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印毕竟曾是龙王,对五湖四海十分熟悉:“四海之内,都有原住的龙族,西海龙族迁到哪里都会碰到同族,要是真的西海太挤了,住不下,搬到别的海里,肯定还是一样的拥挤。要是搬迁到湖里,五湖都不比海大,更说不过去。”
“也是。不过也不一定要是人间吧?龙能住到天上来么?”
“那就要改变生活习性,千年来养成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换过来的。对于法力修为高等的龙族,也许突然改变身体能吃得消,但对于大部分普通龙族,恐怕要受很大罪过。我认为,他们不会愿意这样。”
同泰其实没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你方才说的话,比我们认识以来说的全部话都要多。看来,你还是很关心同族的。”
同印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他撇过头去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同泰真诚地说:“事无巨细你都能考虑,又能以大部分普通龙族为重,对龙族来说,你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的王吧?”
同印摇头鼻酸,嗓子发沉:“呵,我算什么很好的王?”
同泰以为他想起自己退位削冠,被戳到了痛点:“啊,抱歉。我不该提的。”
同印只觉得他品性纯善,不愧是玄乙教导出来的:“你要是觉得,龙族有罪,不想和我多往来,我理解。你也不必应承我。”
同泰一愣,思忖了一下,才回答:“我也……说不好。我与龙族从前并没有相交过,虽然也听到一些关于龙族的故事,但大多都是传闻,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不好枉下定论。”
同印很惊讶。他以为仙人普遍对龙族的评价都很差。
虽然他也从未与具体的任何一位仙人交流过这个话题:“但是,我谋害了帝君使者。”
同泰也有他的道理:“那师尊还是收了你,不是吗?圣明如师尊,他愿意收你,就是一种肯定,他既然都肯定你,我作为弟子的怎么能拂逆师尊呢?”
同印明白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们吃完了饭就在厨房分别。同印再次行礼向他道谢。
同泰便约了他第二日一起吃饭:“我刚到烟海阁,大侍者和高等侍者们都不大认识,他们都有自己要好的同伴相约着一起吃饭,就单出来了我一个。不如以后我们一起?”
同印他独来独往惯了,还没适应交上朋友这个事实。
但想到,往后恐怕还有地方要帮忙,同在一个宫里,也不可能真的彼此毫无交情,他也有意愿结交这个朋友:“你不觉得我闷……就行。”
同泰见他答应,很高兴:“那就这么说好了。”
仙鹿降世,兽园连着几日都祥云围绕,紫气团集。
两只幼鹿不仅模样长得可爱,灵气也十足,尤其是那只幼年的牝鹿,额心天然有一枚金星胎痕,隐隐泛彩光,刚一生下来就能自己站立走动,能吃草植,鹿涎低落在草地上,断根腐草重新生长,枯枝开出鲜花,如果把鹿涎收集起来,还是制炼丹药的上好材料。
“丕溪白麂本来就极难繁育,能有金星胎痕的白麂更是稀有的吉兆,预示着顺天应时,福至心灵。”鹄仙抱着幼鹿给玄乙天尊看:“弟子记得,上一次诞生这样的白麂,还是三百年前在道祖的恭华宫里,道祖后来果然就合化天道了。”
玄乙天尊欣悦地抚摸幼鹿:“是啊,确实是百年难得的瑞兽。宫里都应奖赏。”
侍者们站在后面,纷纷道喜行礼。
玄乙天尊又问:“这段日子,是谁负责照顾白麂的?”
同印犹豫了一下,才上前一步:“回师尊,是弟子。”
“你帮助诞育瑞兽有功,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嘉赏?”
