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是是是,你怎么说都有理,”男人看向楚孑手中拿着的刚刚昭昭用油画棒画的画,又从自己背着的画板中拿出显然是自己女儿画的作品,骄傲道,“你看见没,这就是差距!”
男人的女儿画的是一幅……怎么评价呢,就是一幅标准的儿童绘画。
蓝天白云、太阳公公上面画着笑脸,几个小朋友在草地上手拉手。
楚孑摇摇头:“你家女儿的想象力全被你扼杀了。”
男人吃惊:“你胡说什么呢?”
“这画不是你画的吗,这些线条和配色一看就是出自大人的手笔,”楚孑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跟安慰小孩一样,“但你画的这么丑,还要混在儿童圈子里画画,也是难为你了。”
“放屁!”男人急了,“我们孩子画的最好了,我还天天带她练呢,你之前说的美术馆都去过多少了,不像你,你家孩子只会看那破烂小人书吧,一看就是地摊上三块钱买的。”
“你……!”
阿戒刚想回复两句,却被楚孑按下了。
“不要当着小朋友的面吵架了,”楚孑淡淡道,然后,他拿出手机,“刚刚你的样子我都录下来了。”
楚孑直接拿出了男人插在上衣口袋的工牌,“你是一名律师是吧,你的律所我已经记下了,今晚你们律所的所有合伙人都会知道咱们的这段口角,之后的事,就只能祝你好运了。”
男人瞬间瞠目结舌,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还有,我看过一句话,说这世界上有两种笨鸟,一种是奋力飞翔,希望靠自己改变命运的,”楚孑看向男人,轻蔑一笑,“还有一种,是拼命下蛋,企图然孩子去改变命运的,而你是第三种,下了蛋还不好好养,却骗自己说这样也能改变命运的。”
然后,楚孑低下身,对小女孩说道:“小朋友,记住12338这个数字,这是我们国家妇联的妇女儿童权益保障热线,如果你的爸爸对你有任何打骂、责备的行为,记得拨打这个号码,会有人来帮你的。”
男人听完瞬间软了,双手合十:“不是,刚刚说的话我都是气极了,你别把视频发我公司,我给你钱,行吗?我女儿的前途指望我这点工资了……”
“你女儿的前途不是指望你的工资,是指望你这个人了,”楚孑叹气:“那也只能祝你和女儿好运了吧。如果你骂我的话,我也许就原谅你了,但你骂的这位小朋友,家族很有势力,刚好是你们律所的客户之一,所以,我刚刚已经给律所发邮件了,只能说,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也不顾男子的哀求,带着阿戒和昭昭离开了。
“牛,楚哥,”阿戒一边抱着昭昭,一边伸出大拇哥,“要我没准真就心软,不发了。”
楚孑摇摇头:“这种人,如果逃过一劫只会幸灾乐祸,唯有真的栽个大跟头,才能觉得吃亏。”
“我就是心疼那个孩子,”阿戒也叹气,“跟着这样的家长,能健康成长,身心别出问题就不错了,他爸还觉得孩子能当大画家呢。”
“每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其实都不应该被父母期待成为某种人,”楚孑摸摸昭昭的头,“家长不是孩子的掌控者,能做的只是陪他们一起成长,这样就最好了。”
“昭昭宝贝儿,幸亏你没生在静雯奶奶家,”阿戒也逗着孩子,“要不然你就必须得画画了,那时候,恐怕你就不会觉得画画是个多好玩的事了……”
带着这个想法,二人一起上了车,接到了王爷爷,然后带着昭昭一起去了医院。
傍晚的璞兰市北区有点堵车,但二人还是在天色黯淡下来之前赶到了。
医院的人多而杂乱,几人还是费了不少劲才找到了冯静姝的病房。
无论之前闹出了多大的事,楚孑觉得叶湍还是带着一些叶家的包袱在,给冯静姝找了最好的独立病房,也有看护随时保护着。
“哎呦,昭昭!”冯静姝已经醒了,见昭昭来的第一时间就笑了起来,“给奶奶看看,你今天都干什么了呀?”
