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里,寻到怯玉伮了,这一次,他决不允许怯玉伮再喜爱旁人。
没有宫妃,没有孩子,没有谢知池,只有他和怯玉伮,相依相守,千年万年。
所有怯玉伮提到的人,萧倦不允许他们自尽,不允许他们打扰怯玉伮。山休自尽也被监视的暗卫拦了下来。
林笑却穿着龙袍,葬进了帝王的陵寝。
乌婪也葬进了帝陵。
这一天阳光正好,没有风雪。
萧倦的身体自那日起,越发不好了。
本就伤势未愈,又千里奔波。后又割肉喂林笑却,许久没有诊治。
元宵这日,宫廷里挂起许多红灯笼。
寒风中,萧倦咳嗽起来,竟咳出了血来。
张束叫来太医,萧倦并未讳疾忌医。怯玉伮没能活够的那一份,他得帮着活下去。
萧倦面色苍白地靠在榻靠上,张束落着泪,萧倦道:“没什么好哭的。张束,朕好像突然明白了。”
张束哭,并不是因为帝王的威严。或许泪水里有几分,是为了他一直伺候的萧倦而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偏偏过去萧倦不明白。
皇权的习惯将他浸染,他背离冷漠的本能喜欢上一个人。渐渐学着养成新的习惯来爱人时,爱人却永远地离去了。
萧倦赐了许多珍宝安慰小产的丽妃,放任皇后给哥儿们灌输异类的思想,让谢知池回到了朝堂,手里的权力开始下放给太子。
萧倦期待着死亡的来临。
对于皇座与权力,萧倦并没有多么喜爱。他只是天然地认为,那是他的东西,任何人不得染指。他生下来便拥有太多太多,这个世间仿佛只是他脚下的尘泥。过度的餍足带来倦怠与傲慢,脚下的蚂蚁想爬到他的身上,只能得到死亡的结果。
然而有那么小小一只,与别的蚂蚁不同。萧倦甘愿伸出手掌,让蚂蚁爬上来。蚂蚁不喜欢这里,他也可以带着蚂蚁去看看别处的风景。
小小的人爬到巨人的肩膀上,扯着巨人的耳朵说不行不行,去别的地方可以,但不能踩到脚下的蚁群。
“你踩了他们,我也会死的。这就是因果报应。”
“我从他们中走来,我想跟你离开,大大的巨人,请从皇座上走下来,跨过蚁群,跨过江山,我们去山河之外。”
巨人说好。他离开皇座,走了下来。
越走越小,越走越小,到最后巨人不再是巨人了,竟跟蚂蚁一般大小。
他肩头的小小的人在他越变越小的时候,跌落下来死去了。
蚂蚁巨人抱着小小人的尸体,继续往前走。往前走。
直到蚁群将他们淹没。
萧倦在堆雪人,他让伺候怯玉伮的小太监们,每天说怯玉伮过去的事。怯玉伮小小一个的时候,长成少年的时候,生病的时候,高兴的时候……
林笑却死了,萧倦才开始学着了解他。
而不是将自以为的好的一切堆在他身上。
蚂蚁虽然小,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是将金山银山堆满,就能叫他开怀。
有小太监私下偷偷说:陛下真是跟世子越来越像了。
萧倦吃林笑却喜欢吃的膳食,看林笑却喜欢看的话本,堆林笑却喜欢堆的雪人……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并不是想成为他,萧倦只是想靠近林笑却,再靠近一些……不能够相拥……
那一日,萧倦亲手给林笑却穿好龙袍,整理好头发,送进了棺椁。
棺材盖好。他明白,怯玉伮睡着了。
这一次,不会再醒来。
长命锁、抓周物、寿经、玉兰簪……他们红绳缠绕的头发,尽皆成了陪葬品。
萧倦睡在永安宫里,不知道今天怯玉伮会不会入梦。
梦境里,他们走在这大地上,萧倦把心腔掏空了让怯玉伮住进去。
他走得稳稳当当,心腔足够大,怯玉伮不会跌下他巨人的身躯。
梦境里没有蚁群,他只是带着怯玉伮一直往前走去。
金光红影,怯玉伮说朝阳升起来了。
怯玉伮望向朝阳,而他低下头,望朝阳下怯玉伮红润润的脸庞。
在萧倦沉眠的时候,春风来了。
春风送暖,萧倦堆的两个雪人,一个他,一个他,在风中渐渐融化,水乳交融,不分彼此,流下了窗沿,滴在了墙角的梅花瓣上。
那一场大雪里,萧扶凃醒来后仍然没有动弹。
谢知池把他从雪中带走了。
从望泗郡泉陵山,到平谷郡清安寺。
时隔近一年,谢知池与云木合相见,却仿佛半生已过。
萧扶凃三日未用米粮。清安寺里的方丈不忍生命白白流逝,拜访萧扶凃的屋舍,言谈整整一宿。
