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简陈旧不堪,几乎已被翻烂,甚至连简牍上镌刻的字迹都快要被那人的指腹磨平。
他忽然情不自禁,开口说道,“我好像很久没给你刻书了。”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他很久没做的,似乎远不只刻书这一件事。
窗台上的花已经枯死,案上从前两人一同玩过的物件也不见了,少时他送来的狗崽子早衰老死去,不见踪影,连那人座下的藤席似乎还是多年前他手编的那条。
一遭轮回走罢,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太过久远,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儿时怀中一颗赤子之心,满腔挚诚全无保留地将这人当做最重要的朋友,虽然对方总是冷冰冰对他不理不睬,可他拧着一股劲,想方设法向他示好,绞尽脑汁非要把他这块冰给捂化不可。
后来目的达到了,人就慢慢厌了,也慢慢淡了,再后来他又有了其他的目的,就更腾不出功夫来关注一个人无关痛痒的喜怒哀乐,春夏秋冬。
恍惚间,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裴三公子会拖着一副病馁之躯,强行走到风口浪尖,沦为权力的奴仆,早早染上两鬓白霜。
因为他的阿胤不再对他好了,而他却傻傻以为只要能向他证明自己还有价值,那个已经不再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就会像从前一样在乎他。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慕容胤无法为自己辩解,他当然在乎裴景熙,少时,那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之后,那人是他倚仗的肱股重臣。
只不过后来他在乎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已经分不清哪些应该多在乎一些,哪些应该少在乎一些。
待一个人好一天一月一年,很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待他好。
院主人遇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臭毛病依然没有改,“当真不能与我说,究竟何事烦扰?”
慕容胤走上前去,随手扯了个凳子在他跟前坐下,“你这人,非要什么事都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座中人听他这般说,怔愣一瞬,又若无其事端起案上的茶杯,低头啜了一口凉茶,“罢了,与我说了也是白说,徒费口舌,喝茶吧。”
慕容胤上去将人挤到一旁,紧挨着他坐下,拿过那人手里的白瓷杯,“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莫跟旁人讲。”
“说。”
他微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我有心上人了。”
他知道,自己本不该现在就与他说这些,可人之一生,何其短暂,他在眼前,就该伸手抓住,叫往后风吹不走,浪推不移,雷打不动。
裴景熙笑问,“哪家的姑娘。”
慕容胤在他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这个人总是这样,高兴与不高兴,都藏在白水一般的笑容里,永远叫人猜不透。
“一年前,我像往常一样去看他,却见他与一陌生女子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我恼得摔门而去,还赌气说往后再也不来了。”
裴景熙反应过来,“哪来的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慕容胤不动声色地扣住了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不管有没有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却极有可能会夺走他最在乎的人,你说可气不可气。”
“合着都是那人的错了?”
“可不是,三心二意多坏呀。”
“为何我听来总觉是你恶人先告状。”
他偏头将脑袋朝对方肩上虚靠过去,“你到底是我三哥不是?关键时刻怎胳膊肘朝外拐,向着旁人?”
“你怕是气我更在行些。”
慕容胤摇摇扣在掌中的那只手,“往后不再气你了,你与我出出主意,若我现下去与他说,你莫与其他女子在一起,我一辈子都陪着你,你说他会答应我么?”
眼前人沉默着一言不发,许久也未曾答话。
慕容胤虽没指望他真的一口答应,到底,还是他太过心急了。
他调整好情绪,正要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去,却忽听身边的人轻声叹道,“焉知你不是蒙他骗他戏耍他。”
“总不成我将心肝掏出来与他瞧一瞧。”
“你便是掏出来,他也瞧不见。”
慕容胤抓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前,“瞧不见那便摸一摸吧。”
掌下的那颗心一下一下,沉稳有力,节律清晰地撞在他掌心上,对裴景熙来说,没有什么可信与不可信,纵是蒙他骗他戏耍他,于他而言,也是恩德。
他摸着掌下硬实的胸膛,想起昨夜紧贴着自己的那具年轻强健的躯体,“阿胤,一年不见,你又长个了。”
慕容胤将对方那双手移到自己脸上,“兴许连模样也变了。”
面前人指尖扫过他的眉锋,摸上他的鼻梁,眼睛,额头,唇颚,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很俊。”
“你信我,总有一天,定叫你亲眼看见。”
裴景熙原本想说瞧不见也无妨,可开口的一瞬间,还是轻声答了一个“好”字。
“那么,自今日起,你我便再不是泛泛之交,当如云头双雁,山中连理,水中比目,我若先去,陵寝之中定为你辟置一隅,你若先走,我也自当生死与共。”
慕容胤自觉说得情真意切,可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对方轻飘飘的一巴掌。
“小小年纪,何敢妄谈生死?”