楚孑把昭昭之前画的画递给了冯静雯,冯静雯看看,夸赞道:“宝贝真棒,画得都快和你另一位奶奶一样好了!”
“我不行,”昭昭害羞道,“我还差的远呢。”
“没关系,”冯静姝开心道,“只要你喜欢画画,画出来的就是最好的画,知道吗?”
昭昭当然听不懂其中深意,只是讷讷地点点头:“知道。”
冯静姝又和昭昭聊了一会儿,见昭昭有点困了,爷爷才将他抱走,带他在旁边休息。
冯静姝这才看向楚孑和阿戒,低声道:“谢谢你们。”
“不用客气,”阿戒道,“可就算您和姐姐的关系再不好,您也不能放火烧她的画不是,也就是叶家不追究,不然您这个年纪没准还要坐牢,到时候您让昭昭怎么办啊?”
冯静姝看着昭昭,叹了口气:“是啊……可那些画,我非烧了不行。”
楚孑疑惑:“为什么呢?”
“因为我姐姐她不喜欢画那些画啊,”冯静姝说,“我怎么可以让她带着这些东西走呢?”
话说到这里,阿戒和楚孑交换了个眼神,同时意识到了些什么。
冯静雯奶奶其实本身,就和刚刚那位小女孩一样、就和青少年活动中心里无数的子女一样,都是被期待着长大的孩子啊。
“唉,我们的父亲,就是冯子朗,那个大画家,一辈子只生了我们这一对女儿,”冯静姝叹气道,“所以,我们是一定要传承他的衣钵的。”
“不过我一直是比较倔的那一个,小的时候虽然不得已也跟我父亲学过画,但十三四岁起我就怎么也不练了。”
“当时我就想,哪个离画画最远我就去练哪个,所以我就练了体育,练了游泳,但我姐姐她还一直在画画。”
“她根本没什么艺术天赋,画的所有画只不过是对我们父亲的拙劣模仿罢了。但你要知道,藏家这个圈子是很小的,只要被他们认定,你的画就算再烂,也能被捧起来。”
“我姐姐的画就是这样被捧起来的,直到今天。其实大家都知道她画的并不怎么样,但还是很多藏家对她的画趋之若鹜。”
“说白了,其实也不止藏家了,就连她的亲生儿子,不也想要她的画吗?”
“我和我姐姐已经四十几年没联系了,要不是因为昭昭喜欢画画,恐怕现在都没联系彼此,”说到这,冯静姝看了楚孑一眼,“那时候我就知道她身体不好了,你猜这辈子,她拜托我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冯静姝看向窗外,一行泪水悄然而落:“她希望我把她的山水画都毁了,绝对不能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家出走,也许姐姐她这一生也不用非要画画吧。”
“就是因为我,我的姐姐才一辈子都被困在笔墨之中。”
楚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冯静姝和冯静雯的关系好吗?从小就在父亲强给的、被迫互相比拼画技的环境中长大,两个人的关系又能好到哪去呢?
但除了冯静姝之外,还有谁能理解冯静雯呢?
叶湍和叶衍吗?
显然不是,恐怕一位也没有。
所以冯静雯才把这临终的嘱托告诉给了妹妹。
妹妹也将任务完成了。
楚孑正想着,只见一位护士敲响了房门。
“那位走了,”护士说,“冯静雯女士,刚刚离世了,隔壁病房麻烦您过去一趟……”
“因为,要宣读遗嘱了。”
冯静姝听到护士说这话,一时间没有什么表情。
但止不住颤抖的双手和翕动的薄唇出卖了她的心情。
人们常说,双胞胎心意相通。
冯静姝此刻也不能确定,刚刚心头涌过的那一阵悲哀与释然,到底是不是姐姐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的情绪。
她强装镇定地下了床,险些将自己绊倒,幸亏楚孑和阿戒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搀扶。
二人带着呼吸急促的冯静姝走上了电梯,来到了这间医院的VVIP病房。
此刻,病房门前已经站满了人。
楚孑能认出,这些是叶衍的妻子和儿女,还有叶湍的家人,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他们的远房亲戚,都是名门望族,在本地的报纸上经常露脸的存在。
他们的神情无不哀恸,还有些人几乎落泪。
但冯静姝到来之后,所有人都换上了好奇甚至审视的目光看向她。
她就在各路晚辈这繁杂视线之中,缓缓向前走去。
叶衍上一秒还在抹着眼泪,下一秒见到了冯静姝,当即变脸:“你来做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出去出去!”
