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正寰失笑,“哪有这等万一,放着如花似玉的女儿不喜,喜欢粗劣的男子,谁人会做这种傻事?”
孙氏叫丈夫的戏语惹弄出笑容,“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精明?”
“是,是,是,多亏我精明,才娶得夫人这样贤惠美丽的妻子,天色不早了,歇息吧,明日别馆的客人就要入府,还有一堆事情要忙。”
孙氏心中依旧烦扰,却也不再多说,人世间的情爱最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将来孩子总会知道,只有娘亲不会害他。
茂竹蹲在床前,“主子,你歇吗?”
“你先下去吧。”
茂竹哪肯下去,昨夜险些没将他吓死,今晚主子若再有个好歹,怎生了得。
莫说殿下闹不明白,连他也猜不透主子究竟是怎么想的,无缘无故要搬到中院来,受人白眼不说,连殿下也见不着了。
趁着丫鬟婆子都在别处做活,他架不住担心,小声问道,“主子,你当真不与殿下来往了。”
“不来往了。”
“可好端端的……”
“是好端端的,但我左思右想,还是不来往的好。”
茂竹不安地瞪大眼,“为什么呀!”
靠在床头的人伸手拉开手边半合的帘帐,勉力坐直了身子,“与他继续纠缠,我能得到什么?”
茂竹傻了,得到殿下还不够吗?殿下不就是主子一直心心念念的?
“一边是个玩伴,一边是父母兄弟,是整个裴家,是你家公子身前身后的名声,是我后半生的家业,孰轻孰重,不难抉择,从前是我糊涂,做了错事。”
“而且母亲说得对,他既不得陛下的喜欢,嫡子身份又这样敏感,若跟他走得太近,来日少不得要连累我。”
“他是待我很好,可这世上还能缺了待我好的人吗?白日三殿下同大哥一道来看我,三殿下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从前怪我幽居一隅,眼界狭隘,往后还须多与人交往才是。”
白日大公子何曾来过?三殿下又是哪位?还什么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茂竹仰着脖子刚要问,主子却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
夜静得很,除了风声,老婆子的咳嗽声,侍卫巡逻经过的脚步声,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主子捂着他的口鼻,小奴自己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并不是他终于发现有谁来过,而是他看见主子满脸是泪,从没这么伤心。
裴景熙一贯是讨人厌的,自小就总爱说些伤人的话,慕容胤今夜过来原本是想知会主人一声,他打算听小安子的,明日同那些江湖人一道入府,一来另寻个法子同他见面,二来探探那些外人的底,提前告知,是怕他没有准备,临了受到惊吓。
他知道不能把那些话当真,当真就上了他的当了,但他得缓一缓,缓一缓就能装作他没来过,缓一缓就能当作自己一个字也没曾听见。
他在空落落的大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平心静气地回来,抬手叩响门扉。
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主人披头散发坐在门内,“殿下,我已对母亲发过誓,再不同你见面,你要让我违背誓言吗?”
慕容胤愣了一下,“伏老说因为夫人责难,只是……权宜之计。”
“是不是权宜之计,你不明白吗?”
慕容胤无言以应,若说明白,便是要他承认那些有关前生的记忆,都是他自欺欺人,无端编造的荒唐梦境。
“殿下,从头到尾,我可曾承诺过你一字半句?”
“……不曾。”
“我已做了选择,殿下又何必再为难我。”
“我从未想过要让你做选择,夫人不答应,我想办法让她答应就是了,你我交往,也无关裴家的立场,我们……”
“我们,到此为止。”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落在门上的影子轻轻点了一下头,“上次的事情,多谢殿下,往后还请殿下莫再多管闲事,裴某人配得上谁,配不上谁,轮不到殿下来置喙,不是吗?”
“你在怪我。”
“不怪你,怪我自己,天生这副模样,谁都瞧不起。”
茂竹热好汤药,慌慌张张自后厨回来,却见原本已经躺下歇息的人衣衫不整坐在门内,双目紧阖,头颅歪在椅靠上,面如金纸,一动不动。
“主子!”他吓了一跳,急忙放下汤药,上前呼唤。
屡唤不应,他大着胆子伸手一摸,惊觉对方身上已凉透了气,茂竹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正要转出去叫人,却忽听座椅中的人轻声说道,“你以为我死了。”
他听得应声,这才垮下肩膀松了一口气,不等他回话,又闻那人自顾自说道,“你放心,我死不了,不单死不了,还会活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好。”
翌日,辰时方过,裴景佑风尘仆仆,策马归来,未至府门,已听前院鼓噪喧哗,人声鼎沸。
“五少爷回来了!”
