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深深垂着上睑,只听不语。
“马上要分开了,心里若还存着不平整处,更要爱痛相搏难以安生。”冯锦的话没完,“我虽年轻,腆着身份劝你一劝,人生苦短,不是什么都能得个十分,王兄那般身份,孤高是应该的,他既难求谁对自己彻头彻尾,旁的还缺什么?自然没有兴致时时虚以委蛇,但有一分宽慈都是大良善了,捷远不能要他如你,把谁都当人看。”
弓捷远不由想起了尚川,也想起了吴江。
他来这里,本来还想再求一求印证,倪彬的事,何辞的事。
这时却已不想问了。
冯锦说得没错,自己虽然质在谷梁初的手里,源头却在别处,并不全算他的过错,当初虽不情愿,被人扯在怀抱里面暖了许久,已经不介意了,还有芥蒂的话,就是觉得谷梁初身有皇王血脉,生来龙虎之心,嫌狠嫌阴,总不能似……总不能似弓涤边那般,事事皆以苍生为念。
弓捷远心目中的理想总是父亲那样的人,便因被他割舍生了些许怨恨,仍不耽误心里敬仰。无形之中移情于爱,求全责备地要谷梁初也做牺牲自己的人。
冯锦如今用话点醒了他。
谷梁初凭什么就该成为第二个弓涤边呢?
他又不曾生于微末,又不曾心无挂碍,而是寒霄阁里冷大的人,动一动就是雪索冰枷,他的眼前只有琼楼玉宇,只有高处不胜寒,怎么能逼着他跟弓家父子一般想法呢?
况且自己又为他做了何事?拂去了霜?推开了雪?砸碎了坚冰挡掉了刀剑吗?
什么都不曾,只要他变,只要他从九重天里看清红尘中的蝼蚁,因为爱了自己,这是什么好情谊啊?分明就是逼迫,就是倾轧,就是与别人合起伙来难为他。
弓捷远定定地瞪住冯府地面,脸上的平静缓缓碎出了纹路。
“昔日邹忌,”冯锦不知他的心境,还继续说,“因其地位和相貌得妻之私得妾之畏,得友之求得人之敬。王兄更是俊美英雄,身份远贵邹忌,必不缺少畏、求,乃至尊敬,所想所盼,必然与你与我一样,不过是个‘私’字。捷远,咱们爱人,谁不贪份偏袒,谁不希图一份不问缘由道理的支持呢?你想一想自己,再来想想这话,看我说得可有道理?而这偏袒,除了挚爱还能指望哪个?所谓真心,所谓深情,只要彼此解得,便是最难求了!”
弓捷远的瞳仁大得异乎寻常,“侯爷,你怎不早说呢?”
冯锦自然有一些诧,“也是偶有所感,需要时机……捷远什么意思?如何嫌晚,却是误了什么?”
弓捷远回答不出,只是慢慢站起了身,“多谢侯爷提点!捷远需得整理行装,侯爷也必还有应该安排准备的事,便告辞了!明早城门之外仍能见到,后面随缘,情谊总在心里装着,方才嘱咐的话,也在捷远心里。”
“啊!”冯锦似没料到他这样急,稍显愣怔,“那好!冯季……”
公孙优走进屋来,躬身请道,“侯爷,就让小的送送参将!”
冯锦又稍色变,语气却未异常,“也好!居良兄仔细送送捷远,莫再让雨淋着。”
侯府不大不小,正堂到街大约一二百米,弓捷远没走多远就顿住脚,看看替自己擎伞的公孙优,“我的跟随就在前面。舅爷特地相送,必有话讲,当着人面多有顾忌,就选这里,可好不好?”
他的声音难得温柔,不但没这样对待过公孙优,弓石弓秩若是听见,怕也讶少爷变了性子。
公孙优面色奇异地望着弓捷远的眼睛,静了须臾方才轻声而言,“参将率性,不管何事总要凭心而为,勇气可嘉,运气也太好了。公孙优只不明白,参将心里到底知不知道谁在护着这些冲动鲁莽,到底因为恃宠而骄还是故意而为,非要别人来为那些可恨可恶付代价啊?”