次日,萧扶凃开始食用寺庙里的斋饭。自此一生,他再未食过荤腥。
他为怯玉吃斋念佛,他为他拿起权柄。他比过去更加谨慎、安定、沉默。
九皇子被萧扶凃抱走,当做下一代的储君培养。
丽妃娘娘流着泪,让九皇子要乖乖听话,不要淘气,不要调皮,要听大哥的话。
九皇子落泪,跟母妃告别,乖乖地跟着萧扶凃走了。
谢知池成了九皇子的师父,云木合也在东宫帮忙带孩子。丽妃娘娘偶尔来看看。
皇后娘娘清醒后,开始著书立说。荀游璋帮着推广。
哥儿渐渐地,不再戴面纱。十年后,女子与哥儿始有参加科考的权利。
此时,荀游璋已经隐退,而谢知池一步步走来,过往的屈辱沉淀,过刚易折的状元郎长成了坚如磐石的谢丞相。跌宕起伏的一生,终是青史留名。
萧倦面对这一切,只是放任,放任。
张束跪下哭求,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放任下去,必是陛下的死期。
萧倦亲自扶起了张束。
他低声道:“我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怕再晚些,怯玉伮就要把他忘干净了。
张束后退一步,伏地痛哭。
萧倦说这不是死期,他只是要去赴一个约。
十年的忌日当夜。
一盏鸩酒摆在了萧倦面前。后世关于这位帝王到底怎么死的,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太子等不及鸩杀了他,有的说是谢丞相为报仇下了毒,还有的说是这位帝王觉得人间无趣自个儿了断了。
饮下毒酒,过往种种走马观花。
萧倦看见怯玉伮朝他奔来。
“萧倦,我等你好久了。你好慢好慢,走得比我慢多了。”
“萧倦,现在我可以跑了,我想跑多久就跑多久,再也不会觉得疼,不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萧倦,虽然我可以跑,但也有感到累的时候。我累了,你抱起我好不好。”
“就像过去那样。”
“萧倦,没你给我穿衣刷牙,我自己也穿得很好,刷牙刷得很干净。还有还有,你看我的头发长长了。你的——”
“萧倦,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萧倦抱起林笑却,说雪淋得太多头发就白了,他是不是老了。怯玉伮是不是嫌弃他了。
怯玉伮摇摇头:“不会呀,白头到老,吉祥。”
萧倦抱着林笑却往前走,轻轻地“嗯”了声。
“怯玉伮,你在意的人都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他们在世上活得很好,你没活够的年龄,都让他们活去了。”
“怯玉伮,我知道你喜欢看的故事了,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知道你心中想的什么,知道你想要的世界了。”
“怯玉伮,我把那世界还给了那世界里的人们。亿万民众,不是羊群,和你我一样,有喜有哀,盼望团圆。”
萧倦抱着林笑却越走越远,越走越大,蚂蚁巨人重新长成了巨人。
这一次,他会学着顶天立地,而不是遮天蔽日。
朝阳的光里,两人的背影消散在了远方。
帝王——驾崩了。
新皇登基。竟不允先皇葬入皇陵与世子同葬。
张束在封棺当日,磕头不止,新皇漠视。张束撞柱而亡。
一代帝王,终被草草葬入了乱葬岗。
新皇为此被后人诟病。但在他的治理下,大邺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新皇死后,亦未入皇陵。那一座帝王的陵寝,从始至终,只让一人安寝。
萧扶凃命令身边人,将自己的尸身,葬入父皇所在的乱葬岗。
但萧扶凃驾崩后,九皇子阻止了此事。
萧扶凃被葬入了新的皇陵。
九皇子想去乱葬岗把父皇的尸身迁移到皇陵去。但萧扶凃没有为其立碑,九皇子看着孤坟座座,竟找不到父皇到底在哪里。
九皇子跪在乱葬岗前,磕了三个响头。
他是皇帝了,不是三岁小孩,他不能哭泣。
但九皇子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回到宫中,九皇子接到谢丞相的辞呈。
“师父,你也要离开我吗?”
