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姓宋的大使与他的坐骑异曲同工,亦是头宽胸阔下肢稍细。
哪有什么风流倜傥?不过就是华服贵鞍拱出来的张扬作势而已。
再看那顶红丝锦轿,虽是四抬,却有沉重样子。
弓捷远留神打量打量那轿质地,心说也并不是什么大粗木头做的,分量从何而来?
难道是……
里面不只一个人吗?
街边看热闹的原本都是有闲情的,正好路过此处的平头百姓并没几个,而且都躲着身,以免冒失惹祸。
不知怎么,却有一个乞丐样的家伙直接挤到前面去了,赶在白马刚过花轿行来的空隙乞钵脱手,骨碌碌地滚到街心去了。
那个乞丐如失身家一般舍命扑进队伍中去,手忙脚乱地搂自己那只乞钵,自然就将花轿给逼停了。
几名轿夫立刻厉声叱骂,人群也都惊呼起来,有看客说,“哎哟,还敢这样冲撞的呢?”
队后又抢上来两位家丁,抬腿踹那乞丐,似要把他踢到街边上去。
乞丐大概吃着了吓,哎哟哟地乱喊起来。
人群也跟着乱。
弓捷远裹在那乱里面冷静观看,眼见轿帘忽然一动,有个纤影随即钻了出来。
“新娘子露面了嘿!”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们没有精神再看那个乞丐,所有目光全都落在新娘子的身上。
新娘子穿了一身蕊香红的喜服,看着颜色倒很合制,头上却没覆盖喜帕,就那样素着一张鹅蛋脸儿出来,不管不顾地暴露在整条街的看客面前。
骑在马上的宋大使终于出声,“慧儿,你怎如此孟浪?”
叫慧儿的已经伸手搀起轿子前的乞丐,并且不准家丁打他,好言好语地送到街旁边去,之后方才扭脸看向丈夫,展颜而笑,“一时情急没有顾得礼节,夫君莫怪。良辰吉日怎么好打人呢?他也可怜见的,夫君饶过了吧!”
人群之中立刻就起赞叹——“好个慈心娘子!”
弓捷远看清这个慧儿长得白面细眼,相貌不算十分美丽,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冶丽风情,又听她的口音并非本地人氏,不由暗想这宋大使到底有甚本事能娶这样妾室?总要有些家资才能养出如此女儿。
宋大使没有下马,只是吩咐家丁,“快送四娘回轿上去!”
慧儿又是妩媚一笑,众目睽睽之下,款摆腰肢上轿子了。
路边的人皆都张了嘴巴盯那轿帘,谁也无心再看宋大使了。
弓捷远正在思忖何等慈心能令一个女子当嫁之日抛头露面,器乐又起,与此同时,之前听过那种私语再一次地传进他的耳中。
这次距离得近,
弓捷远清清楚楚地听出这绝不是大祁的话,也非北元言语,心中立刻紧了起来。
师父月来辛苦没有白费,自己今日也没白来,这个宋大使和他新娶的妾室果然是有大问题的。
良久之后花轿才从长街过去,仍有好事的人追逐其后跟热闹去。柳犹杨却出来了,轻轻扯扯弓捷远的手臂。
师徒两个牵着马匹拐出长街,柳犹杨问,“捷远看出什么没有?”
“该是安排好的戏码,”弓捷远回答说,“就为让这慧儿露给众人瞧瞧,可却为什么呢?”
柳犹杨甚为欣慰地道,“反正没漏下你,后面还有哪折哪回,咱们跟着赏么!”