弓捷远料到他要斥骂自己,倒很平静,“别人?你姐夫么!”
“是!”公孙优的怒火骤然拔高,声音登时激亢起来,“看来参将清楚得很,可不就是我的姐夫?你杀了吕值,闹得痛快就不管了,可知皇上把我姐夫喊进宫去说了些什么话啊?又知不知父子二人因为你的混蛋起了大干戈,当爹的差点儿亲手劈杀了儿子啊?”
弓捷远猛地圆睁了眼,“劈杀?”
公孙优见他果然是不知道,气极嫉极,不怒反笑,“侯爷没对你说?王爷没对你说么参将大人?真都宝贝着你!是劈杀啊!刀都拔出来了,倪彬死拦,以致割伤双掌,将息多日不伺候了!若非公公拼命相护,我姐夫一场大伤不用说了,逼得皇父手刃亲儿,这等事情闹将出来,朔王爷的前途未来势必都搭进去,你就一点儿没想到吗?为了一个吕值,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吕值,参将便能舍得我姐夫去,却仍给他保着护着,尽能装聋作哑装疯卖傻!你终于要走了!弓挽,你这白长了一张俏脸,却没有心肝的混蛋终于是要走了!别再回来扰他了行吗?给我姐夫留条路吧!”
弓捷远顾不上管公孙优的痛恨,只惊怔着,“你说什么?手刃……为了什么?”
公孙优瞄到弓秩弓石已朝这边迎来,咬了咬牙,狠狠吸了一口雨腥的湿气,极其迅速地说,“皇上恼你欺君罔上,特地知会姐夫,要收郎中之职,不日送去南京看守故宫。姐夫当殿抗命,对皇上说了狠话,具体是何言语没人打听得到,只有倪公公听见了,所以……”
弓秩已经走到跟前,看出二人神情不对,探询地唤,“少爷!”
弓捷远竟然有些站立不住,身体微微摇晃,方向不清地退了两步。
弓秩抢上扶住。
弓石也奔过来搀住自己少爷,一脸疑虑地看看弓捷远,见他只愣愣然,就又瞧瞧神色冰冷的公孙优,“还有什么事吗?我家少爷要回去准备出行的事,可能走了?”
公孙优不搭理他,只将手里那柄油伞塞进弓捷远的掌心,沉声说道,“海宽天阔,参将此去,蛟龙入海身无挂碍!”
言毕立刻转身走回侯府内院,步伐甚大。
弓石蹙眉望望他的背影,将弓捷远手里的油伞拽出来收了,嘟嘟囔囔地抱怨说,“明看着咱俩都擎了伞,这不多余的吗?说的什么话呢?蛟龙入海身无挂碍?算祝福吗?”
第219章 悔前愿绸甲相赠
车驾堪堪停在将府门前,弓捷远便急不可待地拨开要撑伞的弓石,同时绕开弓秩等着扶自己的身躯,大步往后院跑。
“哎?”弓石忍不住喊。
喊也白喊,人都看不见了。
弓石不由跺了跺脚,“剩几步路,非要急什么呢?淋得湿了,王爷便又冷脸骂人。”
弓秩示意他消停些,“从前只是要走,真的成事又懵乱了。少爷现在便是魂魄跟不住肉身,壳子里子挂不上的,出去外面须得死看,在家就由着吧!”
