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疆病—— by瑜飒飒
瑜飒飒  发于:2024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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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我刚入仕,目标小些。”刘跃也没迟疑,“尚大人担心直接找我父亲会引起锦衣卫的注意吧!可也不一定能瞒得住人,司尉不就知道了么?”
弓捷远突然烦躁起来。
这朝堂,处处都是机关,却都设在了没用的地方。谷梁初倾力推他进了局来,可他突然不想涉足。
这般纠缠,到底能有多大意义?
刘跃见弓捷远的眉宇之间笼了黑气,明白他没说出来的意思,转言劝解,“司尉莫焦,人生在世没有彻底的畅快,你想开些。”
弓捷远吐口闷气,怏怏地拨转着面前的酒杯,“刘兄一直想得开么?”
“怎么可能一直?”刘跃笑得从容,“便是我父亲也做不到。总是告诫自己罢了。”
弓捷远点了点头,“刘大人做得好也教得好,我不成,从前多被父亲纵容,实在任性了些。”
“家父若能常年在外,怕也不是这个脾气。”刘跃接了这话,“硬在京里熬出的谨慎。”
弓捷远苦笑起来,“也难为了。”
“司尉不知道么?他也行过伍的,曾与弓将军一起在开武皇帝的麾下做把总。”刘跃继续说道。
“什么?”弓捷远震惊不已。
刘跃伸手抚抚他的肩膀,“看来是真不知道。已经那么久的事了,当时天下大乱,开武皇帝刚刚起兵,尚且未成大势,根本没有考功考绩之说。吏部都不记得的过往,谁还放在心上?”
“我是真不知道,”弓捷远语音诚恳起来,“父亲总当我是小孩儿,不怎么与我讲朝堂之事。”
“司尉不必挂怀,将军是管大事的性子,况且开武时的旧臣,”刘跃笑着说道,“又有几个没上过阵?我爹也未干出什么名堂来,将军不提也正常的。”
“不是这样说,”弓捷远忙道,“刘大人他……何时离了军营?”
“当了把总没有多久就调到开武皇帝身边去做亲卫。”刘跃还是一派笑容,“父亲自己也说开武皇帝知人善用,晓得他不是开疆拓土的大将,若是弓将军那样的人,必然舍不得拘在身边。”
“各有境遇。”弓捷远认真说道,“刘大人必然是武艺超群才会选到开武皇帝身边护卫,并非寻常信赖。如今管了刑部,更是国之基柱。”
“京官做久了,”刘跃轻轻叹息,“只剩下小心周全最为紧要,意气都没有了。爹也常常暗自慨叹,别人不知,我明白的。”
“这话……”弓捷远不由瞅瞅四周。
“这话我自然只与司尉说。”刘跃又笑起来,“你定不是久幽王府之人,以后常见,亲热自比疏远好,跃是倾心结交之意。”
弓捷远本已讲过不饮,此时却又举起杯来,“能得刘兄这话,不枉我等了半天。”
刘跃伸手按住他的杯子,“既在服药,酒不必了。司尉只需记得,有关镇东军的事体,刘家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心常系之。”
弓捷远点了点头,等他移开手去,仍旧把酒干了。
“竟能挖个故人出来,”谷梁初听弓捷远复述了与刘跃的交谈也很惊讶,“他说得没错,那时开武皇帝只得了小半江山,还没称帝,什么什么都是乱的,昔年的老臣仍然健在的也不多了,谁还留意刘举之前与谁相熟与谁交好?”
弓捷远扁扁地躺在榻里,两眼直直望着床棚,“他也没说交好。”
“主动提了就是交好。”谷梁初非常确定,“若是交恶还说什么?找不痛快?”
弓捷远不接此话,仍旧发呆。
“所以说人不能只在家里待着,”谷梁初靠在他的身边瞅他,“你不出去能知这些?光靠寿天和崔典还是差着……”
弓捷远突然翻身坐起,“不行,我得给父亲写一封信,你帮我送出去。”
“此时?”谷梁初搂住他道,“不是说妹子的亲事归你定吗?”