谢知池纠正了九皇子的“自称”,他是帝王,他该自称“朕”了。
“陛下,臣老了。陛下已经长大,会做得比我们这些老人更好。”
九皇子攥紧辞呈,不得不应,呆看着师父离开了皇宫。
谢知池隐退后,在平谷郡清安寺出了家。谢知池当初斩断林笑却的头发,现在还他。
多年后,一个清晨,谢知池圆寂了。
一望无垠青莲池里,一小舟翩然而来。
舟上少年道:“谢知池,你可让我好等。”
谢知池习惯性念出“施主”二字,在少年的满眼笑意里,浅笑着改了口:“林笑却,你的头发长长了。”
“那当然,”林笑却笑道,“你当我像你,竟成了个秃驴。”
“还不快上来,”林笑却道,“我们到江湖里去。”
都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此刻,谢知池选择踏上了小舟,要与少年一起去江湖。
舟行远,谢知池的头发长了出来,面容变得年轻,到最后,也成了一个自由潇洒的少年郎。
萧倦驾崩后,明面上皇后也薨逝了。
从此这世上只有楚词招,没有皇后娘娘。
那一把绝世的陨石宝剑,楚词招握在手中,仗剑走天涯。
楚词招骑在高头大马上,离开了烨京城。
走远,他回头看,仿佛间看见怯玉伮站在城墙之上,向他挥手。
“走罢,词招,走罢。”
楚词招点头,泪水滚落。他回过头来,不再犹疑,驾着马远去了。
小世子死后,荀遂很是发疯了一阵。画了很多很多小世子,却总是不对不对。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对,明明只是欲望的。可再见谢知池,只觉索然无味。
荀遂回了家,荀游璋给他找了很多个求财的美貌男子,荀遂欣然纳之。
在床上,他压着他们翻云覆雨,在床下,他继续画着小世子。
后世,关于世子林笑却的美貌及各种传言,有荀遂的一笔功劳。
几年后,荀遂遣散了侍妾。
他不再只画小世子,潜心画身边的每一个人。很多时候,他还会上街去,画哥儿画女子画贩夫走卒。
他对爹爹说:“爹爹,压着人干,没有画人快乐。我要把大邺朝的众生百态都画下来。爹爹,我是不是很厉害。”
荀遂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我要小世子知道,我也是很厉害的,我才不是不学无术。”
“就算他活着时没能记住我,等他投胎转世了,他在后世也不得不听到我荀遂的大名。”荀遂又骄傲又泣泪道,“我荀遂,从来也不输给任何人。”
荀游璋抱住孩子,轻拍他后背:“想哭就哭罢,别憋在心里,爹爹知道,爹爹明白。”
荀遂闻言,猛然大哭起来。
烨京城的育婴堂里,被丢弃的女婴、哥儿们也在嚎啕。
云木合连忙抱起来哄:“别怕啊,别怕,云爹在。”
云木合拉了几番寻死的山休一把,山休也帮忙哄着。
支撑山休活下去的只有一个理由:只要他在人世间替主子积累下足够多的功德,主子来世一定会无病无忧。
云木合带了几年九皇子,便建言在京城里开设育婴堂,给被抛弃的孩子们一个活路。
萧扶凃应了。
云木合这一生,养大了许多无辜的孩子们。他是含笑而去的。
只是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初的马车里。
他怀里的不是婴孩,而是小世子。
他抱着小世子,给他喂东西,给他擦汗。
小世子吃完糕点,牵起了云木合的手,笑道:“谢知池过得很好,云木合,你的恩还尽了。你愿意跟我走,照顾我一生吗?”
