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绿,简直像是调色盘,憋了半天,惊蛰恨恨地说道:“我怀疑他有病!”
死活不泄的病!
那蘑菇烫手得要命,偏生怎么都不肯哭。
可惊蛰才是那个被折磨哭都哭不出来的人!
他当真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连眼泪掉出来都是奢侈。
因为会有人非常贪婪地舔舐着眼角,仿佛万分渴慕,连任何一滴的流失都不被允许。
明雨显然误会了惊蛰的意思,嘀咕了起来:“都不行了,怎么还那么多心思,有毛病啊……”
惊蛰:“……”
是那个有病,不是这个有病啊!
不过看着明雨的脸色没那么紧绷,惊蛰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要是明雨一个冲动,真的奔着乾明宫去了,那惊蛰得后悔死他这张嘴。
……就让他当做容九是不行了吧。
反正容九也不会知道。
惊蛰眨了眨眼,有点心虚。
明雨:“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斜睨了眼惊蛰。
“看你这样,就没打算和他断。”
惊蛰摸了摸自己的脸,惊叹明雨简直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明雨:“你要是能和他断了,至于这么纠结吗?”
他方才说惊蛰有时是个冷漠的人,这句话倒是不错的。
倘若惊蛰当真打算断了,他反倒会非常果断,根本不会犹豫。只有他还念念不舍,左顾右看时,才会给自己憋成这样。
明雨叹了口气。
“其实……”他顿了顿,“今天,是慧平去找我,我才知道你的事。”
他看了眼惊蛰,果不其然看他脸上露出了羞愧的表情。
“如果是从前,你不会被人看出来。”他轻声,“惊蛰,是容九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惊蛰其实想说,并非容九,而是系统和任务的压力,以及那些如影随形的危险。只是话到嘴边,一来不能说,二来……
当真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明雨还在说。
“以前,你一直很冷静,不会去奢想什么东西,就连欲望也几乎不会有。别人让你去干苦活,你就去,就算没好事,你也懒得计较。你就好像只是,被迫活着,只要能活着,别的也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他絮絮叨叨说到这里,总算停下来,认真看着惊蛰。
“可现在不是。你有慧平,还有许多朋友,有人在乎你,关心你,你也会在意他们,为了他们奔波,不再只是局限在壳子里……惊蛰,这让我觉得,你当真活着。”
惊蛰很清楚,明雨口中的两个活着,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行尸走肉地活着,还是认认真真地活着,的确……
完全不同。
惊蛰将脸埋在手心,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脸,他轻声道:“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挺可怕。”
他语气有几分艰涩,带着一点茫然。
“明雨,他分明很恶劣,更是做出种种让我觉得……非常危险的举止。但我为何还是……”
这会让惊蛰觉得,他也活似个疯子。
乾明宫内,淡淡的香气,在殿内弥漫。
这股香料,最初只在偏殿。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殿内,如今,已经是整个殿内都燃着。
宁宏儒能感觉到景元帝并不喜欢。
可他什么都没说。
这对皇帝而言,已经是某种程度上的默许。
宁宏儒很想喜极而泣。
这药香的制作,经过了宗元信的指点,不仅能够防止蛊虫的靠近,也可以安神定魂,用在景元帝的身上,也是再好不过。
石丽君和他迎面走过,脚步匆匆。
这位女官掌管着尚宫局的一切事务,故而时常会被太后召唤,不过,她和太后的立场不同,太后对她根本称不上信赖,许多事情不经尚宫局的手,石丽君也甚少会去沾染。
宁宏儒脚步微停,石丽君和他擦肩而过时,说了句话。
“茅子世回来了。”
茅子世啊……
宁宏儒知道景元帝派他去查了什么,如今人既然已经回来,那就是查得差不多。
他亲自去沏了热茶,又换了景元帝近来喜欢的桃花酥,这才轻手轻脚地将东西送了进去。
在北边的书房里,皇帝的身前,正跪着一个人。
看起来年纪约莫二十岁出头,很是年轻,不过留着的胡须有点长,显得整个人的气质又有几分老气。
“……黄庆天这些年……喜欢去……正是……”
“许氏……娘家……”
“瑞王与黄家时常有书信来往……”
“……太后召集黄家女……”
密密麻麻,全都是关乎黄家的隐秘。
宁宏儒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下,注意到早些时候端进来的药碗已经空了。
景元帝半心半意地听着,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眉间低垂,瞧着好似是在闭目养神。
待茅子世将话说完,殿内变得尤为寂静。
良久,景元帝才睁开眼。
“起来吧。”
茅子世依言站了起来,动作很是利索,刚才跪了那么久,根本影响不了他。
“陛下,可要对黄家做进一步的……”
茅子世跃跃欲试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哽住,盯着皇帝的脸好一番看,“陛下,您的脸……”
是他看错了吗?