“开始了吗?”他翻身下马,扬手把缰绳撂给迎上前来的小厮。
“快了,客人都已到了,还以为少爷赶不回来呢!”
“将马喂了,我去瞧瞧。”
他说着忙大步走了进去,原本昨日便可回来,谁想夜来突然天降暴雪,五皇子无论如何不肯叫他起行,甚至连皇姑都搬了出来,无奈只好再等一天,所幸赶回来得还算及时,没错过家中这桩大事。
燕国历代权相俱出裴氏,如此显赫世家,朝中五品以下官员已鲜少能登得宰相门庭,更何况这些三教九流,江湖草莽。
放眼望去,浩浩荡荡一群人与其说是来应召,倒不如说是来观游,若非府中护卫提刀带甲,严阵以待,恐怕早有人登堂入室,胡突乱闯了。
裴家父子俱是书生,旬日家中不说谈笑有鸿儒,往来也绝无少礼之人,如今初见这些各有来路的山野怪人,一时间当真很有几分手足无措。
裴景灏难得坐立不安,庭中这些个粗俗莽汉,无一人能入得他眼,有没有本事不说,单是这言行举止,便全无礼数可言。
“我乃燕北弥陀寺大力金刚赵千,拜见大公子!”
“我乃赤水漕帮徐万里,拜见大公子!”
“三真观七星道人刘大春,少礼了。”
“铁沙帮,铁元,见过大公子了!”
“秀水山庄张玉柏,见过大公子。”
裴景灏身后的亲随小心翼翼拉拉主子的衣角,“少爷,这些人到底能行么?”
裴景灏眉头皱得死紧,“我怎晓得?老五还没回来么?”
他话音刚落,裴景佑已匆忙拨开人群,“大哥!”
裴景灏见他归来,当即忍不住长舒一口大气,“你可回来了,父亲叫我主持,我一个外行,哪里分得出高下,你懂得多,在旁参详着。”
来人一拍胸脯,“有我在,你放心便是。”
段崇山一身黑夹衣,腰佩三尺长剑,站在众人之间,也跟着自报家门,“在下细柳庄护法段崇山,见过大公子。”
他惯用于刀,却还是提了一把剑,来时夫人曾说,裴氏一门俱是书生,见识短浅,却自命清高,更爱意气用事,你只要合了他们的眼缘,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35章 魔头
“大公子,我们这些人,贵府是通通留下,还是打算只留上个把?”徐万里扯开嗓门嚷嚷道。
裴景灏闻言,双眉不觉皱得更深了。
这些人若有本事,他便是全留下也无不可,只是如今看来,他实在一个也不想留下,若是当真非要挑上一个,也只有方才那位姓段的先生,还算文质彬彬。
他上前一步,“各位英雄,相府所需,一人足矣。”
大力金刚粗声粗气道,“那我这些人你预备选哪一个?”
刘大春幽幽一笑,“大和尚,怎连半点江湖规矩都不懂,百里挑一,自然是能者为之。”
张玉柏折扇一打,“如此说来,是要比试一番了。”
前院吵嚷早传入中院,丫鬟下人悉数跑出去看热闹,房中反倒落得清净。
茂竹在前院转了一圈,哪里见过那等场面,吓得忙不迭跑回来,“公子,那些莽汉当真怕人!”
床上的人听着外间的喧哗声,“你怕什么。”
小奴绘声绘色说着自己瞧见的,“主子你不晓得,有一个和尚,眼睛好似铜铃一样大,还有个黑汉,胳膊简直比我大腿还粗呢,还有一个大冬天拿扇子的,你说怪不怪,而且尖嘴猴腮,像只耗子,还有,还有个小矮子,长得还没板凳高呢!”
“众生万相,哪能个个好看。”
“殿下好看的。”
“宫里那么多位殿下,你说的是哪个。”
茂竹走上前去,脸上都是担心,“主子又装糊涂。”
床上的人神情怔怔,“那你说说他如何好看。”
小奴烦恼地挠挠下巴,想与他描绘一番,可张口却又句少词穷,“总之……好看就是了。”
裴景熙没有再追问,那张脸他日日抚摸,依旧只能摸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不甘心,那样好看的人都给旁人看去了。
府中前院热闹非凡,裴家几个小子,不知父兄所虑,只觉这比武看得实在精彩痛快。
“五哥,五哥,你的功夫,比那大和尚如何呢!”