“弟子只是做份内的事,不求嘉赏。”
“师尊,自从同印来了兽园,就一力承担了许多的工作量,做事也一直勤勉。”鹄仙在旁边如实地汇报:“这次接生,听说过程险之又险,幸亏他应对得当,及时请到了兽医,否则白麂母子恐怕都会殒命。弟子想请师尊额外奖赏同印,也是对他这段时日以来工作的肯定。”
玄乙点头:“你说的很是。”
同印没想到鹄仙会帮她说话:“掌事平时……平时也多有照料、指导我,而且,烟海阁侍者同泰也帮了忙,并不都是我一个的功劳。”
玄乙看着他很满意:“鹄仙都这么说你,我想,你应该是做得不错的。那从今天起,由你来总管兽园,你有权调配兽园所有侍者,我也会让鹄仙再多分配一些侍者为你分担工作。”
同印又惊又喜,没想到只是帮仙鹿接生了一次,就得到了这么大的嘉奖。
“烟海阁侍者同泰,乐于助人,帮扶同僚,额外嘉赏一个月的分例。”玄乙又说。
同泰也走上前来,和同印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笑意。
此时,后头站着的一位侍者上前行礼:“师尊,弟子有异议,不知可否明说。”
玄乙把怀里的幼鹿交还给同印:“说吧。”
这侍者个头不高,瘦瘦的一张黄脸,留着须,腰间没有挂腰牌:“弟子认为,嘉赏同印侍者是应当的,但让他总管兽园,恐怕兽园里的侍者们都不会乐意。”
玄乙耐心地听他继续。
侍者更大着胆子直言:“一来,同印侍者来到天界才半年,经验并不丰富,资历也不深厚,兽园里还有许多能力比他优秀、资历更深、功绩丰富的侍者应该得到重用。二来,这次诞育瑞兽,他有功劳不假,运气的成分却也很大,让他越过了前面的侍者,弟子认为并不公平。”
“再有,同印侍者的性格也不适合当总管。他少言寡语,平时不与同僚交际往来,其他侍者都不了解他,很难与他亲近。如果他当了总管,恐怕难以服众。因此,弟子还请师尊三思。”
他说的的确是有道理的。
这一胎能生下来,同印是有功,但生出来的是金星白麂,其实和同印没有多大关系,说到底就是运气好。所以,嘉奖一个总管,不免就会有议论他被提拔是靠运气而不是能力。而且,同印不得人心也是事实。那侍者说很难亲近他,实际上就是不信任,一个不受同僚信任的领导者,就算真的得到了权力,恐怕也难以维护自己的权威。
那侍者刚说完,有另外三位侍者也站出来:“弟子也是这样想,还师尊请三思。”
仙人群里开始出现窃窃的议论声,不断又有其他的侍者站出来附议。
同印站在最前,脸色平静,也没有开口反驳。
玄乙天尊对提出异议的侍者说:“我记得你叫同知,你现在在兽园工作吗?”
侍者行了个大礼:“弟子从前在兽园工作过一段时间,前些日子被调派去了花房里。”
“这是为什么?兽园的工作不合适吗?”玄乙又问。
同知还没开口,鹄仙反而抢答道:“回禀师尊,起先,同知是在兽园工作的,与其他三位侍者各自都分配了不同的灵兽照顾。同印侍者来了后,他们四位不愿意与同印一起工作,就请求弟子分派去了其他的地方。同印承担了原来他们四位的工作。”
同知脸色一僵,就要辩驳:“那是因为……”
玄乙深深看向他:“因为什么?”
“因为……”同知卡壳了,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说:“因为他是……”
鹄仙又快一步:“因为他们忌讳同印是龙族,所以极力排斥与同印一起工作。弟子曾经想从中调解斡旋,但无能为力。因为这样的工作安排实在对同印不公平,后来,弟子想禀报师尊,被同印阻拦,他言辞恳切,不希望为这些琐碎事情打扰师尊静修,所以弟子才隐瞒下来。请师尊责罚。”
同知哗一声就跪了下来,扯起嗓子喊:“师尊,可他……他确实是凶犯啊!他谋害仙人,我们也是仙人,害怕他,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他可能杀了我们啊!”
