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眠用左手指尖挑开骆野左额前的碎发,看着他额角指腹大小的红色印痕,往上隐没进乌黑的发丝里。
“额头怎么了?”
骆野怔了一下,没吭声。
他知道季眠是看到了今天方子豪用笔盒砸到的地方了。被笔盒打到的地方其实已经不疼了,但是因为年纪小,皮肤磕了碰了很容易留下痕迹。
季眠唇角缓缓落下来了,声音却装得漫不经心:“谁打的?”
听到他的问法,骆野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如果是母亲看见了,大概会一脸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和别的孩子打架了。
两种问法中,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他低着头,眨了下眼睛,还是没说话。
季眠想到什么,换了个问题:“虫子是你抓的?”
骆野这回乖乖答了:“不是。”
“……”
季眠看着骆野纯良无害的侧脸,心情沉重。
他松了手。
骆野的脑袋重获自由。
他不知道哥哥此刻的复杂思想,更没有想到自己总共只回了一句话,就被季眠脑补成了在学校饱受欺凌的可怜孩子形象。
挨了揍,还被人往笔盒里扔虫子……
“哥哥,我没跟人打架,”骆野揪住季眠的袖口,“别告诉妈妈。”
话音刚落,却听头顶传来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没出息。”
骆野:“?”
他抬起头。
季眠用不屑的眼神看着他:“挨打了不知道揍回去啊?”
“……”
随后又是一声冷嗤,“出门别说是我弟弟,我嫌丢人。”
骆野:“……”本来也不会说。
次日,附小放学时间。
骆野学校放学规矩比较多,所有年级放学后,走读生都要列队到校门口,该接送的等人来接,剩下的才解散回家。
骆野跟着队伍到了校门口。
他只有开学第一周,项彦明不放心他自己回家,让林妈来接放学,之后就都是自己走回家。
骆野排在队列的中央,他个子在同龄人里就是中间水平,不算高也不算矮。
正要等解散回去,目光在外围随意扫了眼,一头耀目的红发登时被视线捕捉。
骆野用力眨了下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这时候不该是附中的放学时间,而且,那个人也没理由会过来。
然而,当那头瞩目的红发朝着五年级的队列靠近时,骆野不得不承认来人的确是他的哥哥。
季眠还在队列中搜寻骆野的身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从头到脚被人打量了个遍了。
他穿着附中的校服,两个校裤的裤脚各自卷了个长短不一的边儿,校服外套大敞着,后头有一些各种颜色的笔签的字,红发下的视线格外凌厉。
这外套是季眠借来的,裤脚也是他临时卷起来的。
但在骆野看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看着季眠一身不良少年的穿衣风格,兀自静默良久,前几日季眠在骆野心目中建立起的厚颜无耻的学霸形象轰然倒塌。
原来哥哥平时在学校里就是这样式儿的?
季眠在人群中环视一圈, 才总算在五年级的队列中找到了自家那只隐没在人群中央的崽。
他走过去,用有些不耐的语调喊了声“骆野”。
五班的班主任一见到季眠的打扮,立刻警惕地抬手拦住他:“你是谁?”
她想:这哪儿来的二流子?
看校服是附中的, 但附中里是不允许学生留这种头发的。
季眠的高中的确不允许,这红发是他中考结束留的, 本来就只打算留存短短的一个暑假, 这几天刚被班主任教训了准备剪呢。
没想到临剪之前, 还能最后再发挥一下余热。
“我是骆野的……”季眠顿了下,似乎很不情愿提起这一点, “我是他哥。”
班主任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骆野的哥哥?
在班主任眼里, 骆野比班上的女孩子还要安静乖巧, 怎么会有一个这么不正经的哥哥?
“你是附中的?”她问。
“对, 高中部。”
班主任眉头皱起来,“附中高中部这个时间还没放学吧。”
季眠点头:“对,我翘课出来。”
班主任:……
一旁的小学生们:……
班主任还不到三十,神态间却已经有了资深老教师的风范, 可听到季眠这一句, 她的太阳穴还是不可避免地突突跳个不停。
她管不着附中的学生,可这小子未免太嚣张了些!
