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肇甩下众臣拂袖而去时,忽然想起来,话说,那个兔崽子怎么还不来请罪?
裴景灏做事雷厉风行,为阿弟寻医之事,昨夜方拿定主意,今早便拟好榜文,朝罢上书表奏君王,下朝回府之际,布告已送达官书局刻版翻印,一并下发各州府,宣示张贴。
为三弟寻医问病,原是裴府家事,但簪缨世族招纳江湖散客,难免惹人非议,谨慎起见,提前叫君王知晓,也免得过后责问,再生事端。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步入中庭。
裴景灏想起今早处置流民一事,朝堂之上争论不休,到了还是老父一语定计,佩服之余压不住满腹好奇,“父亲莫不是早想好了应对之策?”
裴正寰不无得意地捋捋颌下髭须,“你还年轻,往后便会明白,真正拿到朝堂上论说之事,往往最是无须论说,这天下是帝王的天下,许多时候根本用不着臣子来拿主意,陛下心中已有决断,你若知他心中所想,便是爱臣贤士,若不合人主之意,说了也是自取其辱。”
裴景灏身为家中长子,向以稳健老成为父亲爱重,可听得这些与他所知所学南辕北辙的为臣之道,仍觉心有戚戚。
若朝臣个个曲意逢迎,君王又庸碌昏聩,如此,世道岂不是大乱了?
裴正寰知晓他心中所想,他年轻时又何尝不是一腔热血守家安国,与孩儿说这些也只是希望自己走过的弯路,受过的磋磨,成为小辈的前车之鉴,往后的仕途能走得更加顺畅。
“燕国自立国以来,便由我四大家掌政,历代君王虽名义上坐拥天下,手中的实权甚至及不上任何一家,慕容氏子孙从皇子到君王,无论是谁,无论最终能走到哪一步,无不既倚仗四大家,又忌惮四大家,老祖宗远见卓识,正是这样的格局,二百年来,燕国君臣龃龉不断,但国无大乱。”
“如此说来,既然无论谁做皇帝,四大家的地位都不可动摇,那我等料理好自家事务便是,为何还要结交皇子,早早择主而侍?”
裴正寰摇头,“话虽如此说,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早早叫你等接触皇子,不是叫你们结党攀附,是希望你们替家族甄选出真正适合辅佐共事的明君贤主。”
每与老父长谈,裴景灏便觉获益匪浅,“儿子明白了。”
话既说到这里,裴正寰乘兴问道,“依你之见,现今这些皇子皇孙,谁人堪当大任?”
裴景灏笑着与父亲打起了太极,“父亲这话可问住我了,东宫之主,如日中天,未知父亲如何有此一问?”
裴正寰闻言大笑,“你晓得便好,政事无它,稳中求胜,想坐你爹这个位子,第一步便是谨慎。”
裴景灏正整神色,长揖再拜,“儿子受教了。”
裴正寰忆起朝上不知受了谁的指使,煽风点火却自讨没趣的大理寺卿,“还有一点,你当牢记,择日也与那几个小的交代一番,皇子之间的纷争,你等只可建言献策,万不能亲身参与,说到底,都是君王的家务事。”
说到皇子间那些勾心斗角,你争我夺,裴景灏禁不住心生感慨,“幸而景熙生在裴家,有阖府关怀,定叫他一生顺遂,百年无忧。”
裴正寰欣慰点头,“你们兄弟能相互扶持,我与你娘便放心了,对了,都回来这半天了,你娘呢?”
庭中伶俐的小侍闻说,急忙上前回报,“老爷,大少爷,御史夫人带二小姐过府做客,夫人领客人探望三少爷去了!”