慕容胤伸手捋平他紧拧的眉头,“不想我妄谈生死,你就该为我长命百岁。”
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我的事往后便都由你来做主了?”
慕容胤旁的不怎么样,卖乖却很在行,“不不不,往后我的事都由你做主,你若长命百岁,我便长命百岁,你若愁眉苦脸,我便愁眉苦脸,你若强忍病痛,不肯就医,我便在旁心如刀绞,这颗心从今往后便寄在你身上,你好它便好,你不好,它也只有跟着受煎熬。”
面前人重又将手移到他脸上,“如此大一个包袱,我可不背。”
“不必你背,我背着你,到天涯海角去。”
慕容胤任由对方微凉的十指贴在面上,将他每一寸骨骼肌肤细细描摹。
他给人摸得好痒,刚想撤开,谁料下一刻,温热的唇吻便点了上来。
那人的唇比手还要轻,一双唇瓣只象征性地在他唇珠上碰了一下,这吻包含着试探,像点水而去的蜻蜓,轻柔得连一丝波纹也没留下。
慕容胤虽久经人事,可平生头一回与男子亲吻,此时也禁不住老脸一红,“如何?”
裴景熙凭心而为,凭心而论,“好似……并无滋味。”
“你可真叫我伤心。”他说着,伸手将人猛得一搂,臂弯箍紧他腰身,指掌托稳他后背,二话不说便俯身将吻压了上去。
第12章 岳母来了
大雪封门,榻上为丈夫整理官服的相国夫人想起午后多方试探的御史夫人,恼意未去,又觉悲从中来。
白日那母女一走,她便差人去查了那二小姐的出身,未想到竟是个庶出,不久前才记在嫡母名下。
更可恨的是,那般温柔贤淑竟全是装模作样,方一回府便大吵大闹,怨母亲将她往火坑里推。
合着世人眼中,她的三儿便是火坑一个么!
案前揽卷夜读的丞相望见暗自垂泪的夫人,不声不响走上前去,扯下肩头的棉袍给人披上,“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孙氏擦擦眼角,她是个明事理的女人,不欲后院之事,干涉丈夫选官用人,只摇头叹息,“转眼又是一年,景熙的病时好时坏,还是没有根治的眉目,着急罢了。”
裴正寰尽管心中同样忧虑,但面上却分毫不显,“夫人莫要忧心,伏老不是提了法子,老大已经着手去办,定能招来高人为我儿治病。”
孙氏听了依旧愁眉不展,“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么,连我这个做娘的都近不得身,他能叫一个认都不认识的山野粗汉宽衣瞧病么?”
裴正寰笑说,“夫人这次可猜错了,老大已与熙儿说了此事,三郎当场满口答应,并无勉强。”
“什么?竟是如此么?”
“确是如此,我瞒你做什么。”
孙氏念儿日日愁,一事未了,一事又来,“治病的事不是一天两天,如今三儿的婚事才是头等大事,可怜见,老四媳妇都要临盆了。”
“夫人勿扰,我裴家的门楣,多少人想高攀,景熙还怕择不到贤妻?夫人今日不还替我儿相了一桩亲?”
孙氏气闷,“有人高攀是不假,可我家三郎也不是随便就能打发的,那些庸脂俗粉,庶女丫鬟,便是熙儿看上了,我还看不上呢!”
“景熙是我的嫡子,无论如何不会叫他屈就,前些日子皇上还问起景熙的婚事,怕是有意要给三郎指婚,况且夫人吃斋念佛,乐善好施,这般诚心,上苍定会怜惜我儿,赐他良人。”
孙氏摇首叹息,“但愿如此啊……”
她想起什么,忽又问道,“上次与你交代的事情,你敲打过孩子们没有?可莫与那个六皇子往来。”
裴正寰信誓旦旦,“夫人放心,家中子弟无人与他往来,此子性情乖张,行事荒唐,又忤逆不孝,今日竟将陛下也气病了,孩子们岂会这般没有分寸。”
“三哥,你还好么?”