“我也会照顾你的,云哥。”
云木合心中一酸,落下泪来,说了好。
马车滚滚而去,天亮了。
将军褪下盔甲,抛下尊荣,在边疆为大邺养马。
追风踏雪喜欢广袤的草原胜过逼仄的烨京。
管家也跟来了。
将军骑着踏雪,望着这一望无际的草原,身后仿佛有一个人靠了上来。
少年靠在将军宽阔的背上,抱住了将军的腰。
“秦泯,我回来了。”少年道,“我让你等了好久好久。”
秦泯不敢回头,生怕只是一场空。他听不到怯玉的呼吸,感触不到怯玉的温度,秦泯只能握紧缰绳。
草原尽头,朝阳升起,金光洒遍王朝。
秦泯在这光芒下温暖了起来,怯玉仿佛生出了温度,就在他身后,正靠着他低低诉说。
分别的这些年,怯玉去了很多地方,可到最后,他还是愿意回到他身边来。
秦泯望着磅礴的光芒,声音极轻,生怕惊跑了怯玉。
他轻声道:“怯玉,回来就好。”
这一次,定是真正的团圆。
月夜里。
所有人都可以妄想与怯玉再续前缘。
唯有他萧扶凃。
一身罪孽无从恕。他只能独自死去。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完。
一双木屐踩在庭院里,声音清脆,在月色里如同风铃。
晏弥披头散发,宽袍大袖,抱着林笑却走了很久很久,绕了庭院好几圈,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将林笑却放了下来,继续往前走。
林笑却作为晏弥的书童,只能跟上去,跟着晏弥的脚步往前。看似往前,一直往前,其实只是兜圈子罢了。
晏家祖上是有名的世家大族,但在北朝为官时,被皇帝族灭。
只有十几个晏家人逃到南朝,晏家自此没落。
到了这一代,只有晏巉晏弥晏余三兄弟相依为命。生活难以为继。
晏巉被先皇后看上,入宫当了侍卫。先皇后的族人把持朝政,颇为残暴,损害了很多世家大族的利益。
先皇后又是个狠辣残忍的,皇帝有妃子怀孕了,直接叫人用木棒击腹,打得人流产命丧。
皇帝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先皇后一杯毒酒递上,呆呆地要喝,被晏巉不小心绊倒了。
酒洒了,人也摔了。
先皇后看得生乐,搂着晏巉走了,留了皇帝一段时间。
没多久,世家大族联合起来,把先皇后及其族人推翻且赶尽杀绝,连三岁小童都没放过。
晏巉藏了个小皇子在家,这时候推举出来,世家看人小好操控,也就推举上了太子位。
皇帝仍是痴痴傻傻,有一天问身旁的人先皇后去哪了,怎么好久没见到。
伺候的人说先皇后改嫁了,他也傻傻地信了。
还说要送给先皇后嫁妆,风风光光的,先皇后就不打他了。
又问一二三四五妃子去哪了。伺候的人说都改嫁了。
皇帝赵岑有些迷茫,迷茫一会儿,把自己的玩具搬了出来,说给小花送这个当嫁妆,给小草送那个当嫁妆,送来送去玩具送没了。先皇一边掉泪一边往宫里走。
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狠心丢下了玩具,回宫睡觉了。
第二天赵岑起来,看见自己的玩具就堆在手边,问伺候的人怎么没送出去。
那人说:“娘娘们说啦,陛下的心意领了。但若收了,新的丈夫瞧见了,会对她们不好的。”
赵岑听了,怔了一会儿,轻声道:“朕知道了。”
小太子名赵异,明明不是先皇后的儿子,却莫名有一股先皇后的暴戾残忍。动辄刑杀下人。
小太子总以为所有人都要害他。或许是先皇后留下来的阴影太深,他被先皇后强灌过毒酒,先皇后还以为他死了呢。
没想到没死成,毒酒被晏巉灌了水,毒性没那么强。晏巉把赵异藏了起来。
虽然没死成,到底是伤了身,偶尔会突发性耳聋眼盲,要好一阵儿才能缓过来。
先皇后死去,赵岑没多久成了太上皇。赵异登基。
赵异前一阵娶了皇后,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但赵异似乎因为先皇后,对女子有了深刻的阴影,几月过去都未同房,还要纳晏巉为贵妃。
这个时代男风盛行,明面上你情我爱是件风雅事。但要是闹到婚嫁的程度,那就不算风雅了。
世家不允,但小皇帝偏要,推拉几番,世家一想,小皇帝爱干嘛干嘛,只要不胡乱搞朝政就成,不要像晏巉那样,想着搞什么扶持寒门,损害他们的利益。
这样一想,留晏巉在朝堂反而不美,干脆就让他去当那个贵妃好了。
但有些人却持续上奏折,劝诫皇帝不要如此。
这个时代十分崇尚美貌。地处南边的周国更是如此。
原本大周是一个大一统王朝,许多年前十几个王爷内斗,搞得胡人入侵,现今只能龟缩南边。
南边仗着天险,虽喊着北伐收复中原,但到底有心无力。且之前的内斗传统继承了下来。
世家之间疯狂内斗。谁要是冒头,谁就被摁下去。就如先皇后家,也是有名的世家,把控朝政,嚣张狠辣,刑杀其他世家的官员。被其他世家联合起来推翻了。
到现在,小皇帝继位,维持了一个平衡。
晏巉要施行扶持寒门的措施,按常理早就被搞死了。
但一是小皇帝护着他,二是晏巉实在容颜惊人,很多世家子都是他的迷弟。
那些持之以恒上奏折,甚至惹怒皇帝被掳了官职的,多是晏巉的忠诚迷弟。
他们可不希望晏巉入后宫,本来晏巉就不爱搭理人,一入后宫更是见不着了。
但真正有实权的大族领头人,希望促成这件事,晏巉也就这样被打包送进了后宫。
婚事举办前,姜清境道:“晏巉,你要是愿入我帐中,这件事我可以帮你推掉。”
“你想施行的新政,亦能徐徐图之。”
晏巉讥嘲地笑了几声,走到了小皇帝的身边。小皇帝牵着他走入了后宫。
刚进贵妃的宫殿,晏巉就扇了小皇帝赵异一巴掌。
赵异眼神凶狠,但一瞬间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怒吼道:“那些人都想杀你了,我想救你有错吗?”
