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殿下不耐烦地遣散了外头围观的狱卒,照直往地下的干草上一卧,他自觉得理,心中无愧,来此只当散心,抬眼望去,给一道木栅墙隔在另一间牢房里的,竟正是铺子里跟他抢东西的小子。
“喂,分明是我先定下的物件,你为何信口雌黄?”
抱膝坐在墙角里的青年,听见对方问话,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紧紧盯着他,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殿下真想知道?”
竖子弱冠年岁,模样不算出挑,五官倒还周正,着一身儒衫,瞧着像个书生,半路上来朝他动手已够惹人疑惑,此时话里有话,更见古怪。
慕容岱微微一愣,“你说。”
青年瞥了眼外间的狱卒,目光恳切,神情郑重,与白日里那副泼皮无赖的做派简直判若两人,“恳请殿下叫狱卒们先退出去,草民有话要单独向殿下呈报。”
慕容岱拧起眉头,“单独呈报?”
青年起身扶正衣襟,屈膝伏地向人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白日冒犯殿下,实在情非得已,请殿下赎罪,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慕容岱虽不善思,却也不傻,身陷囹圄谅此人不敢胡为,他也听出其中或有内情。
他斟酌片刻,起身走到门前扬声吩咐,“你们到外头守着,没有我的召唤,谁也不准进来。”
诸狱吏面面相觑,个个迟疑。
贵人好不着恼,“怎么,本殿下还吩咐不动你们了?”
众人见状,不敢触贵人霉头,忙依言退守。
慕容岱重又走向那书生,“现下可以说了吧?”
第119章 熏香
绿林像一道屏障,拦住东面带着海腥气的咸风,也揽住林中密营内练兵场上的冲天杀气。
心腹随同主上离开演武之地,缓步踱入林中。
“主子,大皇子一向……”
“你想说老大一向蠢钝鲁莽?”
心腹忙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坏了主子的大事。”
慕容詹摇头,“不,这件事只有大皇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属下不明白。”
“此事涉及皇家秘辛,朝臣必不敢进,后妃亦不敢言,但大皇子却不同了,一来他是圣上长子,父君事乃自家事,言之在情在理,二来此人粗枝大叶,不论东阳怎么说,都是破绽重重,换了旁人必不会轻信,只有我这个大皇兄,能将消息照直捅到父皇那里。”
“可如此一来,大皇子只怕要受牵连,纯妃娘娘那里……”
男人幽幽一笑,“解决了严氏,你觉得那个女人还有用处么?”
心腹立时会意,“殿下英明。”
慕容詹见他眼中仍有疑问,“你还想问什么?”
手下迟疑地问道,“主子为何还要将此事通报给兰妃娘娘?”
“出师无名,乃兵家大忌。”
心腹恍然大悟,“主子不是要铲除严氏,而是要……逼反严氏!”
男人胸有成竹,似笑非笑,“铲除严氏,只是便宜了老五老六,逼反严氏,咱们才有进京的名头。”
京兆府暂押犯人的牢房中,书生横尸在侧,慕容岱心乱如麻,他知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秘密关乎他的父皇,他的兄弟,他国中四大家之一,并且是一桩任人也无法容忍的丑闻。
儒生说他原是常州阜阳人,有姨母崔氏在严府为婢,侍奉严家小姐十数年,后严小姐入宫为妃,姨母随侍左右为贵人心腹,不料数年前姨母忽于宫中暴毙,死因不详。
其后不久,一伙贼人便闯入家中,将他阖府上下男女老幼四十余口屠杀殆尽。那儒生隐姓埋名,潜逃数年,今次上京,只为阖家沉冤昭雪,可关于那场冤案,他自戕之前仅留下一句——“元延九年五月,姨母曾有家书寄回,书中提及娘娘有喜。”
国中人人皆知,元延十年二月,兰妃娘娘园内赏花失足落水,十三皇子孕七月而生,皇子早产羸弱,君王盛宠无极。若果元延九年五月已有孕在身,十三弟怎可能是早产?况彼时正值皇后丧期,父皇心中悲痛,数月未曾踏足后宫,兰妃怎会在那时有孕?十三弟……究竟是谁的孩子!
