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宫也是一样,被发配到那里去的,都是君王再也不想看见的人。
上辈子他不懂这些道理,所以错认了一次又一次,父皇的气却半点也不见消。
后来,被人羞辱得多了,他总算是学聪明了,不再巴结自己的父亲,转而想方设法讨好权臣,事情到那时才算真正有了转机,而那已是他移居寒露宫的第三年。
落魄也有落魄的好处,树是死的,人是活的,宫中虽然寒冷,却总有过冬的法子,他也是无意中从城内的行商那里听说了民间的卢龙炕,便学着在宫里砌了一条,那之后,寒露宫的冬天才终于不再那么难熬。
说到这儿,堪好还差两把称手的锹锨。
眼见不远处便是铁匠铺子,他迈步走上前去,随手翻捡起案台上已制成的凿铲,正要询价,忽然瞧见火膛中尚未成形的刀弓。
燕人尚武,家中常备刀剑,年关备盗,更少不了这东西。
他心头微微一动,笑着问向炉灶后卖足力气,曳拉风箱的老匠人,“老伯,临近年关,这兵器可是又紧俏了?”
老铁匠点头应道,“是啊,听城里的商人说,前些日子蜀地大将军造反,连皇帝都杀了,还带着一帮人在蜀中作威作福,蜀人不堪其苦,纷纷出逃,都城近来流民剧增,有把刀剑防身总要强些。”
寒露宫中消息闭塞,这两日琐事缠身,又无暇问政,此事竟是到今日方才听说。
慕容胤想起一路行来,城中与往日殊无异样的太平光景,“老伯,流民何在?因何我一路上过来,竟未曾瞧见。”
“前几日多些,这几日官府驱赶,想必都撵到城外去了。”
“原来如此。”
他隐约记起曾有此一事,蜀人尚巫蛊,燕人以为不吉,不仅未施令赈济安抚,还将逃至燕京的蜀中百姓拦在城外。
彼时正值严冬,连日来天降暴雪,一夜之间,那些蜀民冻馁交加,悉数死在城北的山坳里。
原本谁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料春时城中突发瘟疫,燕地人畜尽染恶疾,数日间,街头巷陌,垄上田间,陈尸相枕,哀声遍地。
那时方有人说,是大燕皇帝不恤生民,不睦邻友,坐视蜀人枉死,故而天降灾异。
是不是天降灾异,慕容胤不清楚,但蜀人遭此覆国大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一路历尽艰险,千里迢迢逃到大燕,实属不易,若再这般客死异乡,确也太过凄凉,更何况来日天下一统,还分什么燕人蜀人。
“这些锹锨可是都不称手?公子不如与老朽说个样法儿,老朽好替公子打造。”
听对方如此说,慕容胤索性上前仔仔细细与人道明用途,又借着案上现有的几种工具认认真真提了改进的要求。
“你们瞧,那定是个有钱人!”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半大少年远远猫在墙根下,领头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铁匠铺前正跟老铁匠言语交谈的客人。
他身后的同伴闻声,赶忙伸出脑袋张望过去,看罢又失望摇头,“这人穿得不如长得好,浑身莫说金玉,连个绸带也见不着,哪里像是有钱施舍咱们的少爷。”
涂山鹰最听不得这话,当即拧着眉毛,恨恨骂了一嗓子,“施舍,施舍,你们就知道施舍!靠施舍,咱们早饿死了!”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想起近来没少跟着这人偷鸡摸狗,脸上都禁不住露出窘迫的神情。
涂山鹰瞧着这群低头不语的怂包,冷嗤一声,重又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目标人物,“我赌他身上有钱,待我上去一摸便知。”
拿着破碗独自蜷卧在一旁的垂髫稚子听闻这群族兄又在商议偷盗之事,明明知晓不能吭声,却还是忍不住缩着脑袋低低说了一句,“不能偷东西……”
涂山鹰本就一肚子火没处撒,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笑了。
他大步走上前去,攥住小东西胸前的破衣裳,一把将人拽提起来,“不能偷东西?那你告诉我,不偷怎么活。”
第8章 明抢啊
涂山鲤吓坏了,他才五岁,亲眼看着父母被乱兵杀死,大火烧毁家园,走了三千里路从蜀地来到大燕,一路上被野兽咬掉皮肉,被荆棘刺破脸颊,被寒风冻烂手脚,没有衣服穿,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睡,但比起这些,更让他感到害怕是他的族人们,他们嫌恶他,痛恨他,将对他父亲的仇恨全数转嫁到他的身上,他们都说他是叛徒的儿子,尽管他到现在也不明白,叛徒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望着面前人凶神恶煞的面孔,想起这位族兄结实的巴掌和一贯恶毒的言语,吓得嘴唇直打哆嗦,“可……可以……乞讨……”
“乞讨?你能讨来么!你以为燕人会那么好心?”