弓捷远默然思索一路,到了营房便唤寿天崔典过来,“把那盐课司的宋大使还有他的几房妻妾都盯紧了,尤其是那新进门的慧儿。人手不够立刻说与我知,莫耽误事。”
二人应命而去。
郭全因问缘故。
弓捷远慢慢与他说了,而后再道,“师兄也要留心可有别人盯着咱们。海线巡查不能停下。”
郭全点头。
弓捷远再想一刻,又再吩咐弓石,“去喊焦润过来。莫要混兮兮的,他是世代军户,要敬重些。”
弓石把话听在心里,一本正经地喊了焦润过来。
焦润长相憨厚,五官很有几分像他祖父,眼神却又很精明的,见着弓捷远就屈膝说,“听闻参将大人召唤属下。”
弓捷远让他免礼,“我有事情要请教你。”
“怎么当得请教二字?”焦润忙说。
弓捷远无暇过多客气,接着问他,“你自幼在这里生长,偶然也会抓些海盗倭匪,可懂听他讲话?”
焦润实话实说,“回禀参将,我并不懂。军里有个老兵能说一些。”
“与我叫来。”弓捷远立刻便说。
须臾老兵过来,弓捷远问,“你能说些东倭的话?”
老兵言是。
弓捷远仍不放心,“何故习得?”
老兵为难半晌才答,“不瞒参将大人,这事年轻后生多不晓得,指挥使一干岁数的人却都很清楚的。我娘本是倭籍,伤在海里将死之际被我爹给救了性命,藏在家中养下了我,七年之后却又再次失踪。属下童幼之时跟着娘亲长大,所以略懂一些他们的话。”
弓捷远听了之后沉吟良久,终于说道,“那我问你一句,且先说说是甚意思。”
他强耳力,记性也好,于语言上很有天赋,虽不懂得,竟然能将街上听到那句私语完整转述出来。
老兵听了稍加琢磨,而后回说,“参将大人有一二处没有咬准,猜着该是‘此处人多,很够用了’。”
弓捷远闻言先是一惊,而后不再疑虑老兵骗他,又询问道,“家慈下落不明,家严可还在呢?”
“已逝十余年了!”老兵黯然回答,“瓦罐不离井上破。也是倭匪袭村,我们父子不在一处编着,他去剿贼,队伍胜了,我爹却没能够活着回来。
弓捷远听了虽生唏嘘,心里也更踏实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老兵答说,“末卒姓李,贱名海来。”
弓捷远点了点头,“却和两位兄长本家。你便留在我的身边,也好时时打听些个东西。”
李海来闻言看看焦润。
焦润立刻便说,“我去告诉爷爷更改兵册,参将大人放心使用。”
弓捷远示意二人暂去,垂着眼睛思索良久,终于想起问郭全道,“师兄,师父做什么呢?”
“当然是歇息啦!”郭全答说,“你们回来也不早了。小主子只忙找人问话,还未用饭。师父是懂保养的人,夜里要与你去巡防,这刻必然在休息呢!小主子也快进用一些,而后稍躺一躺。”
弓捷远点头答应,心里兀自想着李海来刚刚翻译给他的话。
“此处人多,很够用了!”
够用了,她们到底要干什么?
师父说所谓阴人是指彼此不明身份的暗谍,可这慧儿竟是有帮手的,算阴算明?
从她身上到底能够查得什么出来?
犁了这么久的海线,其实一无所获,这些进展还是师父给的。
可是海线从来就不平静,旁的不说,李海来的生母就是东倭女子,且在这个边军营里过了七年光阴,儿子都养大了还能无缘无故失踪,去哪里了?
那些所谓的“鱼女”传说,是不是真如焦得雨说的那般,才生十余年呢?
自己已经来了好几个月,到底能不能够亲手撕开这层暗幔,看清里面具体掩着什么东西?此刻身在此处,又有师父又有二十四卫,青登二州的卫军也都能算是亲旧,但却没谁能如谷梁初般,遭遇什么事情都能娓娓地讲,安排却已提前准备好了。
这里没有开路的人,师父已算大助益了,自己必须得能挑起梁来。
作者有话说:
想咱王爷的好处啦!
第246章 起逆叛王驾离都
近日下了早朝之后便与朔王坐在后殿说话已经成了谷梁立的惯例,非但倪彬这样贴身伺候的内宦,便是锦衣卫们也都习以为常。
冰消雪融,内宫建造又加紧了,小工大匠来往繁密,汤强自然就更在意防卫,这天各处巡了一圈,抬眼看见许光,态度自然地问,“如今你在御前更多,心里觉得怎样?”