“骆野!”季眠朝着五年级的队列里喊了一声。
“你……”班主任深吸一口气, 正打算教训人——
这时候, 骆野背着书包,从队列里走出来了。
他在季眠身边站定, 喊了声“哥哥”。
季眠抬手搭上骆野的脑袋,掌心按上骆野的后脑勺。
他借来的校服大了一号,动作时袖子向上滑了一截, 露出清瘦的腕骨。
但他按骆野脑袋的力道却一点儿不温柔, 小半的重心都压了过去, 好像拄着一个人形权杖一般。
骆野:……
哥哥,你胳膊好重。
季眠找着人了,却没着急走。
他偏过头,凶恶凌厉的眼睛在队列中梭巡一圈。
从最前面开始,目光探照灯似的一排排往后巡查,在每一个男孩子脸上停留半秒。
直到他扫到第八排时,眼神跟一个胖胖男生相接,后者忽然间浑身一抖。
他不确定打骆野的孩子究竟是谁,也无意追究,过来就是想装个威风,免得孩子以后再被欺负。
季眠的视线便停住了,眼睛把男生紧紧锁定了。
这时一阵风平地而起,撩起季眠额前的碎发,赭色的发丝尽数被扬到脑后,额头露出来,一张冷冰的脸攻击性陡然间增加。
方子豪绷着嘴唇憋了两秒钟,此时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季眠按着骆野脑袋的手哆嗦了一下。
他……没想着把人吓哭啊。
感受到头顶上方传来的一阵轻颤,骆野抬起头,瞧见身边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只剩下细微的无措。
班主任一看这状况,连忙咬牙切齿地让季眠接到人就赶紧回去。
待在这儿,还不知道要荼毒多少小孩纯净的童年。
季眠这才快速带着人回去了,步履稍显急促。
此后,骆野的身上没有过任何伤痕,笔盒里也始终干干净净。
方子豪再没敢招惹过他,私下在班内散播说骆野有个很可怕的哥哥。这谣言到后来不知为何演变成了季眠是个手底下养着几十号人的混混头子,班上的男生对骆野的称呼逐渐由“骆野”变成了“骆哥”。
骆野:……
季眠那之后没过两天就把头发染回了黑色,气质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染完头发回到家里时,骆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险些没认出来眼前清冷骄矜的少年就是他的不良哥哥。
时间转眼到了寒假。
今年的初雪不知为何来得格外晚,直到一月底都没能飘一朵雪花下来,但气温还是格外地冷。
家里有暖气,屋内两层楼都暖暖和和,可一出门,外头凌冽的西北风从楼宇的缝隙中呼啸而过,带着一种刺穿皮肤钻进骨髓般的寒意。
季眠挺耐热,但有点怕冷,寒假放了快一周了都还缩在家里没出过门。
一大早,项彦明跟骆芷书去公司。季眠和骆野都不睡懒觉,八点钟不到就起床下来一楼跟父母一起吃早餐。
“对了。”饭桌上,项彦明对季眠说道:“今天你妈让人送弟弟过来。小晨要在这边住几天。”
季眠点了下头:“嗯,昨晚我妈跟我说了。”
昨晚原主的母亲梁明萱发信息给他,说让在项家来这边待上一两周,跟季眠好好聚一聚。
季眠上学的时候两边都有诸多不便,他学业重,周六学校还要上半天课,梁明萱工作忙,又不在同一个城市里,兄弟俩好久没能见上一面。
骆野咬了一口煎蛋,抬起眼睛看向季眠,一边慢吞吞咀嚼着。
他不知道这个人还有个弟弟。
季眠也从没在他面前提过。
吃过早饭后不久,天上忽然飘起了小雪,是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来得倒是挺巧。
中午的时候,盐粒大小的雪花逐渐成了鹅毛似的一大片。
季眠窝在客厅上等项晨过来,开着电视,找了部自然纪录片看。
骆野在二楼看了会儿书,也下来了。一直待在卧室里总是有点闷。
季眠见他下来,没说话。
客厅里只有电视上低沉的男音不徐不急地讲述着,两人各自占着沙发的两头,离得老远,相安无事。
空气中有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和谐感,仿佛这种令人窒息的相处模式并不让身处其中的两人感到尴尬。
季眠担心纪录片对骆野而言会有点无聊,但一时间又摸不准骆野喜欢看什么。
正拿着遥控器犹豫不决时,门铃声响起来。
还没等季眠站起身去开门,门外项晨一声声稚嫩清脆的“哥哥”就已经传到客厅里了。
