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沈东桥手下八万南陈子弟,若不尽早收纳规整,时间久了,恐怕也要生出隐患。他倒是真没想到,当年燕都街市上衣食无着的乞丐,不数年摇身一变成为南陈的叛军首领,反旗一张竟至颠覆一朝社稷。
陈大将军能驭百万之师,这三十万人马虽不足以朝夕亡陈,但仗要一步一步打,饭要一口一口吃,眼下朝廷南北交困,无力增兵,下一步究竟该如何筹划,陈启功比他更清楚。
最让他心焦的是,他隐约感到裴景熙那里可能出了事情,派去宁陵的人昨夜传回消息,那人根本不在城中,甚或从未到过那里。
那么他又会在哪儿呢?八百里加急字字如金,裴景熙给他写信一贯单刀直入,多余的话从来半句不说,但最后一封信里提到了元宵,那人说南方的元宵,竟以梅子入馅,酸得很。
他不确定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告诉他,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还是对方遇到了什么险事,预感到危机迫近,故而在信中留了一笔。
先时他也未曾多想,可随着那边音信断绝,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意。
元宵虽是寻常之物,但这酸梅馅却非处处可得,当年陈太/祖酷爱酸食,宫中御厨为讨君王欢心,特以青梅熬出的酒酿,最为陈帝所爱,此后便成为陈都的特色之一。
裴三公子去了陈都,又或者说他一直就在陈都,胆子实在太大了。
主仆去时匆忙,未将新桃替下旧符,归来年关已过,年前特意请的门神也没来及换下去岁的年画,一路行来家家户户贴红挂彩都见喜气,唯独水边的那座院子冷冷清清。
主人一走月余,池中鱼儿俱死,院中花木倾颓,梁上遍生蛛网,檐头燕雀已在筑窝。
房中一桌一椅仍是去时模样,连案上翻倒的灯台,位置也分寸未改,孟子青感到害怕,这座已被主人弃置的院子就是他自己。
“爷,我带他们去收拾收拾,瞧瞧,才个把月没住,哪哪都是灰。”小丫头将行李搬回房间,瞧着立在房中怔怔出神的人,出声想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小桃心里也犯嘀咕,显而易见,这院子自他们走后就再也没人来过,既没出手发卖,也无人看顾收拾,就像个说丢就丢的物件,没一丝顾念,更别提什么旧情。
孟子青不愿在小丫头面前失态,摆手叫她莫忙,“你们先回家去,各自与家人报个平安,若是可以,再打听一下城里近来有没有殿下的消息,擒了突厥刺客,又护驾有功,陛下理应有封赏才是。”
小桃依言放下手里的抹布,“爷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告诉阿桂和福年,先回家瞧瞧,听听有没有官府的消息,爷放宽心,都一个多月过去了,兴许殿下已经消气了,届时爷再跟殿下认个错,这事儿啊,没准儿就这么过去了!”
孟子青嘴上说是,心里却一清二楚,是过去了,王罙那里已经过去了,所以临了留他一命,算是仁至义尽。
可他能过得去吗?自打出了燕京,他只晓得自己魂都叫人抽了去,一想到从今往后兴许连那人的面也再见不着,他就觉得好像有一把钝刀连皮带骨剐得他生疼。
小桃知道主子心里不好受,想说点什么宽慰他,嘴张了几张,到底还是悄悄退了出去。
下人去后,孟子青想动手把屋子收拾一下,找点事做,免叫自己心烦意乱,想东想西,只是不等他动手,又听院中有人呼唤。
他迎出来一瞧,竟是邻家的赵老太爷,“老太爷,您……您从乡下回来了?”