涂山鲤想起临走前族长说过的话,连连点头,“会的,族长说了,燕国皇帝仁慈,一定会救济我们的!”
涂山鹰没想到这小叛徒到如今还心存幻想,他愤愤将人推回泥泞的雪地上,“去他的救济吧!燕人若真打算救济我们,便不会把叔伯婶婶他们撵到城外去了!”
涂山鲤脑袋磕到了地上的坚冰,却忍着疼不敢叫,红红的眼窝里都是倔强的泪水,族长是不会骗他们的。
族长说,到了燕国就会有东西吃,有地方住,有衣裳穿。
族长说,哪怕山陵崩,江海竭,天地换,也不能失去堂堂正正活下去的信念。
涂山虎将掌中粗大的拳头捏得咔啪作响,他跟这小崽子是实打实的有仇,若不是这小子的狗爹临阵脱逃,私开城门,叛军就不会趁乱入城,他的父母也就不会惨死。
边上的涂山显见状,赶忙上前将那身形魁梧的少年拉开,虽然他也对叛徒恨之入骨,可阿鲤小小年纪,实在可怜,方才那一下已是磕得不轻,再吃上一拳恐怕真就起不来了,“别理他了,正事要紧,阿鹰,你快说该怎么干吧,赶紧带咱们弄钱去呀!”
涂山鹰也不再跟那个惹人厌的小东西生闲气,“阿显,把你的花菱借我用。”
涂山显摸摸怀中熟睡的爱宠,知道对方的意思,“天太冷,冬眠了,别忙,我叫醒它。”
“快点儿。”
这法子他们在路上经常用,涂山显养的花菱蛇不会致人死命,但叫它咬上一口,却会当场浑身麻痹,管保半个时辰之内动弹不得。
顺手牵羊若是成了便罢,若是叫人发现,便放出这宝贝,既能脱身,又能趁机将对方身上的财物搜得干干净净。
法子是阴损了一些,但用他们头儿的话来说便是,命都快没了,谁还管你阴损不阴损?
老铁匠是行家,只听了几句便大手一挥,“公子且放心,定叫公子满意,这锹锨何时来取?”
“明日可否?”
“打造此物无甚繁难,公子明日随时来取。”
慕容胤付了钱,拿好定票照直朝前走去,正欲寻个成衣店给宫中两小一大买几件冬衣,不想却叫个小叫花子撞在身上。
少年倒是机灵,没等他反应,自己却先夸张地摔了个屁股墩儿,而后才装模作样爬起来连声告罪。
这小子明显学艺不精,演技又拙劣,慕容胤原本不欲与他一般见识,可转念一想,若是任他偷上瘾来,哪天不自量力碰上硬茬,恐怕少不了苦头吃。
“小子,你若好生乞讨,我善心大发,兴许能给你几个钱,若是学人家偷东西,钱袋拿不走,说不准还要挨打。”
涂山鹰没想到这么容易便叫人看穿了去,可到手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道理,他笑嘻嘻打了个哈哈,“公子说什么,小的不明白。”
一个钱袋罢了,给他却也无妨,可这小子叫人抓了现行,还敢嬉皮笑脸矢口否认,实在没有教养。
慕容胤微微一笑,“当真不明白?”
涂山鹰心中没底,此人既不发怒,也不惊慌,更不大喊大叫招唤官差,一点也不像原先被他偷过的那些行商过客,市井之徒。
东西既已到手,他才不想与人多做纠缠,脚底下意识向后挪了一步,忽然腕上一抖,机灵地晃了个虚招放出花菱蛇,跟着拔腿就蹿进了不远处的巷子里。
慕容胤望着那条张开獠牙,闪电一般朝自己飞扑而来的细蛇,有点生气了。
少年七转八回连穿了几条巷子,确认对方是真的没有追过来,这才忍不住长舒一口大气。
他抬手抹把头上的热汗,寻了个无人角落,摸出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只觉此次所获颇丰,心内不胜欢喜。
谁料打开一瞧,里头竟一块银子也不见,不过是几块铁料的碎边角……难怪不追上来!