大门打开,门口站着梁明萱的司机,还有只到门把手高的一只小团子。
项晨比骆野还要小很多,才七岁,刚上二年级而已。
“哥哥!!”刚一开门,项晨就扑到季眠身上,帽子上还有一点雪花消融后的湿冷。
他的两条短胳膊紧紧抱着季眠的大腿,直到送他来的司机准备走了也不肯撒手。
但项晨还记得跟人说再见:“张叔叔再见。”
年过四十的司机笑得一脸和煦,脸上的喜爱压根藏不住,跟项晨挥了挥手。
季眠把扒拉着自己的小崽子拉开了,蹲下身抱住项晨,又在自家弟弟的头发上亲了一下,然后才站起身。
客厅就在大门的右边,骆野站在沙发一角,旁观兄弟二人团聚的场面。
见项晨跟季眠姿态亲密,他并不觉得失落,只是感觉自己在客厅里稍微有些多余。
他正思考要不要上楼回卧室里,却听见不远处的人淡淡开口:
“他是你骆野哥哥。”
项晨这时看见客厅里比自己高出一头的骆野,又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哥哥。
随后,牵着他的手松开了,在无人看见的角度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像是某种温柔的提示。
项晨迈着腿走到骆野跟前,乖乖问好:“骆哥哥好。”
骆野顿了下,说:“……你好。”
项晨对他弯起眼睛笑,那张跟季眠有五分相似的稚嫩面孔,神态却与后者的冷傲截然不同。
小少年的眼神干净纯善,对人还很有礼貌,明显被教得很好,且显而易见是被性格细腻的人带出来的。
对这么小的孩子,父母离婚的影响必定不小。但在项晨身上,却看不出丝毫受过创伤的迹象。
季眠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这回没去沙发的尽头坐着了,而是在正对电视的中央。
项晨来时背了个书包,打开后,里面装了几本寒假作业,还有一兜子的零食。
季眠瞧见那一兜的巧克力,眉头轻轻扬起来。“小晨。”
“我知道。”季眠还没开口,项晨就率先道:“吃太多糖,会长蛀牙。”
他从书包里捧出来满满一把,先递向了左边的骆野:“骆哥哥,给你。”
骆野身形一滞,僵硬地接过来。
“……谢谢。”
对同龄人的不友善,骆野能应付得游刃有余,可对小孩子的好意和热情,他却反而有点无从应对。
项晨又捧出来一大把,给了季眠,然后在两人中间坐下。
作为三人中年龄最小的,他有先支配遥控器的权利。
“骆哥哥,你喜欢看动画片吗?”项晨转过头问道,大而明亮的眼睛像只活跃的小鹿。
似乎只要骆野说不喜欢,他就会放弃自己最爱的频道,贴心地给身边的大哥哥换成别的节目。
骆野噎了一下,长睫垂下,违心地说了句“喜欢”。
项晨这才放了自己最喜欢的动画频道。
这回,他却没有询问季眠的意见,因为知道自己的哥哥会永远让他先选。
客厅里多了个乖巧懂事的孩子,骆野不得不承认项晨是他见过最讨喜的小孩。
但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宁愿单独和季眠待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他对纪录片的喜爱要远大过动画片。
电视上的动画放了十几分钟,骆野侧目看了看身边正盯着电视看得入神的项晨,接着目光向上抬了一点,悄无声息地打量了一眼稍远处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没过多久,骆野揣着项晨给他的一兜巧克力回了二楼。
项晨看他走了, 挪了挪屁股,跟季眠紧紧挨在一起——刚才骆野在时, 他不好意思这么做。
他把季眠给他找的棉拖鞋也蹬掉了, 手脚收拢蜷成一团。
屋内暖气很热, 项晨看了没多会儿,就靠在季眠的胳膊上睡着了。
吃过晚饭, 林妈也回去了。
下雪天路滑, 项彦明和骆芷书叮嘱季眠照顾好两个弟弟, 索性就在公司附近的房子住了。
到了快八点, 雪停了,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去,在小区路灯的光亮下,楼下的雪地里白茫茫一片。中午的雪势很大, 半天下来, 竟然堆了挺厚的一层。
项晨趴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对季眠说:“哥哥, 我想堆雪人。”
“不怕冷?”