裴景佑听得小弟在旁询问,瞥了眼被那大和尚一头撞碎的石柱,“可能……没他力气大。”
“那比大胡子呢?”
裴景佑又看了看对方手里的钢叉,“应该……差不多。”
“比那道人呢?”
裴景佑将目光从那条能杀人的拂尘上移开,“我说你们烦不烦,再吵嚷就都给我滚回院子里!”
那群小的挨了责骂,立时收声不再闹了,裴景佑重又看向那位黑衣剑士,好像是什么细柳庄的护法,只见对方身法轻灵,出剑稳中带巧,临危不乱,一枚轻剑挫刀斧,挑棍棒,四两而拨千斤,比他现在的武师真强上一百倍!
他瞧得心痒,不管这人能否与三哥治病,他定要将人留下,哪怕待在家中指点他与弟弟们武艺也是好的,那个西突厥来的力士瞧着也颇有手段,只是模样凶恶了一些,还有那个南陈的刀客,身手也是极好。
“主子你到底去是不去啊?”小安子瞧着坐在花坛上一动不动的人,急得在对方跟前走来走去,“从昨晚上回来就闷闷不乐,谁招你惹你了。”
“我在想怎么去。”
小安子说着举起沾满污泥的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他没好气地挡开小鬼的黑爪子,“干什么?”
“主子你一露脸,人家不就认出来了么?我这是给你出主意。”
慕容胤拿起手边的铜镜,照照自己那张叫人抹得脏兮兮的脸,“合着我装成叫花子人家就认不出来了?”
少年挤到他身边坐下,“那主子你不去了?”
去,当然要去,昨夜他从裴府离开,特意去城东的别馆走了一趟,一张榜文公告天下,召来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当真难说。
裴景熙是怎样的人,他知道,若他真能那么轻易妥协,也不会拖到现在还未成婚,若他真能因为母亲一句话和他一刀两断,当初也不会画地为牢一意孤行,所以他这样做,一定有原因,总要弄清楚才行。
慕容胤又看了眼少年手上的脏泥,“你确定这样能行?”
小安子仰着脑袋盯着他主子的脸瞧了又瞧,一脸认真说了句大实话,“好像不怎么行。”
“不怎么行你糊我一脸?”
小安子见他主子扬手要打,急忙跳起来,一个箭步躲出老远,“主子,正事要紧,你你你……你打我,一会儿你可赶不上了!”
慕容胤蹭掉脸上的污泥,抬眼正见顾元宝掂着小短腿从堆杂物的偏殿里跑出来,小崽子一脸呆呆傻傻将怀里抱着的三件东西举到他跟前。
一把乌金短匕,一把白玉竖箫,一张燕人只有在祭祀时才会请出来的白铁面具。
段崇山猜得不差,以朝廷官宦人家的财势召来的不过是些三教九流,除了那突厥力士与那位南陈刀客花了他一些功夫外,其他的并不难对付。
裴景佑眼见着自己相中的那位剑师不负所望,果然一路连胜,顿时兴奋地叫了一声好。
裴景灏瞧见不知何时从内堂步出的父亲,恭恭敬敬上前询问,“父亲觉得如何?”
裴正寰与夫人只巴望着尽快有人能替三儿治病,哪还管得那些许,“你瞧着办即是。”
“是,父亲。”
裴景灏走上擂台,正待宣布比试结果,忽而四面风起,檐角铃声大作,霎时间,西风啸如猛虎摧天撼地,刀剑砥砺嘶鸣,青芒刺破云霄。
众人惊往声来处望去,只见屋脊之上交战二人,玄衣人长刀在手,举重若轻,刀刀褫魂夺魄,招式霸道罡猛,素衣人面覆银盔,手按一把乌金短匕,腰挟一支白玉竖箫,衣袂飞扬,身轻如雪。
在场众人观之尽皆色变,不知是谁惊呼一声,“白玉箫,破军匕,是天玄正宗!”
“什么?是天玄宗!你怎晓得?”
“掌门信物在身,不是天玄宗宗主又是谁!”