涂山鹰想起方才那个一文钱未丢,却装模作样威逼恐吓他的家伙,顿觉受了诓骗,一时恨得牙痒。
慕容胤身上的那把破军匕陵劲淬砺,削铁如泥,他仔细查看过,之所以能这般坚硬锋利,极有可能是锻造时所用的铁料异乎寻常,故而与老匠人闲谈时,便多聊了几句。
老汉一辈子未曾打造过什么神兵利器,传说却听得不少,他没能问出有用的信息,只好自己捡几块碎料子回去琢磨。
至于叫人摸走的钱袋,不大好意思地说,还真就只是一个钱“袋”。
他低头瞧了眼盘在腕上的灵蛇,不被发现的才叫偷,发现了还嚣张跋扈,出手伤人,那就是明抢了。
一群半大少年躲过街上巡逻的兵卫,接二连三跑到约定地点,眼巴巴等着老大得胜归来。
谁料气喘吁吁跑回来的人不单两手空空,瞧着还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
涂山虎大步迎上去,“出了什么事?”
涂山鹰摆手,“别提了,叫人耍了一道。”
涂山显也不安地问道,“那……我的花菱呢?”
涂山鹰看了他一眼,“我刚得手就被人识破了,为了脱身,只好把蛇放出去,趁他不备才逃掉。”
涂山显倒是不担心他的蛇,反正他养的东西会自己找回来,只是今天依然没弄到钱,看样子大家又得接着挨饿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少年们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哥哥,我饿……”
涂山虎看着身旁战战兢兢揪着他衣袖的小妹,烦闷地吼了一嗓子,“饿什么饿!不是昨天才吃过!”
小女孩低下头去,少年盯着妹妹后颈上干瘦的骨头,含泪咬牙,恨不得从自己身上削下一块肉来,煮给她吃。
蹲在墙根依偎取暖的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以为哥哥记错了,纷纷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争先恐后出声纠正他,“昨天没吃,前天吃的……”
涂山鹰面无表情撸起破烂的衣袖,露出胳膊上五花八门的伤痕和溃烂的冻疮,“都在这儿等着,我再去转转,看看能不能弄到什么吃的。”
涂山虎一把拉住他,“算了,别去了,先躲躲吧,花菱蛇到现在都没回来,想必这次碰到的是个硬茬,那人指不定正在外头找你,还是我去吧。”
涂山鹰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不找我,我还想找他,耍我这笔账,迟早还回来!”
这群小的他再清楚不过,阿虎铁定没本事去偷,长得五大三粗,乞讨也无人肯给,放他出去,除了明抢,估计使不出其他法子,若真在闹市上惹来官差,就算不被上刑定罪,也会立刻被遣送出城。
剩下的那些,平日里要个饭还能行,但如今官兵已开始在城中搜捕躲藏的蜀民,叫他们出去,怎能放心。
“你就算了,好好藏着吧,上回吃了你一拳的官差能这么快就把你忘了?”
小女孩抓紧了兄长的袖子,“哥哥,我不饿了,你别出去!”
涂山虎听了也是一脸作难,面前人拍拍他的肩膀,“听我的吧,今天先躲一躲,我再去想想办法。”
涂山鹰昂首挺胸走出那条死巷,他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比离开蜀中时更加沮丧的情绪已在所有人心中蔓延开来,可对他来说,令人备受折磨的,早已不单单是沮丧。
他感到绝望,感到窒息,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彷徨。
这群人里,偷抢拐骗全是他,可谁也不知道,他干这些事情的时候,有多瞧不起自己。
他的父亲为国捐躯,他的兄长在城头战死,他们都以最壮烈的方式被族人铭记,只有他,被母亲强行送进了流亡的队伍。
“大叔,行行好吧……”
“去去去!”
“公子,给口吃的吧……”
“哪来的叫花子,滚蛋!”
“姑娘,行行好,我弟弟妹妹快饿死了……”
“啊!快些走开!”
