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胤原以为涂山氏的大族长是个耄耋老人,没想到竟这样年轻。
盘膝坐在山石上的男子一身黑衣,外罩一件破旧的灰色袍子,一头墨黑的长发在山风中飘散飞扬。
“退回去,饶你不死。”
“我既已到了这里,难道还会退回去么。”
“你颈上那一处是桫椤林里的毒蜂所蜇,虎口那一处是黑龙潭里的蝰王所咬,衣上血迹已呈红蓝色,看来八仙洞里的毒蛛你也没躲过,瞧你脸上的毒纹,红石坡上的蜈蚣好吃吧?你能活到现在,还能找到我,说明是很有本事的,这样有本事的人,竟也甘做谯氏的鹰犬。”
“我并非谯氏的鹰犬。”
“哦?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求一味解药。”
男人睁开那双狭长的眼睛,嘴角漾起两分笑意,“一味解药可解不了你身上所有的毒。”
“不是我身上的。”
茂竹数着日子,等主子不再问他天黑是没黑时,家里已经开始筹备新年,人人都晓得他主子病入膏肓,再也起不来了。
主子不再喊他擦身,也不再惦记是不是该换衣裳,乱发缠在枕头上也不会叫他帮忙打理,他想,主子总算死心了。
裴府的法事渐渐也不做了,做来无用,还徒惹流言蜚语,病榻上的人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很多时候神智也不清楚,家里的小少爷一个个都不敢来了,夫人求神拜佛,日日垂泪。
下人们也不愿在房里多待,主子清醒时,茂竹总是挨骂,他晓得主子是想听殿下的消息,可殿下没有消息,既没在宫中闯祸,也没在街上打人,他同主子一样,自从搬来这里便没踏出过院子一步,哪里去给他找殿下的消息。
山尖一弯新月在云烟雾海中浮沉,两人隔着一丛篝火席地而坐。
“白日里谢你替我抵挡追兵,但不论你信与不信,你说的那个东西,我解不了,也未曾听说过。”
“我今来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大言不惭。”
“只要你肯帮我救人,我允你任何事。”
“哈,那我要一颗天上的星星,你去给我弄来吧。”
慕容胤沉默,他是个凡人,只能应凡间的事。
男人托着腮帮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左边眼尾的红痣,眼睛紧盯着对方淌出毒血的指尖,“好厉害的内功,中毒这么深也能给你逼出来。”
“我说到做到,任何事。”
男人莞尔一笑,信手指向身旁的一块巨石,“这块石头挨着我的眼了,你把它弄到那边的山顶上去,天亮之前能下来,我便考虑帮你。”
“好。”
“我困在这荒山野岭,好久没吃灵芝了,那边的峭壁上好像有一片,你摘来给我尝尝。”
“好。”
“少侠,我身上寒冷,你去弄张熊皮子,给我取暖可否?”
“好。”
“哎,我的骰子掉进湖里了,你下去给我捞上来如何?”
“好。”
“自从躲进这大罗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人同我说话了。”
“何时随我救人?”
“前方有猛兽。”
“猛兽我杀。”
“林中还有蛇蟒。”
“蛇蟒我杀。”
“我一出山,身后必有追兵无数。”
“追兵我杀。”
“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般舍生忘死。”
“言重了,远未到舍生忘死之时。”
“嘭”得一声响,摆在床头的汤盅又给主人那条干枯的手臂扫落在地,砸得七零八落。
茂竹站在一旁不敢吱声,也没胆子上前收拾。
“你哑了!”
“主……主子。”
“我吓着你了。”
“不……不曾。”
“你是不是也在心里咒我快些咽气?”
小奴扑通一声跪在床前,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主子!”
“闭嘴,不用你哭丧。”
“主子,我……我再去给你端碗汤来!”
“茂竹,我是不是话说重了?”
茂竹犹豫着不能回答,他不晓得主子是问他刚刚的话说重了,还是问他那天晚上对殿下话说重了。
他迟疑半晌,嗫嚅一句,“重……重了。”
床上的人听了这话才总算安静下来,欣然叹道,“重了……才好。”
山道上两人一骑,快马加鞭。
慕容胤在大罗山耽搁了十日,出山又遭各路追兵围堵,几番折腾,算起来离开京城已有月余。
“我说小子,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你颠。”
慕容胤回头看眼趴在他背上的“耄耋老人”,“人命关天,我真能信你?”
