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带过一阵二十四卫,对每个人的情况不比弓捷远差着什么。
弓捷远闻言瞧看弓秩一眼,而后想想,如实地说,“我也不太知道。你有疑虑,可以问问师兄。”
弓秩点头,“先和少爷打个招呼。”
弓捷远又再寻思了下才又说道,“等得二十四卫到全了,我便去同总兵大人求些军籍,明说要建亲兵队伍,以后你和师兄副正相扶,与我一起管理师父和王爷送给咱的这些精兵,不但要能单打独斗,也得能上战场,堂堂正正地为军里做事情。”
弓秩闻言登时露了喜色,“从前总以为自己的籍能落辽东,不管是哪儿,名正言顺都太好了!”
弓石听了也甚高兴,忙凑上前,“少爷也莫忘了我啊!我是比不了秩哥能干,那也想要个籍!”
弓捷远不搭理他。
弓石急得不行,紧往他的身边凑乎,“少爷……弓石总得伺候你么,人在军里,没名没份的……”
弓秩揪住他的领子往屋外走,“别烦少爷,你是要嫁人么还讨名分?”
弓石手脚并用地扑腾,“哎?怎么就烦……弓秩,你放开我……自己吃饱了不管别个肚子饥了?”
谷梁初负手站在拳房里面,没有练武,只在沉思。
梁健走了进来,禀报地说,“王爷,邢朝和秦云还有张元孟书已经启程去登州了。”
谷梁初轻轻颔首,“捷远十分喜欢哪个孟书,见着又可作伴画图。”
梁健瞧瞧他说,“可惜二十四卫没有一个善调理的,张元只长跌打损伤,不能照顾小主子的饮食起居。”
谷梁初微微摇头,“饮食之事,孤已嘱咐过白裳了,没有差错就是好的,他那性子,便是养伯陪在身边也未见得能劝得的。师兄和郑晴都会留心……不过也只留心罢了,剩下的都要靠他自己。”
梁健如今虽然很把弓捷远的事情放在心上,最看重的自然还是谷梁初,因而说道,“王爷也莫过分担忧,小主子性子是性子明白是明白,当初他来咱们府上闹成那样,不也顺过来了?”
谷梁初想起弓捷远初来时的情景,先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很快又收敛了,仍轻叹道,“登州也会有个孤吗?”
那自然是不会有的。
梁健意识到自己这句劝慰没在好处,只能沉默下去。
“父皇那边什么动静?”谷梁初问。
“在催宁王启程。”梁健说道,“定死了苏州,真是好地方呢!”
谷梁初冷冷一笑,“他若真去,可要苦了匡瀚。皇后娘娘是明白人,会想各种办法不准匡瀚调任别处,回京更是没指望的。父皇看着夫妻情分,又念宁王到底还是亲生骨肉,明知皇后心思也不会阻,倒把匡家绑在了宁王身上。”
梁健闻言不由皱眉,“那这宁王可会安生地去?”
谷梁初望望始终阴阴的天,“这个孤要靠你知道,朔王在府养伤,怎么会清楚呢?”
梁健咧嘴一笑,“王爷宽心,梁健必然尽力。您的伤势且不能好,早晨还有小公公来问王爷能不能进宫,说是皇上惦记着呢!”
谷梁初又点点头,“宦官和锦衣卫都不怕的,总需通传才敢进来,就防父皇时时直闯。”
梁健不以为然,“直闯就直闯么!过了这么多天,云落不必用了,王爷最近清减得狠,任谁看着也是伤病样子。”
谷梁初没接这话。
清减得狠,非只因那一刀之伤。
“那也嘱咐四处谨慎些个!”他只说道,“外面的事你也小心,只管安排好的耳目就行,倪彬那边,孤不现身就且丢着,提防这老公公摇摆不定。”
梁健点头,而后又叹,“郭全和侯爷全不在京,是觉单薄了些。”
谷梁初反而摇头,“正要全不在京,谁也连累不到。”
梁健粗眉一挑,“王爷断定必然有事?”