“就是想定了才要问他一问。”弓捷远下床就往外走。
谷梁初拦腰拖回人去,“哪里就急这么一刻?你今儿累了,睡起来再写不迟。”
弓捷远用力把他推开,“睡什么睡?我着急。”说完抬腿就走,没走几步身子骤然一矮。
后面看人的谷梁初连忙蹿到他的身边,“怎么了?”
弓捷远面色十分痛苦,“腿……腿……”
谷梁初赶紧就去检视他的下肢,只见左边的小腿不住僵直抽动,抚手上去感受感受,却是抽搐起来。
谷梁初连忙将人抱回床上,大手握住他的左腿肌肉使劲儿揉搓。
弓捷远哎哟哎哟地叫唤。
谷梁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也小声些,亲随们听见必然胡乱猜测。”
弓捷远立刻收声,却又疼得难忍,歪扭着俊脸恼火起来,“天都大热了,怎么倒抽筋了?”
“哪大热了?”谷梁初数落他道,“只你觉得。总偷冰吃,衣服也脱得急。好一个轻衫细马春年少,入夏早晚还有两分寒呢,不折腾你折腾谁?”
“啥时候了你还念诗?”弓捷远腿上的疼好了一点儿,就想拿脚去蹬认真给自己按摩的人,“落井下石还得文绉绉的。”
谷梁初顺势捏住了他的脚,双手改去揉他的脚心,“这里疼不疼?孤从前抽筋的时候这里都跟着痉挛,脚掌缩成一团。”
刚才那阵疼来得甚急,牵扯也广,弓捷远分辨不清具体详细,只哼哼道,“不知道,反正舒服,你按就是。”
谷梁初听到这种声音,唇角挂了坏笑,“孤总给你舒服,有谢没谢?”
弓捷远辨清谷梁初的语气歪了,却舍不得抽脚,只是装聋作哑。
“嗯?”谷梁初就用拇指顶住他的足心。
“嗯什么嗯?”躲不过去,弓捷远的态度就又不好,“你没给过我不舒服吗?抵了!”
谷梁初看出他已经不疼了,放开那脚凑近人去,“孤觉得你舒服的时候比不舒服的时候多,抵了不划算。”
“谁跟你算?”弓捷远立刻朝旁翻开,“什么都是你乐意的,谁逼着你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处都是你的?”
“孤乐意的。”谷梁初不和他争辩了,伸手拍拍那张薄背,“孤就愿意看着捷远舒服,好了,睡吧!”
“我得写信。”弓捷远又要坐起。
谷梁初伸臂搂住他哄,“晨起再写,即刻给你送出去。”
作者有话说:
阶级固化给很多人带来了说不清的利益,多少也得有点儿弊端吧?

第139章 雨霖铃千里孤坟
夜里着急得不能等,到了早上又不肯起,谷梁初穿好了衣服摆好了笔墨,梁健也把饭菜送进了书房,弓捷远还在寝殿睡着。
梁健见谷梁初很有耐心地等着人,不由笑道,“王爷都把司尉给养娇了。”
“娇不好吗?”谷梁初淡然看书,似随口说。
梁健闻言想想,又再笑道,“总比刚来时候的横好。”
“他是螃蟹性子,壳硬。”谷梁初扫一眼桌上的饭菜,“其实也横不住。谷矫呢?”
“回庄上接世子去了。”梁健回道。
谷梁初点头,“师父若是捎话,先告诉孤,不要直接说与捷远听见。嗯……查查刘举开武末年在任什么官职。”
梁健应了要走,没等出门就遇见弓捷远走过来,见他没有好好穿衣,忍不住提醒了句,“司尉仔细着凉,容易还有倒寒。”
弓捷远虽是才起,天没亮时就在榻上灌了碗药,此时觉得燥热,不愿意听劝,“明儿就是清明了,还倒什么?”