“不信你放我下去好了。”
“你究竟是不是涂山昊天?”
“是,也不是。”
金殿之上,诸大臣唇枪舌剑,废话连篇,连番争执也未能落定出使的人选。
“陛下,署理邦交,此事鸿胪寺当仁不让。”
“陛下,此事关系重大,自李大人卸任后,主事一职空悬已久,鸿胪寺年轻一辈资历尚浅,恐怕难当大任。”
“左大人,分内之事,如此推脱,不合人臣之理吧。”
“王大人这是何意?左某所言句句属实,若说龙潭虎穴,蜀中难道还比得域外么!”
“左大人既然言语慷慨,不惧龙潭虎穴,遣儿郎历练一番,有何不可?”
“说得轻巧,王大人以为两国邦交是过家家不成?”
“那左大人以为朝中谁人当得此任?”
“陛下,微臣以为拾遗张大人堪当此任,张大人进京之前,曾在合州做过郡守,此地毗邻蜀国,张大人必定熟知蜀中人情政情。”
裴景灏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右拾遗张开乃三皇子姨丈,去年刚从边地调入京中,这一走恐怕有去无回。
思及此,他上前一步,“左大人此言差矣,张大人在合州之时,蜀地尚无乱事,此一时,彼一时,岂能同日而语,况且署理邦交,一言一行俱是我大燕国的脸面,若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胜任,那要鸿胪寺又有何用?”
裴正寰背上僵了一瞬,大儿此言一出,满朝文武连带君王的目光尽皆朝他身上投来,鸿胪寺卿左襄曾在太子宫中供职,是太子的心腹,王樊是七皇子的启蒙恩师,仗着严氏撑腰,在朝堂上演这一出难保不是背后有人授意,倒是大儿此举颇令他措手不及。
果然,话音刚落,太子慕容詹步出臣列,“裴大人说得是,署理邦交乃国家要务,国家用人之际,挺身而出,亦是臣子的本分,儿臣以为左大人也好,张大人也罢,但得皇命,定当全力以赴。”
皇帝心中不快,脸上却并没显出分毫,这些年太子处事总来还算得体,就是缺了些储君的襟怀,裴氏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大大方方举荐鸿胪寺,倒不失储君风度,如今冠冕堂皇又将话口扔回朝上,真不吝与他这个父皇作难。
老丞相赶在君王怒形于色前,抢先步出臣列,“陛下,使臣不难择定,目下关键是如何与蜀国修好。”
慕容肇心中冷哼,这个老滑头也和稀泥将难题抛回给他来了,“不如裴卿说说,两国如何修好?”
北方传来消息,突厥阿毕失汗王已召集诸侯,欲与柔然部落组成联军,南合蜀地,一旦战火燃起,燕国腹背受敌。
裴正寰提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法子,“蜀王耿耿于怀者,不外我国容留叛民,不若先送一道国书入蜀,表达我方诚意,必要时派遣一队人马,将这些蜀人送回蜀地,交由本国处置。”
慕容肇并不满意,先时犹豫再三才决定安置蜀人,眼下如此作为,岂不是更显得燕王反复无常?
太子慕容詹见君王默然不应,“裴相所言极是,一旦突厥合兵南下,边城百姓只怕又要遭殃,父皇仁慈,一切以两国修好为上。”
君王忍了几忍才没破口大骂,既想骂这些不中用的臣子,更想骂给他找事的六儿,要不是他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哪有今日之事!
