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里有写我家祖宗是怎么来的这里吧。”明村长看楚孑看得十分投入,问道。
楚孑:“对,这里显示您家祖先是云贵地区的回民。”
“哦,不过我们现在都从汉族了,”明村长叹了口气,“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不住祖宗啊。”
“爸,您别说这些啊。”民家大哥劝道。
“唉,我这几天反反复复地做梦,”明村长低着头,“我总觉得,到了地底下,咱们明家的长辈祖辈都饶不了我,谁让我……我把咱们民族都改了啊……”
明村长显然是想说别的事,但这句话只能说到这个程度。
说完,明村长也意识到了什么,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脸。
“您放心,明村长,您这样不算是数典忘祖,”楚孑只能劝道,“您知道您这一支的‘明’这个姓氏是怎么来的吗?”
明村长抬起头,看了楚孑半晌,摇摇头:“不知道,孩子,难道你知道?”
“嗯,大概了解一些,在清朝同治年间,也就是差不多1870年左右,云贵地区有一批回民为了显示自己支持反清复明的决心,这才开始用的汉族姓氏明。”
而楚孑根据村志记录的明家迁入东发村的时间,猜测村长一家,应该正是这些回民的后人。
“也就是说,我家老祖宗,其实就想挑好了这个字,打算做汉人的?”老村长松了口气,“是不是这样啊,孩子?”
“也许是的,”楚孑笑笑,“但总之,这个姓氏是他们挑的,再加上和东发村的村民通婚了这么多代了,您的确有汉族的血统,所以说自己是汉族人也没有任何问题。”
村长这才放下心,感叹道:“多谢你啊,孩子,还得是找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来帮我们看看,你这么一说我就松了口气,我也算是少了一件对不起祖宗的事啊……”
明家大哥看向父亲,“爸……”
明村长摆了摆头,并没有再说下去了。
“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楚孑边看边回答道。
村志的一大好处,就是无比详尽,将村子里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记载。
这不仅对于社会学的学者来说,是一个无比宝贵的财富,几乎是以最微观的视角看到这个社会的变迁与变化了,对于历史学家,自然也是珍宝。
楚孑往后翻看着。
后面几本也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无非是谁来了、谁走了,哪家和哪家因为田地吵架了,因为借了陈谷子之类的争执。
从清末到民国,再到抗日战争,然后一段蜗行摸索的岁月,直到今天的盛世。
他能看到,村民们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到一斤亩产万斤,再到后来引入了科学的农业发展观念,一切走上正轨。
他也能看到东发村几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能看到东发村出的各式各样的奇才怪才,在全国,甚至是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
东发村虽然只是一个几百人口的小村,但却跟着这个社会在一路变迁,蓬勃发展。
这些村志里没有宏大叙事,有的只是一群人的生存、生活、生育、生产。
虽然都是家长里短的事,但楚孑看得津津有味。
就好像是这些村民又在他的眼前活过来了一样。
楚孑一边往后看着,一边给明村长讲清他们这个村现在的这些人都是从哪里过来的,祖籍在哪,因为一件什么事才来到了今天。
明村长听着听着,就开始自己誊抄下来,说回头要讲给村民听。
其实在编号为贰的那本当中,就已经有关于动物殡葬的描述了,讲着哪只黄狗死了,村民们为它们办了怎么样的仪式。
而这些仪式和楚孑那天看到的大同小异。
楚孑又仔细翻看几遍,确认了,他们只有,或者说只记录了狗的葬礼,对于别的动物倒没有涉及。
除此之外,楚孑还发现了两处不对劲的地方。
第一处,就是这最后一本,编号为“贰拾”的村志,当中有一页纸被撕掉了。
所有的村志,虽然有的年份久远,纸都脆了,但能看出来是受到了精心的保护。
唯独这一本,又是明村长记录的村志,中间却有一页看上去是被直接扯掉的。
那本村志记录的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可那一页并不像是以前就扯掉的,更像是不久前才扯掉的,因为纸的毛边看上去都还在。
如果只是写错字,只要在旁边修改就可以了,楚孑看到之前的村长都是这么做的。
可如果不是错别字,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明村长把一整页都撕掉了呢……
楚孑一时间想不明白,而且还是第二处奇怪比较重要。
这些村志,有些年份是接不上的。
楚孑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发现,原来“贰”后面那本的序号已经变成“肆”了。
而之后的序号也断断续续,经常有缺损。
“可惜了,好多人的祖辈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明村长刚把楚孑说的话都记录了下来,看到楚孑正在比对着序号,叹了口气,“这村志是不完整的,少了好几本,其他的也就罢了,标号十几的那段岁月大家也都明白经历了什么,但最关键、最重要是的第一本没有了,闹得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村是怎么成立的,连个村庆日都没有。”
“是啊,”楚孑翻看完,也不免觉得可惜,“那些都是怎么弄丢的呢?”