许光正色地答,“如履薄冰。”
汤强笑了笑说,“皇上性烈,却非狠毒之辈,你只用心便可,无需多加畏怕。咱们做护卫的不是许大人那样的国之基石,说到底就是圣驾养在身边的犬儿,若有一样忠心,却能额外得些疼惜爱护。”
许光滴水不漏地说,“我自难望祖父项背,必然不缺忠心。”
汤强早就熟了他的性子,只又笑笑,再问,“听着朔王又与皇上说军务吗?”
许光摇了摇头,“尽护卫职,未敢擅听!”
汤强若有所思地道,“算着侯爷也快回来了吧?”
谷梁立果然在与儿子说冯锦呢,“和谈不是简单撤军,两下都要奏报朝廷,还要一两个月才能真的消停。”
谷梁初点了点头,“锦弟能为大祁仪表,遇事又知细禀细商,况且察合台败绩再先,此次擅动刀兵又不在理,自然不敢嚣张,父皇无须操心北疆的事。”
谷梁立似在颔首又似摇头,“朕不是想北疆,而是辽东。北元大败,正好便是扩张疆域之机,弓涤边却只安守养民,不肯乘胜追击。这老东西奸猾得狠,且又刚得了功,朕也不好过分逼他。冯锦若能及早抽身,带些队伍去往北面打下几个城池,好扬大祁国威,此后不更多些安宁?”
谷梁初素知父皇早就存着北征外境之心,所谓国首好战穷兵黩武,自然不会顾惜小兵小民,弓涤边绝对不会支持这般想法,因此必要遭受皇帝挑剔,不能胜时嫌弃用兵无策,待胜了时又厌不肯听话。
不过因着自己和弓捷远的关系,没有过分明说罢了。
现下虽无宁王一党处处等着来揪痛脚,谷梁初还是没有贸然地替辽东总兵说话,抗皇逆父的事不能总做,面前的人到底不是柔弱可欺之君,弄太僵了没有益处。
稍沉吟间,进来一个小宦跪下说道,“启禀皇上,匡大人急觐!”
谷梁立有些诧异地道,“才下朝么,什么急事?宣来!”
匡铸毕竟老了,平素总是捧着持重威严,看着异常沉稳,真急起来气息却也非常地促,努力克制也不能平,“皇上……南线急报,李功……李……”
“匡大人坐下说。”谷梁立听得心里难受,“再急不差这一会儿了。”
匡铸仍急,连忙就把手上兵报递给谷梁初,“王爷且帮老臣禀明……”
事急从权,谷梁初也没推说不合制度,接过那报迅速一看,脸色沉凝下去。
“怎么了?”谷梁立见状也着了急。
“李功急报,”谷梁初声音清楚地说,“宁王爷欲过秦岭之时遭遇叛军劫持,逆贼打出奉立名号,要与朝廷为敌,闽粤总兵奏问可能出军清剿!”
谷梁立闻言眼光一盛,倒未如何震惊,只冷笑道,“叛军?这个李功还真要看朕的笑话,明知宁王是有野心的人,朕只派了五百军士押送,所行都快到秦岭了他还不派兵去接,眼睁睁地看着皇嗣之身遭遇‘劫持’!真是好臣子呢!”
谷梁初不好说话,只沉默着。
匡铸的气息已经顺了许多,“此事非同小可,剿与不剿宁王都危,皇上可要想个万全之策。”
“他都彻底背弃爹娘要造反了!谷梁立冷声说道,“朕哪能有万全之策?下旨力剿,不计亡伤,若是宁王难保性命,只说是被反贼杀了!”