“当贵妃有什么不好,非要跟那些人作对。你是不是忘了,你晏巉不是孤家寡人。”赵异发狠道,“你死了,朕就把你的那些个弟弟全杀了,给你陪葬。”
晏巉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看着赵异发疯。
赵异双眼看不清,摸索着想牵晏巉的手,反而被石凳绊倒,摔破了脑袋。
赵异双眼恢复后,把当时在场的下人全杀了。
太上皇过来找儿子玩,还没走进,听到各种求饶痛叫的声音,惊问是怎么了。
伺候的人说是夏天的知了声叫个没完,陛下一定正心烦。把太上皇赵岑哄回去了。
赵岑回去后,左思右想,说要来捉知了。把知了捉走了,儿子就不心烦了。
伺候的人又道,知了都飞走了。知道陛下辛苦,全都飞走了。
赵岑有些遗憾,他是真的想捉知了,并不只是为了儿子。
伺候的人捧来新的玩具,赵岑玩着玩着也就把这事忘了。
赵异十分厌恶这个傻爹,如果不是赵岑痴痴傻傻,他的母亲怎么会被先皇后打死,他又怎么会被强灌毒酒。
他现在是偶尔眼瞎耳聋了,但赵岑从生下来开始,就没眼清耳明过。
许多年前,大周十几个王爷带兵内斗,王朝四分五裂,胡人趁势入侵,中原战火连年,生灵涂炭。大批世族南迁,在南边重新建起了王朝,但仿佛诅咒似的,皇室开始子嗣艰难,到赵岑这里,竟只有赵岑这一个傻儿子。
赵岑有很多妃嫔,有孕的少,就那么少少几个,还没能生就被先皇后搞死了。
赵异能活下来,也算是命大。
庭院里。月影徘徊。
林笑却追上了晏弥。
林笑却还是个两三岁的幼崽时,被拿到街市上叫卖。
乱世里吃人的事不少见,有的乱兵甚至宰杀百姓当军粮。北方礼崩乐坏,变态荒唐的事尤甚。
那一年先皇后及族人把持南周朝政,周国朝野混乱,民不聊生,又发生了大旱饥荒,百姓活不下去。林笑却只是个幼崽,瞧起来却特别香的样子,好几个屠夫愿意出钱买下。
晏巉带着弟弟们路过,于心不忍,将为数不多的钱财掏出来,把林笑却买下了。
那年晏巉不过十三,全家的生活没有着落。先皇后一次出宫游玩,瞧见了晏巉,就把他带进宫当了侍卫。
也是那一年,晏巉把六岁的小皇子赵异藏在了晏家。
赵异六岁到九岁,一直躲在晏家。十岁那年被扶上帝位登基。如今已过去了十年。
林笑却追上了晏弥,晏弥停下脚步,半蹲了下来。
林笑却爬上晏弥的背,晏弥背着林笑却继续兜圈子。
林笑却不知道晏弥要走多久才能够冷静下来。
他趴在晏弥的背上,望了望月色。今天就是晏巉正式成为贵妃的日子。
赵异有个小名,叫鱼蛮子。六岁时的赵异,双眼瞎得厉害。那时候老是欺负小奶娃林笑却。
林笑却一次不小心摔倒哭了,被赵异寻着声掐上来,差点把他掐断气。
是晏弥及时赶到,才把林笑却救了出来。
晏家的小弟晏余与赵异臭味相投,幼时也是十分讨厌林笑却。只因林笑却与他年龄相仿,晏余认为林笑却分走了哥哥们的在意。
为了安抚晏余和赵异,林笑却在晏家的身份定为了晏弥的书童,拨给晏弥照看。
夜色深深,晏余不知鬼混去了哪里。
晏弥走了很久很久,热汗滴滴,五石散发散了,便要去冷水浴。还需食冷食饮热酒等。
林笑却准备了帕子、皂角等,晏弥让林笑却快去休息。
林笑却放心不下,守在了浴池边。
林笑却劝过晏弥,不要服五石散,但晏弥只是摸了摸林笑却的头。