明村长啧了一声,只道:“不可说,不可说啊。”
楚孑也明白了,便没有追问。
只是他内心里,也不免觉得可惜。
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有太多珍贵的东西都消失了。
楚孑想,如果知道这个村最初的那批人是怎么来的,或许能知道这种古老的宠物殡葬形式是如何诞生的。
这对于他的论文十分重要。
甚至可以说,是这篇论文唯一缺少的部分了。
他将村志都拍了照,自己留了一份,也给猫教授发过去了一份。
猫教授很快发了一排感叹号过来。
不难想象,身为一个历史和社会学的交差学者,猫教授看到这份资料是有多么兴奋。
但同时,他也为这消失的第一本感到了惋惜。
不过社会学和历史学的工作大概都是如此,根据现有的现象和一些零碎的记录,推断出往日的情况。
社会本就是一个复杂有机的整体,总是有办法相互补全的。
更何况,楚孑总觉得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似乎从什么地方看到过关于这种仪式的记录。
只是那记录应该不在历史或者社会学的资料里,他当时只是匆匆扫了一眼。
砰砰砰——
楚孑正想着,忽然被敲门声打断了思路。
明家大哥看了看表,默念了一声“时间差不多了”,就走上前去开门。
楚孑只见敲门的是两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人,他们还拿着吸尘器、拖把等等物件,看上去全副武装。
“你好,请问是你们家叫的清洁服务吗?”排头的大哥问道,“我们是欢欢清洁公司的。”
明家大哥赶忙把二人迎接来,“没错,是我们叫的清洁。”
清洁工大哥环顾了一下四周,皱了皱眉:“不是说只有十二平米要清洁吗?”
明村长起身,指了指里面的房门:“对,只要把那间屋子清理了就可以了。”
“就清理一间屋?”清洁工感到有些奇怪,“想怎么清理啊?”
明村长想了想,决绝道:“全部都扔掉,里面的家具、各种东西,都扔了就可以了。”
“啊?全都扔了?”清洁工到那屋子看了看,又折回来,“这屋子里是你什么人啊?”
“是……”明村长长舒一口气,“是我儿子。”
清洁工看向明家大哥,问道:“你要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扔了吗?”
“呃……”明家大哥卡了壳,“那不是我的屋子,是我弟弟的屋子。”
这话说完,楚孑愣了一下。
他和王一弗面面相觑。
明枫的葬礼今天上午刚刚办完,楚家人竟然想把他的遗物全都给扔了?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一点都不留?”清洁工也感觉有些惊讶。
明村长点点头:“一点不留!”
清洁工听完,思考了半天,将手一背:“那不行啊,要把你弟弟的东西都扔了,你弟弟得在这才行,不然回过头来找我麻烦怎么办?”
清洁工见二人不动,又说:“要不你们给他打个电话也行,我得经过主人允许才行。”
“打不了电话。”明村长低声道,“我小儿子他已经……死了。”
“吓,遗物啊?”清洁工显然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不行不行,这活儿我接不了。”
明家大哥不太明白:“不都是清理东西吗,是不是遗物有什么区别。”
清洁工两手一摊:“我儿子明天婚礼,我碰不得这些啊。”
“那能不能让你们公司换个人?”明家大哥追问道,“或者让你同事下手也行。”
“我们公司人都派出去了,”清洁工查了查手机,“最快也得下周才能派别人来了,而且你家这个情况得加钱,能接受吗?”