裴正寰哭笑不得,“你娘这个急性子,三儿昨日才发了病,好歹也叫他将养几天,莫又气出个好歹来。”
裴景灏如今也已为人父,深知天下父母心,三弟的终身大事一日不落地,母亲心里怕是一日也不能踏实。
第10章 破落皇子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快瞧瞧,三公子这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多喜俏啊,正好,我家莹儿也略懂诗书,两人定能说到一处去。”
孙氏望着面前姿容秀丽的少女,心中虽还算满意,面上却仍然端着相府主母的架子,这些个人里有多少图得是裴家的门楣,她一清二楚。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她的三儿身子不便,眼睛又看不见,她这个做娘的不替他把好关,往后她就是进了棺材,恐怕也阖不上眼睛。
“熙儿旬日喜静,鲜少见客,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莹姑娘见谅。”
少女垂下眼帘,“夫人客气了,莹儿省得。”
孙氏点点头,正要叫丫头前去通报,却见三儿的贴身小奴已自行从院中走了出来,见得来客急忙问安,难得礼数这般周到。
她摆摆手叫奴儿不须多礼,“去告诉熙儿,御史夫人领着二小姐前来探望。”
茂竹瞥了眼那位小姐,嘴上连声称是,面上却露出为难,“夫人……”
孙氏见状,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一颗心顿时提将起来,“怎么了?可是公子不好了!”
茂竹连连摇头,“夫人莫虑,公子好得很,午饭还多喝了半碗汤,只是方才乏了,正在小睡,茂竹这就去将主子叫醒。”
孙氏一听,忙将人唤住,“熙儿既在歇息,我们就不去打扰了,叫他多睡一会儿,你等言语也放轻些,莫扰他。”
她说着转向同来的御史夫人刘氏,“来得不巧,咱们还是到园子里坐坐,那的梅花开得比这儿的还好呢。”
刘氏心中失望,脸上却是不能表露分毫,“好好好,且叫三公子歇息,咱们园中赏梅也是一样的。”
跟在母亲身后的少女,暗暗松了一口气,早听闻相府三公子身染恶疾,还是个残废,母亲真是好狠的心,为了攀附权贵,竟将她往火坑里推,这等好事,怎不叫三妹来!
茂竹亦步亦趋将那群主子丫头送走,自觉不负所托,这么快就办成了早间答应六殿下的事情,甚是得意地回到院中,快活地重新锁紧了大门。
院主人盖着薄毯,手捧暖炉坐在梅树下,他晓得院中有株梅,却并不知道花叶是哪般模样,少时他执意辟院独居,母亲怕他磕碰,院中连张桌椅也不叫人摆放,后来是那人屡屡抱怨,说这空院子实无趣味,他才叫人移上花枝,栽上春草。
这空地上,他原想栽上一株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是瞧不见,也能想象那般春色该是如何绚丽宜人。
可那人却说,“栽甚么桃花,栽一树梅花正好,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我瞧梅花高洁,凌霜傲雪,倒与你甚是相配!”
于是便有了院中这一树梅,只是他从没跟那人讲过,他自小心中便含冤抱痛,积愤难泯,怨恨父母不慈,将他生成这般模样,怨恨兄弟不义,总在跟前叫他无地自容,怨恨奴仆卑劣,污言恶语将他暗中取笑,他不单自己耻于人世,还恨不得世人都如他这般,这样的人哪配得上“高洁”二字?
至于“凌霜傲雪”更是笑谈,这副残躯最是惧冷畏寒,方一入秋,便耸肩缩背,严冬一至更是备受煎熬。
他不爱“冰雪林”,也不想要什么“高洁”的品性,只想如世间凡花芥草一般,春时生发,秋时殁去,免受那天凝地闭,雪虐风饕之苦。
他早听得外间来人,原是叫小奴去瞧瞧,不想这奴儿今日竟这般懂得他的心,三言两语便将人送走,免去他诸多烦扰。
茂竹偷眼瞄了瞄主子的脸色,虽见主子并无异样,可他心内一时半会儿仍然不能自安,半晌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低声问道,“主子,方才夫人带着御史夫人和小姐来瞧你了。”
座中人点头,“我晓得。”
茂竹接着道,“我未经主子同意,便将人挡了回去,主子怪我么?”
“怪你怎样,不怪你又怎样?”
茂竹闻言,赶忙撇清自己,“主子你可万万不能怪我,要怪全怪六殿下!”
裴景熙微微一愣,“与他何干?”
茂竹一听这话,立刻忠心耿耿事无巨细将早上如何遇到那人,那人又对他说了什么,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殿下就是这么说的,还说如果公子怪罪,就说是他说的,还说他会一生一世陪伴主子,主子不必与女子成亲。”
座中人沉默良久,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小孩子说几句玩笑话,怎能当真。”
茂竹瞧见对方手都给暖炉烫伤了还不自知,赶忙上前将手炉夺下来,“当不当真,晚间殿下过来,主子问他便是。”
问,当然要问。
若他说的是真,定要叫他当着自己的面,原原本本再说一遍,才能信他。
若他说的是假……就算是假话,自他口中说来,想必也极是动听的。
茂竹不声不响走上前来,“主子你放心,茂竹担保,六殿下肯定不叫主子失望!”