匡铸听得心中一冷,暗说儿子不孝如此,当爹的也舍出去了,“那臣……”
“不用李功去剿!”谷梁立异常痛快地说,“旨谕南线只管守土镇境,防范交趾暹罗阿瓦和德里苏丹趁机生事,加封蓟州总兵韩峻兼为讨逆将军,出兵肃境。”
匡铸稍感意外,“韩峻?”
“韩峻!”谷梁立冷着黑脸点了点头,“如今北、东两线都安定了,北元和察合台死伤那许多个儿郎,现生也要生一些年,区区内乱还能伤到朕的根本?犯得着大动干戈地调动边军吗?就让韩峻带两万兵,足够他们后悔生出娘胎的了!”
匡铸没忙着走,“蓟州近于燕京,多受王气泽浴无需惦记,胶浙沿线却有海患滋扰,若无大将就近主持事务……”
“不妨!”谷梁立似已考虑到了,他看一眼身边儿子,“咱们的弓总兵从前可是镇东将军,他的儿子现在登州待着,还不算主持吗?海患如同癣疥,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朕再派遣初儿王驾之身督军蓟州,里外上下都是照应,大祁没有任何空虚之处,匡大人放心调度去吧!”
匡铸听到这里才知皇帝早为今日做了打算,果真放下了心,告退离殿,即刻去拟军令。
留下谷梁初看着蹙眉头的皇帝,“父皇……”
“家无宁日!”谷梁立叹口气道,“后院不平顺了还想什么建功立业?初儿,这些老世家们任意豢养私兵,要不要就蠢蠢欲动,总是国之暗疾,此刻生发出来也好。你在北疆已经有威望了,此番再去蓟州监督兵器粮草,亲自管军治将,非但更树声名,也能趁此机会琢磨琢磨六部在地方上的办事效力,看看什么可有弊政之处。”
谷梁初立即便应,“父皇倚重,儿臣定然勤勉。”
“朕也只能倚重你了!”谷梁立叹,“国君可以御驾亲征,杀敌讨逆都能成的,却有自去督属地方的道理吗?你既未封东宫,便是历练良机,心里明白这是信赖,好好自重身份,去管蓟州只管蓟州,莫要擅下登州那样地方。”
谷梁初没有吭声。
谷梁立明知放虎出闸便是约束不得,不过装模作样地白嘱咐两句罢了,未想儿子竟连个假也不肯装,心里登时气恨了个够呛,又不愿意为些不值当的小节耽误正事,只好憋着郁闷说道,“回府准备去吧!”
“父皇,”谷梁初未急着走,“蓟州不远不近,儿臣去了却也不能够随意回家,所以要请一事。”
谷梁立见他不痛快走,生怕这个倔儿又给自己下不来台,皱着眉头问道,“要请什么?”
“瞻儿只与儿臣亲近,”谷梁初说,“他身子弱,不敢指望别人能如儿臣一样真心照顾,所以想要带在身边。”
谷梁立听是这事,竟然松了口气,“难为你们父子情深。朕年轻时也爱带着你们兄弟出去打仗,蓟州又非前线,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便让瞻儿跟着。”
谷梁瞻知道要与父王出门,简直高兴疯了,紧紧地巴住谷梁初的膝盖不相信道,“真的吗?瞻儿真的能出门了?”
谷梁初笑着看他,“真的。虽然并非游历之行,却也不会太过辛苦。明日就得启程出发,好好准备准备。”
“能带逐影去吗?”谷梁瞻的小脸上全是兴奋的光。
谷梁初闻言转目看看谷矫,“伴飞可能骑了?”
“早就能了!”谷矫回答。
“那便让它母子同路去吧!咱们早些动身,路上将就将就稚嫩马儿。”谷梁初点头地说。
谷梁瞻愈发高兴,忍耐不住地打了个转儿,眼睛看见垂首立在墙边的步承通,立刻又谨慎些,再次小心地问,“父王,我都能带谁啊?”