没有人愿意施舍他,涂山鹰也并没意识到,他根本不像个乞丐,不是他不够悲惨,而是他生着一双强硬倔强,不肯服输的眼睛,哪怕口中哀声乞怜,那双眼中也不见半分惹人同情的软弱卑贱。
这样的人,世人不会怜他,只会恨他,并且坚信,甚至期待着,命运能碾碎他的骨头,摧折他的脊梁,磨灭他的意志。
涂山鹰什么也没能讨到,正毫无办法之际,焦急失状的目光不由自主追上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位锦衣少年,不知是在看他腰间价值连城的佩玉,还是在看他身上千金一匹的蜀锦,又或是仅仅因为这位公子面善。
他想,兴许面善的人,也能心善。
“公子,有人跟踪。”
“哦,谁呀?”难得大清早有这种乐子,慕容臻又是惊奇又是诧异地问了一句。
“一个……叫花子。”
少年闻言,大失所望,“叫花子而已,撵了去便是。”
侍卫顿住脚步,正要前去驱赶,不料,那叫花子竟主动跑上前来,“公子……公子做做好事,长命百岁,添福添寿!”
慕容臻轻轻笑了一下,笑罢却忽然面色一寒,“你的意思是,若我不做这好事,便短命早衰,削福减寿了?”
涂山鹰愣了愣,平日里都是这话口,哪想对方咬文嚼字,较真找茬。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忙低头,“小的万万不敢!”
慕容臻冷笑一声,吩咐身旁的亲信,“赵全,这叫花子连乞讨都不会,还咒爷短命,大过年的不想杀人,就割了舌头,砍他一条腿,略作警示吧。”
“是,主子。”
涂山鹰当时就白了脸,未曾想这少年仪表堂堂,竟如此狠辣歹毒。
眼见那侍卫果然听命提刀上前,他本能地拔腿就跑。
莫说连日忍饥挨饿,即便是气盛力足之时,乡野少年也挡不住皇子身边的带刀侍卫。
果不其然,他未能逃出几步,便叫人一脚正中后心,狼狈地摔出丈远。
涂山鹰连滚带爬翻倒在雪地上,只觉头脸四肢,连带通身的骨头都叫地上的坚冰磕了个稀碎。
胸中一股热流翻搅逆行,涌上喉口,他张嘴便吐出一口腥热的红浆。
少年强忍剧痛,勉力仰头看去,只见来人掌中刀光映着漫天雪光,寒芒直逼眼目。
赵全是个听话的奴才,主子说一,他从不说二,更何况只是收拾个叫花子,而且还是个连漂亮话都不会说的叫花子。
他大步走上前去,找准对方的腰窝,正要挥刀便砍,却在此时,一股意想不到的怪风忽然夹着落雪扑面而来。
风来时无声无影,到眼前却陡然荡起千钧之力,赵全尚未来及反应,便连人带刀整个飞了出去,狠狠撞上身后的一堵石墙,当场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随行暗卫惊觉异变,立时涌上前来,拔刀护主。
慕容臻见状,更是勃然变色,“光天化日之下,谁敢行刺本殿下!”
地上死里逃生,狼狈不堪的少年,见那帮人的注意力已不在自己身上,趁着刚刚恢复的一点气力,赶忙机敏地爬进混乱的人群。
慕容胤拨开人墙,走上前去,望着面前骄骄少子,“大清早耍猴呢?”
“老七,怎么说话呢?”
慕容臻下意识与对方错开了视线,他刚刚才借猎场行刺一事顺水推舟,使计把这人弄进了寒露宫,这么快就对面相逢,即便心里不怕他,脸上也难免不自在。
但事情既已做了,便没有后悔的道理,更何况,他这位六哥内无父皇宠爱,外无重臣扶持,怕他作甚?
想明白这点,他咧嘴一笑,“上次你叫暗卫杀我,我还顾念兄弟之谊,在父皇面前替你说情,你就这么狠心,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吗?”
慕容胤见这小子阴阳怪气就来气,但兄弟隔世相逢,却也难得,他上前两步,伸手搭上对方的肩膀,诚心诚意,“六哥错了,向你赔不是。”
慕容臻瞪着肩上那只虚扶的手,本能地想将人挥开,可尚未动作,那人已顺手松了开去,转而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不由分说,粗鲁地将他朝前拽去。
慕容臻平日自诩武艺,可此时却觉胸前的那只手蛮力大得惊人,挣不开,推不掉。
他叫人拖得实在难受,登时也顾不上脸面,回头大呼求救,“你们都是死人么!”
一个大胆的黑衣卫士抢步上前,意欲听命解救自家主子,不想刚近得两位主子的身,却叫人反手撩去腰间的佩剑,一道掌风推出老远。
众人见对方先行动手,主子又受制于人,正待一拥而上,施法救驾,却听主子身旁的另一位“主子”轻声慢语中带着一股子叫人不寒而栗的杀气,“慕容家的家务事,尔等恶奴,也欲插手乎?”