对,上次的事情还没顾得上惩罚他,这小子倒好,躲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段崇山在门道边停住脚步,都道三公子不行了,却迟迟不咽气,他已等得很不耐烦。
“段先生。”
他闻声望见来人,急忙调整好神色,躬身行礼,“夫人。”
“段先生怎么在这里。”
“段某有愧,应征而来,却无能医得三公子的病症。”
“先生言重了,自先生入府,三儿的病症已许久不曾复发,足见先生是我儿的福星,况先生教导其他子弟亦是辛苦。”
段崇山谦虚,“几位小公子个个聪慧敏捷。”
孙氏看眼楼上紧闭的门窗,“我儿不喜生人,先生在此止步吧。”
“不敢搅扰三公子,还望夫人代为问候。”
“先生有心了。”
“那段某先告退了。”
“先生慢走。”
孙氏送走外人,哪里还顾得上主母的风度,慌慌张张往楼上跑去,下人来报她就知晓事情不好,进了门果见两位长辈冲她摇头。
她扑到床边,一时心惊胆战,泪落如雨,“三郎,三郎,你看看娘亲,看看娘亲……”
孩儿那只枯瘦的手动了一下,她想伸手去抓,不知为何,心里又怕。
“伏老,你看看他,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短短时日,竟成了这副样子呢!”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白清着门人前往蜀中寻找解药,奈何蜀国王室已于城破之日为叛臣屠戮殆尽,上下无人幸免。
老太医也亲自去过万寿宫,向寓留在此的蜀中旧人询问打听,可惜年代久远,便是连长者也只是听过一二传说。
孙氏心神大恸,她强忍恐惧,小心翼翼抓住孩儿的手,“三郎……你是不是怪母亲……怪母亲拦着你跟那竖子?你是不是惦念他?娘去找他来看你,找他来……”
床榻中的人闻听此言,猛得睁大了那双骇人的眼睛。
孙氏吓坏了,她急忙出声安抚,“好好,不见,不见,娘不提他便是!”
孙氏悲难自已,既怨他命在旦夕还放不下那竖子,又恨自己没能早日察觉孩儿的病情,“老爷和大公子回来了没有!”
丫鬟在门外战战兢兢,“夫人,还没有。”
孙氏已是六神无主,老爷与大儿天不亮就被急召入宫,到现在还没回来,三儿又时梦时醒,岌岌可危。
据说出使的人选迟迟不能定下,她真怕家中子弟贪功,跑去蜀地送死。
谯氏残暴,众所周知,连陈国都已经与新王互换国书,默认了谯氏的篡国之举,燕国却大肆收容蜀人,还予以优待,犯了谯氏的大忌,此时前去蜀地,岂非九死一生?
两父子下朝离殿,老相不愿在人前训斥孩儿,但脸色却着实不好看。
裴景灏也知晓自己殿上出言冒失,“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了。”
“我原以为你是家里最稳重的。”
裴景灏观察着老父的脸色,“父亲真的以为孩儿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眼见父亲沉默不语,他开口道出心中所想,“去年重阳宴上,三皇子献上舞鹤,陛下特地召回张大人,便是对殿下的赏赐,如今不过数月,哪有再将人遣出京城之理,太子若光明磊落应了这差事,反倒是一步好棋,总是左大人当真有去无回,朝廷也少不了封赏,可他此番果是为了维护自己人吗?我看不过是在记恨去年重阳宴上三皇子压了他一头,似这般心胸狭隘,纵使得了皇位,当真能做得明君吗?”
“老大,你这么说的确没有错,但你忽略了一点,在此之前,裴氏是东宫拉拢的对象,但自今而后,以太子的为人,你以为裴氏与东宫还能相安无事吗?”
裴景灏后知后觉,“父亲,孩儿思虑不周。”
老相摆手,“罢了,此事以后再说,先回去看你三弟,三儿的情况,我实在担心……”
他话音未落,府中小厮已慌慌张张奔上前来,“老爷,大公子,三公子不好了!”
“母亲……”
孙氏听得孩儿呼唤,急忙探身近前,目光却实不敢直视孩儿的面目,面前哪还是一张人脸,“娘在,我儿你有何事,告诉娘亲。”
却在此时,忽听院中传来喧哗,主母当场怒形于色,“怎么回事,外头吵什么?”
茂竹急忙前去查看,房门打开一隙,正见来人满面风尘立在门前,“殿下!”
小奴为难地堵在门口,慕容胤怒拍房门,“裴景熙,你依旧不肯见我?”
“母亲,谁来了?”
孙氏急忙转回床前,“是六殿下,想是来瞧你,你……”
“不……别让他进来。”
“这庶子冒冒失失,一路不知打了多少侍卫,他就在门外,若是硬闯……”
“母亲,他是守礼之人,不会乱来。”
“那我叫他回去?”