为什么会觉得,景元帝的右眼边上,那淡淡的痕迹,是……被人打了吗?
怎么会打在眼睛上啊!
“谁有这般神勇,臣真想见见。”
谁这么大胆,身手这么好,居然做了他想做,但是又不敢做的事。
当然,也是因为做不到。
毕竟景元帝的身手尤为不错,想要揍人也没那么容易。
“……”
景元帝没搭理他,宁宏儒则是脸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茅子世琢磨了一会,恍然大悟:“哦哦,是不是人已经没了?没事,让我去上上坟也好。”
宁宏儒:“……”
求你快闭嘴吧!
景元帝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落在他身上:“你很闲?”
茅子世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立刻做出严肃正经的表情来:“陛下,微臣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做,还请恕罪,微臣这就告退。”他镇定地告退,镇定地转身,人刚出了殿外就小跑起来,跟背后有怪物在追一样。
茅子世这个人,能力是有,就是太过玩世不恭,闹出不少笑话。
他离开后,乾明宫就安静了许多。
宁宏儒守在景元帝的边上,清楚地看到,桌面上除了茅子世送来的,与黄家有关的文书外,还有一份关于陈安的资料。
不是在宫内的,而是他在宫外的行踪。
陈安在宫里做过什么,和什么人接触过,又是怎样从直殿监去御药房,又从御药房被贬,后来成为新进内侍的管教太监,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就查得清楚。
包括陈安和姚才人的关系。
不过,陈安和姚才人能避开太后的耳目,在后宫活了这么多年,也是有几分能耐的。哪怕能查到他们的联系,可他们是如何来往的,迄今还不太清楚。
而陈安在宫外的行踪,因着他生前也不是多么有名的太监,出入宫闱虽有记录,可他外出后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这就不是那么容易查出来。
茅子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也不过查到了一点点痕迹。
这其中,就包括了陈安和岑玄因在宫外的来往。
这两人的关系,间接说明了陈安为何会对惊蛰特殊照顾。
不过,这些都不在景元帝关注的重点。
他在众多文书里挑挑拣拣,最后翻出来一份,仔细打量起来。
其上,记录的是一位官刀儿匠的口供。
说的是他父亲还活着的事。
刀儿匠是一种世代相传的工作,通常是父传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记得住一些事。
因为陈安,当年也是被这位刀儿匠的父亲净过身。而大概在十来年前,陈安又再一次,曾与他的父亲有过来往接触。
在那次接触后不久,父亲做了最后一次刀儿匠,没多久就去世了。
附在这件事后的,是那一次的名单。
景元帝一行行地看下去,直到最后,看到了惊蛰的名字。
而后,景元帝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森然恐怖的怪异。
分明是在笑,却莫名其妙叫人接连打着寒颤。
哪怕是宁宏儒,也忍不住抖了抖。
他见过景元帝冷笑,狞笑,讥讽地笑,却甚少看到皇帝笑得这么……
瘆人。看着很高兴,畅快极了。
但还是瘆人。
陛下能不能别笑了?