弓石闻言,站在细雨里面吧唧吧唧嘴,也叹了声,“别说少爷,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并不十分喜悦。”
巴望着盘算着,所盼真到眼前,却又起了空虚。
谷梁初更是深有体会,他正站在桌边摩挲弓捷远的临风,表情如同封冻的湖,凉而没有波纹。
房门洞开,弓捷远旋风一般刮了进来,不等人看清他,已经蹿到谷梁初的身上。
谷梁初连忙将那长刃丢在桌上,“刀……捷远,临风脱着鞘呢……”
弓捷远不管不顾,颠着肢体往他身上攀,直将双腿塞到谷梁初的腋下,上身高高支起,狠狠地搂住了谷梁初的脑袋。
他就有这本事,不借外力,只靠自己双腿便能撑住任何不该撑住的姿势。
谷梁初被他紧贴过来的肚腹捂住了脸,十分气闷,被狠搂着也仰起头,看向低下脑袋来瞧自己的人。
弓捷远就用那个别扭诡异的姿势吻他。
似够不着,似得努力争取才能得的亲昵。
两人都摇晃着,像一棵树借着大风歪到另外一个树冠之上,两副重量压着一副根基,不可能稳。
谷梁初只怕栽着了弓捷远,即便没有视线可用也凭借着记忆摸索到床边,一手扶住床栏一手把藤蔓般纠缠人的家伙从自己身上拽下去,而后深深喘气,“小疯子啊?”
弓捷远就当小疯子了,他不给谷梁初调整的机会,没轻没重地扯着谷梁初的衣领,力气大得里衬都翻出来,领绊也弄崩了。
“怎么了捷远?你怎么了?”谷梁初脖子上的皮肉被拽紧的织物勒得火痛,下意识地护着侧颈,讶然问他。
“你怎么了谷梁初?”弓捷远仰着头瞪着眼,气喘吁吁地反问,“没人可爱了吗?真的找不到别人来宠了么?为了个我,什么都要搭上?”
谷梁初不抵挡了,任凭弓捷远要打架般地揪紧自己的衣领,凭他越揪越紧。
弓捷远的手指也很疼痛,他放弃地松开了谷梁初,而后使劲儿摇了摇头,“我不走了!我哪儿也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谷梁初,我们不能分开。”
谷梁初缓缓倒了下去,缓缓地压在弓捷远的身上,把脸埋进那片剧烈起伏的胸膛里,闭上双眼,心满意足地听那擂鼓般的急促心跳。
这当然是傻话。
有这傻话却很够了。
几年的期待,近载纠缠,即便攥不住了,朔王爷也并不是落了场空。
弓捷远到底是看见了自己。
“亲我……”弓捷远被人捂得闷不过气,只好哑哑地求。
谷梁初抬头去亲他,使劲儿亲使劲儿亲,似逮到了琼浆玉液,而饮的人,胃口如渊欲望如海,深不见底,永不餍足。
纠缠吧纠缠!
厮磨吧厮磨!
啃咬,喘息,低呼,呻吟……
这人间的乐和苦啊,都能极致,都能刻骨。
弓捷远挂着一脸汗水和唾液睡着了。
夜里睡得太少,折腾得太多,他累狠了。
谷梁初也累,身体是酸的脑筋是糊涂的,但他舍不得睡,始终撑着发涩的眼睛,反复端详身边的人。
真的要走了啊!
弓石端着饭食过来,郭全伸手挡住,无声地摇一摇头。
弓石看看他又看看紧闭着的房门,悄声地说,“早上就没吃进什么……”
郭全仍旧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吃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房门本来大敞四开,还是做师兄给关严实。
睡一睡吧!
缺狠了觉,人是会癫狂的。
始终不歇的雨突然停了。
陷在朦胧里的谷梁初察觉到月光透进房间,翻身醒了。
半室光辉竟如一层薄霜,看着便生凉意。
谷梁初却有一些高兴。
捷远总是能得垂青,老天这是舍不得他披雨而行,下了那么久,湿哒哒了那么久,终于停了。
他起了床,略微整整身上皱巴得不成话的衣裳,轻轻走到桌边,将同主人一样翻肚子藏脑袋的临风好好送回鞘中,而后跨入院里。
郭全立刻迎了上来,把眼望望谷梁初,又瞧瞧他后面的屋,“小主子……”
谷梁初摇头不语。
郭全就不再说。
师兄弟并肩立在庭里,一起仰望天上的月。
只过刻余,弓捷远在内唤道,“谷梁初!”
