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老父想不明白,连贺琮自己也想不明白,分明一母同胞,他这个妹妹跟他无论从品性还是意趣,无不天差地别,且越大越不听管教,还屡出惊人之语,“总之,再让我看见你来这种地方,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哥,你都凶过父亲了。”
他伸手截下妹妹手里的酒杯,“这个样子,谁敢娶你。”
“没人娶我,大哥也会照顾我一辈子。”
贺琮发现他治不了这丫头,最大的原因就是受不住妹妹撒娇卖乖使小性儿,“你也就吃定了你大哥。”
贺岚见哥哥怒容已去,这才探身凑近了些,将话转入正题,“哥,你带钱没?”
贺琮愣了愣,瞧这丫头满脸殷切,两眼也冒出精光,显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他顿时生出警惕,“你想做什么?”
“你就说你带钱没?”
“若要碎银,自然是有,百八十两当须回府去拿,再多只能到钱庄去取了。”
“能取多少?”
贺琮一听,晓得妹子要的不是小数目,“你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贺岚眼中冒出光火,“跟新侯爷抢人。”
贺琮越发不明白,“这话是怎么说?”
她望向楼下豪客满堂,“坊间都传司徒定海对楚二哥一往情深。”
贺琮听闻,神情越发惊疑古怪,“你莫不是……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
“莫不是看上了楚易之!”
贺岚望着兄长,花容月貌怒中含悲,“哥哥多虑了,幼时伯父尚在,我,楚二哥,欧阳羡常在巷陌聚闹玩耍,彼时天真颟顸,无忧无虑,后来楚家遭难,楚二哥成了官奴,欧阳羡不务正业,哥哥也不再叫我跟他来往,再后来我与欧阳铎定亲,自此快活光景一去不返,我一介女流,见识短浅,原以为我南朝士子懂得礼义廉耻,与蛮夷决然不同,纵似这般风月之地,也不过诗词歌赋,谈杯论友,可昨日我往医馆拿药,正遇见董老从留景轩回来,我见前辈神色不对,一再询问才知那位新侯爷嘴上一往情深,关起门来却下流无耻,强取豪夺,简直要取他性命。”
“荒唐!亏他也是杏林前辈,怎能对你一个女子说这些腌臜龌龊之事!”
贺岚拿过面前的酒壶,给恼羞成怒的兄长斟了半杯酒,“原来大哥早就知道,却屡屡骗我这留景轩与别处不同,陈国的男子与别国不同,你莫怪老人家,你也晓得你妹妹,我想问的事情没有问不出来的。”
贺琮不好发作,妹妹在跟前,他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引人注意,“就算你知道了又怎样,你以为你能帮得了他?”
“帮不了一世,起码帮得一时,所以大哥你若有钱,便借给我,我总会还你。”
男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岚儿,一夜千金不是小数。”
贺岚懂得大哥的意思,也觉察出兄长的窘迫,“是了,贺家今非昔比,连一千金的家底也拿不出了。”
贺琮以为妹妹是在抱怨哥哥不肯相帮,脸色不觉变得更加难看,“你可知晓一千金够寻常人家多少家用?”
“我当然知晓,所以国中那么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国君却将庶民的膏血赏给这些下流龌龊之徒,叫他们拿来这种地方逍遥快活!”
“够了!”男人厉喝一声打断妹妹的话,他捞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兄妹二人的争吵已引来邻座围观,贺琮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情绪,“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贺岚当然不再说了,因为这种话对哥哥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只会给他增添烦恼,这就是陈国最大的症结,人人知道病症何在,却人人讳疾忌医。
两兄妹各怀心思,再不言语,堂中管弦丝竹此起彼伏,钟鼓编磬贯通闾里,莺声燕语,歌舞喧哗。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堂客论起楚易之的美貌,筵席中满头华发的老儿神情陶醉地引了一句《洛神赋》。
座中风流才士喝了一声好,知晓这位翰林是美人常客,纷纷歆羡不已,眉飞色舞话里含话,“邱老,远而望之,我等可解,这迫而察之,倒是不易,敢问邱老是如何迫之,又如何察也?”