谷梁初点了点头,“咱们觉得单薄,宁王和冯府如何不这样想?你只多留意吧!谷矫伤了反是好事,他脑筋粗,若闲不住,反有耽误你的地方。”
“宁王……”梁健还想再说。
“看他到底蠢到什么地步上吧!”谷梁初表情空白地道,“不说别个,单只汤强带的锦衣卫,若小看了也是昏头。”
眼见自己如何冷淡,焦得雨始终都是笑脸相陪,弓捷远到底是受不住好的人,很快便不绷架子。他自己巡了数天海防,把登州卫附近的海线仔细走了一遍,倒也没有发现什么疏漏之处,心里有些狐疑,便对焦得雨说,“不说起了海冻更爱爬盗匪吗?也没看出什么动静。”
焦得雨回,“老焦虽不能干,也非吃素之人,倭寇们和咱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自然都晓得的,总要千方百计出其不意才能沾着便宜。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参将大人莫怪老焦遮掩强辩,确实不好完全防住。”
弓捷远知他不是全然惫懒,点了点头,“如此便将登州卫到青州卫的海线段段分开,处处都插下人,本将马健,日日亲自巡查。他们不从此处来便罢了,若是敢来,倒要看看是从哪里上岸。”
焦得雨先应了命,“这便传令各千户所,必保轮人轮值不空海线。”
眼见弓捷远颔首,他又说道,“还有话请参将大人答复。”
“什么?”弓捷远问。
“老焦留得参将大人住在登州,心里自然是踏实了,”焦得雨说,“青州那边却着了急,魏虎已经派了几个人来询问,请示参将去他那的时间。”
这事寿天早查得了,弓捷远心中有数,听了无甚表情,冷然地道,“请示什么?好装相么?本将确实分督登、青二州,那便得见他了?且等着吧!你也莫叫他来,想清自己到底哪里没有做好,先送请罪书来,本将看得过了再说,若看不过,春察之前自然上书朝廷,免了他的青州指挥使去!”
焦得雨听得悚然而惊,他与魏虎几十年的交情,自然受不得朋友被免职,又见弓捷远面色沉峻不似开玩笑的,担忧地道,“参将大人到底……”
“你别问了,”弓捷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说,“就这样答复他。只管把登州一线的事情安排好,倭寇若是精到不从此处登陆,本将也不怪你防御不利。”
焦得雨又没得着好话,赶紧出去安排,一面吩咐传命一面擦擦老脸上的细汗,有些纳闷地问自己副将,“你来帮我想想,魏虎这一年里做了什么没分寸的事情?明着顶撞韩总兵了?”
副将想了半天,“自然没有。”
焦得雨就更想不通,“那咱们这位少将军哪里来的火呢?”
副将有些心眼,闻言就道,“指挥使怎么想得人家的事?看在交情,赶紧传话就是。魏指挥使若是明白自然好,若不明白,此时距离春察还有许多时间,参将大人说不让来他就真不来么?”
焦得雨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是愚了!”
正说着话,有小哨兵进来报告他说,“禀指挥使,参将大人又有亲兵到了。”
焦得雨粗眉一动,“这次来了几人?”
“四个。”小哨回说。
焦得雨点了点头,而后轻赞地道,“少将军不是昔日的少将军了,自己养着精兵强将,脑子也极清楚,很了不得。”
四位暗卫拜过弓捷远,孟书就将谷梁初交给他的盒子奉给小主子。
弓捷远打开盒子,看清里面是一只兼毫笔,微微沉吟了会儿,问孟书说,“王爷近况如何?”
孟书依着谷梁初的嘱咐回答他说,“平平淡淡。”
弓捷远点点头,示意弓秩带他们去。
郭全已经看见了笔,有些纳闷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弓捷远没有瞒他,“这是告诉我要恩威并施软硬适中。师兄,咱们这里的情形,你传回信告诉他了?”