兰妃近来心神颇不宁静,北方战事虽有波折,但敌方内部似乎也不齐心,柔然遣使来朝密见君王,不知到底说了什么,柔然大军目下按兵不动,边境压力骤减,南方也渐入佳境,捷报频传,老五使得好一招苦肉计,此次若果真大难不死,来日圣眷如何,尚未可知。
废物,一群废物!杀不了老五便罢,若真给老六取了陈国,内有名分,外掌兵权,还有谁人能出其右?
母亲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吓着了一旁玩耍的稚子,小皇子手里的点心“啪”得一声掉在地下摔得粉碎,眼见得就要咧嘴大哭,慕容臻忙上前又拿了一块糕点塞到弟弟手里。
垂髫少子望望哥哥,又望望手里的点心,这才收住眼泪转又咯咯笑起来。
慕容臻摸摸幼弟的脑袋,强压下眼中的忧虑,阿弟早就到了知事的年纪,心性却迟迟未开,母妃既不肯叫太医诊治,在父皇面前又一味以幼子性情内向,不善言谈为由,终日推脱,可纸包不住火,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察觉。
“臻儿。”
他应声抬头,许久没见母亲这样笑过,“母妃?”
兰妃盯着孩儿迷惑的神情,“上月送给你父皇的熏香,他还用得惯吗?”
慕容臻微微一愣,不知母亲缘何问起此事,“安神养心,父皇十分喜爱,我每晚去请安时,殿中燃得都是此香。”
兰妃点点头,“不枉你舅舅派人远渡重洋寻来此物。”
难得母子没有红脸,阿弟又在跟前,慕容臻强忍着心中的反感,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声,“舅舅辛苦了。”
“臻儿,你觉得眼下当务之急是什么?”
他猜不透母亲这话是何用意,直言不讳道,“内稳朝局,外安民心,保证粮草供应,兵员补给,以使南方战事顺利推进,继续派遣密探分化瓦解突厥联军,减轻边境的压力。去岁旱涝交加,农事受损,今春风调雨顺,春耕当是万万耽误不得,五哥的伤势伏老太医亲自诊疗,已有些起色,父皇宽了心,近来方能定神署理朝政,君王英明,宰相贤能,武将得力,只要我朝上下一心,定能渡过难关。”
兰妃没有说话,儿子的话她并没听进去几句,因为在她看来那些都是胡话,眼下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尽快让臻儿坐上皇位,连已经被废掉太子位的慕容詹都知道时机近在眼前,巴巴上书要回京城来,怎么她的孩儿还看不清眼前的形势?
如今朝中有实权的皇子,只剩下她的七儿,熏香已经用上了,只要老皇帝一死,七儿继位名正言顺,就算六儿不依又能怎样?他有能耐拿下陈国,大不了由他划江而治做下一个陈王,届时燕国就还是他们的天下,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既不是南征,也不是北战,亦非什么春耕春种,而是送他英明神武的父皇早登极乐。
“三日后,我们一道去庵堂进香。”
“孩儿不想去。”
女人幽幽一笑,想起孩儿方才所说,“天下资财俱归严氏,既要保证军马粮草供应,又要赈济百姓,安国人之心,这些可都要你舅舅料理操持,你不去与他当面陈说,他怎好妥善筹备,陈奏君上?”
慕容臻依然不想去,也知道见面绝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可到底拗不过母亲,半晌终是认命地说了一句,“儿知道了。”
“公公,这盘香……”
“怎么,香又烧完了么?”
曹芥忙道,“不曾,只是想问公公,我看库房中有不少名贵香篆,是否要换着用?”
内官连连摆手,“那可不成,陛下亲口吩咐过,晚间哪,要用这种香。”
“亲口吩咐?”
“是啊,这可是七殿下亲自拿来的香盘,前些日子政务繁多,陛下睡眠不好,多亏殿下拿来这盘香,主子夜里这才睡安稳了,你可要记住,且莫弄错了。”
曹芥望着锦盒中黑色的熏香,慎重地点了一下头,“多谢公公提点,奴才记下了。”
身旁的内官小心翼翼将盒子收好,“哎哟,什么提点不提点的,往后合该您提点我等才是。”
曹芥笑笑未再多说,李公公认了他做义子,算是他一朝得势,水涨船高了,陛下闲来也常将他叫到跟前问主子的事,虽说没少吹胡子瞪眼,可在旁人眼中,他却莫名其妙成了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只是这熏香……真的是他多虑了吗?
