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清洁的人把水喝了:“妈的,浑身都是臭味。再死一条你去搞。”
值守拍拍他的肩膀:“我听说,下个月咱们这儿要准备关了,到时候,应该会派我们去别的地方工作,就不用整天在这儿给这些龙族收尸了。再忍忍,没多少天了。”
“老子是一天都不想干!”清洁往地上啐了一口:“要不是看在钱的份儿上,谁想整天在这深山老林里干这些脏活?”
另外一个值守却来了劲儿:“真的?下个月就不用搞了?为什么呀?”
“那是上面的事情,我哪里知道。”
“西海龙族最近大批都搬迁过来了。那就是要关,咱们这儿肯定也放不下那么多龙啊。是不是张先生觉得这儿小了,想要扩建?”
“你笨不笨?扩成多大能把那么多龙装下?既然龙都在这儿了,那还要牢房干嘛?你不知道是帝君的旨意让他们搬来的?来了就跑不掉!”
他们七嘴八舌,完全没有察觉身后危险已经靠近。
那负责清扫的男人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踢到了身边的水桶,哐当一声两脚一阵湿,水桶倒了,里头的污水打翻出来。他骂了一句娘,连忙从桶旁边挪开,他的同伴要伸手去把桶扶起来,嘴上还抱怨着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然而,很快他们注意到事情不对劲了——桶扶不起来,它就像被钉牢在了地面,污水从桶里汹涌而出,那显然不是一个水桶的容量,污水混合着血液浓稠、酸臭、深红,大股大股地在他们脚下蔓延,污水舔着水舌将清扫员冲倒,水面眨眼间已经上升到了小腿腹。
“怎么......怎么回事!”值守大叫起来:“来人!来人!”
他还要喊,污水翻着红浪一头打在他脸上,从水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出来摁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推到墙根上,他惊恐地睁着双眼,很快发不出声。
与之相对的是清扫工歇斯底里的惨叫。污水像是有意识似的,顺着他的腿不断地往他身上爬,一会儿就把他全身都打湿了,他像是泡在血水里面,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水流冰冷地、快速地在他皮肤上游动,在他自己的视角里,他是被投入了蛇坑,无数冷血动物缠着他的四肢,甚至能听到蛇信斯斯作响,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尖叫。
一名值守跑得快些,从涌动的污水中奋力地跑出来,头也不回地往通道外面跑,两侧铁笼夹成的中间狭窄的通道里,又阴暗又冷,他喘着粗气,后面的污水追着他,他一边回头看一边跑:“别......别追我!走开!”
逃跑不看前路的后果就是撞到了东西。身体遭受了猛烈的撞击,使他停了下来,他惊惶不安地看着前面,明明身前什么都没有,可手一伸,立刻就触碰到了阻挡物。
他奋力用身体撞击,眼看着污水已经追到了脚下,男子汉大丈夫急得眼泪出来了:“不不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污水没有理会他的挣扎,卷起一股水柱直接灌进他的嘴里,将他的身体拍到旁边的铁笼的栏杆上,他被强制打开了嘴巴,双脚仍然在奋力挣扎,手扶着自己的脖子仿佛这样可以阻止污水往喉咙里灌。
实际上并不能,他要窒息了。
——他会死掉的。死期就在今天了。
临终前的大彻大悟出现在男人的脑海里。对死亡的恐惧让他的身体僵硬起来。
然而索命的黑白无常并没有出现,污水下一刻褪去了,让出来一个美丽而严肃的人。可能也不一定是人,那样的气质那样的仪态,倒像是天上来的神仙。他站着的地方干干净净,水流都绕着他走,就好像世界上所有肮脏的东西都天生地和他没有关系,也不沾边。
“我问,你答。我不会伤你性命。”他说。
值守其实他根本没有看到他开口,那声音是在他脑子里自动响起来的。他拼命地点头:“我说,我说!别杀我。”
“你们口里的张先生,是谁?”
“张、张、张嵩。”
“这个地方,是他的?”
“是......是吧?”
“嗯?”污水顺着腿又爬上来。
值守吓得两眼翻白:“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负责看守,我不知道上面的事啊!”
玄乙接受了这个解释:“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个地方,知道吗?”