谷梁初自然知道儿子什么意思,淡淡扫了一眼墙边的人,“不会很快回来。咱们不惜马匹车驾,日常伺候都可带着,省得出去没使唤处。”
谷梁瞻这才真切地笑起来。
夜来时刻,谷梁初特意过去王妃院里嘱咐,“谷矫梁健还有瞻儿院里都与孤去,你们却也无需害怕,一则留下来的内卫都很能干,再者蒋霆和匡勤等人也会时刻关照王府安全,只管安生度日便是。舅爷应该能早一步回京,届时孤会传信与他,入府来看郡主和王子。”
朴清年后身子不好,无力顾及太多,只勉强说,“王爷在外必然辛苦,要多保重。臣妾和孩子们都指望着王爷安身立命。”
谷梁初点了点头。
谷梁容很舍不得父王,上前抱住他的大腿,“父王定要去吗?”
谷梁初认真摸摸她的脸蛋,“父王去做事情。”
“那都能带瞻哥哥呢,”谷梁容撇着嘴说,“怎么不带容儿?”
“等你再长几岁!”谷梁初甚是温柔地道,“等你和弟弟再长些岁,父王都会带着。”
“父王骗人!”谷梁容不依地道,“娘亲说了,女孩儿家,需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父王不会带容儿的。”
“孤的女孩儿!”谷梁初仍很郑重地说,“怎么会和别的小姑娘一样呢?等你满了十岁,身子骨长硬起来,父王就会教你骑马射箭,将来好做女将军呢!”
“真的吗?”谷梁容仰着脸儿看他。
“真的。”谷梁初异常认真地说,“孤的郡主,不但要出院门府门,还要出京去看天下。”
私驿全是快马,朔王爷人还没到蓟州,弓捷远已经接到了信儿,精神陡然振奋起来,欣喜难掩地看向郭全,“师兄?”
郭全也很高兴,“蓟州离此虽也有段路途,要见却是容易多了!”
“见他管什么用?”柳犹杨出入各处从来不用通报,挑帘就进来了,“且管眼前的事!宋大使要带着他的第四房小妾去拜薛知府了!”
弓捷远立刻就问,“师父怎知道的?是今日么?”
“寿天刚要过来禀报,”柳犹杨说,“我截住了问过,又放回去查探。说是今夜,那个姓薛的老知府要做寿哩!”
弓捷远闻言皱了眉说,“盐政素来独立于地方,他个管盐田的也去巴结知府,还当真是官官相护!师父,既是明晃晃地做寿,都指挥使自然也可以去拜一拜的。咱们还不偷着查了,等下我就去拖焦时雨来,非讨这个知府一碗水酒来喝!”
“嗯!”柳犹杨也未反对,“该查还查,该去也去。见面便有三分情么!”
作者有话说:
谷梁立就没有乖儿子
第247章 即将见拜寿州官
大祁从来文武两分各成体系,若是非要混在一处比较,卫指挥使品级高于知府,且都出身“世官”,骨子里面很骄傲的,基本都瞧不上管地方的文官,心里认定只有自己才是国家栋梁,州首府首都是打杂跑腿欺负老百姓的王八蛋。
因此焦时雨听说要去祝贺薛知府的寿辰,虽未当面发作,仍旧很不乐意地说道,“参将大人倒给这种肥官的脸?老焦在登州待了小半辈子,从来不做这等结交。咱们要粮要饷去与总兵说话,要支援时只有魏虎这样的人才是帮手,可花精神理睬他们作甚?”
弓捷远也不耐烦同他详细解释,只敷衍道,“我来了好一阵子,整天只在兵营住着,出门就是城墙海防,心里闷得不过,随便找点儿热闹看看。他既没有大用,咱也不必认真备礼,且去吃顿好的怕什么呢?”
焦时雨虽觉这话不在路子,到底是被弓捷远的少将军威严压着,勉强按捺脾气,“如此说来便去周旋周旋好了,也不会要老焦的命。”
弓捷远当听不出他的抱怨,吩咐地道,“指挥使也不用带什么护卫,本将带着焦润还有郭全弓秩跟脚保着,绝对不会有事。”
焦时雨听他竟然不欲表露身份,心里虽然诧异,仍旧应了,“行!不过进趟城么,能有什么事情?”