裴景熙失笑,“你要如何担保。”
小奴话短词穷,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却说出一句叫人啼笑皆非的蠢话来,“他若诓骗主子,我买的吃食就都不给他吃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三弟的性子拗得很,裴景灏实在不放心。
到了院前,听下人说母亲与来客院门都未曾进得,他叹息一声,晓得他这个做大哥的也是时候开导开导阿弟了。
茂竹听得通报,在旁暗自烦恼,今日院中实在热闹,早上才送走太医与浩浩荡荡的府中亲眷,午后夫人又领贵客前来,现下大公子下了朝不去歇息,竟也跑到主子这里来了。
裴景熙坐直身子,正正衣襟,“回房吧,请大哥进来,再泡一壶茶。”
“是,主子,茂竹这就去。”
裴景灏叫小奴迎入庭中,见得室中人衣冠齐楚,面上虽犹带病容,却神采未失,他不曾开口言语,已先觉喜出望外。
平日发上一回病,三弟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养不回神来,不想此次一夜之间,不单身子瞧着好些了,连气色也胜过从前。
裴景熙待人坐定,率先开口,“大哥朝服都未换,便匆忙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裴景灏讶然,“三弟怎知我朝服未换?”
他问罢,只听面前人笑说,“我虽瞧不见大哥的穿戴,却听得出大哥的朝靴。”
裴景灏低头瞧瞧脚上的靴子,禁不住摇头失笑,燕人朝靴与常靴只稍有不同,朝靴略有分量,不若常靴轻便,竟连这个都叫他听出来了。
“三弟耳力实在好,早间伏老有言,许是此次施针的穴位,正对阿弟的病症,景熙你可记得老太医都刺了什么穴位,究竟是哪个起了效用?”
裴景熙摇头,“不记得了。”
裴景灏也不勉强,私下里他总还要与老太医研论此事,“不要紧,伏老不还说,修为高深者可凭内力通筋理脉,若能寻得这等高人,吾弟便可免受金针之苦,父亲已奏明皇上,即日起便以相府名义,广发布告,寻觅良医。”
裴景熙心头微微一动,若他猜得不假,昨夜那人用的恐怕便是此法,他忽而开口问道,“若他以内力替我通筋理脉,对自己可有损伤么?”
裴景灏想了想,“我听伏老说,想必要损耗些元气,故而非修为高强者不能为,你莫担心,他为你疗病,相府自然不会亏待于他,况且习武之人,自有修行法门,不须我等忧虑。”
他见面前人不说话,以为阿弟心中仍有顾虑,“我知你平日不与生人会面,可总归身子要紧,你……”
不料,对方却出声打断他,“我心中无虞,此事劳烦大哥替我安排,若有人当真能医我病痛,再好不过。”
裴景灏满脸诧异,只觉三弟今日不知为何,竟好似忽然懂事了一般,“你放心,这件事包在大哥身上。”
裴景熙虽瞧不见,但耳力过人,昨晚到后来那人呼吸幽长沉重,几乎是沾床便睡了过去,显是累得不轻,若此法如此劳神费力,还耗损元气,他宁肯继续金针刺穴。
裴景灏观弟弟今时这般好说话,便也不再斟酌,即刻张口问来,“听说方才母亲带着御史夫人与小姐来过,不知阿弟觉得,那姑娘合心意否?”
“不合。”
裴景灏叫人斩钉截铁一句话呛了回来,“你连见也未曾见,怎知不合心意?”
对方亦不甚客气反唇相讥,“大哥既知未曾相见,明知故问,又所为何来。”
裴景灏刚觉得弟弟今日可爱了两分,不想眨眼又原形毕露,他连声叹气,“景熙,你也不小了,终身大事,怎半点也不操心?”
裴景熙今日心平气和,不欲与他争吵,“大哥,我乏了。”
裴景灏见小奴上前送客,顿时哭笑不得,“对大哥下逐客令便不能稍稍客气一些?”