真的好怕人呀。
景元帝称得上愉悦地将那张纸丢在笔洗里,茅子世辛辛苦苦查出来的东西,就这么化在了水里。
墨痕被水荡开,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纸张在染黑了这笔洗里的水的同时,自己也一点点地糜烂在水底。
他早就有所猜测。
关于惊蛰多年藏身北房的缘故,关于他闭口不言,谨慎微小藏着的秘密。
不过,当事实当真揭露在眼前,景元帝难掩愉悦之色。
哈,真好。
能完完整整地,得到他。
也不枉费茅子世这般辛苦,倘若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景元帝猜错了……那现在茅子世要带回来的,就不只是这些消息,更还有那宝贝根子。
景元帝是断然不能够让惊蛰的任何一部分,遗落在外的。
惊蛰倘若知道他所想,怕是要骂他疯。
可疯又如何?
宗元信的药的确有用。
它撬开了尘封许久的冰层,一点点敲碎了厚实的冰块。
只是,这未必是好事。
至少在当下。
凿开冰山,挖出的未必会是直白快活的情感,有时也会拖拽出一头最原始的恶兽,毫无遮拦的情欲冲撞开来,会疯狂袭击着钟情之物。
帝王的偏爱,本身也是罪。
赫连容的……尤为如此。
惊蛰这些时日的回避,对于皇帝而言,也恰恰是一个适当的时间。
他需要一点一点的,将那些过于暴虐的情感,收敛起来,把它维持在一个微妙的界限上。
既不能彻底地惊跑那只可怜可爱的小狗,却也不能……
让他继续无视下去。
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女官石丽君出现在殿内。
石丽君的脸色有些古怪,匆匆行礼后,“陛下,寿康宫传来消息,说……章妃有了身孕。”
景元帝还没有任何反应,宁宏儒的脑袋就飞也似地抬起来。
章妃?有孕?
这几个词听起来都很正常,可出现在景元帝的身上,那就非常不正常!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景元帝,果不其然,皇帝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石丽君。
在那股莫大的压力之下,石丽君忍不住低下头,额头冒出了薄汗。
“……是吗?”陛下的声音透着几分慵懒,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去瞧瞧吧。”
那甚至,还透着几分冰凉的愉悦。
只是,和片刻前真正的,让人有点发暖想笑的,便是截然不同了。
宁宏儒一点,一点地看向皇帝。
赫连容的肤色很白。
死寂,惨淡的白,衬得那张昳丽漂亮的容貌越发的冷漠。
当他勾起唇,带着冷淡的弧度。
死亡也就如影随形。
他要挖开她的肚子,好好看看。
“他”的种,那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你不是不在乎绿帽?
容九:我的种你还没怀上,就让别人先“怀”了?这不行。
惊蛰:我是男的……算了,当我没问。我就多余嘴贱。
寿康宫内,太后一巴掌拍在桌上,声音异常凶狠。
跪倒在她身前的太医面色难看,“太后娘娘,微臣已经为章妃诊断过数次,章妃,的确是有滑胎的征兆。”
滑胎,意味着章妃有孕。
后宫只有过两次选秀,除此之外,就是被各地,以及王爷献上来的美人。
景元帝虽不管,却也招收不误,全都丢在了后宫里。
这章妃,是初次选秀时,太后选进宫里来的。
她的身份,太后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按理说,一个家世清白的妃子,怀上了龙胎,太后应当高兴才是,为何却是如此反应?
作为诊断出这次脉象的屈太医,可当真是茫然无辜。
他在一刻钟前,被寿康宫急急叫来。只因为他是今日轮值的太医,自然是要领命。
在去寿康宫的路上,屈太医提前问过情况,得知身体不适的是章妃。
这位贵人,屈太医也曾去过她的宫里,为她诊治过,知道她态度还算宽厚,这才放下心来。
许是因为上午御花园的事罢。
屈太医是下午来的,发觉太医院一个坐镇的太医都没有,问过了留守的太监,这才知道,原来清晨在御花园时,有位小主不小心崴了脚,摔下去的时候接连撞到了好几个人,都叠罗汉似地在一块。
撞破头的撞破头,淤青的淤青,昏迷的昏迷,这可真是把整个太医院都忙坏了。
屈太医原本还庆幸这事轮不到他,结果下午还是来事。
去了寿康宫后,除开太后和章妃外,贵妃和德妃也都在。
章妃的脸色煞白,正在大滴大滴流汗,人已经躺在了床上瑟瑟发抖。屈太医刚靠近些,就敏锐地闻到了一点点血味。
他观着章妃的脸色,就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再等诊脉,服下保胎的药丸,章妃的情况也逐渐安定后,屈太医更是万分确定。
章妃,这是滑胎的迹象啊!