原来天玄宗在江湖上虽行踪诡秘,却是人尽皆知的名门正派,除魔卫道的武林泰斗,除去十年一度的望江楼除魔大会,鲜有人能得见天玄宗宗主的真容,未曾想今日竟来了燕都。
“那另外一个又是何人?”
“霸刀凝霜,怕不是碧霄宫的大魔头陆行舟!”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稍知些江湖事的,惶惶中惊疑难定,“难道眨眼十年之期又到了?”
“便是到了,比武之日也还早着呢!”
“是啊,九月初九望江楼,这时间地点可都不对啊。”
裴景佑可不管旁人在叫唤什么,他见二人轻功卓绝,几乎是御风而行,眼红得不得了,方才还觉台上比斗甚是过瘾,现下看来,果然是他没有见识,如此这般才真真叫做绝顶高手。
尤其是那素衣人虽遮着脸面,容貌瞧不分明,可观年龄至多弱冠上下,不单已是一门宗主,修为还如此高深,相比之下,方才那些他眼中的高手,顶多只能算是武夫之流了!
段崇山心道不好,他倒不是忌惮这凭空冒出来的天玄宗,而是陆行舟那武痴何时出关了?竟还随他一路到了燕京!
借风梯踏雪无痕,足履飞云可登天,如是轻功出神入化。霜刃起寒芒,白虹贯日,短剑强挑霸王刀,游刃有余,足见内力登峰造极。
陆行舟已许多年未曾碰见过这样的对手,不与他斗上三天三夜,绝计不罢休。
“老兄,你认错人了!”慕容胤难得装一回世外高人,谁知这一装不打紧,还没到相府就叫这从天而降的黑衣人,二话不说一刀给砍懵了。
男人对他所说丝毫不加理会,掌中长刀双手并握,开山碎石一般挟有万钧之力,回招又朝他头颈横削而去。
慕容胤急忙变换身形,掩避杀招,尚未喘足一口气,刀刃又贴身抹过,刃口罡风卷得衣袂横飞。
陆行舟观他移身正似惊鸿影动,旋踵飒踏疾如流星,莫说有信物在身,单是这般精妙的身法,不是天玄宗传人,还能是谁?
慕容胤虚招一晃,再次强行与人拉开距离,“老兄,适可而止了吧!”
他话音未落,眼见对方又是一刀泰山压顶,迎面劈来,他急忙提剑相迎,兵刃相接,直叫钢刀震得两臂发麻,“你这人怎没完没了!”
陆行舟自幼沉迷武道,天分极佳,弱冠之年,独闯少林禅院,力战武当群侠,武林会盟一柄长刀血染八大门派,而今行走江湖已多年未逢敌手,自知晓两派十年斗武之约,他早迫不及待要会一会这位对手,只可惜四处搜问却遍寻不着,今日他自动现身,岂能放过?
眼见下方观望人群越聚越多,空中乱石惊走,碎瓦纷飞,再在闹市中这般打下去,难免伤人,更甚者,还要将城中的禁卫给招来,慕容胤不甘心地看眼人头攒动的相府,转身踏上飞檐,直朝城外的方向掠去。
玄衣人不肯罢手,蹑踪而去,两人双双而来,双双复去。
下方江湖豪侠,坊间百姓,翘首观望,俱是目瞪口呆。
裴家父子虽不涉江湖事,可两番比武看罢,高下立现,裴正寰好不失望,可此际却也不好多说。
段崇山见陆行舟追着那天玄宗主一去不回,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走得越远越好,夫人交代的事,虽不难办,可若是叫那武痴搅了局,他回去定然也不好交代。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胜负已分,在场诸人更未期有此奇遇,得见真正的高手过招,一时间难免自惭形秽,面上无光,不待裴家送客,已嚷嚷着拿了赏金一哄而散。
裴景灏得父亲授意,安排了五弟景佑招呼其他客人,他自上前迎向今日拔得头筹者,“先生本领高强,令人钦佩,还请先生先入府休息,待我三弟方便见客时,我再领先生前去。”
“大公子还是先领在下前去瞧瞧三公子,早一日好起来,也可令公子少受些病痛。”
孙氏从后园中过来,正听得素未谋面的客人言语关切,心中甚是感动,“先生说得对,若能叫我三儿早日康复,妾身感激不尽。”
段崇山观来人与夫人颇有几分相似,猜测当是夫人的那位长姐——相府的当家主母。
“夫人言重了。”
孙氏看向大儿,“你留在这儿吧,我亲自带先生去见三儿。”
前院人多,裴景灏也怕五弟一人应付不来,听母亲如此说,点头应诺。
茂竹与人理好衣裳,“若这位先生真能医好公子的病症,那再好不过了。”