他一跪下来,刚刚申请附议的三位侍者一同跪了下来,后头也有几位侍者纷纷点头称是。
玄乙收敛起了一向温和的神态,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他缓缓站起来:”为师记得,一早是教过你们的,‘不逆诈,不亿不信。’*”
“预先设想他人会欺骗伤害自己,假设他人不诚实、不可靠,然后把这个预设当真,排挤和欺侮对方,不仅让他承担几倍之多的工作,偷盗他的衣物鞋子,甚至对方有了功劳,还用恶言攻击对方,实则是嫉妒,简直是毫无仁心。”
几个跪着的侍者表情都变了,大气不敢出一声。
上神不怒自威:“同印一早被封禁了法力,其实根本无力与你们抗衡,更谈何谋害?是你们,任由自己的猜忌之心生长泛滥,欺辱同僚。为师真替你们感到羞愧。”
同知这时候悔得肠子都青了:“师尊息怒!弟子知错了。”
玄乙道:“上次恩魁星君来探望同印,我们一同见到他衣服也失了,鞋子没穿,便知道他受到了不公的对待。但为师上次没有发作,是想让你们有机会反省自己,及时改过。没想到,你们不仅没有反省,反而变本加厉。宫里若是纵容了这种不正之风,恐怕才真的要人心涣散。”
说罢,玄乙吩咐鹄仙:“鹄仙,将他们四个赶出宫去,往后永不任用。”
那四个侍者一下子都愣在了当场,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天尊会有如此大的态度转变,领头的同知反应了过来顿时就哭了起来,挣脱大侍者膝行过去想要拽住天尊的衣带。
“师尊,您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只是怕他,我们都只是怕他而已啊……”他鼻涕眼泪沾得满脸都是,眼看就要抹到玄乙的衣带上了:“他刺杀仙人是事实啊,他会杀了我们的……”
玄乙冷冷的拂开他:“你竟还是执迷不悟,枉费为师多年教你。”
同知一心还想留下,抓着玄乙的衣带不愿意放,另外三名同伴见状,纷纷都露出了悲切的神情,口中高喊着师尊留情。
鹄仙见玄已已经不耐烦,不留情面施法将他们架开,吩咐大侍者利落地拖下去。
玄乙还发作了鹄仙:“你总领侍者,不能管教好下属、维护公义,实在有错,但是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失,就不算大错。只罚你一个月分例,往后该有所进益。”
鹄仙倒是领罚领得很心甘情愿:“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同印看不下去了:“师尊,是我不让掌事说的,不是掌事的错……”
鹄仙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拂逆玄乙的意思。同印只能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玄乙重新露出微笑,拍了拍同印的肩膀,又抚摸他怀里幼鹿:“往后,照顾兽园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为师相信你能做好。放心地去做就是了。”
同印在他的微笑下,终于还是点点头。
直到侍者们都散去了,同印回到兽园,心里还是惴惴的。
他没想到,玄乙竟然为了他,不仅处罚了掌事鹄仙,还一连打发了四个资历深厚的侍者——被打出宫去的惩罚是很大的,相当于贬谪。而且,三十六重天都不要的仙人,天庭恐怕也不会要,最后他们四个大约是要离开天界,沦落到人间去了。
同印其实对当个兽园总管这种小官没有任何兴趣。他从前是龙王,一海之主,呼风唤雨,整片海洋都听他号令,天界这些小权柄他还真是看不上。再者,升迁就必然意味着遭受妒忌和争斗,他没有心思和仙人们玩这一套。
要不是,提拔能够让他更靠近师尊,他一定是会拒绝的。
只是现在这样,他这个总管要如何当下去,到底能不能当得好,他真的有点迷茫。
等收拾完了兽园里的活计,吃了晚饭,同印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正殿。
经过偏门的时候,听见一阵喧哗,只见鹄仙正领着同知四名收拾包袱出宫去。同知撒泼嚎哭,说什么都不愿意走??。鹄仙好声好气地劝告他不要失了仙人的自持,谁想他竟越发闹得厉害,嘴上呼叫不止,还高喊玄乙名讳。
同印听不下去,走过去:“掌事,他们不愿意走?”
鹄仙正烦得要命:“我也不好硬是把他们扔出去,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要是他们去外头传些不好听的,更怕有损师尊的清誉。”
可这样闹下去,威严森重的仙宫就要成菜市场了。
鹄仙先对同知施了禁言之术:“最好还是他们自己乖乖地走,我也不想做得太绝。”
事情到底是因为自己而起,也该由自己来收拾。有些事情鹄仙是不方便做的,但同印就没有什么忌讳了:“要不……我去和他们说两句?”