冯静姝显然没对这位侄子说出自己的心声,但她此刻也不打算说了,而是静静站到了姐姐冯静雯的身边,细细看着她。
这也是楚孑第一次看到刚刚咽气的尸体。
冯静雯很瘦,却不显得苍白干瘪,她慈眉善目,银丝般的头发也被打理的整整齐齐,即使脸部的皮肤蜡黄,但也十分细腻。
除了她的右额骨有微微的变形凸起几乎毫无瑕疵,那应该是老到极致的特征。
冯静雯就这样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半晌,她伸出自己苍老枯干的手,静静地把姐姐额前的碎发拨到了她的耳后。
“怎么就这么老了,”冯静姝用只有屋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姐姐呀,你命真的好苦。”
叶衍不咸不淡道:“也不知道谁命苦……”
但叶湍很快给了叶衍一个凌厉的眼神,让弟弟再也不敢说话。
“你疼吗?”冯静姝慢慢道,“死亡是不是一件很疼的事?你最怕疼了,所以小时候父亲打你,你都会按照父亲的指示去做,你说,如果你不怕疼的话,是不是后来也不用画画了?”
冯静雯自然只能是平静地躺在那里,不会回答。
冯静姝渐渐地,眼含热泪。
“糊涂呀你,一辈子都没活明白,父亲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父亲让你嫁给谁你就嫁给谁,让你操持家业你就操持家业,”冯静姝说着,轻轻抬起掌,拍了姐姐的胳膊一下,“你怎么临死了,都不告诉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呢?你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抛开了冯家和叶家,你到底是谁呢?姐姐呀!姐姐!”
冯静姝无声地呜咽感染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那话中的责备,明显是在责备自己。
就连叶衍也能听出冯静姝的责备中,蕴含着满满的对于他母亲的挂记,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去,红了眼眶。
“你要是怪我没有帮你的话,不如等昭昭长大一点之后,也把我带走吧,”冯静姝阖目,两行泪水顺着她苍老的脸颊静静滑落,“我也想回家了,想和你一起住,一起躺在床上说父亲的坏话,一起熬夜下床,跑到小花园里看蝉蜕壳,一起偷偷喝酒,一起看小人书,一起……画画。”
剩下的话,冯静姝都说不下去了。
她将所有的感慨都化作了一声长叹。
叹死亡,叹人生。
一旁站着的一位身着职业装的女律师,见冯静姝说的差不多了,方才走上前。
“请问各位,我可以宣读遗嘱了吗?”
叶衍点头:“快点吧……”
“一定要现在宣读吗?”叶湍打断弟弟,问道,“我母亲才刚刚去世……”
“这是冯静雯女士的意思,”律师道,“她希望在自己死后的一刻宣读遗嘱,因为她说她想看到你们的表情。”
“什么?”叶湍感到有些奇怪,“看我们的表情?”