那人话毕,堂中顿时响起一阵哄笑,贺琮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想起自己还曾当着妹子的面吹捧过那位老翰林的文章,越发羞愧难当。
贺岚瞧兄长臊得满脸通红,更连正面看她一眼也不敢,知晓大哥廉耻还在,与底下那帮人并不相同,她心中稍觉安慰,只恨那老不羞不以为耻,三杯酒下肚竟还伙同纨绔少年作起淫诗来。
她忍无可忍正要起身,忽见大门处踉踉跄跄撞进一个人来。
身旁兄长望见那醉鬼狠皱了一下眉,她却不知为何忽然松了一口气,扶着椅子重新坐稳了,这个时候出现,她倒要看看这人究竟干什么来。
“恩师!恩师!”醉鬼一手提壶,一手抱书,跌跌撞撞一头扑在老翰林那桌上,惊得座客东倒西歪,嚷成一片。
不远处欧阳铎低声说了句“晦气”,显是也觉这位庶兄丢人现眼,说罢忍不住又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人,他虽觉男子不该与美色有什么关联,但自从见了此人,方才知晓男子的容色竟也能这般正气凛然,赏心悦目。
醉鬼一把揪住老翰林的衣襟,“恩师授业何以藏私!”
老人推攘不开,十分恼怒,“伯鸿,你醉了!”
“没醉,没醉,学生没醉,是老师藏私,实属不该。”
醉鬼年轻力壮,老翰林扛他不过,已给壶中漏出的酒洒了一裆,激得他两股战战,“胡言乱语,老夫何曾藏私,你快些撒开!”
那人满身酒气,两颊已醉得酡红,双眼迷蒙不清,一面摇头一面叙说,“恩师旬日教我,万恶淫为首,一损天伦,二害名声,三误性命,乃众恶之门,百病之根。方才又唱什么魂乱骨融,牙床战戈,分明深谙此道,如何竟不教我!”
众人想起老翰林方才口若悬河,淫词艳曲如数家珍,再听学生当面撕了老师的遮羞布,尽皆拍案大笑。
邱道林又羞又恼,欧阳羡口称恩师,不过是二人同在翰林,自己又长他一些岁数,叫这醉鬼一通胡言乱语,他这老脸是真挂不住了,“欧阳大人,你喝多了。”
男人丢开手里的酒壶,总算大发慈悲将老儿松开,他摇摇晃晃在客座间穿行,一时招摇大笑,一时抢地哭天,“老师谙于此道,竟不教我,令我修身养性,抱守阳元,至今仍是童子身,旁人风翻翠浪,雨冒芳心,独我欧阳羡大好青春掌中蹉跎,悲哉,悲矣!”
堂中哄笑不绝,老翰林脸上无光,闹得十分狼狈,不等酒劲过去便提着裤子匆忙离席而去。
欧阳铎见族中兄弟不觉丢脸,反跟着旁人一道呼喝笑闹,实在有辱门风,脸色更加难看。
慕容胤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忍不住摇头,燕国臣子年度考绩首重一个德字,老祖宗立下这等规矩,足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贺琮风度使然才没当着妹妹的面骂出声来,他刚想叫妹妹警醒,万勿与这浮夸浪荡子攀扯,谁知回头却见妹妹明眸含笑,神情泰然,对那庶子所作所为似乎意料之中,根本不以为忤。
他怔愣一瞬,立时心生警惕,可转念一想,为了退婚贺氏已得罪了欧阳家,嫡子也好,庶子也罢,已是再无结亲的可能,况且他妹子自来眼高于顶,岂能看得上这欧阳伯鸿?
醉鬼疯疯癫癫迈过歌丛舞榭,穿行客座又人见人嫌,孤零零在堂中逡巡半晌,总算在角落里寻得一席空筵。
慕容胤跟大花二花眼看着一只空盏砸上席面,跟着醉客便大摇大摆瘫在了座上,大花作势要起身驱赶,慕容胤抬手将人按下,一个醉鬼罢了,撵他作甚。
他不能肯定这个自称欧阳羡的,与他知晓的那个欧阳羡是不是同一人,彼时他初得江南地,贺氏为表忠心,献上一女,市井盛传此女才貌无双,世间少有。
是不是真的才貌无双,他倒没见过,只不过为安江南世族之心,照例给了封赏,过后便将此事忘了,他率领群臣返回燕都后,也一直未想起要宣她入宫,再后来南方降将复反,为祸旧都,贺氏首当其冲,一门惨遭屠戮,那姑娘终也没能幸免。
许多年以后,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听人说起,江南绿林有一支,为首之人名叫欧阳羡,其人原本已决心率领麾下豪杰归附大燕,谁料皇帝却在此时下旨将他最心爱的女人揽入了后宫。
他一怒之下率众潜入南越山林,联络山中蛮族,拉起一支反燕势力,后来竟不自量力僭称南越王。
尽管朝廷派兵剿灭了这支残余武装,但此事一直令他耿耿于怀,他本无心夺人所爱,无心之失却又叫英雄美人难成眷属,更令战火延宕,累及生民。
正追想前事,醉鬼不知何时已挪到跟前,伸手扒住他的肩膀,“公子好面生啊。”
他瞥眼按在肩上的那只手,再次对身边拔直后背,神情紧绷的鬼奴摇了摇头,“我从外方来。”
“外方是何方?”