“我今天打你多少下,你给我一下一下数清楚。”
“打你夸多斗靡,骄奢淫逸。”
“打你尊卑不分,长幼不明。”
“打你自作聪明,谎话连篇。”
“打你专横跋扈,目中无人。”
“打你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打你寡恩薄义,麻木不仁。”
“打你率兽食人,纵奴行凶。”
“打你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慕容臻,今天我还是你六哥,所以动手打你,等你当真过分到,我连兄弟都不想跟你做,到那时就不要怪六哥对你不客气。”
慕容臻走出废宅的那一刻起就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他跟慕容胤势不两立,并且总有一天要想法弄死他。
可怜见的,他长这么大也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那家伙居然将他按在缺了腿的条凳上——揍了屁股!
奶奶的,合鞘的剑硬鞭一样差点没把他打残!
他凭什么!就凭他从娘胎里早出来半个时辰,就能理直气壮教训他?
守在外间的侍卫见自家主子出来,急忙惶恐地迎上前去,“主子!”
慕容臻不着痕迹松开按在腰下的手,“去,叫辆马车,回宫。”
边上的卫士没见着另一位主子,下意识朝眼前那座破屋里张望了一下,“主子,六殿下……”
慕容臻脸一黑,“自然是被你主子揍得爬不起来了,怎么着,你还想去关心一下?”
“属下不敢!”
“不敢还不走?”
慕容臻没说,他那混账六哥早就走了,是他自己爬了半天没爬起来,又怕喊人丢面子,所以拖到现在才出来。
他肯定,慕容胤是被什么妖魔鬼怪夺舍了,不然他六哥绝不可能一边揍他,一边还有功夫骂他,娘的,不单骂,骂得还凶,从来没这么凶过。
“嘶……”
他扶着车壁,半靠在车厢里,马车颠得他根本就坐不下去,屁股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都将他打成这样了,感情还算是客气的了?
不就是个臭叫花子!
他心烦意乱地掀开车帘,朝车旁随行的护卫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去找找那个叫花子,瞧瞧死了没有,没死的话给他些银子补偿。”
侍卫不清楚自家主子今日是怎么了,愣了半晌,赶忙点头应诺,“是,主子。”
侍卫正要应声而去,车里的人突然话锋一转,“回来,别去了,老子心虚个什么劲,还以为我怕了他,赵全怎么样了?”
“回主子,赵总管无大碍,只是受了点轻伤,晕了过去。”
慕容臻心气难平,眉头越皱越紧,今天这哑巴亏是吃定了,明摆着他不占理,闹大了,那人再把他那些胡编滥造的罪状,一条一条捅到父皇母妃那里去,他肯定也讨不了好。
涂山鹰醒来时,天中又飞起细雪,微末一般的雪花落在脸颊上瞬间融化,又在严寒中结成一片薄如蝉翼的冰。
他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知觉,无法动弹,也察觉不到疼痛。
“醒了?”
他听见人声,勉强将身上唯一能活动的眼球转向来人的方向。
这人他认得,早上刚偷了他的钱袋,里头一分钱也没有,到了,还是叫人逮着了。
慕容胤矮下身去,伸手扭正了对方僵硬的脸,“还挺犟啊,破罐子破摔是吧?”他说着还自顾自摸了摸花菱蛇背上冰凉滑腻的鳞甲,“是不是动不了了?”
涂山鹰闻言这才注意到,那条阿显养了几年的花菱蛇,现下正谄媚地盘在那个陌生人的肩膀上吐信子撒娇,这畜生!
“我这个人呢,心眼比较小,有恩不一定还,但有仇必报。”
涂山鹰想起方才闹市中说变脸就变脸的少年,燕人的作风,他已见识了,往后再碰上什么样的人,都不会觉得稀奇。
慕容胤怕他睡着,伸手拍了拍少年冰凉的面颊,“在燕国,偷盗和抢劫都是重罪,晓得么?”