这可是大喜事!
后宫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没有皇子皇女诞下,章妃这肚子里的,或许会是头一个。
可惜的是,许是上午的碰撞,现在章妃的胎位不太稳,很容易滑胎,怕是得在床上躺几个月。
这么想着,太后问话时,屈太医自然也是这么说。
谁能料到,太后的反应,却是与喜悦截然相反,好像是非常诧异,眉间更带着几分震怒。
太后当然不可能会高兴。
景元帝怎么可能会有子嗣!
她可是清清楚楚,景元帝身上的毒,还是当初,她亲眼看着慈圣太后喂下去的!
这种毒,名为悲歌。
听起来十分动人,实则阴寒毒辣,用于年幼的孩童,剂量太大时,会直接活活痛死。
若是没死,毒性残留下来,就会深入骨髓,时常阴寒发作,身体比常人要冷得多,寿数有碍,往往不能拥有子嗣。
可倘若这孩子不是景元帝的种,那这孩子是谁的?
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一扫地上跪着的屈太医,起身踏入后殿,亲自去看章妃。
贵妃和德妃,自然是一左一右地跟上来,服侍在太后的左右。
太后在床边坐下,打量着章妃的模样。
章妃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正在宫女的侍奉下,小口小口地吃着药。看到太后进来,她着急要坐起来,被太后按住,“你可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
章妃看起来有几分茫然无措,似乎根本不知道太后在说什么,刚才屈太医给她诊断后,开了药方就出去了,根本没有来得及与她说。
太后的神情高深莫测:“屈太医说,你有滑胎的迹象,你,怀了几个月的身孕,难道一点都不知吗?”女子怀孕身体,自然会有变化,这些异样,只有自己才最能觉察出来。
章妃瞪大了眼,吃惊地说道:“妾身怀孕了?”
她下意识抱住肚子,睫毛微微颤动,脸上流露出惊喜之色,“妾身,妾身从没想过,居然是……”她话还没说完,立刻想到早上的事,急切地说道,“太后娘娘,是不是妾身清晨摔了一跤,这才会身体不适?”
光看章妃高兴的模样,好似完全不心虚。
贵妃上前一步,轻声细语地说道:“好妹妹,不必担心,屈太医说了,只要你好好静养,不要胡来,这孩子,还是可以保住的。”
章妃连连点头,动作更为谨慎,生怕孩子掉了似的。
太后没看出什么来,又派人将屈太医叫了进来重新诊脉。
这一次,当屈太医再度得出相同的结论时,太后面带微笑点了点头,“章妃,听到了吗?这几个月,就莫要再乱动,好好在床上躺着。”
章妃露出欣喜又娇羞的表情,低下了头。
德妃:“太后娘娘,章妃既然怀有身孕,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自是大喜事。此事,应当让陛下知道知道。”
太后下意识看向德妃,眉间微动,原本的怒色还没到眉梢,就化为淡淡的愉悦:“德妃说得是,这么大的喜事,自然是要让乾明宫也高兴高兴。”
太后召来了人,原是要去通知乾明宫,忽而想起女官石丽君就在偏殿,索性将她给召过来,让她将这个大喜事带回去。
石丽君当真是用尽了浑身忍耐,才没露出诧异的表情。
目送着石丽君带人离开后,太后原本郁闷的心情反倒是轻快起来,命令人好好伺候章妃,又让屈太医为章妃日后的调理开方子,这一举一动,和刚才的失控又有不同,又好像是一位悉心关切的慈母。
贵妃和德妃落座在太后的左右,正在商议着此事要如何做。
这毕竟是后宫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出在他们的肚子里,但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会惹来无限的关注。
毕竟景元帝的膝下,的确空虚好几年。
太后并不怎么把贵妃与德妃的话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这不可能是皇帝的孩子。
章妃有孕,这孩子的来头古怪。