慕容胤没想到出宫一趟,碰上这么些事情,回宫已是未时。
小安子不见踪影,顾斐披着外衣坐在床沿上,顾元宝呆呆站在床前瞧着他,盆中炭火只剩灰烬,屋子里冷得像冰。
毛娃娃见他回来,赶忙掂着小短腿跑到他跟前。
他弯腰抱起一言不发的小崽子,这才发现孩子已冻得浑身冰凉。
挨坐在床沿上的人张张口,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顾斐想起身问安,面前人却按住他的肩膀,“别动了,不会说,也就什么都别说了,小安子呢,屋里怎么连个火也不生?”
他点点头,恼恨自己的愚拙蠢钝,更感激主子的宽容爱护,“小安子去取炭,已取了小半日,属下正要去瞧瞧。”
眼前这人脸色白得像纸,眉头还跟从前一样,总是心事重重拧在一起,慕容胤望着少时的顾斐,越发感到时光在掌心流转的奇妙,阴阳相隔了二十年的人,今日竟又以这幅鲜活生动的模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奇妙无法言说,却令人心安,欣慰,也欣喜。
“你歇着,我去看看。”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将怀里的奶娃娃放回床上,转身朝外走去。
随手带上房门的那一刻,慕容胤只觉得脸上重重挨了一耳光,亏他早上好事干了一件又一件,到现在还在琢磨怎么救济旁人,结果自己家竟穷得连炭火都烧不起,内务府,好样的。
“公公,到我了吗?”
已不知排了几轮的少年拿着宫牌急急忙忙奔向终于排到的簿记处,跺跺早已冻僵的脚,心急火燎地问道。
执笔造册的人头也不抬地嚷了句,“哪个宫的?”
小安子慌忙答道,“寒露宫的!”
那人一听,终于抬头瞧了他一眼,瞧罢又理所当然道,“寒露宫的急什么,后面等着去。”
少年欲哭无泪,“公公,我已等了半日了,这队也排了几轮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不知从哪里挤过来的宫仆已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领子,猛得将他拉出老远,“区区一个冷宫的贱奴,排个队还不得了,滚一边儿去,别挡路!”说着大手一推便把手里单薄的少年推进了一旁的雪泥里。
小安子啃了一嘴脏泥,吃力地从泥坑里爬起来,刚要乖乖再走到队尾等号,却瞧见自家主子正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靠在不远处的一根梁柱旁,已不知站了多久。
想起方才的事情全叫主子瞧了去,他鼻子一酸,刷得就红了眼。
慕容胤上前,伸手揽过眼泪汪汪奔到自己跟前的小孩儿,“今天要不是我跟来,你还准备叫人欺负到什么时候?”
少年拿肩膀蹭掉眼角的泪水,“皇上正在气头上,主子的病又没好,奴才不想主子为这点小事生气,大家在宫里当差也不容易。”
慕容胤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行,都听你的。”
一旁心怀忐忑的宫人竖着耳朵听完主仆二人的对话,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在心中暗嘲,被打入冷宫的皇子也不过如此。
崇明殿里除了座上君王翻阅书卷的声音和口中三五不时发出的冷哼,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殿中众宫侍面面相觑一番,又默契地闭紧嘴巴,把背压得更低了些,生怕自己撞了霉运再惹君王不快。
无人体恤的皇帝,冷眼扫了一圈没眼色的奴才,孤家寡人甚是难当,年轻时还有一群嫔妃随他呼取,老来力不从心,已是应付不及那些个如狼似虎正当盛年的美人,儿子儿子惦记着他的皇位和他这条老命,臣子臣子也各怀鬼胎。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向身旁的近侍,“那个逆子还不肯来认错吗?”