谷梁初这才示意立在远处的弓秩去叫饭食,而后返身回了卧房,柔声询问,“睡足了吗?”
弓捷远坐在床上揉脑袋,微微有些头痛,“什么时辰了?”
“刚刚入夜,且能歇着。”谷梁初凑到他的身边,“饿了没有?”
弓捷远饿得狠了,闻问马上就下了床。
天冷,吃的就都摆进房里,弓石掌了两盏明灯,照着弓捷远蓬头垢面地狼吞虎咽。
“若一直晴,”谷梁初身上的外衫不像话,姿态仍很端庄,边吃东西边与郭全交谈,“路上就走得快。师兄……”
弓捷远满嘴都是饭菜,却想起事,含糊不清地截人说话,“师兄,师父知道了吗?”
郭全含笑看他,“已知道了。叔叔自由之身脚程迅速,并不把什么地方看成能分别的,没太在意,大概也不会过来送小主子。”
“唔!”弓捷远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又塞上一大口饼子。
谷梁初把汤碗送到他的面前去,“慢点儿,急了胃脘要不安宁。”
弓捷远呼噜呼噜喝了半碗汤,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弓石,咱们去年回燕京时我穿的甲收在哪儿了?不是要装样子,爹说过的,大祁之军,出门回来都要端正威武。赶紧翻出来,好好擦擦烫烫……”
“咱们不穿旧的。”没等弓石回话,谷梁初已温声道,“孤给你准备好了。”
弓捷远又有些愣,“你准备了?什么时候准备的?”
谷梁初不答,只回身找,“梁健呢?”
弓石闻言赶紧出院去喊。
梁健奔进来时,臂弯里面捧着一副轻甲。
谷梁初拿过托子,端到弓捷远的眼前,“你难魁梧,厚甲总嫌沉重,况且一片一片,穿脱也很麻烦。孤备好的这副却是成件的绸银衣裳,可两面穿,怎么都能挡刀箭的,换着也方便些。”
弓捷远压下错愕,借着明灯细看他手上的东西,真是正红绸缎做成的连鍪锦袍,越发讶异,“绸子还能坠甲片吗?”
上手翻时,里面衬的却是一片一片指节宽寸许长的亮面小钢甲,似银非银是铁胜铁,密密接连排列,到了腋下颈周又改形状,许多月牙或者镰弯似的变化,不由呆了。
所谓金缕玉衣,这件轻甲费的功夫该也不差什么。
“绸是特织的,比寻常料子用的丝线粗了几倍,里面还加了蛟油,防着甲片磨它。必然不如铁甲耐久,三两年里应该不会碎烂。”谷梁初见弓捷远不接过去,便把装甲的托子轻轻放在桌上,“捷远只放心穿,这里还有工匠在织着呢,不等烂时,孤又派人给你补上。”
弓捷远的目光转回他的脸上,紧紧盯着,“这东西费工费力,何时开始备的?”
谷梁初的眼睛却仍看着那甲,“孤瞧到玄谪时,就想只有恁好东西才能配得上捷远,你又已经有临风了,兵器也不用孤操心,后面就想到甲。确实费工费力,怕耽搁了,找了许多匠人赶制,材料却不难寻,好得着的,所以不占纨绔骄奢,捷远放心穿用,想随意时绸面在外,看着温和平淡,要震慑时换了甲面在外,必显英俊。”
弓捷远不说话了。
梁健以为他还没有回神,微笑着补充,“大祁制甲之技算很精进,我也只见过布甲棉甲钢甲铠甲,从来不知还能有绸甲的。这是专属于王爷的妙思。绸甲是掐着小主子的身形做的,甲材也是好钢好铝加了些银烧出来的,既不失硬,挡得寻常力道,也有韧性,能少难为皮肉,真的是宝贝呢!”
掐着他的身材……
那么小的一片一片,专门烧的银铁,费的不只是匠人不只是工夫。
弓捷远仍旧不碰那甲,反而垂下眼帘,“谷梁初,我好像忘了,日间说过不走的了!”