此香确有安神功效不假,但他总觉过犹不及,他悄悄翻看过陛下的起居注,自从上月始,陛下一日较一日睡得迟,近来更是要几位当值的公公连着叫才能将人叫醒,且那晚陛下留他问话,提起四望山中遇到的险事,直谈到深夜,值守的公公索性就叫他歇在了外殿,当夜他只觉身在云雾之中,醒来骨软筋乏,好似魂魄离体,主子惯爱受伤,他也偷空学了些药理,许是他见识短浅,总觉这熏香中的药材与寻常安神的药物大有不同。
他想了想,到底放心不下,开口叫住端着香炉要去处理香灰的小太监,“公公,让我去吧。”
小太监愣住,“这等小事,怎好麻烦曹哥哥,奴才去便是了。”
边上年长的内官见状笑道,“曹公公有心,就交给他吧,这含光殿大大小小的章程,总要过趟手才能谙熟。”
小太监纠结了一瞬,这才小心翼翼将香炉交给面前人,“那就有劳曹哥哥了。”
曹芥含笑点头,幸而伏老人在宫中,否则遇到这等棘手之事,他可真不知如何是好,只盼是他多心,外事纷纭,国中万不能再起风波了。
临窗的花瓶里插着一把香木槿,花色驳杂,香气缭乱,既不怡情,也不应景,一整夜身上棉被被人掖得死紧,热得慕容琛出了一宿的汗,夜间每每睡意赶来,耳边有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辰时直到对方轻手轻脚摸出去,床上的人才稍稍松口气,睁开装睡的眼。
命运真会捉弄人,他以为此生已了,上苍却又赐他新生,这种新生的感觉降落在窗外的暖阳下,氤氲在午夜的月光中,混杂在流动的和风里,游走在满目的春色之间。
如果慕容琛没有死,他现在正该绞尽脑汁利用好父皇心中的那一点愧疚,谋取对他来说最有价值的回报,可他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人生不能重来,所以更须冷静且清醒地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嗨,李大人,这儿,这儿呢!”
李俭望向鬼鬼祟祟猫在廊柱后头冲他招手的人,他提步上前,“怎么了,孟爷?”
男人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能……能送我出宫吗?”
李俭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你想出宫?”
孟子青点点头,“我也不能老赖在这儿,殿下好容易才醒过来,万一瞧见我再气出个好歹。”
李俭沉默一瞬,“待我问问周尚宫,你……”
“你问,你问,我等着就是。”男人忙道。
李俭犹豫着走开,孟子青说出要走的那一刻,好像一瞬间又老了十岁,头垂得更低,背也躬得更厉害,肩膀一下子垮了,眼角也强笑着堆出数不清的皱纹,殿下没醒时,这人寸步不离,没日没夜地在殿下耳边哭诉唠叨。
他原本担心影响殿下养伤,几番想上前劝止,老太医却站着说话不腰疼,竟还在旁说笑,“五儿若是烦了,说不准自己就醒了。”
后来殿下真的醒了,那人总算消停一些,白天躲在厨房侍弄汤药也算安生,夜深人静却又溜回殿下床边没完没了,好似迫不及待要将后半辈子想说的话一股脑都说完。
孟子青要走,他虽觉意外,但也算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没能将人送走,已经是他办事不力,若再叫主子知道,他还将人弄到宫里来,只怕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可是主子……真不知道吗?
曹芥带着香灰过来时,老太医正兴致高昂跟一个面生的内官在聊着什么。
“伏老。”
老太医忙摆手叫他近前,“你小子怎到这儿来了。”
他没有立刻答老人的话,反而看向对方身旁低眉顺眼的内官,“公公好面生。”
孟子青吓了一跳,他白天躲在厨房,夜晚猫在寝殿,几乎没怎么见过外人,这是要走了,才特地过来跟救命的老神仙告别的,他瞧了问话的人一眼,但见来人年纪轻轻,长得斯斯文文,目秀眉清,可眼光好不锐利,面色也藏威严,“我……我刚来……没……没多久。”
曹芥微微一笑,“敢问公公何时进宫,职司何处,姓甚名谁,籍录何在?”