梁健点到为止,不实惹他,自去办事。
谷梁初起身为弓捷远系好身上扣绊,询问,“先吃饭还是先写信?”
弓捷远见纸也铺好了墨也研好了,直接走到书案边去。他的字很见好了,信也没写太长,将将封好谷梁瞻就进门来,“父王,弓挽。”
“这么快速?”谷梁初有些奇怪。
“太师父说你们短日不会回去,瞻儿觉得很是想念,就让白庄头安排车子回来,半路上遇到了谷卫长。”谷梁瞻答道。
当着孩子的面不好多说,弓捷远只把信札塞给谷梁初,暗想师父实在厉害,随时都能知道这边什么动向。
谷梁初看着弓捷远走到谷梁瞻身边,伸手去捏孩子的脸,示意谷矫过去,把那封信按给他说,“即刻送出,快马。”
连着两日不见弓捷远过来滋扰,尚川到有一点儿不大习惯,账也算不下去,瞪着脚边乱七八糟的纸团发呆。
那是他与弓捷远斗嘴互丢攒下来的,人被关着,杂役们也不进来打扫,就那么堆着。
看了一会儿,尚川看出不对劲了——那些纸团的质地色泽不是自己丢出去的。
尚川心里一跳。
怎么这人把自己丢出去的捡走了,却换了先备好的丢回来吗?
手底委实敏捷,自己没发现,守门的小旗自然也未在意,可他为何如此?
尚川蹲到地上去,又盯着那些纸团看了片刻,确认纸张没有什么猫腻之后伸手展开一张。
纸上有个小楷的“西”字。
尚川皱了皱眉,又展开一张,这次是个“亩”字。
尚川手上加速,很快就把所有纸团都展开了,拼出了两套半的“山西田亩”。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记起匡铸和他说过朔王爷户部梳账梳出了盛廉田账的事情,连忙起身,隔着窗子吩咐杂役,“立刻帮我把典薄叫过来。”
“山西知府刘知睿?”谷梁立得了尚川传给他的报告,狠狠地皱起了眉,“那是个老官员了,竟也跟这些人有勾结?这个大祁还有好人没有?”
倪彬谨慎看看他的神情,“皇上派个巡抚查查就是。虽说京察未完外察不起,派个人去丈量丈量山西田亩也是震慑,各省听着都知敬畏,少存糊弄之心。”
“能派谁去?”谷梁立明显有些发愁,“户部这个尚川都安得如此费劲,工部刑部还没擢出头官来呢!这个时候谁还可靠?”
“皇上不若就派尚川,谁查出来的谁管。”倪彬建议。
谷梁立想了想,摇头,“马上要拿周阁珍,朕还得指望尚川挑着户部。不过你这句谁查的谁管倒是说得甚对。此事既然是尚川查出来的,等于就是匡铸的检举,朕记得他还有个小儿子,叫匡瀚的,如今在做什么事情?”
倪彬想了想道,“老奴若没记错,匡大人的长子匡旋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次子匡瀚没有入仕。”
“侄子都当佥事了,他还不出来做事?”谷梁立久觉人不趁手,眉间眼底颇为阴郁,“有个兵部尚书的爹还有当御史的兄长,派去丈量个田亩必然不成问题。他不想做官,朕偏擢他。
匡铸听了谷梁立的安排非常意外,“皇上倚重,实是老臣家门荣光,只是匡瀚不如匡旋强健,因此四十岁了也未文科武举,一下就给他个巡抚之职,老臣恐其不能胜任。”
“古来能臣贤相都是科举出身?”谷梁立露了不由分说的意思,“都说虎父无犬子。新科状元挑上来用也得历练历练,令郎便是身体弱些,宁王能做的事情他不能做?匡大人若还谦逊,就由六部共议,看看朕想得人选是否恰当。”
许正立刻出列而跪,“皇上圣明,两位匡大人的能耐在这摆着,必不会错。”
这次反应倒快。
谷梁立嗯了一声,又用眼睛扫扫周阁珍,“周大人说呢?”