慕容胤有点担心,起先那人喘不过气还晓得掐他后背,拽他衣裳,到后来几乎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捧水,软成了一滩泥,吓得他差点以为自己将人亲坏了,抱回床上连渡了几口“仙气”,才替这人续上魂来。
“还好。”
面前人睁开那双旬日里晦暗无光,混沌一片的眼睛,这双眼并不好看,甚至严厉而且骇人,但此时他眼中氲着朦胧的雾气,正像一片被乌云遮挡的璀璨星空,只要将那片悬云吹散,就能看见他悄悄蓄藏在眼中的一池星光。
“你真是……怎连吸气也不晓得?”
“忘了。”
慕容胤听了只觉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夜深人静,两人合衣而卧,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他对这人方才那句“并无滋味”仍然耿耿于怀。
“依旧毫无滋味么?”
“有。”
“何种滋味?”
那人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不可说。”
“不可说?”
面前人将额头抵上他的眉心,“不可说。”
“今夜听我说这些,你竟半点也不意外?”
裴景熙也不瞒他,“你说的那些,茂竹今早已说与我听了,你便是不说,我也是要问的。”
“呵,这嘴快的奴儿。”慕容胤好奇追问,“若我不提,你当如何问来?”
“自然是问你为何胡言乱语,拿我主仆寻开心。”
“天地良心,我怎么敢。”
裴景熙爱他爽朗利落,快人快语,从小到大,旁人知道他有病,遇事都让着他,只有这人会明明白白地跟他讲——裴景熙,我生气了,你再这样,我就不同你好了。
每一次那人都气冲冲地走掉,又气冲冲地回来,直到去年春上那一回。
那一回隔了一年多,久到几乎让他觉得一日比一世还长。
他嘴上说要问,可若对方不讲,待他真想好要问时,恐怕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这之间说不得又是多少寤寐辗转,日思夜念。
慕容胤撑起上身,“三哥,我再替你按按,晚上睡个好觉。”
裴景熙将人摁回去,“不必,歇着吧。”
“可是……”
“若须你出力,我自当言语。”
“不到忍无可忍之时,你能轻易与我言语?”
“往后还不能么?”
两人争了半晌,裴景熙自来固执,慕容胤争不过他,最终不再坚持,这法子当年那游医已说了治标不治本,且尚不知损益如何。
裴景熙并没告诉他父兄为他张榜寻医的事,也未说此事他已应允,这人叹口气,他心中都舍不得,劳心劳力的事,怎忍叫他多做。
身边人说他不想睡,慕容胤也觉时辰还早,“那我读书给你听?”
裴景熙摇头,“今日不想听书。”
“说几个笑话如何?”
“不好笑。”
“我都还没讲。”他正要再想其他消遣,目光却忽然落在对方那双总算叫他咬出几分血色的红唇上。
“阿胤,你在想什么?”
他叫人唤回心神,不甚自在道,“我在想……”
裴景熙哪能没察觉对方身体的变化,“臭小子,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慕容胤瞪着床帏,将那两剂寻而未得的良药在脑子念了几百遍,总算把那点非非之念给憋了回去,只信手探按着他身上的骨骼筋脉,想试试寻找病灶所在。
裴景熙按住那只搭在他腰上撩来挠去的手,“别闹了。”
有知觉,说明腰脊没有问题,他试探着又往下挠了两下,“痒么?”
裴景熙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以为这人存心使坏,咬牙切齿地喊了他一声,“慕容胤!”
慕容胤发誓,他方才真的已经把邪念憋回去了,可被人这么指名道姓地一喊,不知为何,心尖忽然噼里啪啦着起了火星子。
上辈子这人终身未娶,身边更是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他原以为是这人身子不便,行不得男女之事,现下看来,似乎也并非如此。
“三哥?”
身子死死贴着他的人,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声,连卡在喉咙里的尾音都变了腔调,裴景熙心头一跳,竟不自觉也面红耳赤起来,“何事?”
慕容胤使力猛得将人搂紧了,“三哥……”
那条横在他腰上的手臂箍得太用力,裴景熙几乎喘不过气来,“你!”