孟子青叫人问得哑口无言,莫说李俭未曾交代他,纵使交代过,这么长时间他也记不住了,“我……我我……”
曹芥说他面生,并非他对宫中内侍相貌年岁人人了然于胸,只是此人言语无状,举止也无规束,宫中更不会有哪个奴才在外以“我”自居。
老太医好整以暇瞧着面前已很有几分总管架势的晚辈,只叹六儿虽是个糊涂蛋,相中的人却一个比一个伶俐聪明,再瞧五儿身边这位“公公”,叫人三言两语已问得脸色苍白,神情惴惴,吓出了一头冷汗。
他瞥眼目光如炬,一脸深思的曹小子,笑着打趣,“怎么?你主子眼下还前途未卜,你已等不及要替他按察六宫了?”
曹芥因为熏香的事本就提心吊胆,叫老人家这么一说,他也觉自己有逾矩之嫌,忙收敛情绪,“伏老,曹芥自入含光殿,心中主子便唯陛下一人,旁人前途如何,与我一个小小内侍没甚干连。”
老人家听出小子说气话,六儿一贯自行其是,虽说出于好心,行事却常常令人着恼,看热闹嘛,当然是越热闹越好,他闻言大笑道,“难怪连皇帝也对你另眼相看,曹小子你前途无量啊!”
孟子青脑门上的汗冒得更凶了,难怪这位小公公如此威风,竟原来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他想起那人豁出命来才换得君王几分青眼,只怕因为自己又要害得他惹上麻烦。
曹芥也晓得老人家在拿他打趣,可他说得是真心话,李公公教给他的头一条便是,皇宫里除了陛下,没有第二个主子,记牢了这一条,肩上的脑袋才牢靠,况且主子为了遣他回京,竟然编出那样的说辞,实在气煞人也。
不等他开口接话,边上叫他一通质问的内官却忽然“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面前的石板路上,攥着他的衣角连声哀告,“殿下不知情!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求公公网开一面,莫叫旁人知晓!我听凭公公如何处置,跟殿下全无关联!”
曹芥大吃一惊,他只不过出于谨慎,多问了两句,毕竟五殿下这里近来也不太平,未曾想此人反应如此激烈,这般不打自招,即便不是刺客,只怕也绝不是普通的“内官”。
老太医长吁短叹将人从地上搀起来,已是哭笑不得了,“好啦,皇宫终不是久留之地,五儿有老夫在,保他无恙,曹小子也不会多说,出宫去好好过活,日子还长着呢。”
孟子青感激地看了老人家一眼,抬手抹掉额上的冷汗,再瞧那小公公眼中虽仍带着几分探究,却着实没有恶意,他对老神仙深信不疑,听他如此说,便也放心不再多想了。
曹芥望着那人匆忙离去的背影,犹觉好奇,“伏老……”
老人家嗔他一眼,“老夫什么也不晓得,宫里恶人何其多,怎净逮着老实人欺负?”
“伏老这话好不含糊,禁宫之内私藏外男非同小可,是重罪。”
“你家主子鬼灵卫都敢私藏,合着他能藏别人不能藏啊?五儿的私事,咱们就不要多生是非了。”
“伏老的意思是,五殿下知道此人?”
“哈,说了老夫什么也不晓得。”老人将人打量一番,笑道,“倒是你小子,突然到此处来找我,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提及此事,曹芥急忙正色,“伏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120章 孤家寡人
被鬼族部落一路追杀的六皇子不会知道,在他被咬在身后死不松口的鬼族逼得火冒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燕国皇都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闯出京兆府的大皇子一路奔进帝王寝宫,不知说了什么疯言疯语,气得君上雷霆大发,当夜便发下圣谕将皇长子谪入宗庙。
“是不是你教唆老大胡言乱语!”
独自坐在寝宫内的女子已卸了妆容,那张年轻时也曾艳倾天下的脸,在昏暗的灯火中显得愈加枯朽衰败,她已从最初的惊怒之中平静了下来,只叹慕容詹不愧是在储君位上打磨过的人,心机手段果然了得,先是拿她大儿当了枪使,令她骑虎难下,跟着又送来兰妃翌日出宫的消息,逼她顺势而为。
女人望向面前盛怒的君王,“陛下,十儿病了,十分想念父皇,陛下可得空陪臣妾走一遭么?”
皇帝愣了一下,想起小女儿,稍稍敛了怒容,“如何竟病了!可曾叫太医看过么?”