“江北。”
“北方?哦,北方。”醉鬼似梦还醒,思骋神游,低声轻吟,“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慕容胤没理他,诗词歌赋他不爱,酸溜溜没意思。
醉鬼不依不饶,又扒着他问,“你也是为了楚美人而来?”
这倒是真,他点点头,“正是。”
他不知道裴景熙为什么会让他来找楚易之,那位楚公子被称为南朝第一美人,上辈子记忆中虽未曾谋面,但关于这人的传说倒是听了一些,传闻他是国中罪臣之子,父亲死后沦为官奴,司徒定海对他一往情深,即便后来做了海贼,仍不忘潜回京都,将他掳去带在身旁,可眼下照茂竹的说法,莫非司徒定海的一往情深为的只是他手中的鲲玉令?
欧阳铎见了欧阳羡那疯子本就一肚子火,听那人说为什么楚公子而来,眼中不觉又冒出两分光火。
“楚公子一夜千金,千金何在?”醉鬼仗着酒劲正要在他身上寻摸,却忽被一只强硬的手捏住了手腕。
欧阳羡抬眼正瞧见欧阳铎那张难看至极的冷脸,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安坐在侧的人,“二弟,你也来了,松……松松手,大哥手都给你捏疼了。”
“欧阳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欧阳羡也不恼,装作没听见,“二弟你说什么?”
慕容胤不顾对方的挣扎,强行将人扶回座中,“兄台,你醉了。”
欧阳铎原本是要拉着他一起走的,可这人明显没有离开的意思,又见欧阳羡大咧咧在席上坐下了,他看了眼边上干笑的人,忽然也稳稳当当坐下了。
花藜被人占了座位,急忙同兄长一起,知趣地退到一旁。
慕容胤坐在两兄弟之间,接受着堂中各色目光的注视,暗叫倒霉,欧阳羡提着酒壶,仍在一杯一杯灌酒,欧阳铎黑着脸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欧阳羡像是醉了,不只他醉了,堂中还有些醉酒的恩客已搂着美人自去消遣,有些家仆来问,龟奴已帮着送出门去,扶上轿撵,更多想见之人而未曾得见的,已是嚷闹拍桌等得不耐烦。
“人呢,怎么还没出来?”
“一夜千金,千金爷都给了,叫老子一等半夜是何道理!”
“去,叫他出来!爷今晚就是来看陈国第一美人的,少拿这些庸脂俗粉糊弄老子!”
堂中跑前跑后的龟奴、鸨儿一面赔笑,一片安抚这些恩客,“诸位爷稍候,稍候,公子昨个儿累着了,总要梳洗打扮,奴再去问问,再去问问。”
“快去,快去,昨儿个侯爷的面子大,今儿在座就不够瞧了么!”
“是,是,是,奴这就去,这就去!”
欧阳铎在旁没头没尾问了一句,“你喜欢男人?”
慕容胤愣了愣,“听说楚公子是陈国第一美人,只是想一睹神仙姿容。”
“嗯。”欧阳铎点点头,没再多问。
欧阳羡瘫在座中,倒是老实下来没再多动,只是又摸到酒壶,自顾自边饮边问,“公子方才说,从江北来?”
慕容胤应声点头,“是。”
“君见江南何所似?”
慕容胤想了想,于他而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涯海角自当视同一律,“与别处没什么不同。”
男人抬起一双醉眼,“这说法倒是有趣,敢问公子,北方是否也有这等千金难求的美人?”
对方话语之中暗含的那股自得,无意间烧旺了他胸中那股无名之火,慕容胤心想,这就是他不喜欢陈国的原因,“千金难求之人不会置此粪土堆陈之地。”
男人大笑一声,终于衔住杯口,不再笑谈。
欧阳铎脸色变了又变,“你什么意思?”