“是啊,是啊,前几日回来的,倒是你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
孟子青毕恭毕敬将老人请进来,“我……我走亲戚去了。”
老人笑道,“正该,正该,亲朋好友理当时常走动,这些年也未曾见你出门远行,这亲旧啊,久不联络,他就生分了。方才听管家说你院外停着马车,我想兴许是回来了,恰好我从乡下带了不少山货,一会儿就叫管家给你送来。”
孟子青得友邻关怀,心里却十分羞愧,“老太爷,您寄在我这里的……”
老人摆摆手,打断他未说完的话,“方才遇见小桃,她已都对老夫讲了,说来是老夫不该,原是怕年关内城中不太平,你这里下人又少,本想留给你看家护院,不想惊着了贵客,该是老夫向你告罪才是。”
“您老这么说,可要羞死我了。”
“哈哈,莫说了,莫说了!我晓得不怪你,也是那狗儿命里有此一劫。转眼又是一年,开春流年不利,外间战事未平,国中的事也一桩接着一桩,不知还能有几天好日子。”
孟子青心有戚戚,打定主意要再寻一条好狗赔给老人家,他听对方提起国中之事,心头一动,忙问道,“赵老见多识广,近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老人抚髯叹息,“先是年前突厥人扰乱冬狩大礼,行刺陛下,接着渤海王上书要回京祭奠生母,被皇上一道圣旨压下,前些时日斛律王遣使入京也闹得城中沸沸扬扬,近来朝中请立太子呼声不断,陛下迟迟不能定夺,朝野人心动荡,都不是好事啊。”
“赵老,听说是五皇子临危救驾……”
老人微微一愣,好不诧异,“城里不是已经封锁了消息,你在外头竟也听说了?”
孟子青面露不解,“既是大功一件,为何不闻封赏,竟反倒要封锁消息?”
老人家接着说道,“五皇子舍身救驾,当胸一箭伤在要害,虽有御医日夜施治,可眼见得危在旦夕,只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老来连遭丧子之痛,皇帝也是可怜之人,六皇子领兵在外,七皇子朝中独大,也不知圣上究竟属意何人。”
孟子青只觉脑中“嗡”得一声,两手强抓着身旁的椅背,这才没软倒在地。
李俭从宫中回来已是深夜,刚刚转进巷子就看见自家大门外直挺挺跪着一个人,待他走近看清那人的面貌,顿时大惊失色,“孟爷!你怎么回来了?”
男人瞧见他,两眼一张,连滚带爬扑到他脚下,照着面前的石板路结结实实磕起头来,“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只要能见到他,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李俭手足无措后退一步,避开了对方这等大礼,反应过来又忙抢上前去,一把将人从脚下拖起来,“孟爷你这是干什么!”
男人神色慌张,“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我求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我求你了!”
李俭扶了半天也没将人扶稳当,眼见得面前人一身衣裳给夜露打得透湿,浑身上下冷得打战,“你在这儿跪了多久了?这又是何苦呢。”
“我把银子都给你,房契地契也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帮帮我,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李俭左右为难,“见了又能怎样?殿下一片苦心让我把你送走,如今你去而复返,叫我如何向殿下交代?”
孟子青紧攥着他的衣裳,“不用你向他交代!我向他交代!他活着我当面跟他说,他死了我到地下跟他讲,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让我再见他一面,成么?”
“孟爷,皇宫大内不是说进就能进去的,更何况,见了又能怎样?宫里躺着的那位,是当朝皇子,是金枝玉叶,已不再是你的王公子了,事已至此,何必强求。”
男人趁他不备,突然伸手抓住了他腰上的佩剑,“我知道男子不能进宫,但宫里不是有公公吗,我……我可以……”
李俭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推开,他下意识将握剑的手背到身后,“胡言乱语,疯了不成!”
孟子青摔在地上,寒风里煞白的脸在月色中更加无助,他在门前跪了一整天都没有哭,却终于在此刻失控地嚎啕大哭起来。
男人痛哭并不好看,声音也很难听,那张涕泗横流的脸让李俭感到疑惑,疑惑主子为何放着世间美色不取,偏偏喜欢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他立在忽明忽暗的风灯下想了很久,世间美色赏心悦目,却没有一人会像他这样哭,哭得撕心裂肺,痛断肝肠。
他主子绝不是一个好人,对待盟友反复无常,对待敌人更心狠手辣,为达目的时常不择手段,趋利避害自小能屈能伸。
他总觉得主子这样的人该是世上最心硬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多年苦心谋划的一切,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几句荒唐无理的话,付诸东流。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是了,他跟旁人不一样,跟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既不关心殿下会不会功败垂成,也不在乎他能不能得偿所愿,满脑子只有他饿不饿,渴不渴,今天高兴不高兴。
这样的人,皇宫里没有,皇宫外没有,五皇子一辈子也不可能遇上,只有王罙可以,但王罙又是谁,天长日久,或许连他主子自己也已经分不清了。
慕容胤走时给赵飞留了一件征衣,一枚将印,给邵楚留了一匹良马,一壶好酒。
他不愿左右二人的志向,也不会用封赏薄了朋友之间那份厚谊深情。赵飞其人虽起于草莽,却扶危济困,一片仁心,若肯为人先,势必一呼百应,他若统兵为将,麾下定是仁义之师。邵楚性子散漫,耽于自在,自燕都到南陈,所作所为全凭意气,一壶酒虽不足洗尽一路征尘,惟愿能予之几分慰藉。
“王爷还说了什么?”赵飞神情复杂捧着怀里的征衣,抬眸问向留守的暗卫。
“王爷说,人生在世,畅情畅意时少,身不由己时多,只想告诉赵当家一句,慕容胤不一定时时刻刻都是慕容胤,但大当家永远是大当家。”
赵飞默然良久,若今日一走,山高水长,此生恐无再见之日。
邵楚拔开酒塞,连呼好酒,“哈,还是大当家了解我。”他摸摸身旁活泼的马儿,望向那黑衣侍卫,“哎,殿下可有话给我?”