对皇帝而言,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偷腥,头上被戴了绿帽,就算是圣人也难以容忍。
太后起初的确非常恼怒,可现在想起来,却还不如作壁上观看笑话。
……要是皇帝不知自己情况,真将这孩子给认下来,那才真真是好笑。
一想到到时候景元帝养了外人的孩子,等到长成后才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那个画面要是真的出现,太后可以回味上几十年。
便是为了这一幕,容忍少许,也算不得什么。
这才是太后这态度骤然转变的缘由。
不过,这章妃……
她垂下眼眸,召来了身边的女官,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女官急急点头,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贵妃留神看了眼,不过,又被德妃的话给带了过去。
德妃正在不疾不徐地说着:“贵妃姐姐,章妃的身子骨弱,还是得好生将养,这些庆贺的事,还是暂且不提,待她生下麒麟儿后,再行准备如何?”
贵妃笑眯眯地颔首:“德妃妹妹说得极是,是我刚才忽略了,该罚该罚。”她亲亲热热地跟德妃说话,德妃的眼底闪过一抹嫌恶,但也没避让开。
德妃自是不喜贵妃,分明是黄家出身,却没有半点傲气。不是这个姐姐就是那个妹妹,闲着没事,还总是和那些不知廉耻的小主们,学着去乾明宫献殷勤……德妃只要一想到贵妃的种种行为,就忍不住皱眉。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许是因为景元帝还未到的缘故,不管是太后,还是德妃这几个,都没着急着将这事宣出去。
不多时,景元帝到了。
太后和景元帝这对养母子的关系之不好,从皇帝踏足寿康宫的次数就能看得出来。如非必要,这两位是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朝廷百官为此诟病不少,尤其在于皇帝对太后的不孝不尊。
在他们看来,太后分明有自己的亲生子,却还是毫无芥蒂地让景元帝登基,过去些年养育也算认真,怎会得到景元帝如此冷淡的对待?
只可惜这位皇帝是个肆无忌惮的,言官说得再多,他都是不痛不痒。
只苦了太后呀。
太后对于这样的事迹名声,从来都是有意推波助澜。
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景元帝这样不管不顾,毁于名声,那是早晚的事。
“妾身见过陛下——”
景元帝进来时,贵妃和德妃纷纷起身,朝着皇帝行礼,太后稳稳当当地坐着,只平静地朝着景元帝颔首。
太后:“皇帝,你既来了,就坐下说话。章妃的身体不大妥当,还是得好生温养。”
景元帝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后娘娘,寡人着急着见章妃。”而后,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微笑,“好见见,寡人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语气略有几分古怪,说是高兴也算不上,却有几分异样的趣味。
太后挑眉,看向身旁的女官,站起了身。贵妃和德妃两人急急走来,扶住了太后,她在众多人的簇拥下,朝着景元帝笑了起来。
“那便去罢。”
一群人重新乌泱泱地将内殿挤得满当,把本来已经睡过去的章妃再吵醒过来。
章妃是个面相有些艳丽的女子,平时在这后宫里,也算是玩得开。不过,比起因为性情怯懦内敛,时而会得到德妃看顾的康妃不同,章妃是自成一派的。
章妃被身边伺候的宫女扶了起来,靠坐在床头,在看到景元帝出现的那一瞬,章妃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辨别的情绪,而后娇柔地低下头来。
“……陛下……”
景元帝慢吞吞地说道:“听说,章妃有了身孕?”