明村长:“就不能快点吗?加钱好说。”
清洁工不乐意了:“说实话,这份钱我们其实都不太想赚的,尤其是你家这种新发丧的,如果知道是这个情况,我们都不来。”
“好吧。”明村长眼神更加黯淡了,“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清洁工也没再说什么客气话,只是转头离开了。
楚孑还见到那位清洁工在明家门口的地毯上蹭了好一会脚。
“怎么办?”明家大哥问道,“爸,一定要把小枫的东西都扔掉吗?”
“扔!”明村长纠结半晌,咬牙切齿道,“全都扔掉!”
明家大哥:“那找谁帮忙啊,咱们认识的清洁工都不愿意干这个事……”
“我来吧。”
明家大哥一愣,才发现开口说话的人是楚孑。
“我来帮您家收拾明枫的遗物吧。”楚孑诚恳说道。
“这不合适吧?”明村长眨了眨眼,“怎么能麻烦你做这些事呢?”
楚孑又解释道:“我是殡葬学的学生,我们学到过,在很多发达国家,都有专门的遗物整理师,所以我想我也能胜任这份工作。”
“那好吧……”明村长握住楚孑的手,“你可是帮了我们家一个大忙啊。”
“没事的,也感谢您能给我一个实践所学的机会。”
答应完,楚孑就回家叫了阿戒一起,和他说清了情况,阿戒也很快过来帮忙。
刘冰也帮忙去镇上买装备和纸箱等等用得着的东西了。
于是,楚孑、阿戒和王一弗一起,决定先进明枫的房间看个究竟,计划一下到底都需要什么东西。
吱呀——
房间门被他们轻轻地推开了。
等三人看清了里面放着的东西的时候,却同时惊讶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柜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奖杯,墙上也贴满了奖状和嘉奖令……
只不过上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连同一旁放着的拳击手套和沙袋一起,看上去都很久没被人动过了。
楚孑走上前,轻轻擦拭掉一个奖杯上的灰。
然后,他发现,这个奖杯获得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正是村志被撕掉的那一年。
屋子并不大,十来平方的样子,其中一半还被塞上了满满当当的健身器械。
楚孑和王一弗两个大男青年站在里面显得有些局促。
一面墙都是架子,架子上面摆的奖杯都积上了不少灰尘。
这屋子背阴,阳光也照不进来,短短几日,空气中就有一些似有若无的发霉味道。
楚孑看着那个被自己擦干净的奖杯,知道村志上被撕去的那页和明枫得到这些奖杯的时间差不多。
奖杯上,写着一行大字
“市运动会 散打80公斤级 冠军”
楚孑再擦干净另外几个奖杯上的尘土。
“全国职业散打联赛 80公斤级 冠军”
“亚洲散打职业锦标赛 75公斤级 冠军”
“散打世界杯 75公斤级 第五名”
都是二十余年前的年份。
楚孑想起了那天在水里,唯一一次真正的见到明枫。
他身高一米八几,浑身肌肉分明,即使是在水中也能感觉到是一个颇有力量的男人。
但没想到,明枫二十年前,居然是一个散打运动员。
王一弗也是正经不已。
这是他第一次进逝者的屋子。
本来以为自己学了殡葬,能对这些事抱有平常心,再加上他也不是个多么感性的人,所以没预计自己的情绪会有这么大波动。
但看到这满墙的荣誉,以及褪色的散打手套和沙袋,他突然就一步都挪不动了。
等了半晌,王一弗才慢慢开了口,说道:“他和我是练一个项目的啊……”
楚孑也愣了一下。
他都忘了,王一弗家就是开武馆的,王一弗分别练过跆拳道、传统武术,最终还是决定了练习散打,直到今天。
王一弗的眼神流露出惋惜:“他是打职业联赛的,还是75和80公斤级的,这得吃多少苦才能走到这个地位啊,可以说是圈子里的神了。”
接着,王一弗就给楚孑解释了一下。
散打在华国并不算是个热门的运动,尤其是二十多年前,练得人非常少。
而不论是华国,还是亚洲,当时的运动员大多是练50公斤左右的级别,可以称之为散打界的“蝇量级”了。
和拳击一样,世界主流都认为亚洲男人更适合蝇量级的比赛,所以像明枫这种体重级别的非常少见。
而明枫能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打到这个成绩,足以显示他的能力了。
“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是听说过明枫的名字的,”王一弗回忆道,“他和我叔叔是一个年代的选手,但那时候我太小了,记得不太清楚。”王一弗看着面前的满目疮痍,叹了口气,“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小时候明枫叔就回到村子里了,之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二人回头,见刘冰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刘冰将买来的纸箱折叠起来,放在二人的脚下,“开始收拾吧?”