“我亲自……跟他说。”
慕容胤尽管心中知道不好,可隔着门扇听着房中那道若有似无的微弱气息,依然霎时给人绞碎了心肠。
他明知自己不该来,却还是想见他最后一面,但能不能见到已经无关紧要,也许见到了反要心生不甘,见不到或能潇潇洒洒一拍两散。
上苍是公平的,慕容胤重生了一回,如今上天要借他的手,叫裴景熙也再活一回,而这一回,他爱谁恨谁,念谁怨谁,应当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良久,门依旧没打开,他只听见门内传出一个虚弱至极的声音,“殿下,回去吧。”
他缓缓红了一双眼,“今日你不见我,下次见面便形同陌路。”
门内的人自度大限将至,再无见面之时,也不吝口出狂言,“再好不过。”
“往日种种也一笔勾销。”
“求之不得。”裴景熙只当他故意气自己,总也不肯输了阵仗。
“那我走了。”门外的人开口告别。
“快走。”门内的人照旧口是心非。
慕容胤望向身后的人,“一切拜托了。”
涂山氏追上大步离去的人,“臭小子,你这是想骗我老头子的灵药?你允诺我的事情可还未兑现,我怎知你不会食言。”
疾行的人忽而顿住脚步,一字一句如雷霆天降,落地有声,“若我食言,便叫大燕宗庙移,社稷倾,慕容氏阖族罹五刑,受天谴,死无葬身之地。”
第38章 一起粗去玩叭
元平十五年岁末,蜀国新主谯氏再发国书指责燕国毁弃盟约,容留叛民,所行大不义。
燕国主肇着六皇子胤为使,持节入蜀,一贺新主承天景命,二贺春来万象更新,三贺两邦累世通好,盟约永固。
正月初一,蜀王谯史加冠冕,持黄卷,偕臣众,登蜀道问卜祭天,倏忽风云突变,雷霆万钧,有无名刺客从天而降,履危崖仿如平地,过险峰轻似乘云,掌中短匕青光一缕,杀气盈天,血雨腥风内披肝沥胆,刀光剑影中饮血杀人,事了拂衣而去,步入云丛,再无踪影。
正月十三,涂山氏族长涂山昊天上殿拜谢燕国主春风夏雨之德,扶危济困之义,献族中至宝木还丹,以酬恩遇。
相府年内好事连连,先是五子景佑荣升卫尉,后是三子景熙久病初愈,府中张灯结彩,人人喜笑颜开。
“查到了么?”孙氏望着面前垂首侍立的忠仆,愁眉深锁,面色凝重。
“小姐,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府中老人多已故去,翻查甚是不易。”
“不易也要给我查下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人这般恶毒,害我母子!”一想到三儿因她之故,这些年受尽苦楚,她便食不下咽,寝不成眠,若是查不到元凶,解去心头之恨,她恐这辈子也难安心。
“是,老奴会加派人手继续彻查。”
孙氏放下手炉,她怨三儿刻意隐瞒,死不悔改,更痛恨六皇子无视人伦,诱他孩儿胡作非为,而最最无法释怀的还是她身为亲娘,竟不知祸患出在自己身边,竟不知三儿是为毒蛊所害,竟不知孩儿这些年都是在替她受苦。
可叹三儿弥留之际,她还有眼无珠,将贼人奉为上宾。
那姓段的剑师瞧着稳重可亲,但万万没想到阖府敬重的先生竟在涂山氏替熙儿医治之时突然发难,若不是那腰佩长刀的黑衣人现身相救,只怕酿成大祸。
言出必行真豪杰,一诺千金大丈夫,她心中虽余怨未平,却也不得不承认,是她心存偏见,看轻了六皇子。
老匹夫答应替熙儿解除毒蛊,却得寸进尺要他拿谯史的人头来换,便是一国之君也不敢轻言允诺之事,六皇子却一口答应,即刻便请旨出京。
涂山老儿说,那厉害的蛊毒,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痴心。
唯有忘情,能解痴心。
她至今仍记得那孩子当着他的面,斩钉截铁说出的话。
“无论夫人信或不信,我待他剖碎肝胆一片诚心。”
“此番害他遭此大难,所有罪责我当一并承担。”
“天意使然,是我二人缘分浅薄,夫人放心即是,他既忘我,慕容胤也绝不再作纠缠。”
深入虎穴,敬他英雄壮气,斩断情肠,才正是铁骨铮铮,难怪三儿爱他如痴如狂。
但无论如何,这是最好的结果。
阴阳和合,自有定理,男子岂能结对成双,若是揣着那一片痴心,继续一意孤行,将来不过惹人耻笑。这忘情当真是一剂灵药,不单保住三儿性命,也全了他后半生家室美满,福顺安康。
只是……满以为孩儿历此一劫,重获新生,一切总该尘埃落定,可这些日子,她的烦恼是真真没见少。
正出神间,中院管事已慌慌张张奔进厅堂,“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三公子要将云松拖出去杖毙!”