鹄仙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同知见了同印害怕,立刻停下了哭喊,警惕地退两步。
同印嘲讽他:“蠢材。”
同知露出怨恨的表情,仿佛是同印害他沦落至此。
同印靠近一步,一把揪着他的领子。龙王冷厉的双瞳蓝光一闪:“你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他刻意压低声音,“是我故意扔了自己的衣服,赤膊出现在师尊面前,也是我故意拦着掌事不让她去和师尊求情。我串通了兽医和同泰,把普通的仙鹿伪装成金星白麂,反正师尊也不会天天看着它,以后用不用得上都难说,只要见过一次,看不出来就能顺理成章得一次赏。”
同知瞠目结舌,一脸震惊,却因为被施了禁言术,什么都嚷嚷不出来。
同印知道他信了,继续编:“是你自己不中用,就不要怪我。你再哭闹,我不介意多杀几个仙人,反正我已经背了一条命,是一条还是五条,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龙王微微张唇,锋利的獠牙寒光毕现,要吃人。
这才是龙族真正的样子,是传说中恶霸的凶兽。
同知真的怕了,哭得涕泪横流,不停发出呜呜求饶声,对他鞠躬哈腰,又做成拜请的手势。龙王冷笑一声放开他,他掉头就跑,包袱也不要了,没两步,又被抓了回来。
龙王像是很喜欢在吃掉猎物前玩弄猎物致死:“你以为你能和我比?你以为师尊会向着你这种货色?就凭你也配叫师尊的名讳?做梦。”
最终把人放开前,龙王啐了他一口:“滚!”
总算结束了一场闹剧,同印这才想起他本来要到正殿去。
因为白天的事情已经耽误了玄乙不少时间精力,他不想再打扰玄乙,于是化身龙形,缩小身体,游到正殿半空中,再找静室的位置向下,落在屋顶上,盘成一团,爪子拨开瓦片,想悄悄地看一眼玄乙,闻一闻空对月的香气。
谁想,瓦片刚拨开,一股巨大的力道便捕获了他!虚空中仿佛一只手猛然扼住他的七寸,往下一拽,他惊慌不及,身子一轻就掉入了温暖的怀抱。
上神本来正静坐冥思,此时睁开眼,不冷不热地看向怀里的龙族:“放肆。”
(不逆诈,不亿不信:出自《论语·问宪》。)
作者有话说:
拿饭圈的话来说,龙王可能是个毒唯。
同印闻到微苦的香气,脑袋一懵。
他急忙从上神怀里爬出来,现了人形,行礼请罪:“打扰师尊,弟子该死。”
上神发出轻柔的笑声:“起来吧。”他抬手扶了一把龙王:“爬到那么高的屋顶上去,万一摔了怎么办呢?要见为师,怎么不从门口进来?把基本的礼仪都忘了。”
但听他的语气,是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同印像做了坏事被抓的孩子一样羞愧:“我只是想……想看一看师尊……我没想……”
上神难得逗他:“你上课偷看为师不够,夜里还要爬屋顶看?”
同印的脸唰地红透,支支吾吾半天回不上来话。
上神也没真的要他回答,站起身来。同印跟着他抬头,忽觉自己被宇宙包围。
只见室内一片银河浩瀚,无限的宇宙降临在有限的空间,上神盘坐在三垣二十八宿中央,烟海群星结成的法阵成为他的长塌,六御上神的灵智在天体万象中孕育。
“这是……”他瞠目看着远处滑过的星流,从未见过如此广袤恢弘的场景。
“盘古之前,天地混沌。天地之外,还有宇宙。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穷处。宙者,有古今之长,而古今之长无极。*宇宙汇合天地,天地包容万物,就是所谓大之无外,小之无内。*”上神伸手便摘下星辰:“这是玄武七宿。见过么?”
只见掌上八百星点分作七组,汇成蛇与龟的形状,其中组成龟背形状的两宿光芒更亮。
上神将那两宿抽出,星斗连成的线条形成一座屋顶。
“真美。”同印看得出神,“只是弟子不通星象。为什么这两宿格外亮些?”
上神将两宿放到他掌心上:“玄武坐北,五行主水,代表了四季的冬季,室宿与壁宿是七宿其二,因为形状如同房屋,组成了玄武龟背,所以代表的是屋室、家园。此二宿现身时,光芒发灰,预示人们要加固房屋,守护故土以待严冬。”
同印紧张了起来:“坐北主水,那不就是北海?可如今已经不是冬季,那‘严冬’的意思就是,北海龙族接下来要迎接一段艰难的时期?”