周阁珍的面色有一点儿白,“皇上圣明。”
匡瀚接旨之后入宫谢恩,回家之后立刻打点行装,半点儿没有拖延,翌日就出了京。
这天起早就落了雨,淅淅沥沥地淋了整天,温度果然下降不少。
弓捷远虽然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也给这雨湿了情绪,起来就坐在书房的窗边胡思乱想。
谷梁初怕他着凉,特地让弓石给他挑件厚些的亵衣穿上,“有俗说地干魂不回,清明是该下雨的。”
弓捷远知道需得陪他进宫祭奠,因问,“开武皇帝的棺椁建在南京,你家怎么扫墓压钱?”
“礼部和宗人府会立先祖牌位,你能看到冯锦和白思太。”谷梁初知道他不爱去。
弓捷远不由有些感慨,“侯爷自己没爹没妈,还得先管你家的事?”
“皇事为公,”谷梁初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先公后私,好在用时不会太长,午前必会完事。但他父母坟茔也必在南,不能亲至,但有思泪也只能望风而撒。”
“人都去了,”弓捷远倒不在乎这个,“葬得远近都没什么,若是有灵,自可随风而至来望悬挂,若是无灵,守在墓前也不过如同站在人去楼空的荒房子前,有什么意义?苏轼说‘是处青山可埋骨’,处处皆为是处。”
谷梁初听他一直悒悒不乐,因而问道,“捷远是想娘亲了吗?她埋在哪儿?”
“她走的时候我还不大懂事,”弓捷远回答说,“所以也不大想。倒是爹,每到清明都要站到城墙上去发呆,晴了负手缓步,下雨就打油伞,什么时候立得够了什么时候回来。娘病故的时候爹正在威海卫巡防,就势把她埋在威海卫的山林里了。后来建州兵重,辽东军防压力增大,父亲就总在辽东镇住着,也没特地去那儿扫过墓。今年……那里都归韩总兵管了,就更不会去了。”
谷梁初慢慢喝着热粥,没有说话。
弓捷远怕耽误他出门,也坐过去用早点,没所谓道,“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谷梁初面无表情地把粥喝光,“孤,你,还有瞻儿都是没娘的人,也都知道伤感无用,该做的形式仍需去做。”
弓捷远也把粥给喝光,然后同他乘了马车,往宫里去。
祭奠的礼节果然不算甚繁,完毕之后,谷梁立特地对谷梁初说,“皇后宫里备了饭食,你也一同用吧!”
谷梁初躬身禀告,“启禀父皇,儿臣已经提前告知了杨新,今日午间要去德寿园用饭。”
谷梁立闻言稍顿一下,而后赞许地道,“你倒有心,那便去吧!别忘了问问你皇祖母有没有什么缺少,多陪她说一会儿话。”
谷梁初利索应了,领着弓捷远辞宫出来。
“你是不愿意与宁王一处用饭么?”上了车,弓捷远问。
谷梁初攥起他的双手暖着,“反正得陪长辈,孤更愿意选择祖母。瞧你心里也定了婕柔的事,需得去同太后说了。”
弓捷远有些诧异,“同太后说?”