慕容胤没把他口中的警告当回事,只是巴巴又喊了一句,“三哥……”沙哑低沉的嗓音和欲语还休的腔调,无一处不动情。
裴景熙心中涟漪翻成滔天巨浪,浪头砸下,又荡出急壑飞湍,那颗浮沉跌宕的心就仿佛浪尖的小船,随时都会被漫天的潮水吞没,“你……”
二十三岁,合该早经人事,却犹未经人事,裴景熙身在囚笼,一颗心却如山中蓬草,水上浮萍,也盼望着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这人如此说,他便如此信了,信得心甘情愿,信得情真意诚,信得无怨无悔,信得脑子一热便肯随他左右。
他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只知道那人忽然顿住了手,冷风舔过裸露在外的肌肤,凉气入骨,叫人遍体生寒。
慕容胤退下对方衣袴的一瞬间,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了。
昨夜里行事匆忙,又隔着厚厚的衣袴,只知他实在瘦得怕人,现下亲眼所见,方觉触目惊心。
这人的下肢瘦得就像两根被经脉纠缠结的骨头,着实令人生怖。
裴景熙揽住扑到怀里哽咽不止的人,“怎么像个孩子一样,把灯灭了吧。”
“灭了的。”
“你当我是傻子。”
“哪有?”
茂竹昨夜特意给自己泡了一壶浓茶,打算好好听听两位主子的墙角。
起先二人玩闹说笑,一如少时天真烂漫,两小无猜,叫他实在欣慰。
可谁想两人说着说着竟亲到了一处去,臊得他一口茶未喝,便捂着眼,面红耳热地跑回了卧房,连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怪梦。
梦里一时六殿下好像陌生人一般,神情冷郁地立在九重御阶上,瞧也不瞧他主子,一时是他主子夜来发病,他急得大哭却求医无门,一时又是老爷夫人责怪他明知主子与男子相亲,不及时回报不说,还帮着主子误入歧途,一气之下竟要将他拉出去杖毙。
他在一桩接一桩的坏梦里满头大汗地睁看眼,只见外头早已天光大亮,暗恼自己大意贪睡,起得这样晚,也不知主子是不是等急了。
小奴手忙脚乱洗漱穿戴完毕,正要去主卧伺候公子,却在这时,忽听院外传来叫他心惊肉跳的一声喊,“茂竹,夫人给三公子送汤来了,还不快来开门!”
昨夜梦里夫人咬牙切齿,怒发冲冠的神情,茂竹还记忆犹新,谁知道一大早夫人就过来了!
大丫头夏草瞧见半天才出来开门的小奴,秀眉紧蹙,厉声斥责,“莫不是在贪睡,来得这样慢,外间天寒,冻着了夫人,你这奴儿担待得起么!”
茂竹老老实实将脑袋埋进胸口,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鞋尖,唯唯诺诺满口自责,“夫人恕罪,草儿姐姐恕罪,是茂竹的不是,方才忙于他事,未曾听得叫门声,叫夫人久候,实在该死。”
孙氏晓得三儿不喜人多,这院子虽不大,但大小事务全由这孩子一人操持,实在辛苦,不出纰漏已是不易,哪能强要他事事周全。
“好了,熙儿起了么?今早我叫厨房炖了汤,早膳我也一并带来了,叫他起来用。”
茂竹连连点头,“夫人且在外间稍坐,我这就去伺候公子整衣洗漱。”
他说着忙打好热水前去给自家主子梳洗,未曾想,转进内室,目之所见,竟吓得他险些打翻了手里盛满水的盆子。
帷帐紧合,一副主人尚在甜睡的模样。
床前一片狼藉,衣裳扔了满地,鞋履横一只竖一只倒在床下。
那双姜文履他认得,是他主子的没错,另外两只鹿皮靴,该是谁的,不必想也一清二楚……天爷呀!
茂竹万万没想到那人竟然赖到现在还没走,夫人就在外间,怕是片刻就会进来,若瞧见这般模样……
顷刻间,茂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他到底年纪小,哪里经受过这等阵仗,只怕昨夜噩梦便是今日预兆,一想到稍后夫人进来,定会大发雷霆将他拖出去杖毙,他心里害怕,顿时忍不住站在床前哭了起来。
慕容胤忧心那人的病,急得一宿没睡,天将明时才堪堪阖眼,这院子旬日里少有外人,他便也放松了警惕,靠在对方胸前,睡得深沉。
裴景熙倒是早早醒了,只是怀中人昨夜不知在想些甚么,自己跟自己较劲,折腾了一宿,好容易睡熟,谁想奴儿这时竟好端端在床外低泣。
他正要开口斥责,忽听小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主子……大……大事不好了……夫人……夫人已到外间了!”