“不怕!我穿厚衣服。”
项晨不怕冷, 但季眠却担心他受凉。
“哥哥……”项晨放软语调,凑到季眠跟前央求。
“……最多半个小时, 堆一个小的。”
“耶!”
项晨在沙发上高兴得直蹦跶。
季眠笑了笑,叫住他:“小晨。”
项晨听季眠喊自己,停下来扑进他怀里。
“喜欢你骆野哥哥吗?”
“喜欢, 骆哥哥长得好看。”项晨小小年纪就已经颇具颜狗风范。
说完, 又立刻补充了句:“但是哥哥你是最好看的!”
倒是挺会端水。
季眠心想, 还好没让这小崽子看到去年暑假染的那头红毛。
“那你想跟骆野哥哥一起玩吗?”
闻言,项晨微微犹豫了一下,因为骆野今天总共就只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他不确定骆哥哥会不会想和自己玩。
迟疑两秒,他还是点点头:“想。”
季眠弯了弯唇角。“想跟哥哥玩,就去叫他好不好?”
“好!”没等季眠再开口,项晨就自己穿好鞋子,跑上楼梯去叫人了。
系统:【我看是你想跟反派玩……】居然利用六岁小孩!
季眠没否认。
他向后靠到沙发靠枕上,把有些凉意的手垫到颈后暖了暖。
从他第一次见到骆野,到现在也有快半年了。
骆野不像项晨,有点什么情绪就会表露出来,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不露声色,性格也沉。
季眠沉默着,想到了之前在骆野额头上看到的伤。
被人欺负了,也不会吭声。
想到自己在未来会成为骆野悲剧人生的推手,季眠就免不了一阵心揪。
项晨实在很会撒娇,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几分钟后,居然还真把骆野叫下来了。
骆野被他牵着手来到客厅,撞上季眠的视线,又默默移开。
项晨想跟季眠邀功:“哥哥,我把骆哥哥叫……”
“去戴手套。”季眠连忙打断他。
“哦……”
沙发沿上,静静躺着两副厚手套。
项晨给自己拿了一副戴上,看看季眠的手,又看看身边骆野的,有些迷茫该把剩下的那一副给谁。
“还有你。”季眠冷淡的目光望向骆野。
“……”
骆野默默把剩下那副戴上了。
出门前,季眠给两个孩子一人加了件厚外套,从自己的屋子里翻出来围巾和护耳,把两个崽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有些行动不便了。
骆野还好一些,但项晨个头小,被季眠这么一裹,立刻就成了一个球,胳膊动一下都费劲。
三人下去。外头的雪积得挺厚,一脚踩下去,雪能漫到鞋口上面。
季眠先踩了一脚,脚腕登时一凉,立刻转身,蹲下身子把两个孩子的裤子往下拽了拽,挡住鞋口,免得雪进了袜子里着凉。
他脱了手套弄的,给骆野拽裤脚的时候,指尖伸进去碰到了骆野的小腿,冷得后者腿肚哆嗦了一下。
骆野低头看着季眠动作,疑惑怎么刚从屋子里出来,这个人的手就这么冷了。
这是季眠经历的第四个世界,除了上辈子路舟的体质不错,其他包括项念在内的身体都有畏寒的毛病,一到冬天,手脚就没暖和过。
等季眠直起身子戴手套的时候,骆野瞧见他的指尖泛着红,眼神闪了一下。
项晨迫不及待去了雪地里撒欢,跑得急了扑通摔一跤,也不疼,快速爬起来接着跑。
他穿着黑羽绒服,季眠和骆野则站在楼下,静静看着一个小黑球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滚来滚去。