刘冰向房间里走去,等到了房间的最中间,他四周环顾片刻,整个人僵直住了。
“草,”他低低地咒骂一声,“真受不了。”
“阿冰,没事吧?”王一弗点点头,“对了,你洁癖,是不是受不了这屋子啊?”
“不是,”刘冰的眼泪已经出来了,但他背过身,将泪水擦净,然后回过头,“我从小就是跟明枫叔玩着长大的,你们先收拾东西吧,我……我等你们搬完了,再来给他把屋子弄干净。”
说完,刘冰就快步走出了房间,到门口的时候,还险些被门框绊倒。
“一个村子长大的,感情肯定深厚啊,是我们这种城市里长大的人理解不了的,”王一弗沉沉叹了口气,“楚哥,咱们开始吧,先把东西都收拾起来。”
“嗯。”楚孑点头。
说着,二人就开始做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因为明家人已经明确说不要这些遗物了,但楚孑和王一弗还是将每一个物件都擦拭的干干净净,然后在箱子里摆的整整齐齐。
他们之前在课上,总听说在某些发达的国家和地区有专门的遗物整理师,如今自己做起来,才知道这份工作并不容易。
尤其是,楚孑在看到那奖杯上有一个指纹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仿佛是直接见到了明枫一样。
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和明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楚哥,你看这个。”王一弗忽然呼唤道。
楚孑匆匆别过视线,看到了王一弗举着一摞笔记本。
“这是明枫叔的训练日记,”王一弗翻看着,“你看,他不仅写了那天训练了什么,还写了他当时的心情,等等……”
于是二人翻看着。
这就像是之前翻看村志一样,他们也很快就把明枫过去二十年的经历都翻看了一遍,只觉得不胜唏嘘。
明枫从省散打队退役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
他是因为身体伤病和心理疾病退役的。
身体伤病就多了去了,多处肌肉劳损、骨折、跟腱断裂,不一而足。
可以说这位前职业运动员身上就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从他现在屋子里的各种膏药和喷雾也能看出来,这些伤病至今仍在缠着他。
“哎,职业的运动员就是这样,”王一弗给楚孑解释道,“练个十几年体育,肯定是一身伤病,可能练个乒乓球或者游泳什么的还好一些,但是像散打这种高对抗的项目,绝对吃了不少苦。”
二人又找了一些资料,但却没发现明枫的心理疾病到底是什么。
只是能看出来,在退役之后,明枫依旧保持着高强度的锻炼。
而看每天明枫所记录的自己的心情,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像是有心理疾病的样子。
尤其是退役半年后,他几乎在每一页上都画了一个笨拙的小爱心。
看前面明枫的字,都能感觉到这是一个粗糙、大开大合的男人,而这个小爱心特别可爱,看上去十分违和。
楚孑本以为那是代表今天心情不错,但往后看,发现写着当天心情不好的日记上也画上了小爱心,还经常出现“想你”的字眼。
“这是恋爱了吧?”王一弗翻看着。
一页代表一天,一本就是一年,明枫的爱心持续了二十年。
“这感情谈了好久啊。”王一弗话音未落,手就停下了。
因为在六七个月前开始,小爱心中断了,然后再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在半年前开始,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锻炼的记录中断了训练日记也中断了。
“分手了吗?”王一弗有点不明所以,“不对啊,楚哥你说,明枫哥和对象谈了二十年恋爱,都不结婚的吗?而且村里人竟然也不知道?那天我们喝酒的时候,明明听说明枫哥一直不娶,到40了也不谈恋爱的啊。”
楚孑也陷入沉思。
或许是他们理解错了?爱心是别的意思?