郭全摇了摇头,“总也不必过分细致。”
“是!”弓捷远相信他,“咱们既出来了,怎么做事还是自己忖度着吧!不然是谁当参将呢?到底该软还是该硬,我也在琢磨呢!”
魏虎反应很快,隔了一天就把请罪书送到弓捷远面前,上面小楷细密,详详写了去冬至今分属韩峻管辖之后青州卫的两次倭寇登陆,具体到了时间人数杀伤性命和劫走的财物,恳切认了自己防戍不周之错,言辞语气极为真诚。
弓捷远看了却只一笑,把那长书轻飘飘地一丢,对郭全道,“师兄看看,这些老将领们竟是真的看不起我,只当捷远没有见识,可以随便糊弄。”
郭全不甚明白,“小主子什么意思?”
弓捷远明知跟前守着焦得意的眼线,只冷冷道,“师兄莫急!回头自然就知道了!”
焦得雨听了报后连连搓手,“我都嘱咐过了魏虎认认真真地说,怎么还不过关?让少将军觉得糊弄,反而是不好了!赶快再与青州传信儿,别悠哉了!”
第227章 威旧部参将慑老
这是上午的事,翌日下午,还没有到傍晚时分,五十整岁的魏虎就骑快马奔进登州卫的营房,卸了鍪盔跪在弓捷远的脚边。
弓捷远正在看登州海线的分段防戍图,见他来了,只瞟一瞟立在身边的焦得雨,“我记得告诉过你,莫叫他来!”
焦得雨闻言也便跪下,哀恳地道,“参将大人且容老焦说点儿没有分寸的话,便是不准唤您少将军的,老焦和魏虎到底也是镇东旧部,只把将军和少将军看成首领,其次才是皇上和朝廷。属下们哪里做得不对,参将大人明示明训明惩明戒,咱要心存怨怼,对不住这些年的恩遇,只求莫给糊涂着呢!”
弓捷远伸手丢了防戍图,缓缓立起身来,眼睛不看焦得雨,也不看魏虎亦已斑白的头,声音冷沉而又寒肃,“你们的糊涂竟是本将给的?‘其次才是皇上和朝廷’的话,虽大不敬,念在二位对我弓家父子一片真情真意,咱们且不论了。本将只问问指挥使们,我个好好的少将军,做了青、登参将便不算亏,之前为何要被父亲质在京中近一年啊?”
焦得雨闻他如此询问,自有些呆。
魏虎也感诧异,忘了是来请罪,抬头看他。
“可是我爹贪生怕死,畏惧朝廷镇剿,宁可被削兵权辖地,这也不算,还肯舍弃唯一血脉,只为了向新皇表归顺啊?”弓捷远嗓门不高,说话却很扎人。
“自然不是。”焦得雨和魏虎一起说。
“那便是他愚忠,”弓捷远又道,“只怕自己沾了反叛之名,只想臣服,不要儿子也不要胶东了?”
“不是啊!”焦得雨异常难受地说。
魏虎不言,已经磕下头去。
“他裹将军之名,”弓捷远的声调缓和下来,渐渐起了悲伤,“却将每个兵士都当儿女般看,更将两位爷伯辈的将领引为知己,虽常囿于军务,不得分身相聚,总肯信赖托付,不怕你们离心离德。二位指挥使即使不归他调拨了又怎么样?便把昔日那些嘱托丢脑后了?”
“我们……”焦得雨不知怎么说好。
“焦指挥使,魏指挥使,”弓捷远重新坐回椅内,“焦爷爷,魏伯伯,捷远是没用的,打小儿体弱多病,难养得很,这些事情,爷爷伯伯心里都很清楚。好不容易能历练了,又被皇上关着,确实没有二位能干,你们守了青登二州几十年了,这辈子都交给海防,其实不需我督军的,是也不是?”