值守点点头:“十年前,这个地方十年前就有了。我是第一批到这里来工作的,刚来的时候我还帮着建了一部分这里。我家里原本就是隅谷的。”
玄乙相信他的话:“这里,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男人没有马上回话,他惊惧的表情仿佛是在掂量说出来对方会不会更加生气。玄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旁边的铁笼,幽深漆黑的笼子像口洞穴,一条已经分辨不出来是什么颜色的龙趴在地上,它身上爬着老鼠和各种各样的虫子,它们兴奋地啃食龙族身上的污秽,但它仿佛并不在意,把头深深地埋到角落里。
但玄乙还是看清楚了,它的脑袋上戴着巨大的口枷,细细的锁链从龙角上面钉过去,一直延伸向下缠住它的两只前爪。可能是因为注意到外面的骚动,它笨重地喘着气微微抬起了头,向玄乙的方向望了望。
两只血色浓浓的龙瞳,翻滚着诡异的恐怖的红光。
“你别光看着我啊!”同泰急得一头汗。
同印收回目光。但没有说话。
回答同泰的只有楼下轰隆的撞门声。
同泰已经把室内翻了个遍,把能找到的宝贝都找出来了:“乾坤袋、沧海瓶、元天妙成印、雁头笔......这些东西都不能用来打架啊,你总不能指望用乾坤袋把外头那些龙全部收到里面去吧?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也不会用这个东西......”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脚上的伤有点崩裂了,又渗出些血丝。
“不行我就出去投降。”同印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赌一赌,帝君是不是立时三刻一定要我的性命,我手上如果还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可能不愿意马上杀我。”
同泰反问:“那你有吗?”
龙王露出个没好气的表情。他要是有也不至于在这里干耗。
他又检查了一遍窗户,干脆把围屏挪过来堵在窗户上,以防龙族从窗户这边破进来。但这也坚持不了很久,他知道,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玄乙还没有回来,可能就是真的被什么绊住了,他现在只能靠他自己脱身。
他有点焦虑,于是本能地往香炉旁边走,空对月很能安抚他的情绪。幸好香炉里的香没有熄灭太久,淡淡的余香笼罩在炉子周围。他闭眼深吸了一口,睁眼就看到床脚上挂着的不周山景图。
图上,马群与海水奔腾,神鸟围绕着不周山飞翔。
“砰——”
好大一声!是龙族在外面砸窗户了。
同泰紧张地看着他。
同印把他扶起来:“你说过,画是能进去的是不是?”
同泰一下子看到了那张不周山景,眼睛亮起来了:“可以!对!我们可以试试!”
书画的东西他平时感兴趣,研究得多,这时候自然能派上用场。他跪到床上去,对着山景图默念口诀,画轴飘然而下,停在空中,淡淡地生着光。
楼下的门这时候已经破了。能听到龙族的脚步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同印并没有催,手心却也捏着一把汗。
同泰还在念口诀,他念得很专心,画轴的光芒慢慢地变亮了起来,能听到从画轴里面传来的海水拍打岩石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连澎湃的浪涛也能听到了。
龙族已经上楼了,他们在一间房一间房的搜查,窗户发出脆弱的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声。很显然,它撑不下去了。
“好了吗?”同印终于问了一句。
同泰睁开眼睛,挥舞左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圈,向着画轴一指:“入!”
光芒大放。龙王不得不被刺眼的光逼得用袖子去挡眼睛。就这么挡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了他,把他猛地扯了过去!
他失去平衡,最后听到的是窗户支离破碎的声音。
—卷二 完—
同印明显感觉到在坠落。
风呼啸着从他的耳边刮过去,削得耳朵疼,不是西南的风,是北风,他很熟悉,一种干燥凌厉的带着咸苦味道的冷风。那是家乡的味道,是他魂牵梦萦的故土。
是北海。
他坠落在柔软的草地上,背没有受一点伤,土地在他身下震动,他还没反应过来,一行快马从他身前疾驰过去,差点把他撞飞,他的身体比脑袋反应快,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了马,离他最近的一匹黑马堪堪擦着他的脚边过去。
同泰就没有那么幸运,这位可怜兮兮的书生结实地被马踹了一下,摔出了五步远,同印好不容易爬过去把他护在身后,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齐纳金!齐纳金!呼嘿——”
他拉着同泰站起来,一个穿游牧民族服饰的壮汉跑过来把他们拉到木栅栏后:“你们!对!说的就是你们两个!走开走开,乱跑什么?马场是随便乱跑的吗?”