玄乙解释:“倒不一定是龙族,靠水而生的族类有许多,不拘是在水里还是在水边,像是人类渔民、游牧族类,都是临水居住。况且,水也不一定是海水,江河湖海都是可以的。此象,并不是凶象,只是一种普通的预示。不必一下子就往坏处想。”
同印听到不是凶象才放松些:“那还需要应对么……”
玄乙想了想:“室壁二宿也可以寓意重土少迁,族中近日没有乔迁、移居的大事吧?”
同印犹豫了一下,才说:“北海倒是没有,但听同泰说,西海龙族近日在找地方全族迁居,弟子就觉得不妥,住了千百年的地方说换就换。可……不知道是不是与星象对应……”
“西海地处偏北,倒也算是北方。”
“果然是迁居不妥?”
玄乙比较谨慎:“此事不宜过早下定论。他们既然还只是找地方,也不一定真的要搬。可以先看看事情的发展。找地方、定地方都是要耗费时间的,许是这段时间不大顺利,但过一段时间,星象变化了,时运变化了,会出现转机也未可知。”
同印还是放不下心:“那……可否请师尊递个消息给西海龙族,提点一下他们?倘若他们不听信这个,也就罢了,若是听了,少些不顺当,也是师尊的一份功德。”
玄乙笑着点点他的鼻子:“你这痴儿,本尊难道惦记着龙族这点功德?一心要帮着同族,话也不会说了。”
同印被他这样碰一碰,心都化了:“弟子……弟子嘴笨,师尊不嫌弃就好。”
他们宇宙中散步漫游。日月在他们身边轮转,流星从他们面前坠落。
玄乙目光悠远:“你这样挂念他们,是不是还担心自己的过失牵连了他们?”
“一部分是。”同印诚实地说。
“那其他的部分呢?”
“大约……还是不相信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犯错,会不会再犯弥天大错,万一我兽性难改、无法教化,不仅会为龙族带去灭顶之灾,甚至会给三界添麻烦。”
玄乙皱了皱眉:“为何要这样想自己?”
同印低着头,支支吾吾:“毕竟我是龙族,龙族是共工的血脉,谁也说不好……”
玄乙打断:“那你也不信为师么?”
同印抬起头来看他。
“收你、带你到天界、把你留在我身边,是我经过考量决定的。难道我会随便收徒吗?或者不经过审慎思虑就带回来?你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为师么?”玄乙郑重地说。
同印很感动,去握他的手:“师尊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是怕万一……”
玄乙叹气:“你思虑太重了,同印,这对你不是好事。忧思过度,如何静心?”
同印咬了咬唇,想了半天终于开口:“前几日,师尊不是让掌事给了我从北海寄来的信么?”
“是。”玄乙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这个。
同印坦白:“那信里,其实藏有龙族长老给我的密文。”
玄乙一愣。
“密文中交代,让我寻找一位叫同征的侍者,他可以对我有所助益。”同印一股颅脑干脆全说出来了:“我乍见到这个消息,是很欢喜的。长老必定为了我疏通了许多关系,打点了各方面才能安排同僚来帮助我。我本来想尽快与他联系上,可想了一夜后又觉得不妥。”
“师尊的宫里,竟然出了这样的逆徒,私底下接受龙族的打点,为龙族效力,而不是一心向着师尊,事事以师尊为先。倘若他被发现,传开了,不知道的会觉得他是龙族的奸细,是师尊御下不足,甚至怀疑到师尊的头上来。到时,坏了师尊的清誉,我就真是万死不足惜。”
同印越说嘴边越苦:“您看,我虽然还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给您添了麻烦。”
他跪下来给玄乙磕头:“还请师尊立刻找到这名侍者,尽快处置。但请您体谅长老,他也只是担心我在天界受苦,并非要谋逆作乱,请不要降罪在长老和龙族身上,您要罚,罚我一个就是了。”
玄乙将他扶起来:“怎么动不动就请罚。为师对你这样严苛么?”