慕容胤后知后觉忍不住也笑了,“我没骂你。”
欧阳铎给人口没遮拦一道骂进去,原本的确有几分气恼,不意叫那笑容晃了一下眼睛,连气恼也不知不觉飞到了九霄云外,半晌只哼了一声,没再多说。
慕容胤谨记刘镇的叮嘱,见身旁那位不再找麻烦,也垂下眼帘,复归沉默。
忽有一阵香风拂来,他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堂中弦歌乐舞戛然而止,他不大自在地蹭了蹭鼻尖,莫名其妙随众人一道翘首望去,只见楼上一抹窈窕细影款款步下台级,通身的素色更显得乌发如银,唇若丹砂。
他给那阵萦绕不去的香风熏得十分难受,忍了几忍才忍住没连着打第二个喷嚏,听得四周一阵唏嘘惊叹后,他这才在摇曳的灯火中看清对方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他美吗?”身畔的醉鬼随同众人又来了精神,在旁笑问。
慕容胤没有点头,也未曾摇头,是很美,倾国倾城太重,闭月羞花又俗,但能令英雄折腰,美人侧目,女子见他心旌摇曳,男人为之神魂颠倒。
这便是传说中的南朝第一美人,美在那缕单薄的影子一揉便碎,美在那副脆弱的腰身一拗即折,美在苍白憔悴的肌肤吹弹可破,美在秋水盈盈的双眼我见犹怜,他其实毫不意外,陈人就是这副德行,文不成,武不就,偏偏还自命不凡,一肚子可怜的傲气,所以才会对这样的美人趋之若鹜。
因他惨戚戚可任人践踏,因他病恹恹没半分威胁,像水上一吹就散的雾,月下拢不住的烟,溪头涓涓流动的水,叶底一触便融的冰,即便最软弱的懦夫见着他,也能情不自禁奋发出英雄气概,在醉生梦死中臆出壮志豪言。
所以他向来瞧不起陈国人,尤其瞧不起陈国的世族,一个个尸位素餐,饱食终日,也瞧不起陈国的士子,空有进取之心,却无焚舟破釜的气概。
堂中不知谁人吟了一句诗,旁边立即有人唱和,文人雅士你来我往联词作句,三寸巧舌俱是雪月风花,慕容胤只觉牙都要酸掉了,刘镇未回,也不知自己要干坐到何时。
千呼万唤始出来,楚易之知晓堂下坐了欧阳羡,雅间驻了贺小姐,也明白这二人是在担心他,可是以司徒定海如今的权势,又岂是他二人能够冒犯的。
小丫鬟心中十分焦急,她已在堂中转了好几圈,始终没找见那位刘爷,公子有话叫她通传,说是万分要紧,谁想此时竟寻不见人了。无法,她只得先去找贺小姐与欧阳大人。
慕容胤怪自己耳力太好,他分明听见小丫头叮嘱这位欧阳公子勿要招惹新侯爷,难不成这小子跟楚易之……
装醉的人听了丫鬟的叮咛只笑了一下,洒脱里含着不甘,不甘中带着妥协。
欧阳羡瞧不起自己,楚易之这话根本不必对他说,他若果有胆魄,昨夜就不会让那禽兽上楼。
欧阳铎倒没太关注这位不务正业的庶兄,反倒一直在有意无意打量身边人。
第131章 十万金
堂中已备下银钱的恩客正在争执今夜谁能有幸做美人入幕之宾,外间又有一男子领着衣着鲜亮的随从大刀阔斧进来。
慕容胤背上更痒了,自从听了欧阳铎那几句闲话后,只觉这人竟真越瞧越像只虱子。
再看那位美人,若他没看错,楚易之好似很怕那男人,无论是本能后撤的步子,还是霎时白下来的脸色,又或是藏也藏不住的畏惧的眼神。
鸨儿笑呵呵将人迎入坐席,又殷勤交代龟奴招呼随行侍卫,“侯爷又来瞧我家公子了?哟,您瞧,今儿晚上客人是真不少。”
男人斜了她一眼,那张乏善可陈的黑脸上颇有些不耐烦,于他而言美色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出战在即,战船却年久失修,许多已经破损废弃,那批战船多为楚家匠隶所造,许多机关旁人破解不了,修补起来很是麻烦,楚易之却软硬不吃,至今也不肯把鲲玉令交出来。这是他的第一战,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若楚易之还不肯就范,他不介意拿他来逼出那些楚家旧部。
“来者是客,但人只有一个,不如就按你们的规矩来?”
鸨儿讪讪笑道,“侯爷是说……竞价?”