她猛得从榻上站起身来,“所为何事?”
管事抹把额上的冷汗,有苦难言,“夫人,夫人还是去瞧瞧吧。”
孙氏领着一群丫鬟奴婢浩浩荡荡赶去中院,那小厮已叫卫士拖到院中,正按在条凳上要打。
少年瞧见她,登时如见救星,连连哀哭告饶。
她快步走进厅中,奴才下人跪了一屋,三儿坐在案前,一言不发,神色如常,实在瞧不出喜怒。
她走上前去,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院中下人怠慢我儿?”
“母亲来了。”
她下意识看眼院内仍嚎哭不止的少年,“云松犯了什么过错,叫我儿这样恼他。”
“母亲多虑了,云松尽心伺候,并无过错。”
她越发不解,“那这又是为何?”
面前人微微一笑,“我是父母亲生孩儿?”
“当然是!”
对方又问,“这望春阁,孩儿是否做得主?”
“自然做得。”
她话音未落,却见三郎刷得沉下脸来,“既然做得,那孩儿处死一个奴仆,母亲因何还要兴师动众赶来质问我为什么?”
孙氏倒抽一口冷气,“非是娘亲质问你,奴仆无过,妄动私刑,成何体统?”
“也就是说,今日这小奴,我是动不了了?”
孙氏脸色变了又变,孩儿从前只是与她不亲近,何曾似这般咄咄逼人,“我身为当家主母,务令赏罚分明,他若着实无过,你便是我儿,也不可任性妄为。”
“既然如此,母亲便将他领回去吧,从前的事,我虽记不起来,但想必孩儿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做下许多忤逆狂悖之事,以至于现而今一举一动,都得劳烦母亲派人监视查问。”
孙氏心中大恫,院中里里外外确是她的人不假,也确是她下的命令,叫奴才事无巨细向她回报,可如此作为只是关切爱护,绝无监视的道理,“我儿误会了,母亲只是关心你罢了。”
“孩儿心领了。”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跪在脚下的两个丫鬟,“这两个母亲也一并带走吧,妄称是我通房妾室,母亲怕是弄错了,兴许是父亲的通房也说不准。”
“简直荒唐!”孙氏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气得浑身发抖,她万万想不到旬日懂事乖顺的孩儿竟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老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受惊的主母,孙氏望着孩儿面上冷若冰霜陌生至极的神情,终是认命地将他指名撵走的奴仆领出了院子。
“都下去。”
房中噤若寒蝉的奴仆哗啦啦退出门去,他循声将脸转向墙角边落在后头的小奴,“你留下。”
小奴吓得扑通一声又跪回了地下,连忙磕头求饶,“主子饶命!小的真的未曾与夫人通报!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奴不敢隐瞒,“奴才原先在柴房做事,叫做进宝,昨日方调进主子院中,改了名字,叫星竹。”
裴景熙当然知晓他是昨日才进来的,否则也不会特意将他留下,“你不用怕,我只问你,你肯不肯听我的话?”
“小奴当然听公子的话!”
“只听我的话吗?”
小奴连连叩首,“星竹只听主子的话。”
“好,这房中甚是憋闷,你推我到外头走走。”
“外……外头?”小奴一脸懵懂,不知主子指得是房间外面,还是院子外面,又或是这大宅外面。
“怎么,不能吗?”
“不不不……星竹只是不知道公子想去城里转,还是想去其他院子串串门。”
裴景熙陷入沉思,“去其他院子是否方便?”
星竹松了一口气,说来奇怪,这院子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守卫,也不知道夫人在防着主子出门,还是在防着外人进来,还好主子并不是真的想出门,“府中院子好多,主子想去哪个院子?”