章妃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声音里有几分惊喜,“是的,陛下,妾身有孕了。”
她的目光飞向景元帝,复低下头来,轻声说着:“已经快要一个多月。”
轻轻的,她这个时间,似乎是在提醒着什么。
景元帝又笑起来。
自打他踏足寿康宫,他似乎经常在笑。德妃想,是因为陛下,很是高兴吗?
隐隐之中,德妃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就在此时,景元帝看向身后的宁宏儒:“取刀来。”
他温和,平静,从容,甚至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异样的兴奋。
宁宏儒默不作声领命去了,太后等几个却敏锐地看向景元帝。
太后意有所指地说道:“陛下,这里可是寿康宫,不是你的乾明宫。”别把乾明宫血腥模糊的那一套,用在她这!
景元帝挑眉,因为是在寿康宫内,他甚至没有主动去拔外头侍卫的刀,可以说是非常得体,非常给脸。
“章妃有了寡人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长子,亦或者是长女,寡人都非常高兴,”景元帝脸上的愉悦越扩越大,“这么珍贵的孩子,寡人自然想看看,他还在章妃肚子里时,是什么个样子。”
德妃脸色发白,一下子明白过来皇帝是什么意思。
景元帝竟是要生剥了章妃的肚子!
贵妃沉着脸色,目光飞快地瞥了眼景元帝和太后的神情,这两位后宫极尊贵的人,都尤为高深莫测,倒是章妃……
她看到了女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惊慌与恐惧。
章妃:“陛下,明明您那一夜……”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出奇的是,在颤抖之下,还很是稳定,“您明明进了妾身的宫里,不是吗?”
她暗示道。
景元帝一直落在章妃肚子上的目光,总算头一回,看向章妃的脸。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般,皇帝仔仔细细看过后,“原来是你。”
那漫不经心的口吻,是刚刚才想起来。
章妃入宫,已经好些年。
她是在景元帝刚登基时,就由太后主持选秀,最后得以入宫来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为了夺得景元帝的宠爱。
这后宫的女子们,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不知道是因为景元帝不喜欢她们这些由太后选出来的妃子,还是因为他本就清心寡欲,他向来很少踏足后宫,就算偶尔在谁那里留宿,那都是极其难得的情况。
为了见上皇帝一面,可以使出浑身解数,这便是她们的境地。
次年,皇帝在祭天大典后,突然来了兴趣,将几个宫妃召集了过去,饶有趣味地问她们:
“倘若能给你们机会离开这后宫,可有愿意的?”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不愿意。
离开皇宫做什么?
她们能入宫,是经过了无数的厮杀。在家中,要和自己的姐妹争夺,才能得到更好的待遇,进宫选秀时,更是踩着无数人的头顶,才得以昂首走进宫来;而到了这皇城宫内……
她们可以享用的,又比外头的,不知好上了多少。
她们怎可能甘愿离开皇宫?
倘若能够和皇帝春风一度,留下个子嗣伴身,那往后大半辈子都可以安稳。
她们不是不知道皇帝的性情暴虐,早在选秀前,在景元帝刚刚登基时,对此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哪又怎样?
他是皇帝呀!
拥有章妃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她能感觉到康妃那一瞬,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嗫嚅着退了下去。
倒是有一个。
章妃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批人里,唯独这么一个人,对景元帝说,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出宫,不愿再留在皇宫。
那时,景元帝定定地看着那人,本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却没想到,最终他也只是兴意阑珊地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了下去。
过没多久,章妃就听到了那个宫妃暴毙的传闻。
……是得罪了景元帝吧?
章妃偶尔会这么想,可是在过去几年后,在她已经忘记那个女人到底长着怎样一张脸时,她午夜梦回再想起此事,却又忍不住思索起另外一种可能。
说不定……
要是,当初那女人不是暴毙,而是另外一种离开这后宫的方式呢?
呵,想什么呢?
章妃一哂,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这后宫的妃嫔数量不算少,却也算不得多,偶尔会听到有谁受宠,红火了那么半年,又再度消失在这后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