同印不愿意起来:“此事重大,请师尊决断。”
玄乙干脆坐下来,与他对视:“起来吧。”
北海霸主眼睛微微发红,看上去伤心极了。
“你担心我,为我考虑,我很欢喜。”玄乙笑道:“你看,你都把事情告诉我了,我自然就会处置,那还叫什么麻烦呢?”
“何况,这不是什么大事。”玄乙并不在意:“你都说了,长老为你打点,只是想让你在天界过得舒服些,想来,也就是找个侍者平日里照顾你、接济你一下,既然并非要作乱犯事,那也就不算是奸细。”
“今日晚了。明天早上,我会让鹄仙把同征叫来,大家面对面问明白了,兴许他并非接受过任何馈赠,只是像同泰一样,乐于襄助同僚,就答应了长老,那不就变成一桩善事了?”
同印觉得玄乙看事情总是往好的方面看,不像自己,一想事情就往坏了想。
这大概才是六御上神的通达与大爱:“师尊……不怪我么?”
“你自己也因为这件事煎熬了好几日,已经受了苦,为师何必再罚你。”玄乙拥抱他。
同印蹭了蹭他的肩膀,闻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师尊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玄乙拍抚着龙王的背:“待你好,难道还不好么?”
同印一头乱发往上神的怀里拱,发出愉悦的哼哧哼哧的声音:“除了长老,哪怕是同族也没有师尊待我好。弟子怕,怕哪天师尊就不待我好了。”
玄乙发出柔和的笑声:“傻。”
同印听着他的心跳,头晕目眩。
他想,他是傻啊,傻,才会喜欢上六御上神。
他们拥抱了一会儿。同印重新化了龙形,爬进上神的袖袋里,绕着上神的手腕缠出几圈,龙头正好枕在腕骨,尾巴一蜷,便不动了。上神也没有赶他,拢了拢袖口,以免风钻进去。
手部暖和的体温熏着,空对月的香气更迷离,同印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这是他在天界睡得最好的一觉。一夜无梦。
早上他醒来,室内宇宙银河已经褪去,鹄仙正敲门而入:“师尊,时辰到了。”
玄乙嗯了一声,打开袖袋将龙王放出来。同印游到他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脸颊,尾巴愉快地拍打上神的脖子,见鹄仙走了进来,这才化了人形,规规矩矩坐在旁边。
鹄仙见到他倒也不惊讶:“是否要备早饭,师尊?”
上神想了想:“传膳到莲台吧。你将邮亭的同征带过来一起用膳,为师有事要问一问他。”
鹄仙应诺:“不知师尊找他,是什么事?”
“有关龙族,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当面问清楚了好。”玄乙说。
鹄仙去传膳。同印陪着玄乙往莲台去。
早上几缕清凉的风扑在脸上,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莲池里一波一波的荷香,仙宫里格外暖和些,荷花也早开些,粉的黄的白的一团团堆在青青的荷叶上,像碧玉盘子里托出来的酥点。
“下个月初三,是王母生辰,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玄乙说。
同印一惊:“我?我合适吗?”
玄乙将一封请柬拿给他:“是王母邀请你去。我思量着,东、西、南海龙王必然也会去,北海应当也会派遣使者,你许久不见同族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去见一见也是好的。”
同印接过了请柬看,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玄乙的后面。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玄乙已经为他考虑过:“帝君自然也会去,你与他关系不和,见了面恐怕会尴尬。但王母生辰毕竟是喜事,帝君要考虑王母的体面,若是在好日子里与你有了争执冲突,搅坏了瑶池盛宴,不要说龙族,王母第一个也要和帝君过不去的。何况,有我在,帝君也会给我几分薄面。”
同印明白:“我不是怕他。”他想起象耳谷的情景还心有戚戚:“只是怕,我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丢了师尊的脸面。”
玄乙怡然道:“为师的脸面要是这么容易丢,这个上神也不必做了。”
同印也的确很久不见同族了,很是想念:“那好,我同师尊一起去。”
有大侍者过来传膳。只是半天不见鹄仙。
玄乙又派了侍者过去找,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鹄仙才匆匆忙忙赶回来。
“弟子有罪。”鹄仙语气还算镇定,但脸色很不好:“同征,他死了。”
(*“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穷处......”出自郭象庄子注。
*“大之无外,小之无内。”出自《管子·宙合》)
作者有话说:
上课偷看被师尊发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