他的口音同印听得非常亲切,果然是乡音:“这里是......”
那壮汉听到相似的口音,却见他们“奇装异服”,面孔十分陌生,很确定这不是自己部落里的人:“你们是谁?哪个部落来的?”
同印的脑袋转得飞速:“我们是修仙的。”
壮汉勉强相信了他的话:“那也不能随意进赛马场啊,多危险啊。没受伤吧?”
在别人的领地上要学会适当低头。同印赶紧道歉:“实在对不住。我们不是有心的。”
“最近来修仙的人越来越多了,啧啧。”
“听说从不周山可以登临天界,所以我们才来的。”
壮汉发出爽朗的大笑,挥了挥手:“天界?你看看这里,不已经是天堂了吗?”
同印不自觉顺着他的手势把目光放远,眼前是喧闹的人群,牧民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围绕在一批叫齐纳金的马周围,它刚刚夺得了赛马的魁首,迎来最热情的欢呼和一只粗犷而嘹亮的歌,骑在马上的牧民高举着手里的马鞭,把额头的毡帽抛起来。
他的头顶天高海阔,白色八角帐篷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撑起来,像生命力旺盛的雏菊,炊烟垂直升起,雄鹰在??炊烟中间翱翔。有一股油腻腻的奶茶和烤肉的香气夹杂在马粪的气味中间,天气并不很冷,太阳光熨帖在皮肤上暖融融的。
同印扬起嘴角。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北海可以这么漂亮。
“喂!”一个愤怒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是个瘦脸长须的男人,他牵着另外一匹马:“就是你们!赛罕,就是他们碍着了我的马,要不是他们两个,我的格根就第一了!这次比赛不公平,我要求重新比赛!”
他怒气冲冲地指着同印和同泰,身后那匹马是刚刚踹到同泰的黑马。
“你别那么激动,哈尔巴拉。别吓到客人们。”赛罕挡在了同印身前。
哈尔巴拉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我在马上感觉得很清楚,我的格根被他们绊了一下,它虽然及时稳住了身体,可是速度就不得不放慢了。”他反复地强调,“不只是我看到了,苏日娜他们也看到了。这不是公平的比赛。”
赛罕把他拉到旁边去:“你听我说,哈尔巴拉,我也看到了。我知道格根被绊了一下。可是要它拿魁首是不可能的,它的年纪都这么大了,根本不是齐纳金的对手,齐纳金已经是连续三年的魁首,就算重新比赛,格根也不可能赢得过它的。”
“我不管。”哈尔巴拉抚摸着爱驹柔顺的鬃毛:“这是我的格根最后一年参加比赛了,它值得一个公平的比赛,我一定要给它这份荣誉。”
那黑马亲昵地磨蹭他的脸颊,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脖子,发出一连串的哼声。
同泰也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这位大哥,对不住。我不是有意闯入马场......”
哈尔巴拉打断他:“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阻挠赛马?谁派你们来的?”
“他们不是这里人。”赛罕在旁边安抚他:“好了好了,哈尔巴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格根当然值得一个公平的比赛。我们一起去见阿古达木,请他来决定要不要重新比赛,怎么样?”