焦得雨和魏虎都不知该如何答了,只喃喃道,“少将军……参将大人……”
“可我为何还是来了?”弓捷远幽幽地说,“皇上不准我回辽东,韩将军却准我选地方,要去山海卫也是行的,我为何还要来这里啊?”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
焦得雨和魏虎不再说话,只恭听了。
“就因为这里还是我大祁的国土,军士们都是我大祁的儿郎!”弓捷远的声音重新高了一些,“因为焦指挥使曾经抱过幼年的捷远,魏伯伯从前也是个肯为边民百姓着想的好伯伯。”
魏虎满面羞惭地伏下身去。
弓捷远盯着他说,“我给伯伯机会,等您自己说开,可惜啊……魏伯伯,捷远就想问您一句,青州便归韩峻管了,青州的渔民盐民就不是你青州治下的百姓了吗?你就舍得玩忽职守,放那海寇进来要他们命,甚至觉得要少了,还要命令属下假借盗匪之名多害几个人头上报朝廷,就为了给韩峻一个好看,定他个督辖不利的罪名?”
魏虎立刻磕头,“少将军容禀,魏虎确实暗存不忿,但那海寇当真不是故意放进来的,实是一时防戍不周被其钻了空子。这自然要怪魏虎没有看好防线,却也恨那韩峻每每调咱过去听训,去了又不当面说话,只教从旁陪听,乱了本来的安排和颗沉静做事的心。也确多报了死伤,可便如您所说,只为给那韩峻一点好看,百姓都是青州治下良民,哪里舍得自伤他们性命的呢?多报的人头还都活着呢,只不过是为了堵住地方里长的嘴,裹进营里去了,籍虽悬着,日子还比从前强呢!这些全是真话,还望少将军明察。”
焦得雨大概并不知道此事,这时听了满面都是震惊,讷讷地道,“魏虎,你……”
魏虎羞惭满面,继续对弓捷远说,“少将军给我机会坦诚错误,魏虎不识好歹,仍想蒙混过关,少将军尽可处置魏虎,但是妄伤百姓性命的事,魏虎绝舍不得,莫教将军知道了去,抵御元兵之时还要为此伤怀失望。”
弓捷远容他分说,不插嘴,不打断。
焦得雨躁不能忍,跟着磕头,“这也是老焦没照顾到,敢请少将军一并处置了吧!”
弓捷远不说处置的事,只问魏虎,“上报写着伤十余户,死一百零三条人命,到底多少?”
“确有十余户多。”魏虎答道,“海边渔村都不甚大,一落也就十余人家,海寇既来,自然全不放过。但是青壮之民必会誓死抵抗,也有跑去卫城报信求援的人,只不过等咱兵马到时总隔了空,一共两次,总计亡损二十余民。”
“两次都在一地?”弓捷远问。
魏虎越发垂头,“是!魏虎判断不足,安顿一夜回了兵马,未料这些海寇竟然立刻卷土重来。”
“未料?”弓捷远冷笑,“就这伯伯还想要给韩峻难看的么?莫说他是皇上爱将,便是遭忌惮的,为抚边境安宁,也要先处置你,再问他个轻轻的错。若非韩总兵替你遮掩粉饰,这指挥使,还用本将想着参么?”
魏虎又愧又疑,“他……他会帮我?”
“他帮的是大祁海防。”弓捷远淡淡地说,“你虽不利,总比新来个强,这点当将军的自然明白,所以才肯纵着不一心的家伙。伯伯还得意呢!”
魏虎沮丧垂头,心虚地说,“不敢得意。”
“此事怎生了局?”弓捷远不管他是什么情绪,仍旧问道,“七八十号活人,无籍无户,永远养在你的营地里吗?吃用或者不缺,生生世世做黑民么?”