两人默契地看了眼彼此,一个抬眼,一个低头。对视的一瞬间,骆野不经意看到季眠眼中的笑意,险些以为那笑容是给自己的。
骆野转回视线,找了块雪最厚的地方,捏了一个小雪球,然后在地上滚雪球。
项晨去卧室里叫他的时候,用的理由是要他一起堆雪人,骆野便尽职尽责地滚雪球了。
季眠的雪球滚得比他好一点,不仅大,而且还比骆野的圆。
最后加入滚雪球大队的,才是项晨。他撒丫子在楼下逛了一圈,把干净无暇的雪地上踩出一圈脚印,这才被季眠喊了回来。
半个小时后,三个大小不一的雪球依次堆在了一起,项晨的最小放在最上面,其次是骆野和季眠的。
别人家的雪人都是两个球,项家的有三个球。
三个白亮的雪球叠在一块,像是几何模型的结合体,怎么看都没有雪人的样子。季眠想了想,把自己脖子上的红围巾扯下来,挂在了雪人的脖子上。
稍微好看点了。
项晨见状,也急急忙忙扯下自己脖子上的。但雪人的脖子上已经有了一条,项晨的那条围巾便绑在了雪人的腰上。
不伦不类。
季眠没忍住笑了声,项晨看他笑,也咧开嘴跟着傻乐。
骆野站在两人身边,唇角翘起一点细微的弧度。
过了几秒,他摘了自己的护耳,挂在了雪人的最上面。
季眠给戴着两条围巾和一个护耳的雪人拍了张照。
“哥哥,你低头。”项晨对季眠招招手。
季眠弯下腰。
项晨踮起脚尖,在季眠的脸颊上啵了一口。
“嘿嘿,喜欢哥哥!”
季眠怔了一下,一旁骆野的眼睛则是倏然间睁大了。
他反应太大,季眠下意识看了骆野一眼。
目光一对上,骆野迅速往后撤了老远。
季眠:“……”
项晨在项家待了一周多,年前梁明萱让司机来接他回去,准备回外公外婆家过年去。
一周前的雪早就化了,雪人只剩下一个歪歪扭扭且有点丑的形儿。季眠把围巾和挂耳都收了回来。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项晨就有点闷闷不乐了,要哭不哭的,连最喜欢的糖都不乐意吃。
季眠没办法,陪着项晨睡了一晚。
第二天,梁明萱的司机一大早就过来了。
项晨一看到司机那张和煦的脸,喊了句“叔叔好”,终于忍不住开始嚎啕大哭。
司机:“……”
他尴尬地坐在客厅里,尽量回避开项晨的视野范围。
项晨先跟骆野道了别:“骆哥哥,我要走了。”
眼睛里噙满泪花,汪亮亮一片。
骆野抿了下嘴唇,也有点儿不舍。
正要开口说什么,脸颊上猝不及防被项晨亲了下,还不小心沾到了一点项晨的眼泪。
那湿漉漉的感觉直叫骆野打了个激灵,实在不习惯这种过分亲密的举动。
或者说,拥抱、亲吻,诸如此类表达情感的举动,他都难以接受。
骆野还记得,更小的时候,他在过年时被尚未离婚的父母带去爷爷奶奶家,许多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大人对他又亲又抱,即便反抗也无济于事。
从那些带着烟酒气息的拥抱和亲吻中,他无法体会到任何温情。
“……”
骆野不明白项晨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告别方式。但一想到项晨要走,他又自己把心里的那点别扭按了回去。
项晨眼睫毛上挂着泪珠,跑去找季眠,抱着人哭个不停。不想走。
季眠只好哄他:“哥哥过完年了就去看你。”
没两天就过年了,从现在算算到过完年也就十天左右。他也挺久没有见到梁明萱了,过完年正好过去看看她。
项晨的哭声还没止住,但是听见季眠的话声音小了点,“真的?”