“看了,说是惦记母亲,思念父亲,积郁成疾。”
君王默然良久,“雪儿的事是朕对不起你,罢,明日朕与你去将姑娘接回宫来,朕保证,这一回定给她指一桩遂心遂意的好婚。”
纯妃望着久未谋面的丈夫,或许是南征的脚步激起了他图霸天下的雄心,或许是北方的战事唤醒了他建功立业的志向,又或许只是那颗灵药延缓了他的衰老,恍惚中,她似乎又在男人身上看见了久违的英姿,但下一瞬,她又在心里唾弃自己,她的丈夫不过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软话,她就不由自主生出了原谅他的念头。
可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无法再回头,老大受人蛊惑,不计后果地将事情捅了出去,严氏不倒,死的就会是她母子三人。
她起身跪倒,恭恭敬敬朝君王行了一个大礼,“老大性情鲁莽,一贯听风就是雨,臣妾虽不知他在陛下跟前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恼怒,无论如何,总是我这个做娘的失于管教,臣妾愿领责罚。”
皇帝心绪难宁,大儿所为实在有伤皇家体面,“听风就是雨”这话倒真给他母亲说着了,当年奴仆伺候不周,害得兰妃早产,是他一怒之下将兰妃身旁的侍奴杀了个精光,那些奴才俱是戴罪而死,并无暴毙之说。那书生一则来历不明,显是别有用心,二则言语破绽重重,比起自戕明志,更像是畏罪自杀,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不会轻信这等诛心之论。
更可恨的是,他明知是有心人借机扰乱君心,到底还是生出了疑问,无风不起浪,孩儿是否足月而生,此事难以推定,当年宫中奴仆又被他怒而斩之,只是……众多子嗣中,宸儿的确自小便与他不亲近,难道真是兰妃心中有鬼,刻意为之么?
他走向长跪在地的老妻,伸手将人搀扶起来,“朕已罚了老大这几日在宗庙思过,往后你多提点他,稍后朕遣御医去白云庵看看雪儿,明日一早我们去接她回来。”
纯妃目的达到,此际也不再多说,只垂首道了声,“多谢陛下。”
或是忆起旧日情分,或是念起少年心怀,他看着已摆出送客之意的妃子,忽然欺身近前,一把握住女人削薄的肩膀,“哪家的夫妻不拌嘴,过去朕有诸多不是,你……”
女人缓缓挣开丈夫的手,那双通红的泪眼露出一抹决绝的笑容,“陛下不想知道,老大所说究竟是真是假么,明日……自见分晓。”
话到此处,皇帝才真正变了脸色。
入夜时分,曹芥将殿中灯烛一一点上,香盘之事,老人家交代他守口如瓶,并且亲自调好了无毒的香料,管保旁人嗅不出异常,谋害君王事关重大,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须得从长计议,况他一个内官人微言轻,一旦泄露恐怕人头不保,幸而及时察觉,毒性尚不至于危及性命,旁的还得老太医亲自诊治过后方能定论。
曹芥倒不怕人头不保,只不过外人都晓得六皇子与七皇子不睦,他又是六皇子跟前的人,此事由他说出来,怕是要给主子招来非议,目下唯有更加小心警醒,确保陛下龙体无恙。
他刚将殿中香烛侍弄妥当,闻听殿外一声唱喏,正见陛下脸色铁青地回来,他吓了一跳,急忙随同其他内官屈膝拜倒。
君王一言不发在殿中踱了无数个来回,忽而停住脚步,将目光定在一旁的老奴身上,“伏苓是不是还在宫中?”
李珲久经风浪,虽知大皇子这一闹,宫中一场风波难免,却没想主子这么快就已经按捺不住,“伏老太医近来遵陛下旨意,一直在五殿下宫中候诊。”
“宣他过来。”
深更半夜宣见,换了平日,老人家定然拿架不来,可白日曹小子刚向他陈说了这么一桩大事,他只怕小子一个不慎说漏嘴,惹来祸端,此际也不敢拖沓,忙着衣起身,应召而往。
谁想,皇帝既没问香,也未疑毒,屏退左右竟问他,“事关皇家血脉,朕不与你虚套,你且照实答我,孩儿已然长成,还能不能判定,当年是否足月而生。”
老人家一听,看皇帝脸色,也知事情非同小可,他沉吟一瞬,“若叫老夫摸骨验看,或能知晓。”
“可有把握?”
“九成。”
老人家虽不知皇帝又作什么幺蛾子,无故怀疑皇家血脉,此刻既已入殿,倏忽心头一动,耸起鼻子问道,“皇帝寝殿中,这熏香气味好生怪异。”
君王想起七儿,神色复杂地说了一句,“七儿送来的,此香安神,近日常用,有何不妥?”