正想着,楚孑也收拾到了明枫的床铺,忽然发现书桌上有个快递盒子。
盒子上贴着一张“收件地址不明”的贴纸。
而退件的日期,是明枫投河之后的第二天。
“这怎么办?”王一弗问道,“这是明枫叔去世之前寄出去的,却被退回来了,好可惜啊。”
“这也算是遗物的一部分吧。”楚孑想了想,将快递盒拆开了。
里面是一个很简单的银质手链。
楚孑忽然想起来,这和明枫坠河的时候手腕上带的一样。
而一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有机会再见面吧”。
在卡片背面,还有一个爱心。
“哎呦,你看这儿。”王一弗看向桌子旁边放着的垃圾桶。
垃圾桶里也有几张一模一样的卡片。
而那些卡片上写着的是“一直很想你”、“想你”、“对不起”、“可以见面吗?”。
显然,这是送给恋人的礼物。
不难想象,明枫这个粗枝大叶的大男人,在写这些卡片的时候动了多少心思。
但这份礼物,却在他死后被退回了。
一直没能交到对方的手里。
楚孑心有不甘,再看向快递盒上的地址,只能看清西南省笛墨市三香街道,余下的字已经被打印机的墨水洇湿了,看不真切。
这也是被退件的理由。
“草,”王一弗看完已经是双眼通红,看向楚孑,“楚哥,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吗?”
楚孑点点头,将手链和卡片都收了起来,说道:“明天,我们去把这个手链,交给那个人吧。”
二人刚把明枫的屋子收拾了一半天色就已经晚了,于是和明家告了别,回到刘冰家。
刘冰正在房顶上坐着,看着星空不知道给谁打着电话,发现二人回来了这才匆匆下来。
楚孑和王一弗见刘冰的情绪依旧低沉,知道他还没完全走出来,于是也没对他提起明枫手链的事。
三人就这样在刘冰父母的招呼下,一起吃了一顿饭。
出奇的是,刘冰喝了不少酒。
王一弗向来仗义,也陪着喝了不少。
直到一家人吃完饭,二人还在喝着。
“兄弟啊,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有什么事,你都跟哥说啊,”王一弗揽过了刘冰的肩膀,“你相信缘分不,大学开学一见面,你没吵我睡觉,我就知道咱们是一路人。”
“你看,璞兰大学这么大,咱俩都学殡葬这么冷的专业,真是不容易。”
“之前看你总是闷闷不乐的,但你好像,嗝,内什么之后,就总有笑模样了,多好。”
“明枫叔走了你肯定难过,但你相信,不管什么事,你哥我都陪着你奥,一定要好好的。”
男人一喝醉酒就会开始称兄道弟起来,王一弗也不例外。
尤其是今天刚替明枫整理完遗物,一直大大咧咧的王一弗似乎也进入了一个感性的频道。
刘冰倒是个喝得越多越安静的性子,喝到最后,就是听王一弗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楚孑都不知道,这家伙平时话不多,但喝多了还挺能说的。
最后,楚孑不得不把二人分开,分别放到床上,这一晚上才算忙完。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楚孑还在系统里查着关于东发村奇怪习俗的资料,忽然听到了推门的声音。
他还以为是阿戒回来了,下床一看,发现竟然是刘冰出门了。
楚孑以为他只是出去上厕所,就也没多想,又躺回了床上查资料。
半小时之后,王一弗也醒了,只觉得胃不太舒服,开始找胃药。
“孩子,喝了醒酒汤再睡吧。”刘母递上胃药之后,又给了王一弗一碗汤。
王一弗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当即点点头,“谢谢阿姨。”
一碗热汤喝完,他问:“阿冰呢?”