魏虎显然还没好的安排,只不言语。
弓捷远又忍不住哼,“整个青州卫加在一处不到六千军户,养几十人没有问题,他们自也能干些活,不会白吃饭的,可若想要一点一点补进军籍得等猴年马月?况且他们子孙原本不必世代厮杀,补入军籍当真个个都愿意吗?魏伯伯只管自己的事,并不理会他们想法,硬把好好一些民户从人家的父母官手底下挖进自己营地圈着,真是好军官呢!幸得我没有去,若直去了,怎么替你擦这屁股?”
魏虎的头越发地低。
弓捷远不放过他,“魏伯伯,您自己说,此事怎么处置好呢?”
魏虎被逼无奈,只能认罪,“魏虎自请免职。”
“那可轻巧了呢!”弓捷远又再冷笑起来,“您不当官,去做小兵就不管了,这些人还能凭空消失了吗?”
大冬天的,魏虎脸上的汗竟然滴到地面上去,一句应对也说不出。
屋内再次安静起来。
良久良久,弓捷远方才轻叹一声,“晚间回去,我与伯伯带个亲随,挨个看看那几十人,挑青壮的细问心愿,有肯从军的人便跟我的亲随回来,过些日子捷远要建亲军,跟着咱们训练起来,不愿意的,加上有年岁的,数数多少,我再琢磨法子安置明白。这也算是捷远数年不见伯伯,此来送了一份大礼,换你以后能够不想上将是谁,安心守护青州,庇护海边百姓,可行不行?”
魏虎愧不敢言,只是连连磕头。
“罢了!”弓捷远终于放过了他,“我虽性烈,伯伯到底还是镇东旧将,真能抹了不成?只欲提醒天下处处都是聪明之人,咱们还是踏实着好。魏伯伯起来吧!登州不是我的地方,也不留你吃酒,安顿安顿歇息歇息,晚点儿回去整治自己的事。捷远还是新兵,且在登州这里琢磨明白,再去青州住上一住。”
魏虎没有想到竟能如此过关,一时不敢站起,还是焦得雨拽起了他。
郭全始终在旁陪着,望着二人相携出去,压着的疑终于能倾吐了,“小主子如何知道青州虚报死伤了的?我也没有帮着查过,之前还挺奇怪小主子没有直接去青州呢,原来还有这样缘故。”
“听宋大人念叨过这事,大概是借匡家的光知道海防事情,后来再与侯爷和韩将军的话加在一处联系联系,就猜出来,还用调查的么?”弓捷远说,“我算必然不会死掉那许多人,魏虎这是藏了,若真杀了,今日就不如此便宜。”
郭全甚惊,“猜的?”
弓捷远对他笑笑,“师兄作甚这般模样?我做事情自然不与王爷一样,事事都要实证才行。”
郭全便即笑了,“那也猜得太准一些。”
弓捷远没有得意,“不过是熟悉他们而已。”
“所以侯爷推荐小主子来管海防当真是步好棋,”郭全便说,“王爷这兼毫笔还真不必送的。严宽之道,小主子并不用学。”
弓捷远闻言,又抓起匣内的笔,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师兄歇一会儿去。我也歇一会儿,等天黑了,还要去巡防的。”
作者有话说:
本周又轮盲盒 ,榜单任务只有6000,追读的小天使们不要着急,飒飒会周万的。彼此陪伴!
第228章 入冰海亲会传说
海线不是陆上边境,可据山川险隘资为防守,大祁兵丁只需卡在关窍位置就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滩涂空旷,全卫只有不足六千兵丁,都铺在海岸上也无法盯住每寸地方。
所以偶有青州那样海盗杀入渔村的事,并不能算失职不为。
换来登州也是一样,即便焦得雨性子那般粗豪,也不敢拍胸脯保证沿线必都无事,反要嘟囔什么“虱子虮子慢慢捉么”。
可他口中一个“虱子虮子”落在渔民头上就是灭顶之灾,弓捷远没有谷梁立那般宽怀舍得,觉得未成大患就不在意。
白头颅的宋栖得着诏令便即入京复职,图的不是地位官阶,只想为替其父兄般的乡民挣分安宁。他来不了海边,弓捷远来了,怎能不用心呢?