男人粗声粗气嚷了一句,“楚公子岂止千金,便是万金也值,那便从万金开始吧。”
鸨儿瞧了眼不远处一言不发的人,心里很有些忐忑,昨夜房里传出的惨叫声骇得她天明还后背发凉,她也不是没见过爱玩的客人,可这么将人往死里折腾,怎能叫人不怵他,奈何侯爷发话,谁敢不从。
她端着笑容望向满座宾客,“各位爷,良宵难得,侯爷出价万金,诸位可有更高的么?”
鸨儿话音落下,堂中顿时鸦雀无声,万金已非小数,况且此时开口岂不是明摆着与侯爷作难?
此情此景,意料之中,男人洋洋得意,起身刚要上前领人,楼上雅座中忽有人较起了这个真,“一万一千金。”
刻意压低的嗓音脆生生像个少年,众人循声望去,神色各有不同,叫价的少年半边身子侧向屏风,低眉顺眼容貌瞧不分明。
众人倒并不在意一个面生的无知少年,反而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少年身旁年轻的校书郎。
欧阳铎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贺家兄妹也来凑热闹。
贺琮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妹妹开口胡闹令他措手不及,他迎着新侯爷的目光望过去,知晓现下最明智的举动应当是离座起身,诚心诚意向人说上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误会一场,侯爷莫要放在心上。”
但他更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他是贺家长孙,贺氏一门的尊严荣辱都系在他身上。贺家纵使没落了,在国中却也是出过公侯无数的高门大族,岂能向出身鄙贱,门第狭隘的一介武夫低头。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既没起身,也未礼拜,更没解释这是妹妹无心之失,也未澄清此事绝非由他授意,只端起茶盏,向人略略点头,算作问候。
男人面上阴云密布,但令他恼怒的并不是有人在这种时候横插一脚,当面挑衅,而是对方那副骨子里带来的傲气,打娘胎里生出的高人一等。
此人他识得,官职小得金殿之上甚至连个位置都难找,却偏偏眉间眼底,举手投足都带着他学都学不来的王侯气派,“贺大人今夜好兴致。”
贺琮已镇定下来,事已至此,得罪便得罪了,比起得罪威远侯,他若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堕了家风,回去才真是无法向父祖交代,“不及侯爷春风得意,夜夜笙歌。”
贺岚在心里暗叫了一声“好”,兄长与父亲平日事事谦退,只知明哲保身,此时她才知晓是自己旬日轻视了自家哥哥。
众人闻听此言,尽皆倒抽一口冷气,只道贺家此时得罪权臣,实为不智之举,心中却无不欣慰赞叹,贺氏门第虽朽,风骨犹存。
司徒定海没想到一个微末书生敢在此时与他作难,若他今日让步,日后只怕莫想再在这些世家贵族面前抬起头来,倒不若杀鸡儆猴,就此立威。
处置一个小小的校书郎,陈王不会把他怎么样,况且听说此人与欧阳家早有嫌隙,也算卖给欧阳大人一个人情。
贺琮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经预见了最坏的结果,如若无法应付,只能走为上策,但能带着妹妹从留景轩出去,管保司徒定海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二人心中各有盘算,贺琮外看镇定自若,却已叫男人眼中迸出的杀机唬住了心神。
司徒定海心知料理一个小小的校书郎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唯独顾忌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会叫人说他倚仗皇帝恩宠滥杀朝官,犯了君王的忌讳。
慕容胤瞧了眼人前面如死灰强作镇定的人,只觉这人贵得离谱,刘镇还没回来,欧阳家两兄弟还在身旁,眼前这般情景,上去问话只怕想也不要想,若他没有那么贵,花些银子借他一时半刻倒也无妨,可眼下莫说万金,便是将他主仆三人卖了去,也难凑出一金来。
突兀至极的一声笑,打破堂中剑拔弩张的静寂,他循声望去,却见身边那位醉鬼已懒洋洋站起身来,“贺大人心忧国事,这是等不及要看侯爷厉兵秣马,一展雄风,早日平定外患澄清四海了?”
楼上贺琮知道欧阳羡是在给他找台阶下,此时若接着这等谄媚言辞说下去,或许也能转危为安,可他不肯理睬,欧阳羡也好,威远侯也罢,这二人一个不学无术,一个狂妄鄙夫,要他青眼,万万不能。
欧阳羡也没指望对方似他这般,将操守脸面一概抛却,他说着又笑,“侯爷也是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方才我身边这位少爷说了,他愿出到一万两千金,可见何其情切也。”
慕容胤叫口中将咽未咽的茶水狠呛了一下,二花忙在他背上拍了两拍,他莫名其妙看向那醉鬼,目光遇上的那一刻,对方却又故作不觉别开了视线。
欧阳铎眉头皱得更深,却并没在此时多言,知晓欧阳羡为了袒护贺实,欲将祸水东引,但不妨事,他瞥了眼身旁被吓得呛了茶水的人,心中不满,这人在担心什么?他拿不出一万两千紧,欧阳家还拿不出吗?