“不是非要舍近求远。”谷梁初点了点头,“太后毕竟同你父母有旧,这事儿由她挑起更自然些。这样她也就算插手了燕京之事,皇上会很高兴,顺水推舟皆大欢喜。”
弓捷远垂眼静了一会儿才道,“我是觉得刘跃不错,却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婕柔只十四岁,这么早就论起婚嫁实在心疼无奈。虽然如此也得多谢王爷帮忙,能给我家衡量机会,只你还能顺势周全别的,委实令人佩服。”
谷梁初攥着他的大手微微放松了些,“你总忌孤心思太密,捷远,孤不是你。”
弓捷远闻言有些怅然,“是啊!我们总归不一样的。”
谷梁初静了一会儿才将这个话头咽掉,“开武二十八年,刘举任户科都给事中。”
弓捷远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官品级虽低,却督六部办事。”谷梁初说,“尚川不问别人专问他家,是有道理的。”
“这三十万两白银……”弓捷远看向他的眼睛。
谷梁初笑得又冷又淡,“应该是挪给北王养兵了。”
哪有什么事非得已不得不反?
弓捷远质在燕京就是必然之事。
“应该庆幸那年北元无灾,尚能勉强吃饱,没有大规模犯边。”弓捷远苦笑着说,“若有大战,辽东的大炮都得剥皮煮汤。”
谷梁初没有吭声,无言地望向车外。
还是细雨淫淫,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迹象。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清明寒梅雪之喻
太后却似已想通了,这等特殊日子,神情里也没什么哀凄之色,见到谷梁初和弓捷远还很高兴,“今日吃饭热闹,锦儿慢一步也到了。”
“平定侯也来祖母这里用饭?”谷梁初刻意表现出一点儿惊讶。
“这凉日子,”太后淡淡地说,“他个小孩子,回家窝着只湿骨头。是哀家唤他来的。你们可相与啊?”
谷梁初笑了笑说,“孙儿还差着些,捷远同他亲密。”
太后也便笑了,“嗯,他们两个都年小,又都好看,自然就能亲密得起来。”
趁人没来,谷梁初越发要逗老太太开心,“说到这个好看,祖母,孙儿没想明白,咱们家的孩子怎么倒让他俩抢了风头?”
太后越发笑了起来,“你们的身体里都有开武皇帝的血,好看也是好看的,就是刚狠占多了些,不如他两个恰到好处。也罢了,他两个便再好看也总要拜你,人啊,也不合什么都贪全了。”
“孙儿并非嫉恨。”谷梁初对上太后就是一副孙辈顽皮,“不过奇怪罢了。祖母再给论论,若只他们两个比较,孰高孰低?”
弓捷远心里骂他无聊,脸上不好表露,笑得有些尴尬。
太后说得却很自然,“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怎么比较?”
谷梁初哈哈笑了,“孙儿这可就接不上话了。”
“哀家这里都是素东西,” 太后放过他,非常慈蔼地对弓捷远说, “赶节气,也是寒食。你打小儿在北面长大,恐不适应。一会儿莫要动酒,多喝几口热茶。”
弓捷远听得心里温暖,“多谢太后惦记。”
太后缓缓地摇摇凤首,“哀家终日礼佛,心虽然静,也终孤寂。能有几个称心的小人家陪着朽身过节也是福德。”
弓捷远还没想好怎么回话,小宦报说平定候到。
扭身看去,冯锦难得地换了身素衣,一张脸儿仍旧明媚鲜亮,他快步走进来,动作利索地给太后叩头。
“什么日子都得行个大礼?”太后笑吟吟地看他,神色里的喜悦又增加些。
“我该日日来给太后磕头。”冯锦的笑容总是夸张却又顺眼,“奈何总有羁绊。此外也总怕扰着了太后的安静。”
太后伸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而后抓住他的胳膊拍了拍道,“哀家没有那许多规矩,不过你到底是个小孩子,还是多往年轻人里去,莫总过来沾着老气,没的沉重。”
“哪里沉重?”冯锦作势张望一圈儿,“太后这里都是贵气,来这儿最好。”
弓捷远笑着看他,心说侯爷必然每日都用蜂蜜涂嘴,什么话都有办法讲出甜味儿来。
人来全了,杨新吩咐侍奉摆上宴来。
弓捷远留神看着,果然是些素斋素菜,虽然烹得精细好看,个个都无热气。
“哀家是南人,”太后又说,“需得吃足三日冷的。锦儿在南京长大,能受得的。朔王和弓家孩儿就只意思意思,下午饿了回去再用点心。”
“现在就当点心吃吧!”冯锦也说,他对弓捷远指指一盘秀小的青团,“这个好吃,别处寻不到的好馅料。”
还没等弓捷远做出什么反应,太后已叹息道,“如今不行了,萍姑走了,别人调不出她的好手艺,只能将就。”
冯锦不说话了。
弓捷远也就不敢乱说。
只有谷梁初道,“祖母身边的侍奉,还都可心?”