即使登州不是兴州,百姓总是一样百姓,既去不了辽东御敌,就把力气全都用在海岸线上,深知指望不了小兵丁们百密不疏,弓捷远便亲犁海岸,每晚都去巡上一遍。
不系天生四只健足,那岸也太长些,往返一趟总要尽夜,晨光熹微才能驮着昏昏欲睡的主人返回营地小眠一个头晌,午后还要起来用饭理事。
四位亲随还能换值换班,不系白天随便歇着,就只有弓捷远,简直用到了头。
非只弓石弓秩疼得肝颤肺挛,郭全也甚担心,只恐他病倒了,明劝不住,就死叮咛,“天很冷了,海风又硬,小主子千万不要睡在马上。当真累了便停在哪处千户所里安歇安歇,省得起了寒症疲症反而耽误事情。”
弓捷远想要听劝,毕竟病了真的耽误正事,还需多吃苦药,再者他也没有信心可以捂住郭全不用私驿传信燕京,要那朔亲王爷悬望焦急。但他总是停歇不住——便是跨马巡查也要不由自主地分神回忆从前,许多当时不在意的情形随随便便就现出来,还会揣想那人此刻在做什么事情,是愁是闷是苦是乐,那都并非甜蜜体验,真如冯锦临别所言,需得硬熬,怎敢长久地歇?
只怕要被胡思乱想给淹没了。
近日过了月圆时候,冬阴又重,夜海之岸总如泼了墨般黑沉。
总难令得不系等着别个,单人孤骑独自奔在冷飕飕的沙滩上面,便如被吞进了无边无际的荒暗之渊,换一个人必会生出怎么撕扯也都撕扯不脱的恐怖感来。
弓捷远却不怎么害怕。
即使没有亲随跟在后面不远,他也无所谓了。
一年之前丢了父翼,一年之后又失掉谷梁初的怀抱,日子可不就如这黝海么?
要靠自己捱住。
便有太阳也照不暖,何妨黑一黑呢?
弓秩已从青州领了三十个青年回来。
二十四卫也到齐了,他们依次给弓捷远带来了蜜蜜的牙盐,暖手的裘套,里外都漆了上等好蜡的麂皮长靴,还有一张雪白雪白暖得像云似的上等羊毛褥子。谷梁初有时捎字有时不捎,写来的纸总也不过寥寥几字,譬如“莫着了冷”,也譬如“带了数金,拿给师兄买些肉乳暖暖血气”,并无似模似样的书信,也没有过分缠绵的话,弓捷远那种失了要命东西的感觉却越发强,心里总是虚慌,总不踏实。
好在还能忙啊!
好在还有这段长到走不完的海岸。
转眼已在登州卫里过了二十余天,这夜海边下了初雪。
郑晴言说翌日又是巨潮,弓捷远裹上狐裘戴好裘套,沿着泛了冰的海岸徐徐缓缓地行了里许,不经意间,又听到了刚来之时听过那种声音。
什么大如羊、豚般的活物掩在暗夜里爬。
这次他没犹豫,快速扯下狐裘和手套,甩到不系背上就往声响处飞,直朝海里追了几千米远才借临风收集起来并且反射出的些微光线逮着一个黑皮东西,毫不犹豫地刺了一刃下去,正想下手捉时碰巧一个大浪拍来,那物便即没入水花里面寻不见了,之后他又提刀寻觅良久,终归没有再收获了。
郭全和弓石跟了上来,先发现了不系,之后才很艰难地寻到伫在冰碴满满的海水里找东西的弓捷远,弓石心疼得几乎哭了,立刻没上没下地喊叫起来,“少爷你傻了吗?被那许多冰茬子割着皮肉,再狠冻着,腿还要不要了?”