贺岚知晓此时稍有迟疑,她与兄长性命不保,当即果断开口,“一万三千金。”
欧阳羡瞧了她一眼,也将戏做足了,他压低身子凑到邻座跟前,目光却望着对坐的二弟,用全场都能听见的嗓音“低声”询问道,“少爷,贺大人出到一万三千金了,您呢?”
慕容胤眼皮“噔噔”跳个不停,不等他开口,眼前倏忽半点醉意也不见的男人已替他报出了价钱,“这位爷说了,一万三千五百金。”
“一万四千金。”楼上的客人堂而皇之继续加价。
初时堂客畏惧新侯爷威权,不敢造次,没想到贺大人先拔一筹,此时又闻得两位公然竞价,丝毫没将那蛮横的武夫放在眼里,着实大快人心。
大战当前,这些老世族最怕皇帝超拔庶人,令鄙夫贱吏一步登天骑到他们头上。贺大人这一出,反令众人如梦初醒,封侯拜相又如何,京都还是世族的天下。
待司徒定海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片刻犹豫,已失了动手的机会。方才若当机立断,那是姓贺的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他处置便就处置了,此时二人已公然叫起价来,且激得旁人也大摇大摆掺和进来,他若只拿一人,不合情理,若全拿了去,只怕明日皇帝面前参他的奏本就要摞如山高。
他心中暗恨,勉强压下怒气,重又将目光移到楚易之身上,眼下最要紧的是问出鲲玉令的下落,待他真正拿稳了兵权,这些人再挨个收拾不迟。
“侯爷,这位公子已出到两万金,您还加价吗?”鸨儿瞧瞧坐在欧阳大人身边那位不声不吭的俏郎君,再望望这边沉着脸臼头深目的丑将军。
“三万金,你问问那位公子是否还肯加。”
欧阳羡瞧也没瞧身旁那位一穷二白且毫无说话余地的冤大头,“十万金。”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司徒定海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抽出腰上的佩刀,“嘭”得一声将三人面前的几案劈成了两半,连带案上的物什也震得七零八落,“若是再加上本侯这把刀呢?”
二花给掀起的酒杯砸了脑袋,大花叫颠飞的瓷片划伤了脸,慕容胤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刀锋从自己斜上方正对着头颈的位置,落向身侧的木几,自始至终纹丝未动。
欧阳铎眸中闪过一丝杀机,这匹夫太狂妄了。
欧阳羡也白了脸色,虽预料到终会这般收场,但生死瞬息之间,实容不得他面不改色。
贺岚也早从座上惊起,楚易之急忙上前,“不过小小游戏,侯爷何必动怒。”
司徒定海收起佩刀,朝堂上只与欧阳恺匆匆一面,并不知这两个年轻人与欧阳家的关系,阴鸷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前这个有魄力豪掷十万金的小子身上,心中越发疑惑,这样的家底只怕整个陈国也找不出几个来。
“都是留景轩的客人,侯爷息怒,如此良夜,莫为这点小事扰了兴致。”楚易之到此时已看出,那客人是欧阳羡强行攀扯进来的,若他没认错,正是那天夜里他在陈宫外的小道上捡到的人,他不欲连累好友,也知晓不必再做无望挣扎,徒惹是非。
男人将注意力从那面生的小子身上移开,转而看向身旁脸上殷勤,眼中惶恐,越加惹人怜爱的美人,回头吩咐跟前战战兢兢的鸨儿,“今夜这里本侯包了,该请出去的及早请出去。”
“是,是,这就请出去,这就请。”
欧阳铎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在风月之地与皇帝的宠臣争胜绝非明智之举,他也绝不相信僧道那些欺世盗名的问卜之术,只是今夜一过,南陈氏族总该知晓这位龙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看向身旁动也不动的人,“吓傻了?”
慕容胤顺着他的话点了一下头,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今晚又白来一趟,还碰见了那只膈应了他半辈子的虱子。
欧阳铎以为他当真是心中害怕,“他不会把你怎么样。”此人再如何猖狂,父亲的面子总还要给,都怪欧阳羡那疯子,平白无故拖一个事外人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