“殿下说了,俞孝卿俞大人在丹州治理水患,抚恤流民,丹州环境险恶,势力纷杂,邵大侠若无急事要办,还请去给俞大人帮把手。”
邵楚大笑,叫他去跟那刻板无趣的书生一起对付穷山恶水,为大家做点事情,正合他的心意。
他回头看向身旁默而不语的人,“二哥,大丈夫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是为不二之选,你有才能,万不可像我一样懒散怠惰,虚掷青春。王爷看得明白,你不留下施展才华,难道还要回去继续做飞贼么?劫富济贫虽好,可济三五贫家,怎如济天下。”
赵飞也笑,“你小子是要抛下我,自去逍遥了?”
“人各有志,我抛下你,虽心有不舍,可没半点不快活,你若抛下大当家,定会不快活,既然做了梁上燕,王爷这根现成的金梁,我看再好不过。”
邵楚直言不讳,赵飞心中明了,也不再多说,二人相拥作别,彼此却都知晓,分道扬镳只是暂别,天高海阔不日终将聚首。
巍峨的宫城笼罩在厚重的阴云之下,裴正寰跟长子一前一后走下殿前的石阶,老相捻着颌下的短须,一脸焦愁。
“叫五儿去接三儿回来,这小子一去这些时候,连个平安也不往家来报,真气煞人也。”
裴景灏安慰老父,“许是三弟还有事未完,五弟陪着他呢,况且还有六殿下在,父亲莫要太担心了。”
老父唉声叹气,“我倒是没甚担心,还不是你娘挂着孩儿,整日在我耳边催问。”
裴景灏失笑,“我再派人去看看,若无要事,尽快叫他们回来。”
“先时南征功绩不显,现而今已见声势,朝中便越发有人坐不住了。”
“目前的形势正该早日立正东宫,稳定朝局,父亲以为陛下迟迟不宣旨,究竟是在顾虑什么?”
裴正寰摇头叹息,“陛下并非顾虑。”
“那是为何?”
老父见孩儿一脸不解,“人心都是肉长的,五皇子舍身救驾,至今生死难料,陛下在这个时候册立太子,定然于心不安。”
“父亲觉得这‘舍身救驾’果真是情之所至,一片孝心,还是五殿下另有筹谋?”
“我儿此话何解?”
裴景灏沉默一瞬,“天家无父子虽然言过其实,但五皇子与陛下一向感情淡薄,京中变乱那一晚,父亲嘱我详查那些遇害官员,我虽未能查到确切的证据,但五殿下绝非没有嫌疑,唆使禁军造乱,趁势铲除异己,将京中的水搅得更浑,这趁火打劫的手段简直令人发指。当初父亲提醒孩儿不可小视这位殿下,幼冲之龄质于外邦却能全身而退,多年隐忍不显山露水,又能在关键时刻不动声色亮出爪牙,这样的人,说他狼子野心也不为过,大业未成而轻弃性命,这中间实在耐人寻味。”
裴正寰摆手打住孩儿,“揣测是站不住脚的,你信与不信,旁人信与不信,都不要紧,但对陛下来说,血浓于水是真。”
父亲一语点明,他也不再多问,“孩儿明白了。”
裴正寰面生愁绪,“本以为东宫之位已无悬念,没想到……”
“父亲是说?”