哈尔巴拉好像勉强接受了这个提议:“把他们两个也带上!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好像闯祸了。
同泰的脸色有点白,他的腿本来就被青鸾伤了,刚刚又被马踹了一下,这会儿屁股和腿都很疼,还搅坏了人家部落重要的赛马,恐怕接下来麻烦不小。
“没事的。”同泰捏了捏他的肩膀,搀扶着他:“等下你别说话,我来。”
同泰知道他要为自己背锅,有点愧疚:“我也可以的。”他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钱袋:“幸好还有点钱在身上,实在不行给他赔偿就是了。”
同印保他也是为了保自己:“保护好自己要紧。我们还要靠你出去的。”
只见名叫赛罕的壮汉叹了口气,向他们走过来。他看出来同泰受了伤:“恐怕要劳烦两位和我去见一下我们的首领了,首领那儿有巫医,顺便也给这位兄弟看一看吧。”
到底是他们理亏。同印对他行了个礼:“有劳了。”
赛罕扶着同泰,与他们一起往不远处大帐篷走。
“等会儿见到了首领,请两位跟着我们行礼,以表示对首领的尊敬。”赛罕交代他们礼仪,但也安抚他们:“我们称呼首领为阿古达木,他是我们的英雄,是个非常勇敢但仁慈的人,请不要担心他会惩罚你们。”
“多谢大哥为我们说话。”
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草场中间最大的一顶白色帐篷处。
帐篷前插着写有部族名字的旗帜,中间一把鹿角椅,椅背打磨得光滑锐利的鹿角向外突刺,阶梯前铺着两块虎皮,象征着首领的权力。主座左右依次各有是把椅子,左边坐的全是男人,大约是部族的贵族和首领的臣属,右边则是首领的女人们。
帐前的侍卫替他们传了话,将他们引到帐下,首领不在位置上,他左边的第一把椅子也是空着的。侍卫告诉他们,首领去迎接贵重的客人了。
于是同印三人在帐下先向贵族们行了礼,坐着等了一会儿。大约过了一刻钟,听到帐外一阵谈话的声音,贵族们纷纷站起来迎接。赛罕把同印和同泰也拉了起来。
首领阿古达木皮裘毡帽,是一个伟岸而潇洒的男人,头发是红棕色,厚实的一对嘴唇,围绕着嘴唇的长胡与五色小珠编成几个小辫子。他身后跟着一个手握长杖的青年,大约就是他迎接而来的“贵客”。
同印跟着在场的下跪行礼,那手握长杖的青年从他跟前走过去,他心有灵犀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熟悉的面孔撞入视线。
“师尊!”他哗地站起来。站起来才想起来自己在画里,玄乙应当不认识他。
但来不及了。青年回过头正看向他,明显神色有一瞬间的讶异。
阿古达木注意到了他:“这位是?”
赛罕赶紧上来介绍:“阿古达木,这是两位修仙人士,因为无意间闯入了马场,导致哈尔巴拉的格根被绊了一下。哈尔巴拉想请求您允许,重新进行一次比赛。”
哈尔巴拉也走了上来,先对首领行礼:“阿古达木,我的格根你是知道的,它已经年迈,能来参加这一次比赛已经很不容易,我只想请您给予它一次公平的机会。”
阿古达木坐下来:“可以确定的确是这两位闯入了马场导致格根被绊吗?”
“是。”赛罕说道:“是我亲眼所见。”
阿古达木哈哈大笑:“那就再比一次吧,这有什么?刚刚我正好没看到齐纳金的表现,赛罕,你去准备吧,我要亲眼看着齐纳金夺得魁首。”
赛罕领了命,但没有着急退下去,他在等首领是否有对同印和同泰的处置。
阿古达木先把同印叫了上去:“你们叫什么名字?”等同印报了名字后,他又请出身旁站着的长杖青年:“你认识我们的虞候?”
“虞候?”山神?同印从来不知道玄乙还做过山神。
青年虽然恍惚了一下,却没忘记礼数:“在下不周虞候帛燕,这位同道我从前仿佛没有见过。”
同印看着这张脸,一千年了,玄乙的脸都没有变过,对方却不认得他了。
“失礼了,”他按捺下心动:“是我认错,虞候大人和我的一位友人很相像。”
帛燕并不在意,微笑道:“如今来不周山修道的人越来越多,想必大家以后也少不了打交道的时候,今日先认识了,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同印不知道,这位虞候大人并不时常开口结缘,也很少主动说要认识什么人,他是个内敛自持的山神。
“既然是虞候的同道,那也就是我们堪卓部落的客人。来人,给客人添桌椅和酒菜!”阿古达木热情地招待他们:“今日是我堪卓的好日子,大家尽情地吃喝!”