太后看了看他,笑容有些复杂,“人都是你们选的,好坏还用问哀家吗?”
听了这话,谷梁初立刻看向冯锦。
冯锦倒不尴尬,悠然说道,“除了杨新还是老人,女官都是内宫拨的,侍卫也由詹诚调派,我能管的事情不多。”
谷梁初瞅瞅陪在跟前的杨新,斟酌地道,“孙儿与詹诚……”
太后并不让他把话说完,“哀家是逗孩子玩呢!侍奉们都很好。祖母是老太婆了,常会思念故人,也没别的。”
只这故人无处去寻。
南京城破,宫女们四散奔逃,会做青团子的萍姑为了不让北兵闯入宫门被长枪朔进胸口,当时就死了。
这事谷梁初自然知道,可这账,不知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弓捷远滋溜啜了口热茶。
平素他在王府喝茶从来不出这样的声响,太后自然看向了他,笑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有没有福气要从哪里看?”冯锦巴不得赶紧转开话题。
“相由心生,”太后只是笑呵呵地,“看一个人心好心歹就瞧五官是否端正,那种邪眉毛歪眼睛的,可能有才有能有韬略有见地,就是不会有好心眼,绝不会错。当然这个都说正常人,残障有伤的不计。而瞧一个人有福无福呢,则要观他的神色,那些机灵过度藏不住精光的,即便暂时有成也难持久。捷远眼眸单纯干净,即便受些磨难,合着一生计算下来,总是好运多于歹运。谁都不能十全十美,这就是有福的了。”
“啊!”冯锦边听边一本正经地端详着弓捷远。
弓捷远给他瞅得不好意思起来,打岔说道,“太后厉害,还懂相人之术。”
太后便就侧首,去看屋内的佛图,“你瞧菩萨,个个都是见喜之相。”
冯锦又把脑袋伸到太后眼皮底下去,“太后也瞅瞅我,是什么相?”
太后越发笑了,伸出玉手摸摸他的脸颊,“你自然是更有福的。”
冯锦满意地乐,“幸亏长得人五人六。王兄那般威势自不必说,是有大福的人。”
太后闻言看向谷梁初,眼中仍旧带笑,话却说得委婉,“他父皇小的时候术士也给观过相貌,说有大福。哀家活到这个岁数却懂得了,大福需要大舍去换。”
弓捷远听了这话立刻去看谷梁初,心里有点儿担忧。
得舍什么呢?
冯锦只怕气氛重新沉了,赶紧又说,“我今儿要陪太后供个晚课,正经的大节正经的功德。司尉是不是要回家里看看?”
弓捷远摇了摇头,自然而然地将话头转到婕柔身上去,“家里只有继母和妹妹俩个人,这般日子,就不回去增添她们的愁思。”
太后便即想起之前的事情来,“皇后想将你的妹妹指给锦儿,哀家拦了一拦,如今怎么样了?”
“没有怎样。”弓捷远淡然笑着,“婕柔还小,不着急的。”
太后又摇起头,“你是男儿家,不懂。哀家这种没大用处却占着个尊贵身份的老太婆不能随便管事,管了就得管全,不然就会耽误了好姑娘的姻缘。这孩子的婚事还得哀家开口才是。”说着又沉吟了,“哀家对燕京城里这些人家不太熟悉,只怕帮了坏忙。”
“祖母,”谷梁初便开口道,“捷远心里属意刘举家里的儿子刘跃,您认得的。”
太后闻言立刻想了一想,“哦,刘举,是认得的。他那儿子人才还好?”