“院子这么多吗?”
“嗯,前院住的都是府中侍卫,管家奴仆,中院主院这边是公子住着,东边是府里未成家的公子,西边是大公子、四公子,后院是就都是府中女眷了。”
“没有其他地方了吗?”
星竹想了又想,真还有一个地方,府里南面邻着街巷的还有一个小院,但那院子封了,他来时管家三令五申,不许任何人提起。
他听从前一起干活的福元说,那院子之所以封起来,是因为里头锁着一只桃妖,院中原先栽的是株红梅,梅花开得可好了,但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好好的树说死就死了,花匠把枯死的梅树挖走以后院子就封了,可谁知没过多久,一只桃妖竟在院子里落地生根,开出了满园春色。
这么邪门的事,正当他犹豫该不该对公子说时,门外忽有侍卫来报,“公子,大公子同三皇子殿下探望公子来了。”
座椅中的人收敛神色,“知道了。”他说着将脸转向跟前的小奴,“下去准备招待客人吧。”
“哎。”星竹闻说,忙转出门去招呼丫鬟泡茶。
主人理正衣襟,安心待客。
裴景灏引着客人步入中庭,“我替三弟多谢殿下关怀。”
慕容誉诚心诚意,“年前你在朝上替我姨丈说话,此事我一直未曾谢你,我虽是皇子,但若说报答,只怕也报答不了你什么,三郎大病初愈,人也开朗得多,能常来看他,我很高兴。”
裴景灏心有所感,“现在的三郎总算学会了一些待客之道,否则莫说你这个外人,便是我这兄长平日里想见一面也难如登天。”
二人说着已到门前,裴景灏掀帘而入,招呼主人,“三郎!”
“大哥来了。”
慕容誉随后,“三郎,身子好些了吗?”
“有劳殿下关怀,已无碍了。”
裴景灏刚要落座,扭脸瞧见门外的小厮神色焦急似是有事禀报,他回头招呼身旁的客人,“殿下先坐,我去看看。”
“不妨,你去。”
三皇子是大哥的好友,常来府中探望,为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是有口皆碑的仁人君子,这些日子的相处,裴公子已熟悉了,“殿下,请喝茶。”
“三郎不必客气,我自己来就好。”慕容誉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见你康复,我也能宽心了。”
“劳烦殿下惦念。”
“我与你大哥是挚交好友,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便如我亲弟弟一般,如何能不惦念。”
慕容誉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一无所知,裴家三公子失忆之前深居简出,他们甚至未曾见过面,“三郎,你想出去转转吗?今日是上元节,城里的灯会想必热闹。”
裴景熙愣了一下,“怕是多有不便。”
“我跟景灏陪着你,有何不便?”
“岂敢劳烦殿下。”
“三郎见外了。”
裴景灏在院中听小厮说了晚间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深觉母亲小题大做,多此一举,三弟只是失忆,又不是成了傻子,唬得住他才怪。
他转回室中,正听二人提起上元灯会,“怎么?三弟想去逛灯会?”
慕容誉实话实说,“是我提议三郎出去走走。”
裴景灏倒是觉得街上人多,并不是出门的好时机,但想起三弟晚间同母亲闹了一场,心里想必不痛快,出去散散心也好,“上元灯会,三弟可想去凑个热闹?”
裴景佑一进门就听见大哥说起逛灯会,他正愁没处向自家三哥献殷勤,忙道,“三哥,我陪你去看灯!”
裴景熙开口谢绝,“多谢殿下,大哥和五弟的好意,我今日有些头疼,想歇息了。”
裴景佑面露失望,慕容誉闻说也不好勉强,“既如此,三郎就在家好好休息。”
“三哥,那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
“如此三弟就在家歇着吧,我们去看看热闹。”
慕容誉望着裴氏兄友弟恭,禁不住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我儿,裴家人自恃清高,总想着置身事外,但真能置身事外吗?”
“世事难料,六皇子乃先后嫡子,本来储位顺理成章,可娘娘早早去了,孟家又失势远谪,六儿反倒成了最早出局的一个。”
“四皇子靠着顾家,按理说该有一争之力,可顾家那个老东西对自己的亲外孙不管不问,慕容琉纵有世家血脉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