同印接下来都没有心思看什么赛马了,他的目光忍不住一直往玄乙身上瞥。
这就是年轻时候的玄乙,样貌、身段、风姿始终如一,草原后面的雪山一样遥远而美丽,他明明只是坐在那里,周身的氛围已经与寻常人不一样,使这些热闹和喜庆也变得容易忍受些。
可玄乙怎么会是不周山神?他明明告诉他,来不周只是小住,而且是还没有成神的时候就来了,那现在是怎么回事?玄乙在说谎?他那最纯善、最真诚、最温柔的神仙不仅有秘密一直瞒着他,还对他说谎?那还有什么是没有说的、是说了谎的?
很多问题盘亘在同印的脑袋里,他恨不得直接上去揪住这个可气的神仙问个明白。他怎么能对他说谎?连这种关于过去身世的事情都说谎,以后他还能信什么?
熬到了赛马结束,同印先将同泰送去巫医那里治疗腿伤。他回来的时候,众人正升起火堆开始宰羊开席的时候,他终于找到机会,接近玄乙。
一个侍者将几串烤好的羊肉递给玄乙,虞候正要伸手接过来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拦下了,把肉还给侍女:“他不喜欢吃调味过重的肉的,麻烦烤几串没有用香料研制过的肉来,只放一点点盐就够了,肥腻的部分也请剃掉。”
那侍者满脸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
“去打一壶热水来。再泡一壶清茶。”他把那几串肉从树枝上扯下来,用热水洗过了羊肉重新放到玄乙的盘子里,自己先夹一块试了试味道,才说,“吃吧,应该可以了。”
玄乙看着他做这一切,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
他不是不能吃,他只是不喜欢吃,为了入乡随俗吃一吃也不是不可以。
“看来,你和我那位故人的喜好也很像。”同印对他笑一笑,顺手伺候他用餐。
玄乙其实第一眼看他就觉得熟悉,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你不是人类吧?”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不是,我是龙族。”同印对他说,“而且,我不属于这里,你相信吗?”
“你不属于这个时空。你是从别的时空来的。我们在你的时空认识?”
不愧是神仙,这种悟性他不当神仙没人能当神仙。
“是。”同印点头。
玄乙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这就对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个龙族身上有他熟悉的感觉,当他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很安心、很愉快。知道他们相识,他毫不意外。
“我是你的师尊吗?”玄乙听到了刚开始他对自己的称呼。
龙族深深地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你是我最重要最心爱的人。”
虞候先是一惊,他的筷子正夹住一块羊肉,筷子一抖差点把羊肉掉出来。篝火冲天的红光照在这位山神的脸颊,垂着的细密的眼睫在粉红色的眼睑下羞怯地颤抖。
作者有话说:
玄乙是师尊的道号,他私人的名讳叫帛燕。玄乙就是燕子的意思,所以之前玄乙的礼服上绣燕子就是合他的名讳。
同印知道山神在想什么:“你不相信?”
帛燕摇头,他把那块羊肉吃了下去。香料的味道确实很淡了,肥腻的部分也被刻意剔除只剩下瘦肉,是他的口味,自从来到北海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察觉他其实不习惯这里的饮食。
“所以我们是道侣关系吗,在你的那个时空?”帛燕问。
“在未来,是。”
“我只是在想,我们为什么会相爱。”
同印也说不好为什么想说这个谎:“我们算是......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山神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怀疑。
他很难想象自己会产生男女之情。他对自己很了解,活了也有百年了,从来没有在这方面有太大的欲望,也不曾对任何男男女女有过冲动。同道友人都说他是天生做神仙的料子,少受七情六欲影响,他自己也承认,他对宇宙、时间、风的流动和山的迁移更感兴趣。
但他的确面对这个龙族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就好像,他是他很重要的人。
“所以,我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吗?”同印,他们是心心相印。
同印喜欢这个解释,眼底不自觉有柔情:“你倒不曾这么和我解释过名字。只是,因为这个名字是你取的,我很喜欢,所以决定以后都用这个名字。”
山神偏着头看他:“那我也可以这么叫你么?”
同印把剩下的处理好的肉放进他的盘子里,又帮他把奶茶换成了清茶,倒茶的时候,他的手碰到山神的手,他们的手挨在一起。
“你喜欢怎么叫都可以。”龙族气定神闲地问,“虞候怎么称呼?”