“若为父猜得不差,五皇子此番倘能脱离险境,祸兮福之所伏,陛下当会给他机会。”
裴景灏倒不如何担心,有裴顾两家襄佐,六皇子此番又有军功在手,谁还能越过他去,难不成陛下会偏心到要将龙骧军赐给五儿?即便君王恩赐,也须他有手段把持。
“父亲怕六皇子敌不过五皇子?”
老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个竖子,大事上还算拿得准,小处稀里糊涂,没半点主意,殊不知凡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单就这方面,说五皇子远胜于他也不为过。”
裴景灏瞄眼父亲的脸色,“父亲说得是。”
第118章 含光殿的规矩
皇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孟子青只在话本戏文里听说过,那是庶民眼中的仙府,凡人口中的天堂,但真正步入禁宫的那一刻他才知晓,皇宫是一座金铸的刑场,这里每个人项上都戴着枷,脚上都锁着镣,哭时不敢放声哭,笑时也不敢尽情笑,而他的心上人哪怕人在梦中,眉头也依旧紧紧拧在一起,怎么也抚不平。
李俭受不住男人苦苦哀求,冒着触犯宫规的风险,将人带进宫来,允他再见一面。
谁知这人见了面却翻脸不认人,死活不肯走,最后将周尚宫都惊动了,但他没有想到,一向严厉的周尚宫不单容忍了那人的无理取闹,还罔顾宫规,将一个外男留在内殿,甚至还叫宫娥给他找了一身宦官的衣裳。
皇帝常来,可孟子青没见过皇帝的脸,因为圣上喜欢在殿外发脾气,从不肯到殿内来看看自己的亲儿子。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进来,是不想瞧见那人死气沉沉的模样,还是不愿看那张瘦脱了形的脸,也是,一条小命全靠汤药吊着,哪能不瘦?但吊着总比没了强。
整个太医院只有那位厉害的老神医敢跟皇帝呛声,他悄悄问过老人家,殿下还能不能醒过来。
老人家既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反倒似笑非笑地问他究竟是不是宫里的人,吓得他几天没敢再往殿外蹿,生怕自己露了馅儿,给尚宫婆婆找麻烦。
他相信小王八蛋死不了,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不管旁人怎么讲,反正他觉得这小子跟“好人”俩字不沾边儿。
那双手总是他搓一阵才暖一阵,但他能感觉到暖起来的时间在一天天变长。
老太医连着几剂猛药下去,时好时坏的伤口也开始结痂愈合。死马当成活马医,虽然不中听,但话糙理不糙,他肯定,要不了多久,这小子就又能精神得像匹发r情的种r马。
他知道这宫里很多人不希望殿下醒过来,并且不希望他醒过来的人比巴望他活下去的要多得多,还好,宫中的侍卫很可靠,太医也没有坏心,伺候汤药的都是尚宫婆婆口中的自己人。
他希望殿下醒来,又害怕看见他睁眼,那人睡着,他才能心安理得做大胆的事,而等他醒来,应当就是诀别时分。
为何要将此人留下?谨慎了一辈子的老尚宫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年殿下持节归来,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孩子对世事寒了心,变得跟这皇宫里的很多人一样丧心病狂。
她在宫里蹉跎了一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这些主子,不争的没有好下场,争的更没有好下场,只因他们大多在尚不明白为何去争时,便已被卷进权力的漩涡,从此再也无法自拔。
五殿下终也没能逃过这般命运,并且比起同龄的皇子,这个孩子明显更富心计,更懂谋略,更擅隐忍。他对道学嗤之以鼻,却偏偏博览群书,伪作君子,野心蕃盛却处处谦退礼让,敛尽锋芒,背后捅刀做得滴水不漏,面上却永远兄友弟恭,手足情长,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那个从不懂得怜恤旁人的人,更不懂得怜恤自己,这样的人注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但有一天,她忽然发现殿下变了。
他开始关心一月多少银两能足人温饱,多少进项能让人吃穿不愁,家资几何能叫人高枕无忧,他开始将目光从危险又孤独的帝王宝座转向寻常人家,渐渐拾得了烟火气,拾得了人间冷暖,拾得了心中爱憎。