老太医皱起眉头,“拿来我看。”
皇帝也不计较老人家倨傲无礼,扬声吩咐内官取香。
曹芥候在殿外,他本玲珑心思,老太医忽要看香,他立刻心领神会,知晓老人家必是想借此机会向陛下挑明,他得令忙收起下午刚刚带回的备用香料,将原物捧入殿中。
寝殿之内灯火彻夜未熄,曹芥望着身旁长吁短叹的老公公,轻声说了句,“干爹歇着去吧,这里有我等伺候着。”
李珲摆摆手,“咱家记得,你的籍录上可不是这么个名儿。”
他点头说道,“这是奴才本名,进宫时记名的公公说奴才本名贱薄,就给奴才改成了曹德,后来主……六殿下说还是本名好,又令奴才叫回本名了。”
李珲倒没在意他的失言,“殿下说本名好?”
“是,殿下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珲笑道,“好一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是个有福气的。”
“都是干爹照拂。”
“什么照拂不照拂,殿下怜我孤老,送我一个如此伶俐的干儿子,倒叫老奴受宠若惊。”
曹芥担忧地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殿门,“干爹……”
李珲似乎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不等他说完,已经摇头打住了他口中的话,反而抬手指了指头顶聚拢的乌云,“瞧,要变天了。”
流苏锦帐内,一夜惊梦连连,严氏满头大汗自梦中苏醒,回首却在床头瞧见一封未署名的密信。
夜里下了一场雨,路上殊不好走,慕容臻不情不愿随母进香,却越发觉得这路走得不很对劲,他催马上前,目光跃入车窗,瞧见母亲一身素衣遮掩下过分精致的妆容,心中羞耻,难堪,恶心,愤怒轮番扼紧了他的喉咙,不停在提醒他,他正跟着自己的母亲,去同那个无耻的奸夫私会。
赵全心里也犯嘀咕,他别的本事没有,认路倒还有一手,这条道明显不是去进香的,他凑到主子跟前,轻声问道,“爷,咱们这是上哪儿啊?”
慕容臻瞧见狗奴才,更加疑惑,从前到庵堂去,除了最信任的人,母妃绝不会允许旁人相随,今日不仅卫士多带了不少,竟还破格允他带上自己的奴才。
他瞪眼这多嘴多舌的人,“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哦。”狗奴才挨了训斥,听话地放慢马速跟在后头不吭了。
慕容臻左思右想,还是翻身下马,撂了缰绳,爬了马车,“母妃,这不是去白云庵的路。”
车内的贵人望着一脸警觉的儿子,从手边拿出一身平民的衣裳,“换上它。”
慕容臻不明所以,“这是干什么?”
“你不总对为娘说,想带我和宸儿离开皇宫,远离纷争,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隐姓埋名的生活?”
“母妃你说真的?”慕容臻不很相信,却不妨他心中生出期盼和欢喜。
兰妃瞧了眼已换上一身粗布衫的小儿,抬手摘掉头上的珠花,“到了前面,咱们离开车马,从小路走。”
慕容臻将信将疑脱下外衣,“母妃怎不早对我说?”
“我怕你沉不住气,露了马脚。”
他紧盯着母亲平静的神情,他希望母妃说得都是真的,若能自此离开燕国,母子三人过平静的日子,再不必担惊受怕,对他来说,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可他能相信母亲吗?
女人也猜到孩儿的心思,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谁料你却无心人主之位,既然如此,母亲就算给你争来又有何用?况且还要冒这许多风险。我为人妻,为人母,做出对不起丈夫、孩儿的事情,早就无法自处,若能逃出生天,兴许还能求个善终。”
母亲的话,慕容臻只信了一分,可就是这一分也足够他自欺欺人,他屈膝跪倒,犹豫着抓住母亲的手,“娘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往后孩儿一定好好奉养母亲,拉扯弟弟,定不叫母亲受苦。”
女人淡淡一笑,欣慰点头,“好孩子。”
慕容臻怀着那一分信任,在前方岔路领着小弟跟随母亲下了车,他看着身后一同跟上来的魏衡,诧异地看了母亲一眼,“魏总管也一道走?”
不想他话音未落,正被人一记手刀重重劈在后颈上,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身后神出鬼没的护卫将小主子稳稳扶住,“娘娘,快马已在前方接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