律师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是的,冯静姝女士相信,人在离世之后还会在人间盘桓一阵子,所以她说她想看看你们的表情。”
叶湍满脸错愕。
他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这一面……
楚孑和阿戒也惊讶地看向彼此。
不论是从新闻报道,还是叶衍还是叶湍的描述中,冯静雯似乎都是一个严肃、刻板的老人,甚至在妹妹冯静姝的眼中,自己的姐姐也是这样。
但没想到她竟然还有点……
但哪个人还没有人群背后的另一面呢?都是寻常。
叶衍听完,迅速收敛了神色,做出一幅悲痛的样子,仿佛真的会被妈妈的灵魂看到一样。
叶湍见弟弟这副模样,摇头笑了笑。
如果母亲真的想看的话,恐怕就想看到这个场面。
律师见大家都准备好了,这才开始读了起来。
“冯静雯女士的遗嘱主要是对财产进行了重新分配,根据法律法规定,最晚的遗嘱才有法律效力,所以之前口头承诺的所有的分配原则都不算数,将以这份遗嘱为准。”
“冯静雯女士的财产主要有以下四部分:
“一,她生前所创作的所有山水画、油画以及版画,即除了之前明确赠与某位儿女的之外,剩下的所有此类画作。因为冯静雯女士一直知道叶衍先生是真的热爱绘画事业,所以,这些作品全部留给叶衍先生……”
叶衍听完,愣了。
他好像梦想成真了,但又没完全成真……
“不是,我妈的这些画不都被冯静姝烧了吗,怎么办啊?”叶衍一脸懵逼。
“画作损毁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因为冯静雯女士在生前把所有保险额度全部取消了,”律师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下面我来阅读遗嘱的第二部分……”
叶衍彻底傻了。
除了他妈一早送给他的一些画之外,合着她妈就什么都没给留呗?
还说他热爱绘画事业……这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讽刺啊!
“二,她生前所拥有的一切不动产,包括璞兰市内三套别墅、一套公寓,以及在A省、C省以及灯塔国、希腊、雅典的三处房产,另外,还有她手中所持有的期权、股票、基金、国债,等等一切非现金资产,全部留给喜欢商业不喜欢美术的逆子叶湍,记得好好交遗产税,如果你因为这点钱进监狱,会被人瞧不起的。”
叶湍根本没想到母亲会把所有的钱留给自己,当即发出了难以置信地一声:“啊?”
律师抱歉道:“对不起,逆子是冯女士在文件中对您的称呼,本律师只是代为朗读。”
逆子……
拿了全部财产的逆子……
叶衍只觉得眼前一黑。
“接下来就是第三部分,冯静雯女士把所有银行账户中的存款,共计六十万,平均分给四位儿女。”
叶衍彻底绷不住了:“为什么我妈的银行存款只有六十万啊?”
律师翻看了文件半晌:“因为她在生前做了一笔捐款,给的是璞兰市星星基金会。”
“星星基金会?”叶衍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家专注帮助自闭症儿童的基金会,”律师道,“比如璞兰市的青少年活动中心的星星班,就是星星基金会全力拨款支持的。”
“好吧……”叶衍虽然气恼,但也总有点大家出身的孩子的包袱在,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再说了,不是还有那部分最满意的神秘画作没有公布吗?
如果母亲真的觉得他是孩子里面唯一算是和艺术沾点边的,就应该把那些画留给他……吧?
“下面就是最后一部分,关于冯静雯女士创作的其余作品,即不包含第一部分中的山水、油画以及版画的其他作品。”
听到律师提起这部分,叶衍实在绷不住表情,凑近了仔细听着。
就连叶湍也被弟弟搞得有点紧张了。
母亲在美术界本身就很有名气,而在临终之前竟然还留下了一部分从未公开展示过的神画作……不难想象如果这批画被爆出来之后,会受到怎么样的关注。
就连屋外面,也有不少亲戚都竖起了耳朵,他们都听过关于冯静雯有一部分神秘画作的消息。
毕竟冯静雯生前是以勤奋和高产而著称的,但她年老之后产出锐减,排除身体原因之外,那也只能是做了很多隐秘的画作了。
“咳咳,”律师清了清嗓,“对于这一部分画作,共计七十二本,而冯静雯女士把它们留给了……”
所有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律师翻了个页。
众人:“……”
律师您是不是去湖南卫视进修过?
“……冯静雯女士把这部分画作留给了整个家族真正喜爱且享受绘画,并且一直在努力用画笔和这个世界沟通的人,王昭小朋友。”
此话一出,全场瞬间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
所有人的心头都在萦绕着一个问题,这个姓王的小朋友是谁???
冯静姝率先反应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昭昭。
而昭昭还在阿戒的怀里扣着手手,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此刻已经成为了大家讨论的中心。
“昭昭,”冯静姝连忙问道,“静雯奶奶留给你什么画了吗?”
昭昭反应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那怎么我姐她全部都留给昭昭了?”冯静姝惊奇道,“怎么会留给昭昭呢?”