他说服教育不很在行,但戳人痛处却特别有一套,再说了,这小子先偷后抢,还放蛇咬他,是真过分得让人来气。
“听说蜀中人杰地灵,不曾想好山好水,竟养出了一群偷鸡摸狗之辈。”
少年拿眼瞪他,可惜这眼刀子半点杀伤力也没有,面前人依旧满脸慈祥,“你们其实不是来燕国逃难的,而是来丢人现眼的吧。”
“以后还回去么?我看不回去也好,就呆在这里做一辈子偷儿,到时人人都知道,蜀人善盗。”
少年动弹不得,又不能反诘斥骂,怒火攻心,只恨得两眼发红。
慕容胤全当瞧不见,也没兴趣搭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热馒头,撕了一片喂自己吃了,见面前人瞪着食物咽口水,又好心撕了一口塞进他嘴里。
谁想手指刚送进去,就被人一口咬住,坚硬的牙齿轻而易举磨穿皮肉,卡上了骨头。
馒头的甜香混着血液的腥气,在唇齿间生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滋味。
面前人既没挣扎,也不气恼,只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笑骂了一句,“属狗的啊?”
涂山鹰被人半是强迫半是诱哄地喂饱了肚子,慕容胤虽被人下狠劲儿咬了一口,却并未感到如何疼痛,只是觉得难受,这是上辈子做皇帝时留下的旧病。
见不得世间疾苦,见不得路叟之忧,见不得悲声载道,所以哀凉会化作满腔怒火中烧。
但这怒火不是对旁人的,对的是他优柔寡断的父皇,朝中尸位素餐的百官,统国二百年依旧固步自封,骄矜堕落的慕容氏。
恐怕单就处置流民这一件事,朝堂之上便不知要议论到何时。
议政殿内,座上君王听着文武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只觉烦不胜烦。
“陛下,城中流民日渐增多,再不定计处置,年关将近,只恐酿出祸端。”
“月来城中抢夺,偷盗案件频发,百姓人心惶惶,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慕容肇当然知晓要早做定夺,蜀地已送来国书,叛将谯史自封为王,言语谦卑,用词恳切,倒是比从前那位故作清高的蜀国旧主讨人喜欢。
谯氏国书中再三陈明,为两国邦交和睦,请大燕国主勿纳叛民,言外之意,若此事不能妥善解决,蜀国恐怕就要倒向他国,共同对付大燕了。
他自诩仁君,对流民坐视不理,虽有伤仁君美名,但收纳赈抚,恐怕又要引起边患。
无论如何,为了那些流落异乡,毫无价值的蜀人,得罪蜀地新君,都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他心中已有决断,却还是想听听臣子的意见,至少表面上听一听。
“众卿可有良策?”
“陛下,年关将近,以和为贵,蜀人内斗原本就不与我燕国相干,何必要管这等闲事。”
慕容肇瞧了眼申怀德这老小子,心中暗暗点头,有见的,是时候该将他从户部侍郎的位子上提一提了。
“陛下,上天有好生之德,城外流民已近千人,着实不是小数目,任由他等自生自灭,客死他乡,恐惹非议,陛下三思啊!”
御史李秉政瞧见君王皱眉,忍不住在心中暗笑,这王大人当官都当了半辈子了,还不懂得其中的门道,难怪这把年纪依然只是个小小的员外郎。
三日前他已探了陛下的口风,否则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在城中驱赶难民,搜捕躲藏的蜀人。
慕容肇不想与这骨鲠的老臣多费口舌,信口将锅扔给了丞相,“裴卿有何高见?”
裴正寰应声上前,为官不易,为相更不必说,既要猜合君王心意,又须政令恰如其分,药到病除,好在一生宦海,到而今也算是游刃有余。
他不紧不慢抛出两全之策,“回禀陛下,依微臣之见,不若开广济仓,将那些陈粮施予城中流民,愿意出城者,发放口粮,凡领得口粮者,一律不得滞留都城,若仍有乱民私藏,再着京兆尹搜拿驱赶。”
慕容肇盛赞爱卿思虑周全,若是满朝文武都似这般可心,他这皇帝才真正做着舒坦,“就按裴卿说的做,无事退朝吧。”
大理寺赵唐收到长官的暗示,不甚情愿地上前一步,“启奏陛下……七皇子猎场遇刺一案,未知何时结案。”
慕容肇想起寒露宫里那个胆大妄为的不孝子,当即沉下脸来,“宗室可有说法了?”
赵唐硬着头皮摇摇头,“尚未。”
君王冷笑,他自己的儿子,想怎么收拾,便怎么收拾,何时轮到外人操这份闲心,“宗室都尚无说法,你大理寺急甚么?莫不是闲得发慌,也想将朕的皇子拖下去严刑逼供?”
赵唐额上的冷汗登时便淌了下来,急忙战兢兢伏地叩首,“微臣有罪。”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