郭全和弓秩闻言便走开去安排夜防的事,准备晚些时候陪伴弓捷远进城。
弓捷远坐在房内思索一会儿,又再吩咐弓石,“与我去找一套干净衣服,样子就如焦润平常穿的。新旧不计,要紧的是干净合身。若敢弄来那种经月不洗的臭汗玩意儿,我便将你送到蓟州城去。王爷这二日里便能到了,可要仔细些个!”
弓石立刻嘻嘻地笑,“少爷临上花轿才扎耳朵眼呢,等下就要出门,这个工夫才吩咐人,还要威胁吓唬。干净倒是不难,只要崭新便是,仓促之间好寻合身的么?敢情个个都很有用,只要嫌弃我了。送王爷跟前去就送王爷跟前去,如今哪是从前?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王爷见着弓石自然想起少爷,为花惜草爱屋及乌,怎么舍得弄死?”
弓捷远抬脚踹在他的屁股尖上,“滚去办!许多废话!”
弓石捂着屁股跑了,边跑边笑。
弓捷远板着俏脸立了一会儿,也微笑了。
谷梁初这两日里就能到达蓟州,便是到了自己眼前,离别那般漫长,却也没有想到可以这么快就相见。
因为逐影腿脚稚嫩,谷矫特意给它备了一辆板车,防着累时好载一载。
然则小马儿不是小孩儿那样肯给人抱,逐影时刻跟在伴飞屁股后面,谁也勉强不得它的意愿。
惹得谷梁瞻也每无心乘车骑马,总是颠着一双肉腿跟在逐影左右。
谷梁初既疼儿子又疼小马,只能慢行,心里却起了虫,密密麻麻地蹿在四肢百骸里面,十成十地痒躁难安。
蓟州不远,若能可劲儿地跑根本不要多久。
可他谷梁初从小长到现在,能随意时也太少了。
若与许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黎庶之民比较起来,皇嗣,将门,无疑都是云霄上的存在,可是谷梁初和弓捷远虽然出身贵族,却都没有活在锦绣丛的幸运,他们根骨不同,际遇也不相同,因此长成两种模样,都算上乘之作,不过全都少了一道自由。
从此处想做人当真不如做个飞禽走兽,哪怕刚出生的逐影,也能不乘车呢!
谷梁初大多数的时间只能是个困于皇城的局中人,拼力制着朝堂和辽东以及北疆军士的那点平衡,他靠柳犹杨来给自己提供江湖,也将柳犹杨无法触及的那一部分权利核心连到了师父多年心血浇筑成的利剑之上,挥招,斩割,看着凌厉果决,却总难为自己劈出一条随意进出的路。
在这点上弓捷远甚至都要强着一些,因为他比谷梁初自己多了一个谷梁初的帮助。
能成他人依靠,自己却总无人可依。
早就没了自伤自怜的兴致,谷梁初只想快点儿,再快一点儿见到心上的人。
世间百苦,但有那丝甜味便足够了。
天刚见暗登州卫的几名武官便动身了,一马当先的是老当益壮的焦时雨,弓捷远则穿着普通军服,同焦润并骑跟在焦时雨的马后,郭全和弓秩在更后面。
五骑人马迎着不太冷的晚风嘚嘚驰入内城,虽不轻车熟路,知府宅邸却也太好寻了,他们很快停在那个高宅大门的栓马石前,一边将马交在仆童手中一边瞧着焦时雨去跟知客的人自报家门。
不系性野,这种地方不合带着,弓捷远仍旧骑了一匹寻常马儿,加上衣衫普通,上来伺候的人虽觉这个护卫长得实在太好了些,也没过分在意。
知客却很吃惊,心说手无拜帖的小老头竟然就是卫指挥使?咱家老爷赴任几年也没请到这尊大神,今儿却是刮了什么风啊?