叶衍也难以置信,问道:“这些画已经送给昭昭了吗?还是现在仍然存放在某个地方?”
律师又重新查看文件,得出一个答案:“冯静雯女士的说法就是已经全部送给昭昭了,现在就在昭昭的手里。”
冯静姝皱眉:“那遗嘱里说的七十二本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画是用本来计数的吗……”
话说到这,楚孑心里忽然生出来一个答案。
“昭昭?”楚孑温和唤道,“你可以把你的小人书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昭昭面露为难:“可那位叔叔说小人书上画的都是坏东西,不应该给别人看……”
“那是那位叔叔不懂艺术,”阿戒摸了摸昭昭的头发,“你的小人书是世界上最棒的小人书,知道吗?”
昭昭这才重新绽放笑颜,勉强点点头,然后从小书包里拿出了小人书,递给了楚孑。
楚孑重新翻开片刻,这才发现,小人书里绘画的线条都十分考究,似是出自大家之笔。
他不太确信地将小人书递给冯静姝:“您看,这是不是冯静雯女士画的?”
冯静姝翻开,细看半晌,忽然一笑:“没错,这就是她画的,你看这里拐弯处的用墨,她总喜欢重新描一下。”
“不可能!”叶衍急了,“我母亲怎么可能画小人书呢!”
说着,他就把冯静姝手里的小人书抢了过来。
但他看了一会儿,也不得不承认,那些线条和背景确实是他母亲常用的技巧。
可这内容实在是太跳脱、太年轻、甚至有点幼稚了!
他母亲可是一直画山水的大家啊,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画小人书呢!
“这肯定是假的!”叶衍不甘道,“肯定是你们编的……我母亲她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
律师面对这样的质疑也只能耸耸肩:“冯静雯女士的遗嘱内容的确就这么多,已经找公证处公证过了,不信的话您可以启动法律程序重新调查,但我觉得对于您这样的家族,因为遗产的事再次闹上法庭,未必是一件好事。”
冯静姝看向昭昭:“这些小人书是奶奶送给你的吗?”
“嗯,有好多好多本呢,”昭昭比划道,“非常好看,喜欢奶奶。”
冯静姝思考片刻:“恐怕真的是这些小人书了,之前我姐姐她确实送过几次小人书给昭昭,但我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觉得是她从哪里买的旧玩意儿罢了……现在细想,恐怕有七十二本,只多不少。”
众人听完都点点头。
实在是想象不到,冯静雯这么一位严肃又传统的人,竟然会画小人书给自己妹妹的孙子……
叶衍却实在是冷静不下来。
他期待了好几年的神秘画作,竟然是小人书?
而且,就算是小人书也就罢了,还都留给了这个不正常的小孩?
他不信!
气极之下,他上前两步,恶狠狠看向母亲。
“妈,你好狠的心啊,”叶衍冷笑道,“你的儿子什么都没得到,你却大方的把剩下的一切都送给别人家的孩子,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
叶衍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在母亲的枕头底下,露出来了小小的一角……似乎是个信封。
而因为他的停顿,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注意到了那个信封的存在。
他不得已,只能把那个信封抽了出来。
封面上写着清隽有力的三个大字:“致昭昭”。
叶衍满脸不乐意地将信封交给了昭昭。
昭昭一脸懵,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敢接。
冯静姝也有点惊讶:“没想到姐姐她还给昭昭留了信……”
说着,她将信拿了出来,只静静扫了两眼,就已然泪水盈眶了。
“我们……我们昭昭还不识字呢,”冯静姝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小楚,你能不能帮昭昭读一下?”
楚孑点点头,珍而重之地接过信,读了起来:
“见信安,昭昭小朋友,我的小孙子。不知道你最近吃的好不好,有没有长高、长胖呀?可惜奶奶已经抱不动你了,不过请你相信,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奶奶也正在看着你,祝福着你,知道吗?”