他尚在怔愣,却是床外半睡半醒的人闻听此言,立时如临大敌,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我的亲娘!怎说来就来!”
裴景熙虽也意外母亲今日来得这样早,但却并不如何惶恐。
原本扯个借口叫母亲稍候片刻,也是无妨,只是尚未来及与这人说明,对方已扑上来抱了他一下,心急火燎道,“我本该与你有难同当,可若叫你娘瞧见,怕是非打死我不可,眼下逃命要紧,你好生应付,若应付不来,我再与你一同担待!”
茂竹瞪着两只大眼,只见那人慌慌张张提上裤子,伸手捞起地下的外袍,二话不说就风一样翻出后窗,没了影子。
裴景熙出声吩咐吓傻的小奴,“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收拾一下。”
茂竹反应过来,急忙将地下的衣裳团起来藏好,又手忙脚乱上前伺候主子着衣。
孙氏既未听召唤,也无人前来回报,在外间已等得心急,“怎还未理料妥当?”
丫鬟闻言,在旁请示,“夫人,要不要奴婢去帮忙,院中只茂竹一个,想是手脚笨拙,这么半天也未将公子伺候妥当。”
孙氏深觉此话在理,但丫鬟伺候,她家三儿定是不喜欢的,“你们在外候着,我去瞧瞧。”
孙氏说着甩下随行的侍女,自顾自步入内室。
目之所见,小奴倒也还算伶俐,忙里忙外,转个不停,三儿坐在床沿上,已穿戴整齐,唯独床榻乱得着实不像样子。
裴景熙面无异色,率先开口,“儿尚未收拾停当,屋内凌乱,叫母亲见笑了。”
孙氏走上前去,摇头笑说,“乱怕什么,娘亲替你收拾。”
“娘亲勿要劳累,有茂竹便可。”
“不劳累,不劳累,替我儿收拾屋子,为娘高兴还来不及,说甚么劳累。”
母亲一片慈心,裴景熙也不好再推拒,只得点头应允。
孙氏捡起扔在床尾的枕头,拉好皱巴巴的被褥,越发好笑,“我记得你睡觉一贯老实,怎昨夜好似地覆天翻一般?床都滚成这样。”
“昨夜梦见一只瑞兽自山中来,夜半入我院中,于满地积雪上撒欢嬉闹,甚是顽皮,儿与他玩耍,梦中一时高兴,连床都滚乱了。”
孙氏听来也欢喜,“既是瑞兽,定是祥兆,况且能叫我儿高兴,必是美梦一桩。”
她说着低头无意间瞥见脚踏子上那两只鞋,“咦?一只履,一只靴,三郎你这是何等穿法?”
裴景熙听了这话,立刻反应过来,定是方才那人走得太急,将鞋履穿错了。
他虽瞧不见,可一想起那人一脚靴,一脚履,逾窗过墙,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尽管强行忍着笑意,但微弯的嘴角还是泄露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孙氏瞧得仔细,“我儿想起什么了?”
“不瞒母亲,方才正在犹豫是该着履,还是该穿靴,故而叫茂竹一样拿了一只,本想试试哪个更舒适些便穿哪个,恰巧母亲过来了。”
孙氏矮下身去,给孩儿将软履穿上,一时情难自禁,只觉眼眶发热,鼻尖泛酸,心里好似针扎一般难受,以她孩儿那副削薄的瘦骨,哪里穿得起靴,也就只有这软履勉强合脚,“这履舒适,正合我儿。”
裴景熙原本便是随口编来的话,母亲一说,自然从善如流,“听娘亲的。”
孙氏悄悄拭了一抹泪,伸手正要找另外一只,却在床前遍寻不见,“茂竹,公子的鞋呢?怎么拿鞋拿一只,快些将另一只拿来。”
夫人瞧见靴子的时候,茂竹刚刚放下的一颗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吓得在旁一动也不敢动,只觉背上冷汗哗哗往外冒,幸而公子机智,三言两语将此事揭过,夫人也未曾发觉,那靴子与他主子的软履既非同一尺码,鞋底还遍是尘土,怎么瞧也不可能是他主子的。
听主母唤他拿鞋,他这才长舒一口大气,连忙上前将那只扎眼的靴子捡走了,又从柜中取出一只新履。
幸而他主子的鞋都是一般模样,叫人穿走一只,还能再配上一只。
慕容胤翻出外墙,已择了行人最少的巷子,可一路走去,还是惹尽了异样眼光。
他下身只一条长裤,内里空空荡荡,连底袴也未来及寻找,上身一件外袍,里衣全无,衣带都系成了死结,还是难免敞胸露怀。
尤其是脚下一双鞋,更是人见人笑。
方才跑得太急,鞋都穿错了样儿,如今一脚踩靴,一脚蹬履,关键是他三哥这履,软得几乎没底,尺码不对,蹬也蹬不上,只能勉强趿拉着行走。
好在他走时还顺了一把簪子,堪堪可将乱发簪绾,否则这般出来,不被当作乞丐,也要被视作疯子。
“嘻嘻,哥哥,你瞧那人竟不嫌冷!”