不周山神眨巴了两下眼睛。他好像还没准备好突然多出来一个徒弟,不,不是一个,如果认了这一个的话,那么旁边那个叫“同泰”的恐怕也要认下来。
他下意识地不大喜欢“师尊”这个称呼。那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冷漠骄矜的神仙。他不想做一个那样的神仙。
山神自认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你也可以叫我的名讳。”
龙族唇边的笑意扩大。那个名字浮现在他的心头的时候,他只觉得更加心猿意马。在桌布的掩盖下,他握住了山神的手:“燕燕。”
帛燕因为过于亲昵的称呼心头一震。
正当此时,从篝火堆旁边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是魁首齐纳金和它的驯马师赛罕出现在了篝火堆旁,人们欢迎魁首的到来,女孩子们围着篝火开始跳舞,并拉着阿古达木邀请他同舞。阿古达木没有拒绝,他把一个小女孩顶在头顶,拉着她的手臂挥舞唱歌。
没有人注意到龙族和山神。
同印脸上的笑有点刻意的坏:“我们离开这里吧?去没人的地方?”
帛燕被他握着手,做了个紧张的吞咽动作。
神使鬼差的,他轻轻点了点头。龙族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从桌子边慢慢走开,他们首先向着篝火堆的人群走去,就好像他们其实是要去跳舞,进入人群后他们往后退,在巨大的火焰的遮挡下退到了帐篷外面。
一旦到了外面,同印撒开腿就跑起来。
他们在无垠的草场上奔跑,一直一直跑到马场上,那里已经空了,看比赛的人们现在都在帐篷旁边,只有几匹备用的马懒散地甩着尾巴吃草。龙族把山神放开,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四肢摊开躺下。他直视着天上模糊的发黄的一块云,分不清那是云还是太阳。
“真想多留一会儿。”同印看着在他旁边坐下来的帛燕。
帛燕不解:“那为什么不能留?”
“因为我在那边还有很重要的事。而且我不回去,你也会担心我的,你见不到我就会很心急。”他入画只是为了避免和同族相斗,等龙族在客栈里找不到他、撤退之后他就应该出去了。
“哦。”帛燕有点失落。他才认识他的道侣,他对他还什么都不了解,他就要走了。
“不想我走?”同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帛燕垂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调整好了心态:“没关系,我们肯定还会相见。到了我该认识你的时候,我肯定会认识你的。”
同印喜欢他的淡然:“你真的从来没有变过。”
“嗯?”帛燕没听出来这是好话还是坏话。
“我喜欢的你就是这样的。”同印对他笑:“看到你没变,我就安心了。”
帛燕也笑:“如果我和你认识的我不一样,你就不喜欢了吗?”
同印反而被他问得一愣。
“世上的事情真的很奇妙。以后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记得,我们在这里相见过。”帛燕感叹,“到那个时候,也就是我们真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其实就变成了重逢,不是吗?那现在呢?到底算是重逢,还是初见呢?”
同印是永远不会想这种问题的:“很重要吗?是重逢还是初见?”
山神的眼睛印出他的样子,他的眼睛就像不周山一样隽永、恒久:“是啊,就是因为不重要。都不重要,因为我们会不断重逢,不断认识,不断地相爱。”
就像斗转星移、日月升降,山川会移位,海洋会侵蚀陆地。他们现在身处的生机盎然的草场在经过了千年的时间后会变成冰雪终年覆盖的不毛之地。人类会大批地死亡,马、羊、鹰、鱼,所有生灵也会消失.....天柱断裂,日沉月坠,现在的一切都会变成悲剧。
然后,同印会出生在这个荒芜而寒冷的地方,继承父亲的王位,刺杀帝君的使者,在准备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场仗之前,他会见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神仙,他会庆幸自己运气好,得到了神仙的眷顾。他没有想过,或许那不是运气,或许从他出生在北海开始就不是运气,而只是命运安排他走向他的小小的一步而已。
在漫长的千年的时间里,他们以无数种方式重逢、相识、相爱。他不需要再担心,也不需要焦急,当每一次北海的海浪舔到山脚的巨石,他们都会相爱一次。即使他不记得了,下一次,当下一次他回到他怀里,他还是会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