“等你长大之后,你会听到很多人说,你的奶奶冯静雯是个画家,但我只想让你知道,不是的,冯静雯不是画家,只是个画匠。”
“我从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开始学画,是被父亲逼着学的,他说怎么练习我就怎么画,起初还有妹妹,也就是你的亲奶奶,冯静姝和我一起练习,但她后来就走了,只剩下我一个,继续跟着我父亲学画。”
“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二十几岁,我才发现,其实我除了画画别的什么都不会,我又实在没有办法像你亲奶奶那样离开,于是也就这么凑合着继续进行下去了,之后就是画画、讲座、画展、拍卖……一件件事捧着,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昭昭,如果你一直坚持画画,你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的一个画家,这并不是多么高尚的职业,只是一份很正常的工作罢了,但我想,一份正常的工作,能养活的起自己的薪水,正是你的家人对你的期待,不是吗?”
“当然,我这么说不是想让你误会,我想你奶奶对于你刚开始学画的抵触,很大部分来自于我,她认为我一辈子都不喜欢画画,只是被父亲逼成了这样,但那是不对的。”
“我真的喜欢过画画。”
“只不过,我喜欢的不是山水画。我们小的时候娱乐手段很少,只有父亲每次出差,才会从别的国家或者城市带回来一些小人书和漫画,那些画让我觉得我的人生不止是每天勾线练习这么单调,那些画里也颇有一番天地。”
“而且,这是位数不多的,父亲送给我的礼物。”
“不过,这些画却是我父亲所瞧不上的,只当是小孩都有的玩意儿罢了,所以在你的奶奶离开这个家之后,父亲就变得更加严格,也不让我再看这些画了。”
“所以呀,我最恨的不是你奶奶的离开,而是你奶奶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小人书和漫画看了!”
“不过这件事,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都不记得了,直到重新遇到你。”
“我不是没有子女和孙辈,但他们没有一位像你一样。昭昭啊,你并不是迫于家族压力而绘画,而是因为想和这个世界沟通而绘画。”
“从某种角度来讲,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
“我教你画画的时候,很怕把你教坏了,所以其实我没有教过你任何技巧、技术,只是让你随心所欲,跟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去画,等你长大了、学会沉淀了,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
“你现在所能画出的画,就是你这个年纪最好的画。我坚信这一点。”
“不过,我教你画画,仍觉得不够,因为除了画画以外,你还需要生活、你还需要认识到这个世界呀。”
“可这个年代,对于像你这样的小朋友,我们根本找不到针对性的绘本或者读本,而那些其他小朋友爱看的书呢,也根本不适合你。”
“幸好,你家里摆放着的小人书给了我启迪。(感谢静姝,这么多年还一直留着我们儿时一起看过的小人书)所以,我就想啊,昭昭,我不如为你,以及像你这样的孩子,去做一系列小人书吧。”
“于是,我参考了近些年很流行给小朋友看的绘本,画的很慢,才画出了这些小人书。”
“没想到你竟然很喜欢,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
“因为这是我爱的画画那一部分,又能帮到你——一个真正热爱绘画的小朋友,没什么事比这种感觉再美妙的了。”
“如果,这时候你再问我到底喜不喜欢画画,我其实仍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绘画不是我的工作,也不是我的爱好,而是我的人生。”
“昭昭啊,你一定不要变成我这样。”
“读完了我给你画的小人书之后,请去爱上这个世界吧,爱上这个五彩缤纷、绚丽多彩的,任何画家都画不出来的世界吧。”
“这才是你的人生。”
“ps,你现在可能看不懂这封信,但没关系,我相信你迟早可以看得懂的。”
一封信就此结束。
现场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就连楚孑这种自诩内心比较强大的,读到最后,声音都难免有些颤抖。
这是一个画家,写给另一个画家的信。
同样是一位长辈,写给晚辈的嘱托。
虽然自己没有见过冯静雯女士,楚孑想,但在严厉和古板的外表之下,她应该也是一个小女孩吧。
一个没得到过太多爱,却仍想努力爱别的小女孩。
叶湍此刻已然是泪流满面,他静静地摸着母亲的手,感叹道:“怪不得您不阻止我去学商业,怪不得……”
叶衍也红了眼眶,倔强地看向窗外,低声骂了一句:“草。”
很想生气,却气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