“岂止不嫌冷,竟连鞋子也穿错,不是疯子便是傻!”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快叫我瞧瞧!”
“哎,别过去呀,万一他打你呢!”
慕容胤撵走缀在身后取笑他的小鬼,又来到巷口那家昨日光顾过的早点摊子,狗儿识人,一早便兴高采烈奔到他脚下撒欢打滚。
他启声请向忙里忙外的老妇人,“老妈妈,今早出门实在仓促,可否行个方便,借清水一盆,洁具一副,也叫我有脸见人?”
谁想,老婆子听了这话,不见半点出手相助的意思,只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出门仓促,我瞧你,八成是那逾墙仲子,昨夜偷香窃玉叫人给打出来的!”
慕容胤满脸窘迫,“老妈妈慧眼。”
老妇人年长心善,看他小小年纪,一双疏朗俊眉英气逼人,两眼幽邃豁亮,皎若寒星,倒也不像个恶人,“可是她父母阻拦你二人相好?”
“还未说与他父母听,不说还好,说了定当阻拦。”
老妇人不自觉露出鄙夷之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是阻拦,他若嫌你困窘,你便奋发图强,谋生置业,若嫌你位卑,你便好生读书,考取功名,私相授受,实非君子所为。”
慕容胤长叹一声,心服口服,一揖到底,“晚辈受教了。”
老妇人见此也不再多说,引他到后院梳洗。
慕容胤大清早得了一顿教训,外带一碗香馄饨。
他何尝不想光明正大进出裴府,可若是发愤图强,好好读书,就能叫那人的父母放心将儿子交给他,他大约也不必再为此犯愁。
他伸手拨开拽着他裤脚不松的狗儿,“去,一边玩闹。”
谁知,刚将狗子拨开,小东西竟又扑将上来。
似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他总算有些明白狗儿的意思,“你是……要我跟你走?”
狗儿汪汪叫了两声,率先松开他跑出去,跑走几步又扭头担心地瞧了瞧他有没有跟上。
慕容胤好奇地走上去,小东西领着他从一条巷子拐到另一条巷子,他跟着带路的狗儿一直走到巷子最里头。
狗儿围着一只倒扣在地下的破竹筐转了两圈,发出一阵焦急的狂吠。
他走上前去将竹筐提起来,万万想不到,筐底下竟蜷着一个冻僵的小孩儿!
慕容胤不觉大惊失色,赶忙将孩子抱起来捂进怀里,一面用体温为他取暖,一面替他活血祛寒。
四五岁的奶娃娃冻得可怜,胳膊腿上还到处是伤,连头也磕破了,这样躲在竹筐下,不知是在躲避街上的差役,还是傻傻以为那竹筐能挡风遮雨。
老妇人远远瞧见那人怀中抱着个娃娃去而复返,到得近处才看清那衣不蔽体的小乞儿脏得像个泥人。
她想起近来在巷道里瞧见的蜀人,禁不住连声叹息,“这么小的娃儿,老天爷作孽呀。”
慕容胤低头看看叫他暖了一路,脸上终于有些人色的小东西,“老妈妈,劳烦你给这小子弄些吃的,请个大夫瞧瞧。”
他说着拔下头上的玉簪子,“这个当能换几两银钱,想必够他的吃穿用度了。”
老妇人急忙推拒,“许公子出手相助,便不许我老妇人行善积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