍不了就是忍不了。”
“那你倒是说个别的办法来听听?”
“我……”
他见对方吃瘪,也不再言语戏弄,“无论如何,我当谢你。”
“我不用你谢。”
楚易之笑他少年心性,就说他一句还生气了。
慕容胤并没生他的气,他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到现在还没想出办法来。要是鬼面在就好了,若有他在,事情定然迎刃而解,有那般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桃代李僵,不单今夜之事神不知鬼不觉,进宫救人想来也易如反掌。
“公子,大人他们回来了!”小丫头在廊上低声通禀。
楚易之精神一震,“快去看看!”
贺琮卷入此事,已是骑虎难下,他骑虎难下不要紧,只怕连累贺家招来灭门之祸,所以万般无奈才同意妹妹出此下策。可当众人瞧见他带回来的人时,才知这不单是个下策,当真是个下策中的下下策。
“嘿嘿嘿……姐姐……”
贺岚瞪着一边流口水,一边冲她傻笑,明显神志不清的男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他怎么成这样了?”
贺琮脸色也十分难看,“司徒定海将他关在地牢里,还拿镣铐锁着,跟喂狗没两样,自然好人也要疯掉。”
欧阳羡眼中也露出忧色,若不是贺岚说起,他早忘了司徒定海竟还有这样一个同胞兄弟。
“也就是说,他从前不疯,那又为何囚禁他?”
贺琮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自保,为了不连累贺家,但不代表他就对那个外人有了什么好感。
贺岚见兄长冷哼一声反而将脸别开了,实在有欠风度,她望向一旁开口询问的人,“公子勿怪,当年司徒夫人坏了一对双生子,生头胎时难产,险些将第二个孩子闷死在腹中,司徒夫人便认为长子不祥,后来果真有一个道人上门卜了一卦,说他家这一代命里只有一子,却意外得了两个,长子命硬,终有一天要克死兄弟。司徒家为了保全两个儿子,就藏起了一个,既没取名,也未赐字,并且对外宣称只有一子,想来是双亲过世后,司徒定海薄待这个兄长,将他害成这样。”
贺岚沉思片刻,“这样,你们先出去,让我单独跟他聊聊,看能否唤回他的神志。”
“这怎么可以?你怎知他……”
不等男人反驳的话说完,贺岚已别有深意地打断了他,“你不放心可以留下一起,别忘了,我少时翻墙进去跟他玩,踩的还是你的背。”
贺琮一听,登时变了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
她将一脸疑惑愤懑的兄长推出门去,“你不知的事情还多着呢,眼下正事要紧,你莫添乱了。”
慕容胤无暇考虑此事究竟能不能成,稍后差池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欧阳铎那里只怕已经得到消息,对他来说,还有极为重要的一关要过。
欧阳铎急匆匆奔上听风楼,雅间乐姬不慌不忙正在弹一首《高山流水》,独自坐在桌筵旁的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两只手上零星的血迹尚未洗濯干净。
他挥退房中的乐姬,“他真死了?”
慕容胤老实点头,“死了。”
欧阳铎倒抽一口冷气,“你……你……你……”
坐在桌前的人缓缓抬起头来,“你可要抓我下狱?”
欧阳铎气得脸色铁青,说得容易,在留景轩人人都看见他们两兄弟与这人同席而坐,欧阳羡又不知死活与威远侯争锋,此事一出欧阳家也脱不了干系。
慕容胤望着厅中走来走去的人,“贺小姐想了个法子,欧阳公子可否帮忙参详参详是否可行。”
欧阳铎顿住脚步,神情古怪地瞪着他,“你杀我南国重臣,还要我帮你参详如何瞒天过海?”
“看来你都知道了。”
欧阳铎紧紧盯着面前人,冷声说道,“你杀司徒定海,果真是因为一时意气?”
席上的人想了想,“从他出现,到我杀他,若说意气,不只一时,很多时了。”
欧阳铎冷着脸唤出暗卫,“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牙床渗出的鲜血已染透衔在口中的锁链,慕容臻早记不清门外换过几班岗,只知道黑夜再度将眼前的一切包裹缠绕。
“主子,主子,主子你在里面么?是奴才,赵全!”
他听见窗格被人从外拉开,听见有人在窗前低声唤他,可主子是谁?赵全又是谁?
“嘭”得一声,门锁被人砸开,星光落在他跟前的地面上,他缓缓伸出拖着镣铐的手,却什么也没能摸到。
赵全推开门冲进去,瞧见房里的人,不觉掩面大哭,“主子!是奴才,奴才救驾来迟!咱们走,咱们这就出去!”
慕容臻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夜色里看见狗奴才的脸,“你怎么来了。”
赵全抹把脸,“那天在路上,魏总管说有刺客,安全起见叫主子与娘娘走了另一条道,奴才不放心就离开队伍来寻主子,想不到,想不到……”
“你走吧,我已无路可走。”
赵全手忙脚乱摸出他千辛万苦偷来的钥匙,将他手铐脚镣打开,“莫说傻话,快跟奴才走!咱们快走!只要逃出去就好了,逃出去就没事了!”
慕容臻不为所动,他清楚这狗奴才虽然忠心,却不聪明,能潜进来已是不易,带他离开那是痴心妄想,但穷途末路之际,还有个忠心的人不离不弃,多少也添得几分安慰,他推了对方一把,“你走吧,我走不掉的。”
面前人信誓旦旦,“我进来的时候没人发现,咱们悄悄地走,主子,咱们悄悄地走!”他说着,连拖带拽强行将瘫在地上的人架出门。
守卫尸体横在门前,月亮又出来了,恶作剧一般在二人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四周已不像他方才潜入时那样安静,慕容臻甚至还隐约听见了阴影中传出的脚步声,不单有脚步声,还听见弓弦拉满,听见风声贯耳,听见利箭扎穿皮肉,听见嘶嚎卡在自己喉中,最终变成哽咽。
“主子……”
狗奴才仆在地上,慕容臻伸手想拽他起来,但怎么也拽不动。
“我儿,你要离开母亲上哪儿去。”
他丢下身上扎满利箭,已经死透的奴才,缓缓抬头望向人前的母亲,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原以为将他关在此地,让他像个犯人一样不见天日,锁镣加身,都是严沣那厮的主意,母亲并不知晓。母子纵有再多龃龉,但她绝不会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他错了,母亲不单知道,看样子甚至是她纵容抑或经她授意。
“你真的把我当成过儿子么?”
女人拧紧秀丽的双眉,竭力使自己显出一个母亲应有的慈爱,“你非要跟为娘做对不可吗?”
却在此时,忽听远处有士兵高喊了一声,“不好了,营内起火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密营一角火光冲天,紧接着厮杀声起,大批黑衣武士突入营中。
天色微明,忽高忽低的风浪中,一艘两层高的大船行驶在金光迸射的汪洋大海上。
就在距大船不远的海面上,身形魁梧,须发皆张的海盗放下手中的千里镜,“你确定就是这帮人杀死了二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