大太监李珲揣摩不出君王的意思,这些年鲜少听君王提起六皇子,上回因七皇子的事在御书房大闹了一出后,竟反倒叫陛下惦记上了。
他想起近来的确没什么动静的寒露宫,便也只能含糊说道,“六殿下一直在闭门养病,想是尚未痊愈,故而未能前来面君。”
慕容肇虎着脸哼了一声,“太医院那些都是死人吗?你这奴才莫想瞒朕,定是那逆子不知悔改,没有半点改过之心。”
李珲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都说伴君如伴虎,他虽跟了皇上大半辈子,可到老来,君王的心思却也只猜得三分,他循着这三分意思,低声宽慰,“六殿下年少,许是拉不下脸面来向陛下认错。”
慕容肇闻听此言,面色这才好上两分,他的儿子那是不少,可从没有一个像六儿这样大逆不道,无法无天。
他那时其实并不感到如何生气,相反还很得意,因为他确定六儿的狂悖之举只是一时冲动,要不了几天他就会悔不当初,就会跪到自己的面前低声下气,叩头认错,哀求他的仁慈跟宽恕。
皇宫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他们都想从他这里取得些什么,比如宠爱,比如身份,比如权力。
只要他们有所求,就会主动匍匐在他的脚下,任他摆布指使。
可是,这些日子他的气却越攒越多,当时没来及生的气,全在后头涌了回来。
因为那个逆子不仅没来认错求饶,干脆连请安定省也省了,合着一了百了全当没他这个爹,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君王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在这场父子大战中反败为胜,重新站到上风时,外头慌慌张张赶来的侍卫张口却喊出了一句直将他当场气背过去的话来,“不好了陛下!御花园里出事了,六皇子要砍了陛下那棵万年青!”
第11章 没滋没味
皇帝在一群奴仆卫士的簇拥下,趿拉着脚上没提好的毡履匆匆忙忙赶过去,眼前所见登时将他气得两眼发黑。
那个逆子果然如御林军回报的那般,正提着斧子在砍他那株栽了半辈子的神树。
“快!快给朕拦着他!”
慕容胤那几斧子是玩真的,只不过他没真想弄死他父皇的命根子,当然,那颗枝繁叶茂的老寒柏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玩儿完。
君王穿过里三层外三层将现场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御林军,“逆子,你要造反不成!”
“儿臣可没那个闲工夫,只不过慕容家穷得连柴炭都烧不起了,天寒地冻的,我总得伐几根木头回去烧火,父皇不会连这都舍不得吧。”
慕容肇已顾不上胸中的怒气,两父子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一次看轻了这个儿子。
那竖子面前站着的,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决定他的前程,甚至生死的父君,可他那双与皇后别无二致的眼瞳中,既瞧不见哗众取宠的乖张,也没有犯了大错的惶恐,只有一种尘埃落定,波澜不惊的从容。
比起愤怒,六儿带给他更多的是不安,因为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以往他能辖制,诱引这个儿子的东西,他已全都不再稀罕了。
慕容肇心里莫名焦躁了起来,如果他的儿子对他的一切已不再感兴趣,那么他就会失去对他的钳制,无法再对他产生影响,就像是一座始终由他牢牢掌控的城池,突然塌了一角一样严重。
这个念头令他手足无措,但越是手足无措,越是不能向敌人暴露一丝一毫,所以他的火这个时候一定要发,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朝谁发好呢?
这小子刚刚说什么来着?伐木烧什么……柴炭,对,内务府!
慕容胤跟着老皇帝回寝宫“服罪认错”时,在旁人眼里,老爹已气得有进气没出气了。
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点小事还不至于真把老头子气出个好歹,只不过是暂时还没想好要怎样对付他,怕丢面子,所以装死罢了。
他拽开床前扎堆的御医,瞧着床上装模作样挺尸的人,“您老人家消消气,您要气死了,我不就得逞了吗?”他想了想,还忍不住笑了一下,“况且,得逞的,恐怕还远不止我一个人。”
老皇帝蓦地瞪圆了眼睛,若说先时的怒火都是装出来的,那么竖子这句一针见血全不留情的话,却当真要将他气到吐血。
慕容胤没再去瞧老头子的反应,因为外间的奴才已慌忙急火捧来了新炼的“金丹”。
他在瞧见那东西的一刻,忽而变了脸色,并且一把拽住手捧锦盒的小道士,夺过他手里的仙丹,劈手掷在地上砸了个稀烂,将满屋仆宦医官,甚至连同榻上的君王都砸得鸦雀无声。
上辈子老皇帝就是被这些仙丹药死的,只要是人便逃不过长生的诱惑,他也懂得英雄迟暮的无可奈何,更何况这丹药在某些方面的确有着叫人无法抗拒的效用。
慕容胤不合时宜地发了一通无名火,重又若无其事坐回床边。
自记事起,他跟父皇周旋了二十年才坐上燕国的皇帝,坐上燕国的皇帝,又跟自己的父亲一样做了二十年的孤家寡人,比任何人都知道怎样戳他的痛点。
“你又不像老祖宗日理万机,平日打打猎,跑跑马比吃药管用,不然哪天你吃得一命归天了,你说我是该跟其他人一样欢天喜地恭祝父皇得道成仙,还是该宰了那帮妖道替你报仇?”