如今南北朝都服这玩意儿,已经成了戒不掉的风尚。
胡人入侵后,内斗得一塌糊涂的皇室不敌,与大批世族逃到了南边。
北边胡人混战,礼崩乐坏,分裂成好几个国家。之后一国吞并其它,形成北朝与南周对峙。北朝汉化,留在当地的汉人世族与胡人世族同朝为官且通婚(晏家人当时是北朝大官,得罪了皇帝被族灭),后来北边王朝出了问题,将要溃散。
俗话说趁他病要他命,南周想着北伐,但一个北伐刚有了点效果,带头的那人就被换了下来。
胜了几把,后方就开始拖后腿。北伐政治正确,但北伐成功的人不能是你。
错失良机,如今北方分裂成新的两国,两国军事实力强大,而南周一直走下坡路,只能望洋兴叹。
攻守易形,现在是南周防备着北边打过来。
晏弥在浴池里,突然问:“怯玉伮,如果周国亡了,你要去哪里。”
林笑却试了试水温,好凉。他轻声道:“哪里也不去。”
晏弥道:“我不准你出晏家,你怨我吗。”
林笑却沉默了很久才道:“外面也没什么好的。”
晏弥抬起手,抚向了林笑却的脸庞。都说大哥晏巉,是周国第一的美男子。
可晏弥此刻望着林笑却,知道那些人是没有见过怯玉伮,若是见了,晏家大抵是护不住的。
如今男风盛行,豪富之家豢养娈童,不登娈童之床的反倒是少数。
北方的几个皇帝,早就纳起了男妃,还闹出不少荒唐事。
晏弥起身,浑身湿漉着抱住了林笑却。
林笑却回抱住晏弥,轻轻拍着晏弥的背。
晏弥道:“我无能。”既不能帮到大哥,又不能让怯玉伮自由自在。
林笑却又轻拍了会儿,晏弥意识到自己身上全是水,退回到了浴池里。
他望着林笑却湿了的衣衫,让林笑却快去换衣裳。
林笑却道:“夏天,不碍事的。”
晏弥摇头,从浴室起来,披着袍子抱着林笑却去换衣裳。
宫廷里。
晏巉换下了大婚的红色礼服,冷着眼坐在榻上。
赵异道:“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晏巉起身欲走。
赵异讥笑道:“从现在开始,晏巉,你逃不掉了。朕死,你就会死。什么姜清境什么别的子弟,都无法拥你入怀。”
晏巉脚步未停,径自走出了大婚的宫殿。
晏余醉着酒回来了。他提着酒闯进林笑却的房间,掀开被子把酒浇在林笑却身上,惊醒了入睡的林笑却。
林笑却睁开眼,见是晏余,又把眼闭上了。
晏余砸了酒壶,踩着木屐爬到林笑却床上,掐住他脸颊逼他睁开了眼:“人人都伤心,唯独你置身事外。要不是大哥,你早就成了包子馒头小肉饼。”
“林笑却,”晏余讥笑,“你这脸瞧上去挺好的,我把你送到宫中去,换大哥出来。”
“你要是知恩图报,现在就跟我走。”晏余扯着林笑却起来,林笑却慌忙穿了鞋,浑身酒湿被晏余扯着走。
走到庭院里,晏余掐住了林笑却的脖颈,他似乎更怒了:“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反抗。”
林笑却倦怠地垂下眸,一句话不说。哪怕晏余掐死他。
晏余笑了几声,缓缓松开手,瘫跪了下来。
林笑却没有多看,酒湿了冷,他转身往回走。
没几步就被晏余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