弓捷远意识到再寻也没用了,连忙伸手阻挡弓石和郭全往深处来,自己淌水走到岸边,甚为平淡地道,“莫嚷,我也才进去呢!”
郭全根本就没时间嗔怪,接着弓捷远后立刻打马回营,饶是动作迅速没有拖延,到屋子时弓捷远胸口以下的衣服也都被冻住了,硬邦邦得脱不下来。
弓石难受得啼哩吐噜地哭,直把弓捷远烦得要揍他了,“作甚如此?我是活不成了?”
弓石不管他啥态度,只管抹泪擤鼻涕,“我快活不成了!少爷您就使劲儿作吧!作呆作傻作瘫巴了,弓石就悔不死,也给王爷一刀抹了,那时世上自然没谁再烦您了!”
本歇着的弓秩被这闹腾扰了起来,看到情形自亦心疼不已,却比弓石要管正事,忙忙地帮少爷扯掉里外衣裳,先将身上皮肉搓通了血,仔细问着没有死痛地方才将人给按进水温不甚高的浴桶里面泡着,一点一点地加热水。
“小主子发现了什么?”郭全也去换了身衣,回来方才询问他道。
“看到了活东西,”弓捷远回答,“几乎逮着一个,被浪给拍走了。”
“海里东西多了!”弓石哭得满脸开花,也不在意别人看他,自管自地换干衣服,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虾兵蟹将有的是,那有什么可奇怪的?就能勾得您往里面跳啊?”
“不是鱼虾。”弓捷远摇了摇头,“是大东西。我还砍了一刀,抽刃回来的时候清楚看见了血……”
“夜里游些大鱼也不奇怪,”郭全也说,“那片海岸僻静了些,近日天气又闷,许是在觅食呢!”
“不是鱼!”弓捷远仍旧摇头,“它着了刀,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虽然又亢又哑奇怪得很,却不是鱼。我在辽东待了十来年,从来没有听过哪种鱼儿能叫。”
“那是鲸豚?”郭全闻言又道。
弓捷远面色凝重地说,“我琢磨着怎么像人似的?”
“您可真会琢磨。”弓石马上就再插嘴,“泡冰棱子的死冷海水,除了少爷谁家的人大黑晚儿的钻到里面去找罪受?是有金子不成?”
弓捷远懒得理他,只对郭全说道,“那东西游得甚快,也会翻波逐浪,而且滑溜异常,按说不该是人的,但我总觉得……”
话音未落,得到信儿的焦时雨推门进来,望见弓捷远正在泡澡,立在稍远些的地方接话说,“参将大人真不寻常,平素很难发现的鱼女倒被您给觅着了踪迹。”
“渔女?”弓捷远虽然赤身露体,却被桶身和热水遮掩着,况且这位老指挥使确是从小就抱他的故人,也不如何尴尬,只蹙眉问,“那有什么难发现的?”
“不是渔家之女。”焦得雨解释道,“好好的姑娘家大晚上的去洑什么水啊?便是大鱼的鱼。”
“大鱼?”未等弓捷远再继续问,郭全已惊讶道,“指挥使的意思是鲛人。”
“应该差不许多。”焦得雨寻思着说,“咱们也没一次全头全尾地看清楚过。只是许多夜哨你说一点儿我说一点儿,拼凑出来的样子,估摸着有些像人,可也必定不是人。小郭兄弟,大热天的瞄到它们影子还不怎样,如今这等时节,甚至更冷些的日子也曾有人发现过的,你想它们不还是活在海里的东西吗?若是人儿早冻死了。”
郭全没急评论,只寻思着。
弓捷远道,“鱼人就鱼人,怎么又说是鱼女呢?”
“管谁瞄见过的一点半点都是身材曼妙像女人呗!”焦得雨又说,“传来传去就成了鱼女。小兵和百姓们总喜欢乱猜想,安排成个女人,总比觉得海里藏着凶神恶煞的可怕东西要好,那样谁还敢下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