那个将殿下从深渊里带出来的人,无论是谁都值得她一世感激,尽管她心里也曾如旁人一样鄙贱他的出身,看不起他大字不识,以为他甘居妾妇都是为了钱财。
可在宫中见到他的那天起,她便不再那样想了,眼底干干净净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坏心的。
殿下之所以舍不下他,是因为年少时不曾拥有的一切,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找到了寄托,此人说来一无是处,可胸中一片赤诚,眼里一往情深,爱他如父,如兄,如妻,如母。
偏殿里没有开窗,只有门缝里漏进来一缕细长的白光,风尘仆仆的青年额头贴在地上,离坐榻不远不近,正一动不动跪在那一线明光里。
公公不出声,曹芥也不敢抬头,主子说此信事关重大,他便不眠不休,一刻也不敢耽搁,好不容易将信送到,可公公端着书信不仅没见半分焦灼,反而不紧不慢看了大半个时辰。
“起来吧。”
“谢公公。”他闻言忙又向人行了个大礼,这才扶着跪麻的两腿站起身来。
他时时谨记着宫中的规矩,哪怕已依照吩咐直起了身子也仍旧小心翼翼躬着背,头也安安分分垂在胸前。
“抬起头来。”
他愣了一下,依照吩咐不安地把头抬起来,不愿露出疑惑,却到底还是疑惑,只怕耽搁主子的大事。
李珲打量着面前的小奴,良久长叹一声,“得,今儿起就留在含光殿伺候香烛吧。”
曹芥好不诧异,“公公?”
李珲抖了抖袖上的浮尘,观他神色,想起那位主子的行事作风,起身笑说,“你莫不是还不晓得这信中写了什么?”
曹芥心中不定,面上发窘,“主子说此信事关战事成败,叫奴才一定要亲手交给公公。”
“下去歇着吧,精神养足了我再好好教教你这含光殿的规矩。”
御园内花红柳绿春色无边,君王日理万机无心玩赏,连惯爱在园中搔首弄姿的妃子都少了许多,一身华衣独自在亭中闲坐的贵人,眼中紧张又衔着亢奋,慕容詹想知道,那就告诉他。不仅要告诉他,那个女人的丑事,她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老五躺在寝宫内是生是死还不知道,眼见得是指望不上了,渤海王虽被废了太子之位,可胶东富饶,他手下还有兵马,他外公宣德侯纵然久不问事,但门生众多,余威犹在,怎么瞧也比上赶着去送死的五儿强得多。
她已预感到这皇城马上就要变天了,北方的兵马一时半刻动不得,南面六皇子虽打了几场胜仗,可粮草押运费时费力,十数万民夫背井离乡,国中早就怨声载道,此时五皇子又遭不测,朝中只余七儿,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慕容詹若果如他所说兵备粮齐,只怕不日就要动手。
四大世家中,裴氏一门俱为文臣,不足为虑,顾家的金吾卫再有能耐也就区区一两万人,封氏被蛮夷牵制在外,分身乏术,断难回兵,至于严氏……她简直等不及想看陛下的反应了。
“娘娘。”
她望向近前请安的小太监,认出是渤海王的心腹,“何事?”
内官上前在贵人耳畔低语一阵,纯妃的脸色变了又变,良久,紧抿的双唇缓缓扬起一个快慰的冷笑,“那就等王爷的好消息。”
“奴才告退。”
她点点头,注视着内官远去,想起方才听得的信报,心中叹服,能坐上太子之位,手段魄力果非常人可及,正欲起身回宫,却又见守在不远处的宫女匆匆忙忙奔到近前,一脸焦急慌张。
“娘娘,娘娘不好了!”
“冒冒失失的,什么不好了?”
“大……大殿下,大殿下……”
纯妃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他又怎么了?”
“娘娘,殿下因为当街跟人抢一尊白玉菩萨,叫人……叫人抓起来押到京兆府去了!”
“押到京兆府?”
“是啊,娘娘,怎么办呐!”
“越来越不像话,就让他在京兆府呆几天吧。”
赵唐犯了难,他升了官,也有了品级,并且已成功将自己变成了府尹大人的左膀右臂,可大人瞧他的眼神,总还时不时像瞧佞幸,这不,扭脸就把这么棘手的案子甩给了他。
这案子要说复杂,半点也不复杂,一件当街殴斗的小事罢了,要说难办,那是真难办,殴斗是小,可其中一个案犯却是皇子,还闹得人尽皆知。
他倒也不介意再当一回佞幸,有商有量把事情摆平,可怪也怪哉,那商人晓了贵人的身份,反倒更加嚣张跋扈,还敢嚷嚷“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碰上那位大皇子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不知与谁人置气,大堂之上张口就来“天下都是我慕容家的,况区区一尊玉佛”!