衣冠齐整偎在座椅中的人听小奴这般讲,是喜是忧,脸上瞧不出一丝一毫,此事原本便是他亲口应下,绝不会在此时叫父母作难。
那人不会再来了,可他骗不了自己,心里总还有期盼。
从小到大,什么也拦不住六皇子殿下,他若锁了门,那人能爬窗进来,他若钉了窗,那人敢上房掀瓦,每次都闹得自己灰头土脸,还得意洋洋朝他炫耀,“看你怎么拦我。”
他也知道自己坏,总爱给他出难题,好像不难倒了他,便不足以证明对方是真的想同他见面,想同一个不惹人亲近,也不讨人喜欢,甚至不识好歹的恶人见面。
旁人待他好,常惹他厌恶,因为他分不出那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惯用冷漠的神态,尖刻的言辞,甚至低劣的手段去试探,检验,甄别,只没想到这百试不爽的法子却被一个小鬼给拆穿了。
对方瞧见他神态冷漠,会嚣张地上来揉他的脸,一针见血对他说,“三哥哥,你实话说,心里是不是乐开了花?”
听见他尖刻的言辞,会拿吃食来堵他的口,“莫说了,气不着我,气也是气你自己罢了。”
碰见他低劣的手段,会拿更加低劣的手段来对付他,“你这样坏,我不挠你痒痒报复回来,怎能解我心头之恨?”
年少时不曾有过多少快活光景,眨眼就要撒手人寰。
“公子,伏老来了。”
他闻声回过神来,“快请。”
长辈入内,“三郎,今日觉得如何?”
“劳累伏老又为景熙跑这一趟。”
老太医摆手,“你便是不差人去叫我,我也会过来,是老夫提议要你父兄张榜寻医,如今寻来了,怎能不来瞧瞧,万一碰见江湖骗子,滥竽充数,岂不叫你父兄颜面扫地?”
“多谢长辈关怀体恤。”
未等二人多说,门外又有丫鬟来报,“公子,夫人领着入府的先生过来了。”
陆行舟从未见过这般无赖之人,原以为到得城外开阔处,能痛快打上一场,分出个高下来,谁想此人甩他不掉,竟就地躺倒装起死来!
慕容胤瞪着鼻子上的刀尖,一脸视死如归,“我有要事在身,没空在此与你打斗,要么你一刀杀了我,要么别再追着我。”
胜负未分,陆行舟哪里舍得杀他,他浓眉紧拧,一脸茫然,实在想不明白一门宗主怎会是这副德行?念起方才此人去往的方向正是燕都丞相府,“你莫非也是要去巴结那丞相老儿?”
地上的人气急败坏翻身起来,“知道你还坏我好事?”
他常年闭关练功,鲜少问事,此时听来实在不解,天玄宗在江湖上已有这般威望,如何还要阿附朝廷?
忆起那日宫中偶然听得那恶妇与亲信言说之事,陆行舟眉头不觉皱得更深,“那相府公子受毒蛊所害,命不久矣,你又如何医他?”
慕容胤掌中的短匕“铿”得一身掉在地下,“你说什么?”
陆行舟说,“你赢了我,我便告诉你,他体内究竟何物作祟。”
二人力战三日,胜负难分。
陆行舟外表狂横,内里君子,履约相告。
慕容胤称谢要走。
陆魔头又说,“再比一次,你赢了我,我告诉你此物是何来历。”
慕容胤二话不说,提剑接招。
又三日,输赢难定。
陆行舟道出子虚乌有之名,兼及百年前蜀中圣女以身饲蛊的传说。
“再打一场,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
“这次你若赢我,我告诉你能救他的人身在何处。”
这一场只比了一日,陆行舟先收了佩刀,“你心神大乱,方寸全失,这场比试已没有意义。”
这些日子以来,慕容胤知晓自己是其中唯一的变数,他原以为自己遭逢的变数,也应当是那人命中的变数,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变数竟是要取他性命的。
他直视着面前人,“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对我来说却关乎他的生死。”
陆行舟闻听,只得奉陪。
又三日,二人气力衰竭,依旧难以决出高下。
陆行舟痴迷武道,但并不似先祖那般执于输赢,天玄宗是不世出的对手,这样的对手可遇而不可求,“记得你欠我一场比试,蜀中涂山氏大族长涂山昊天乃王族后裔,与圣女一族颇有渊源,现下困于大罗山中,速去可得。”
通利酒店二楼东南角的客房内,铩羽而归的突厥力士在同伴的嘲笑声中愤愤灌了半壶酒。
边上一脸虬髯的黑汉哈哈大笑,“白跑一趟!”