当下连连作揖连连打躬,丢下门口一干宾客不管,撒开脚步猛往内跑,忙着报信儿去了。
焦得雨不等延请便朝内行,边走边打量着知府家的门庭院子,不住啧啧。
他家老少都住兵营,从来都没如此奢华排场,虽未艳羡,心中也自不美,想着自己今日是来助寿,身后跟着弓捷远呢,所以硬忍着骂。
客近厅门到底不能随意走了,焦时雨刚要转圈儿踅摸,得了信的登州知府已经带着一帮人迎了出来。
这位姓薛的地方官看着岁数还比焦时大,行动之间都有颤巍巍的意思,八分吃惊二分喜悦地见正礼说,“哎呀,万没料到指挥使大人竟然高驾至此,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
焦时雨皮笑肉不笑地假客气道,“大人贵寿,老焦正好听见,哪能不来贺一贺呢?可惜穷兵贫将,没好礼品,白来叨扰。”
“指挥使军务繁忙,护守登州平安很辛苦了!”薛知府赶紧就道,“拨冗光临就是大礼!老朽惶恐!快请厅内上座!”
焦时雨也不客气,大剌剌地进了正厅。
也不知道厅里本没有人还是听到他来都出去了,反正偌长一条宽桌已经摆好,上面佳肴琳琅酒壶比立,便连盘碟筷子都布置了,旁边却没半个宾客。
“哈哈,老焦有口福了!”焦得雨嗓门老大地道,“菜都上来了,客人怎没到全?等下都冷了嘛!”
“全了全了!”薛知府一边示意管家关门谢客,不再请人进来,一边回答焦得雨说,“区区贱寿,哪敢张狂请人?否则怎会落下指挥使的帖子?不过是些家族亲故,方才都迎指挥使呢!落座!落座!即刻开席。”
立刻便有懂事情的仆从过来安排门外众人进来落座。
焦时雨当仁不让地坐在左侧客首。
弓捷远眼尖,已寻到了那个盐课司的大使,见他却被安排在对面次位,新娶来的那个四房妾室就在身边,便没太过推辞,挨着焦润坐在三位上面,正好对着白脸细眉的年轻女子。
似是觉到弓捷远在看她,新妇也望过来,好像吃惊见到美男子般,朱唇微张了张,须臾之后莞尔笑了。
好不放浪形骸。
弓捷远想,这等人客百众的地方,身为妾室不知顾及妇德,更不怕丢丈夫面子。能以女子之身入知府家拜寿也就罢了,还能明目张胆地跟在宾客席上坐着,整个大祁也寻不出几例。
焦时雨也已察觉到了,暂时不睬薛知府的亲热寒暄,先问对面而坐的人,“请恕老焦孤陋寡闻,座上几位贵客都是风采人物,咱们也都认识认识。”
薛知府闻言立刻就介绍说,“难得指挥使赏脸,这位是我妻弟张原,巡抚门中佐事务的,今日回来团聚团聚。”
焦时雨听说对面的人却是巡抚家的谋客,抱抱拳说,“幸会幸会!”
张原大概未满五十,起身回礼,口中连称得识指挥使大人三生有幸。
薛知府继续介绍下去,“这二位是管理登州一带盐田的盐课司大使宋设宋大人和他新过门的如夫人。”
焦得雨闻言更哈哈笑,“哎呀老焦可是遇到有钱主儿了!知府大人这可真是家宴,如夫人都能陪在席上,幸会啊幸会!”
宋设已携那个妾室站起了身,听了这话便解释道,“让指挥使大人见笑!卑职实是硬凑过来讨杯寿酒,难得知府大人不嫌弃,没打出去。贱内出身低微,却是外族女子,给她家里不良父兄卖到咱们城里换吃用的,卑职不舍弱女儿家多受苦楚,所以娶在身边。他们族中习俗不似大祁,没有不能抛头露面的说法,又因刚来,怕给家眷冷落难为,所以时刻带在身边护着。因未料到竟能见到大人尊面,所以放肆,不及回避之处还望大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