他正了正头上崭新的乌纱,迈步走进偏厅,偏厅内喝茶的贵人瞧见他,登时将脸一虎,“你来干什么?”
他冲人作了一揖,毕恭毕敬说道,“下官是来送大皇子回宫的。”
男人将手中的茶盏往几上一搁,气冲冲拿眼瞪他,“案子审完了?”
赵唐苦笑摇头,“尚未。”
“那你叫我回哪门子宫?”
“您是皇亲国戚,哪能在此地屈尊。”
“屁话!”慕容岱霍得站起身来,“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这狗腿子,怎么做的父母官?”
赵大人好不委屈,“那殿下您说……该如何是好?”
“你是办案之人,来问我如何是好?自然律法规定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你这趋炎附势的狗官,待我回宫,定要在父皇面前参你!”
赵大人倒不怕这位殿下参他,毕竟这些个权贵平时也没少在陛下面前告他的恶状,六殿下说得不假,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律法便是他的护身符,百姓便是他的大靠山,有了这两样在手,便是君王也要对他另眼相看。
“殿下,此案您与另一位买主各执一词,那店铺掌柜又出门进货去了,人证不在,下官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定案哪。”
“旬日无法定案,贵府如何处置?”
赵唐微微一笑,“先行收监,继续取证。”
慕容岱没好气道,“那你照着办不就完了。”
赵唐一脸为难,“可您……”
“我怎么了?关我你不敢吗?都说赵大人当廷诤谏面不改色,君王面前敢触虎须,到我这里你就怂了?”慕容岱懒得与此人多说,“监牢在哪儿呢,我自己去!”
赵唐瞧着风风火火说走就走的人,禁不住乐了,贵人自愿坐监,稀奇!
沉着脸往后衙牢房去的人也不是真心想坐监,只是不愿回宫去罢了,他自小不像其他兄弟那样会邀功请赏,父皇面前更常常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母妃怨他无能,妹妹出家之后,娘亲看他的眼神就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失望。
眼见得七弟如日中天,六弟领兵封王,五弟也舍身护驾,重获盛宠,唯独他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在母妃眼里,兴许他还不如逼宫造反的四弟有种。
可怎么办呢,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一无所长,一无是处,原指望小妹嫁进裴家,能拉哥哥一把,谁知婚事黄了不说,小妹竟想不开跑去做了姑子,他知道错在他,风声传出来的时候,小妹曾来求过他,说她不想嫁,宁死也不嫁。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呢?是了,他说你哭什么哭,嫁不嫁由得你吗?女子嫁人天经地义,父母之命,还随你挑三拣四不成?燕国第一大世家,难道委屈你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说,小妹,你进了裴家,以后可要多帮衬着大哥,大哥全指望你了。
阿雪一定是对哥哥寒了心,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慕容岱不仅一事无成,还是个混蛋,做不了母妃的依靠,还为了一己之私,要将妹妹推进火坑。
他心中郁结,正有火没处发,瞅见杵在门前的狱卒,更加没有什么好脸色,“愣着干什么?开门哪!”
赵唐立在贵人身后,冲狱卒使了个眼色,“把门打开吧。”
狱卒瞧了自家大人一眼,忙不迭将牢房打开了一间。
贵人二话不说,大步走进铺着干草的牢房,回头瞅着身后跟来的人,“成了,锁上吧。”
赵唐一脸讨好,“哎,听您的。”
里头的人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朝外走了一步,叮嘱外头那位大人,“你且去查,我绝无半句假话,但有一条,不得将此事传进宫去,叫父皇和我母妃知晓。”
赵唐笑笑,连声答应,人说大殿下志大才疏,为人驽钝,这话倒是没说错,他在街上与一庶民大打出手,闹得人尽皆知,能瞒得了哪位主子?
“下官晓得了,那殿下先歇着,有事吩咐他们便是。”他说着回头望向一旁待命的狱卒,“好生伺候大殿下,若有不周之处,本官拿你们是问。”
“是,大人。”一干狱吏唯唯诺诺,都不自安,要说这班房里蟊贼锁过不少,哪想有朝一日竟能硬住进一个皇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