满屋子人都不做声。
谷梁初似未吃饱,捉筷继续夹起了菜,边用边缓缓地道,“捷远且管任性,反正出去就是蓟胶参将,总得威严正经号令士兵,不好随便说话的了。自幼就是少将军呢,孤不担心。”
弓捷远沉默半晌,而后抄起汤碗,饮酒一般饮尽了,放下后说,“咱俩去街上逛!躲着点儿城防,好好踩踩燕城的路。”
谷梁初没有异议,放下筷子,随他走出府门。
街面仍湿,雨虽住了,夜深人静,瞧着空荡荡,阴沉沉的。
清浅月光沐住徐徐而行的弓捷远和谷梁初,更给璧人这个词汇镀上层辉。
“告诉我吧!”弓捷远终于说道,“你爹到底为何要劈砍你?”
谷梁初料他必知道了,声线非常平淡,“锦弟告诉你的?”
“我不明白,会一直想。”弓捷远不答问,只是说,“你连下一件绸都在准备,心里做好了长年累月见不着的打算,还要瞒着事么?”
谷梁初略默了会儿,之后终于承认,“父皇震怒,不光为孤,也是觉得宋大人对你过于维护,只怕上下联手专权工部,安心要解他的臂膀。”
“所以要送我去南京看守故宫?”弓捷远说,“你不肯,除了直接抗命,再没别的法子转圜了吗?”
“没有。”谷梁初道,“倘若他是为替宁王找平,孤还能想一想办法,反正儿子还是臣子,父皇都要求个彼此制衡。但他因为宋栖,甚至可能是因为匡铸,觉得这些人已经难对付了,怎能再加一个弓总兵的血脉进去?所以自是铁了心肠,没有时间想对策了。”
第220章 遭顶撞皇殿劈儿
谷梁初刚刚得知吕值被杖毙于外庭,宫里就来了人,要朔王爷立刻觐见,不容分毫耽搁。
他第一次那么没底气地去乾清宫。
事情该是捷远做的,自己却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也就没法想好如何搪塞遮掩。
好在气恨难消的皇帝并不多绕圈子,见着儿子当即冷笑,“朔亲王爷真够厉害,养的狗儿都敢蹿到朕的身边来咬人了,真真不能小看的啊!”
谷梁初虽不知道细节,却很抗拒“狗儿”这种蔑称,因此既不肯露吃惊也不愿意惶恐,只是淡淡地道,“儿臣不懂父皇意思。”
“你不懂?”谷梁立忍了一个下午,几乎要忍炸了,目中闪着雷电胸内憋着响雷,“你是好儿子。亲爹就差累死在朝堂上了,你还在那儿自挖城墙!这个大祁,这个皇宫,朕死了能带走么?吕值就算了,一条贱命,可是朔王哪里都能动得手脚,靠那小细脸子,宋栖这般直货都笼络去!初儿,你急什么?朕还真能活一百岁?”
谷梁初的神色仍然异常冷静,“儿臣还是不懂。父皇确很操劳,所以更需珍重,不可胡乱动气。”
“你敢说朕胡乱?”谷梁立看清儿子不是平素恭顺模样,气恨更烈,“朕也不用给你留脸了。这就明知会你,大战当前,宋栖得用,那小弓挽留不得了,看在他伺候过你,也是功臣血脉,可以保全性命,送去南京看守……”
“不行!”谷梁初未等谷梁立把话说完,立刻打断。
谷梁立险些憋着,几把深目也瞪平了,“你说什么?”
“儿臣说不行。”谷梁初声调不落,但却字字清晰,“儿臣说弓挽不能动。”
谷梁立简直怀疑自己是累晕了,所以出了幻觉,不由转眼看看身边倪彬,见他只是垂首敛容不敢来看自己,方知谷梁初的顶撞不是他的臆想,神情越发阴狠起来,目光沉沉地盯着谷梁初,“你再说一遍?”