矮榻上擦刀的黄脸汉子摸了下唇上的短髭,“幸好白跑一趟,总不成真去医他家里那要死的公子?”
长辫突利细回想相府中所闻所见,“也并非全无收获。”
黄脸骨础禄来了兴致,“说说看。”
“燕国皇帝收容蜀人,引得蜀中新王不满,谯氏结好柔然,南北示威,燕国朝臣都在担心战事。”
光头叱吉哼了一声,“柔然部那个老东西惯爱装腔作势,不过是收了蜀王的好处。”
骨础禄收起佩刀,“不错,他敢倾巢而出,立马就会被人端了老巢。”
“那帮燕人也是做此想法,故而仍在观望,想来不日即将派遣使者前去蜀地。”长辫突利想了想,“你们说,此时大王会怎么做?”
正在回京途中的五皇子慕容琛听得手下回报,忽然皱紧眉头勒停了骏马。
“主子,出了什么事?”李俭好奇地挽住缰绳,停在主人身后。
慕容琛打发了送信的人,“没什么,通利酒店的消息。”
“那几个突厥人?”
“不错。”
“要不要属下……”忠心的卫士在旁请示。
慕容琛摆手,“不必,先盯着,暂时翻不起什么大浪。”
通利酒店里那几个突厥人并没商量出“大王会怎么做”,但以慕容琛对突厥汗王的了解,此时那位野心勃勃的老王只怕已经开始着手召集部落联盟,要会同柔然一并南下了。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他那个父皇怕是仙药吃多了,脑子也糊涂了,这种时候妇人之仁,处理流民一事优柔寡断,反复无常,眼下若不能尽快摆平蜀中事,一旦让戎狄有机可乘,只怕亡国之日也没多远了。
“殿下,回宫吗?”
“你说呢?”
李俭摸摸鼻子,“别院里的腊肉像是晾好了。”
“你这次又收了他多少好处?”
李俭乖乖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恭恭敬敬捧到主子跟前,“五十两。”
岁末国事烦扰,家事纷纭,裴府张榜寻医已毕,此事渐渐也只剩下街头巷议。
大户人家,难免人多嘴杂,一个下人多嘴,不几日,外间已人人皆知相府三公子活不过这个冬天,更甚者有传言,宰相家的公子是给妖魔附体,已脱了人形。
说来也巧,裴家公子的病症之后再也没有发作过,但五儿爱慕那位段先生的本领,执意将他留在府中。
时间开始变得很漫长,因为要做的只剩最后一件事——等死。
他托付伏老,待他死后将毒蛊之事告知母亲。
若白夫人所言不差,当年下蛊之人真正要害的人是母亲,此事非同小可。
父亲没有侍妾,内宅一向安稳,母亲一介女流,不知与何人结怨,竟遭人下此毒手。
此事要查,应当也只有母亲知晓该从何处查起。
“茂竹。”
“主子,我在!”
“什么时候了。”
“未时了。”
“天黑了,你告诉我。”
“哎。”
茂竹答得爽快,心中却惴惴不安,他眼见得主子越来越不好,但他不敢说,说了主子要大发脾气,夫人也饶不了他。
可是主子明明自己也知道,夫人今日请和尚,明日招道士,日日在院前做驱邪消灾的法事,连老爷跟大公子也忧心忡忡,早晚殷勤探望。
天黑下来的时候,主子会好一点,会叫他帮着擦擦身子,换套衣裳,理理头发,起来坐一坐,他晓得主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盼着殿下会出现。
但那晚以后,殿下再没来过,他猜不出主子是怎么想的,明明这样惦记,却又故意说些气人的话,将心上人远远推开。
大罗山位于蜀地边界,是进出燕国的唯一通路,涂山氏与其说是被困在大罗山中,不如说是为避追兵,躲藏在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