“隔壁老钱家儿子回来了,估计小冰是找他玩去了,”刘母说道,“甭管他。”
“那不行,阿冰他也喝了不少,我叫他回来也喝个醒酒汤吧,”王一弗说完就光着膀子往屋外走去,“不然对胃不好,别回头跟我这样似的,老胃疼。”
王一弗走出了屋,四周寻觅半晌,都没见到刘冰的身影。
他又开始往外走。
直到走到村后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他才忽然看到了俩人牵着手,在向前走着。
月光之下的草坪显得庄重而又安详,夜虫、夜莺都懒懒地啼叫着。这是一个平凡却又美丽的夜晚。
那二人的淡淡地聊着天,声音柔和的像水一样,和乡村静谧夜晚融为一体。
他们的身影也被月亮勾勒出了一道银边,美的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一般。
但王一弗瞪大了双眼,只觉得自己酒忽然全醒了。
因为,他看到了那两个人里,其中一个是刘冰。
而另一个,是比刘冰高了一头的男人。
月色如水,包裹着两个单薄的身影。
刘冰身旁的男人高而瘦,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手指骨节分明。
“累坏了吧?”刘冰问道,“连着开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车才赶回来,你说你急什么,我没事的。”
“你最近都睡得不好么?”钱嗣礼问道,声音低沉沙哑,语气却很温柔。
“嗯,”刘冰揉了揉眼睛,“晚上都会喝点酒才能睡着。”
“你脸都红了,”钱嗣礼笑道,“怎么今晚喝了那么多?”
“我室友,就是之前和你提过的,打拳的人很直的那个,非缠着我喝。”
说完这句话,刘冰的眼神也沉了下去,“他今天去帮明枫叔收拾遗物了。”
“我知道,我知道,”钱嗣礼揽过刘冰的肩膀,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明枫叔走了我也很难过。”
刘冰听到了对方的心跳,感觉一阵安稳。
他这几天都很难入睡,此刻却久违地感到了一丝睡意。
“你还记得吗,咱俩小时候打架,就是明枫叔帮我们调解的。”刘冰忽然笑了一下,“说起来也难怪,小时候一见面就掐架,现在倒成了这样。”
钱嗣礼也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小时候跟个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还说呢,小时候就是你老欺负我,”刘冰继续向前走去,“你那时候真的是好坏啊,所有家长都说你学习好又有礼貌,只有我知道,你背地里老欺负我,真是可恶极了。”
“可能那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你了,”钱嗣礼坦然道,“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咱俩就是十岁那年打得最厉害,见面就打,”刘冰望着村西边的方向,“然后,明枫叔就让咱俩手拉着手,在破石桥上站了一下午。”
二人远眺着那座破石桥,各自怀念着。
“你知道吗,那一个下午,我心跳的快极了,”钱嗣礼回忆道,“我当时还以为是怕被那么多人看到,觉得害羞,但现在想想,可能就是动心了吧。”
“那怎么办?你喜欢我了这么多年,我是今年才知道的,岂不是怎么也追不上你了。”
钱嗣礼笑着拉刘冰坐下:“傻不傻,这又不是比赛。”
二人一时间都沉默着。
夜风温柔,月色温柔,连周遭草木的窸窣声也十分温柔。
二人就在这样温柔的夜里,靠着石头,看着漫天的星空。
刘冰忽然想到,那座让他和钱嗣礼关系变好的石桥,明枫就是从那边上跳下去的。
星空浩瀚无垠,冥冥之中似有神意。
刘冰相信,其中有一颗星的名字,就叫作明枫。
“我很想他。”刘冰慢慢说道,“你说,我们会变成他那样吗?”
钱嗣礼想了许久,摇了摇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