谷梁初毫不畏惧,抬目看住尚未脱掉朝袍的父亲,认认真真地说,“启禀父皇,弓挽已是儿臣的人,如妻如亲如肌如骨,势必死护!”
谷梁立被气笑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发懵似地疾走几步,而后又抬脚踢倒了殿心里的香炉方才找回神智,“好个如妻如亲如肌如骨!谷梁初,你忘了自己是谁吧?你的那些骨头都是朕赐予的,还敢跟朕说什么死护?今就剥了拆了,倒要看看看你是如何死法!”
皇帝气势汹汹,谷梁初却不为所动,仍旧说道,“父皇先拆儿臣,且要拆细一点儿,但有口气,还要护的。”
谷梁立勃然大怒,抬脚就踢过来。
谷梁初挡也不挡,生生吃下。
皇帝也是半生驭马的人,腿极有力,虽踢不死成了年的朔王,下了力气的脚也将儿子踹得身体一晃。
倪彬连忙抢上来拦,“皇上息怒!王爷,君父如天,你不要糊涂。”
“君父如天,”谷梁初站定身形,吸了口气,而后点头,“这话固然没错,弓挽却是谷梁初的性命。公公说,应该先要命啊还是先要天啊?”
倪彬都被他给弄傻掉了。
谷梁立指向儿子的手也颤起来,“你都不藏着了!不装相了?”
“父皇藏着了吗?”谷梁初豁出去了,直直看回谷梁立,“儿臣同弓挽的事情,父皇不是早知道了?不是让汤指挥使来提醒了?不是用来震慑边将,羞辱弓总兵了?”
“你……”谷梁立气得胸膛都涨起来,“你连颜面都不要了……朕还指望你能自知羞愧……这般厚颜无耻,还能有什么大作为?寄望于你,是朕痴心,蠢透了的痴心!”
谷梁初半步不退,“有负父皇期待确是儿臣之罪!自知羞愧这种事情并没有的,永不会有。”
谷梁初咔嚓咬裂一颗臼齿,猛地推倒拦在身前的倪彬,再次蹿到谷梁初的面前,当胸又是一脚,“朕就成全你这风流,杀了你俩一起去做多情鬼吧!”
谷梁初不躲,也不摔倒,仍只晃晃,而后马上正直了身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皇自然能要儿臣的命,要杀弓挽也得亲自动手,别个敢碰,本王必粉了他!”
“朕先粉了你!”谷梁立登时失了理智,狂风般地刮上殿墙,拽下封在那里的战刀,一把撸了刀鞘,提刃就朝儿子冲回来。
倪彬吓傻眼了,不及劝阻,合身扑上,懒腰就把谷梁立给抱住,用尽一切力气朝后顶他。
“让开!”谷梁立厉声喝斥,“朕要这无父无君的孽障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天地纲常!”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倪彬拼力喊道,“万万不可!因气伤子,来日是要后悔的啊!
王爷……”他已老迈,只这几下便已气喘吁吁,“快向皇上认错……”
谷梁初岿然立在原地,“儿臣有罪,无错!”
谷梁立没心神了,反肘撩开了倪彬,劈刀砍向谷梁初。
他甚高大,倪彬便站直了也够不到他的肩膀,根本就拦不住,眼睛追着挥出的刀,只见亮刃已朝谷梁初头上劈去,吓得高声惊呼,“啊!”
到底亲生骨肉,眼看刀锋将要砍上一动不动的谷梁初的脑袋,凶神恶煞的谷梁立面肌猛抽,终归下不去手,刃口及时横了,贴着谷梁初的头皮扁削,一下砍裂了他的金冠。
几缕黑发飘散于空,缓缓落在殿砖之上。
倪彬身子一软,瘫在地面。
“跪下!”谷梁立怒火如炽,暴声喝道。
谷梁初跪了下去,面色仍旧冷冷。
“你还死不死了?”谷梁立厉声问他。
“儿臣从不想死。”谷梁初缓缓地答,“只要弓挽能好好的。”
“王爷……”倪彬又喊。
谷梁立咬牙切齿,抽刀再劈谷梁初的面门。
这回倪彬终于来得及了,他像磙子般地扑了过去,紧紧攥住那柄钢刃。
这第二刀缓慢多了,谷梁立给儿子留了闪躲的时间,谷梁初却没躲,刀刃立刻割翻了倪彬的双掌,筋皮尽翻,血肉横飞。
谷梁立也怔住了。
战刀哐当落地。
倪彬跟着倒下,剧痛之下,身体打起了不住的冷战,“皇上,气怒之下伤着至亲,终身痛悔……谁能替得?这么些年,可有一刻忘了何辞……啊?”