“真的。”
司机在客厅里等了半晌,下午梁明萱还有别的行程安排他。
他只好起身,说该走了。
项晨扭头一看他,哭声骤然又增大了。
司机:“……”
季眠抱着项晨到楼下,项晨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骆野跟在后面,注视着前方的兄弟俩人。
司机把车门打开了。
临上车前,季眠把项晨放下来,自己屈膝蹲下,给项晨抹掉挂在脸上的眼泪。
骆野看不见此刻季眠的表情,他有点儿想上前去看看。
因为那半蹲下来的背影看上去格外温暖,令他好奇季眠的表情是否也会同样温柔。
“哥哥……那我走了……”
“嗯。”
季眠揉了揉项晨的头发,在项晨白生生的脸蛋子上吻了一下。偏过脸时,漂亮的下颌线和低垂的眉眼落入骆野眼中。
那亲脸蛋的方式,就跟项晨今日亲骆野的时候如出一辙。
骆野:……
原来是跟这人学的。
林妈今日休假回家,准备过年, 大年初五回来。
而年前几天,项家的公司正是忙碌的时候, 项彦明跟骆芷书也都不巧去了外地。
骆野并不觉得自己的沉默有什么问题, 但当他明显地感受到客厅内的气氛变化时, 才意识到自己比起项晨来可以称得上是无趣。
他跟季眠重新占据了沙发的两头,许久无人开口说话。
骆野忽然咳了一声。
过了几秒, 从沙发另一头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
“感冒了?”
骆野抬头看了季眠一眼, 思考几秒后说:“没有。”
他有好久没感冒过了。
季眠一语成谶。
次日早上, 骆野就没起来床。
骆野不赖床, 平时上学时闹钟就只上一个。
假期定的闹钟稍微晚一点,在七点钟,同样只有一个。
但今天七点的闹钟没能吵醒他。等骆野昏沉地睁开眼睛时,时针已经走到了十的位置。
骆野只觉得头很痛, 意识沉重。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数秒, 随后就开始咳嗽。
真的感冒了。
——哥哥是乌鸦嘴。
骆野翻了个身子,把床边的闹钟拿起来看了眼, 随后放下。
骆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没有发烧,勉强爬起来洗漱。
他从卧室里出来时, 季眠也正好从画室里走出来。季眠已经在里面待了两个多小时了,还以为骆野难得的睡了个懒觉,并未做他想。
骆野感冒了, 但身体没发烧, 从面色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两人没跟彼此打招呼, 骆野慢吞吞移开目光,下楼去吃早餐。
今天林妈不在,早餐要自己来做。这对骆野而言并不难,先前他跟骆芷书住在出租公寓里的时候,就经常做两人的饭。
他从冰箱里取了颗鸡蛋,拿到厨房里准备给自己做个煎蛋。
骆野走进厨房,打开煎锅的锅盖。
里面已经躺着一枚煎蛋,还有两片煎好的培根,只是煎得稍微有些过头。
骆野又看了看别处,案板上放着一块面包,蒸锅里躺着两枚烧卖。
摸一下蒸锅,底下的水凉得慢,烧卖还都是温热的。
早餐分布得七零八落,似乎做的人并非有意给他留的。
骆野在厨房里发了会儿呆,最后还是把手里的生鸡蛋放回了冰箱里。
面包片已经被切成了两半。
骆野把煎锅里面的东西跟案板上的面包片组装了下,过程如同某种简单的益智小游戏。
他咬了一口半自制的三明治,舌头僵住,低头看了看色彩分明的三明治截面,沉默半晌。
哥哥,好咸。
感冒让他有些食欲不振,可骆野还是把剩下的两枚烧卖也一起吃了,最后自己洗了煎锅。
胃里有了东西垫着,他到客厅的药柜里找了两片感冒药,就着温水喝下去,然后回了卧室钻进了被窝里。
他猜测自己是冷感冒,发点汗就能好。
骆野照顾自己很有一套。
午饭和晚饭,季眠也没叫骆野下去。
骆野饿了就自己从二楼下去,然后在厨房里搜罗零零散散的饭菜。
这边剩一碗米饭,那边放一盘菜,餐桌上再摆些牛奶和牛肉,拼凑起来就是黄金比例的膳食配比。
东一点,西一点,很不坦率。
骆野吃晚饭的时候,味觉已经丧失了大半了,不过仍能尝出来季眠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
洗过碗筷,他又去客厅吃了一次药。
吃完坐回沙发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心里头有点趑趄。
发烧了。
病毒总是晚上的时候开始活跃,中午时分明已经有好转的迹象,天一黑却卷土重来。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
骆野表情迷惘,想着也许吃完药睡一觉就能好,一边又担心到了半夜感冒加重。
过了会儿,他听见客厅后面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
季眠下来,本来是准备看看骆野有没有把留的晚餐吃了,顺带收拾厨房。
没想到客厅的灯却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