谷梁初就对冯锦说道,“什么时候方便可带着人过来给祖母看看。”
冯锦应得痛快。
太后愿意促成好事,又说,“镇东将军的虎女嫁给朝廷大员的儿子不算高攀,然则弓府的顶梁柱总不在京,哀家就得给小丫头撑撑腰,不如认个干孙女吧!省得以后娘家人少心里总是底气不足。”
弓捷远闻言十分震惊,立刻离席跪下,“太后娘娘厚恩,弓家……弓家……”往下他就不会说了。
太后唏嘘地道,“你这孩子惶恐什么?不过是个孤单的老太婆找个寄托罢了。”说完她就扭头吩咐冯锦,“这事也是从成全你的孝来的,就由你报告给皇帝,让礼部安排郡主受封吧!”
郡主名号一定终生可食国禄,便是父兄有何差错,轻易不会连累到婕柔的身上,实实在在的殊荣。
弓捷远认真磕下头去。
谷梁立听了冯锦的禀告之后也很吃惊,“太后这是……”
冯锦很会忖度他的心思,“册封郡主不是小事,臣不敢多言,皇上不妨亲至德寿园,问问太后心思。”
谷梁立正好得个机会去见亲娘,便即摆驾。
“皇上国务繁忙,”太后见到儿子非常客气,“却是哀家耽误了你。”
谷梁立好好陪着笑脸,“早该过来看娘,的确事忙,娘的心里不要怪罪儿子。”
“怪罪什么?”太后慢慢地抚摸着木鱼,“然则哀家也不是没事找事,只是帮你还一个情!”
谷梁立疑惑看她,“儿子没有明白。”
“开武皇帝快殡天时急招四线总兵回京述职,”太后幽幽地道,“自然是要嘱咐戍防之事,只恐外敌会趁他驾崩之机来扰大祁安宁。他和弓涤边说话的时间最长,却不只是因为东疆防重,还有一个原因,你可知道是什么啊?”
谷梁立的笑容迅速不见了。
“哀家的儿子是聪明人。”太后轻轻一叹,而后哂道,“你爹见弓涤边之前特意把哀家叫到了身边,就是为了震慑提醒,同时做个见证。他对自己非常喜欢的武将说这辈子没有别的遗憾,就一件事放心不下。弓涤边奏问何事,开武皇帝便说唯恐二子相残,哀家将来没有立锥之地。他给了弓涤边一把尚方宝剑,嘱咐他说有朝一日兄欲伤弟,请他擎剑相护,弟若伤兄,勤王斩之。”

此前竟是毫不知情。
太后轻笑起来,“但是这个弓涤边啊,他可辜负了赏识自己的老皇帝啊,任你们兄弟相争,就是按着他的兵马和宝剑不动弹!听闻你起兵时,哀家日夜心惊,只恐亲生亲养的小儿子腹背受敌,被那英勇善战的镇东将军抄了后路丢了性命。等得你攻入了南京,哀家又恨他没有出兵护驾,听任篡逆称孤道寡。哀家曾经以为你们定是合了谋的,心里骂了他很久,恨不得开武皇帝显灵将其带走,等到来了燕京才一点一点询问出来,原来弓涤边始终不近北王,深为哀家的幼子所忌。”
“他……”谷梁立嗫嚅地道。
“哀家想了好几个月才想明白,”太后兀自说了下去,“身负厚望的镇东将军在以这种方式继续效忠着他的老皇帝,他不想伤你爹的任何儿子,更不想空虚了你爹最牵挂的东线防务。你进南京夺位,他不原处镇守,外敌会不会趁虚而入?到那时候得着便宜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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