谷梁立听了这话,噔噔倒退了数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甚高,甚亮,却无半分欢愉痛快,反而近似嚎哭。
身材魁伟的中年皇帝跌跌撞撞地奔到椅榻之前,双臂撑住上面软垫,俯身瞪着锦垫上的花纹,一时间心灰意冷,彻底没力气了。
跪在地上的谷梁初马上挪到倪彬身边,垂眼观看这老太监的伤势,动容,却不动心。
他很知道倪彬此举七分为替谷梁立解围,二分要显己忠,只有一分半分是因自己。
一分半分也难得了。
撕乐袍子缠住倪彬的腕,暂先缓住汩汩的血流,谷梁初想喊人来。
“王爷……”倪彬已经痛不可当,仍嘶声道,“不能随意呼唤……这是皇家私事,不能张扬……劳烦王爷亲自走上两步,去叫汤指挥使过来吧!老奴无事……皇上龙体……”
谷梁初抬眼望望谷梁立兀自弯在龙榻前的背影,起身出去。
他在廊中站了良久,耳中听着汤强带了两个贴身的人声息甚低地送出倪彬去,半晌又返回殿,压着嗓子同谷梁立说了好一阵话,再过了会儿出来寻到自己,苦恼而又恭敬地道,“微臣送王爷回府吧!”
谷梁初拔腿就走,“不必劳烦。孤去将军府。”
汤强不怕劳烦,紧步追他,“那也换套衣衫才是,今日情形不可露给外人。王爷莫怪汤强多嘴,皇上难道不是王爷的亲生父亲?真的不重要吗?”
谷梁初走得甚急,“亲的。重要。孤也不怕为父所用,皇上若是弓涤边,孤若是捷远,质给人去也会心甘情愿。南京二年如在监牢,孤未悔过,那时死了便是大孝,没有今日这场动静。可是父皇准子称孤,还说什么寄予厚望,就是不肯给留一个所爱,只把亲儿当成没心没肺没情没分的牲口看,这是什么慈心?孤若事事都遵他命,当真不用厚望。若动弓挽,皇家就没谷梁初了,倒也不必非得劳动父皇亲自来杀,指挥使把这些话回去禀明白吧!”
汤强无言以对地将谷梁初送进王府换衣服了,硬着头皮回去奏禀,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这几句话。
谷梁立已经筋疲力尽,歪在榻上瞪眼睛听,良久方才苦笑一下,“他倒敢提南京。”
“皇上。”汤强只好倾力解劝,“自古无仇不成父子,家家都一样的。朔王爷有本事,哪会没性子呢?他这是……这是养久了人,实在舍不得那个弓挽……少年家的总是这样,免不得……管多生气,还是子嗣重要,皇上就宽纵些,王爷慢慢会知愧的……千万不能暴炭焚硝两下齐炸,那般损失……为个弓挽,很不值当……”
谷梁立缓缓呼了口气,语气变得悲凉起来,“汤强,朕这般起早贪黑地殚精竭虑,图什么呢?千秋万代?你看看……”
汤强继续劝他,“倔子未必不孝,皇上别忙伤怀,朔王毕竟姓谷梁的,身上流着皇上的血呢!他非得要宠住个把人,也是尊贵气息,皇上就当疼孩儿么!”
都指挥使要比倪彬脑子简单。
换了老公公不会这样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