慕容肇大张着双目瞪着甩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的六儿,一时间竟好似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一般。
“狗奴才,你敢拦着孤?父皇到底怎样了?”
李珲叫开拦在太子面前的宫人,又越过太子看了眼前来问候的众位贵人主子,“太子殿下,众位殿下、娘娘恕罪,陛下身子不适,已歇下了,陛下口谕,请各位改日再来探望。”
大皇子慕容岱大步上前,一把揪住老奴才的衣襟,恶声恶气道,“老六呢?父皇没砍了他脑袋?”
李珲失笑,“瞧大殿下说的,六皇子少年心性,一时顽皮,陛下仁慈,已责罚过了。”
众人闻听,一时面色各异。
这奴才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燕国皇室的排行向来是论尊卑而非长幼,六皇子是嫡出,年纪虽小,排行却在前头,原以为发配到冷宫,已经彻底出局,谁想,今日公然为此忤逆之事,皇帝竟然一句“顽皮”就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所以这从未得过圣宠的六皇子,如今到底是得宠还是失宠?
至于那句“陛下仁慈”,就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这一“仁慈”,到底是真罚了还是假罚了谁说得清?
天刚擦黑,含英殿内已落下重重帘幕。
慕容臻呲牙咧嘴趴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重伤的屁股,听罢亲信捎回来的趣事,禁不住捶床大笑。
“是个狠人……哈哈哈……老六……不不不,六哥!我六哥真他娘是个狠人!服服服!这回我真是服哈哈哈……哎哟!”
“主子您悠着点。”
他瞥眼床边侍奉的太监,“你说,他是叫妖魔鬼怪夺舍了么?他真是我六哥?”
小太监诚惶诚恐,“小的不敢胡说。”
慕容臻将眼一瞪,“今儿个主子准你胡说!”
小太监想了想,“是与不是,主子不如抽空到甄仙人那里请道符验一验。”
床上的人嗤之以鼻,“去去去,那帮道士装神弄鬼,也就父皇信那一套。”
小太监压低声音,“主子不骗你,甄仙人是真有道行,承安门的小虎子说,有一天他守门时瞧见一只会飞的绿眼怪,吓得不行,后来请了甄道人施法除妖,那绿眼怪就再没出现了!”
“绿眼怪?”
“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奴才没见过。”
慕容臻摆摆手,“得了吧,这宫里稀奇古怪的事情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吧。”
小太监讶然,“主子你还要跟六殿下干下去么?”
慕容臻微微一愣,“为什么不干?”
小太监自己说出来都脸红,“可殿下每次都让着您哪……”
“放屁!谁让谁?”他说罢又郁闷地摸了摸受伤的屁股,“你没见他现在已经不让老子了么!”
他冲边上的侍卫招招手,“魏衡,你去五皇子那里一趟,就说我要跟他合作,我可以帮他对付老四,以后我要做什么,他最好也无条件配合。”
魏衡面露难色,“殿下……娘娘明明说了不让您掺和这些……”
慕容臻刷得冷下脸来,“母妃妇人之见,难道你也觉得我没有人主之相?”
“属下不敢!”
“不敢还不赶紧地去?”
门头悬灯正明,舍中灯火通亮,新亮的烛光照得人步步留影。
慕容胤今日烦心事太多,原本不想来,但走到这里才感到,幸而他来了,否则这熠熠灯火,空照雪夜,怕是又要凉了主人的一片心。
印象中,这院子里的灯烛从未这样明亮,他知道这灯是替他点的,怕他翻墙跌跤,走路滑倒。
少时他常抱怨那人连盏明灯都舍不得点,但现下却反倒不希望他点灯了。
因为点灯与否对裴景熙来说都是一样的,而他想试一试用那人的眼睛看世界,试一试白天黑夜全无分别,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进得门来,不等他开口招呼,室中独坐的人已关切问道,“心事重重,所为何事。”
他微微一愣,“哪来心事。”
“你自打进我的院门起,三长两短,光叹气便叹了五声,还说没有心事。”
慕容胤视线扫过面前的书桌,径直落在那本摊开的书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