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得力下属?尼禄从小就喜欢星建规划,他在这方面的天赋你不是不知道,能一眼看懂他星图的人,整个帝国都找不出几个!”
“于是你就选一堆科学官?尼禄自从加冕后,本来就沉闷好多,你还要选个极客跟他闷到一块去!”
“讲话放尊重点,我对她的调查也不比长姐要少,她不是什么性情孤僻的极客。德昆西从十三四岁起就开始在境外自由勘探,至今见识过的文明和宇宙奇迹,可不知道比你这个深宫里的皇子多多少倍!而且,她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也很高,会写诗,懂浪漫,生活品味也是一绝,她会是那个唯一能把尼禄带离书房的人——你们才是在给尼禄选一堆下属。”
尼禄被他俩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似乎偏袒哪一边都不对,于是只得默默无语。
正当他扮演锯嘴葫芦,身后悄无声息站了一个人,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唇角勾勾的二皇子,正背着手站在他身后。
跟我来。
埃利诺无声朝他做了个口型。
于是尼禄悄悄退出两个兄姐的战场,被二哥引到会客厅另一个角落。
奇妙的是,无论皇长姐还是三皇姐,似乎都给尼禄准备好了多于一位的候选人,以便当尼禄不喜首选的信息素气味时,她们还有其他的候选者能尽快让尼禄选择。
然而到了埃利诺这边,尼禄却只看到了一位气场极强的军装女Alpha。
“这是老元帅——是父王时期的首席元帅——的女儿,格里斯·奎因小姐。军事学院指挥系、外交系第一,虽然目前还未毕业,但已经跟随父亲在前线屡立奇功。”
他没有详细介绍,只告知尼禄基本情况,便向后退去,将时间都留给他们。
而深眉星目的女Alpha同样后撤半步,单膝跪地,朝尼禄致礼。
她的嗓音较科学官更加低沉:“见到您是我的荣幸,陛下。亲王殿下告诉我,今天的宴会将有机会向您亲自呈递我的提案。于是我连夜从前线折返,只希望您能垂看一二。”
尼禄回头看了一眼埃利诺,没有从他脸上猜到意图,便伸手用智脑接收议案,一屏一屏地翻看。
在他翻看同时,Alpha却并未马上站起来,只是依旧腰杆挺直地跪着,一双星目灼灼地望着皇帝陛下。
“……点阵式帝国全境防御体系。”
才翻了两屏,尼禄的红眸便逐渐眯起。
他先低头看了眼Alpha,然后侧头去看埃利诺,
“哥哥,你把锚点方案透露给她了。”
“不,”二皇子微笑说,“如果没有得到你的同意,我不会这样做。”
尼禄点头认可,继续往下翻。
Alpha呈递给他的,全都是她在学院和前线期间亲笔撰写的政论,攒了厚厚一沓,却因为军队资历尚浅,没能被直接被上司采用。
尼禄自己便征募过数不胜数的顶尖人才,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政论的含金量。
然而令尼禄感到奇妙的是,Alpha呈递的这些政论里,竟然有不少想法跟他高度相似,相似到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用另一个人的笔迹无意写下。
他再次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Alpha,这一次的眼神,与刚刚已有不同。
“敬禀陛下,我在前线停留三年,对两位永恒奥古斯都建立的强大军队心存无上敬仰。但现存军队体系的确存在隐患。”
Alpha低沉地说。
能看出老元帅把自己的女儿教导成了一个极度冷静的人,但她在注视尼禄的时候,眼中还是无法掩饰地出现了希望能被认同的迫切。
“若不能从现在开始拨冗集中,终有一天,散布在各个领星的庞大军队,将成为帝国避无可避的祸源。有关军队改革的详细议案,我也已一并呈递给您,您……您认为如何呢?”
埃利诺在一旁背着手站着,闻言,也偏过头来看尼禄,一语双关问:
“你认为如何呢?”
“我认为她应该留在王都,而不是前线。她对帝国军队现状的剖析极其全面,而只有将她留在政治核心,她才能有机会将这些提案推行。”
尼禄从小就不太能看懂二哥这个人,就连在不明缘由的梦境中也一样。
他只按照自己的思维习惯回答,就见二皇子眨了眨狐狸眼,将头偏向仍跪在地上的Alpha,笑笑地说:
“你看,陛下显然已经为你拟好更高的军衔了。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应该向陛下谢恩,然后火速在王都选一处合心意的府邸,好等着陛下赏赐给你。”
那Alpha听着尼禄的话时,眸中猛地泛起涟漪,似乎在听什么神赐的福音。
但当二皇子开口,她的眸色却渐渐冷静下来。
她朝二皇子与尼禄分别再次致礼,嗓音有点冷硬:
“感谢亲王殿下的美意,但请容许我厘清这其中存在的误解。我并非为了军衔或王都府邸而呈递我的提案。我只希望我的提案能留在赏识它们的人手中,最好就是您,皇帝陛下,因为您才是那个有能力铲除帝国隐患的人。至于军衔和府邸,那应该是我向帝国证明我的想法正确之后,才能有资格谈论的事情。”
二皇子似乎早料到对方会这样说,唇角笑意加深,却并没有生气。
他寻了个借口让老元帅的女儿离开,尼禄才出声:“我以为你是想为我介绍信息素提供者的候选人——或者用艾萨克的话说,未来君后的候选人?”
“我是在向你介绍候选人,弟弟。”
埃利诺说,
“我本来以为没人有资格染指你,但偶然看到她的政论,才让我把标准勉强放宽了些。奎恩家族世代为我们家族效忠,她的曾祖父曾因瓦希尔二世的疑心病,宁肯自戕来证明自己绝无野心。我很喜欢这种家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因为就算奎恩小姐再不愿承认,对皇室和帝国的忠诚,也会像钢印一样刻在她的脑中。
“此外,你应该也能看出她的聪明与自傲程度基本相当,但她的确是甘愿为了捍卫帝国而死的那一类人——与她拥有同类理想又身居高位的你,将毫无疑问能驯服她。他们仍在给你挑玩伴或宠物,但从未想过什么样的人才能与君主共度一生。对兴趣的执着会随年龄改变,对彼此的激情会在磨合中淡去,但只要信仰同调和钢印似的忠诚一天尚存,这个人便永不能背叛我那身为皇帝的弟弟。”
他说完,碧绿的狐狸眼垂向尼禄,却莫名开启一个不相干的新话题:
“……我注意到你最近总是很忙?母后她……”
埃利诺话音未落,四皇子便已将卷毛脑袋横插到他俩中间。
“我……我要带走尼禄了。”
对着二哥讲话时,四皇子还是有些掩不住的怂,
“你们今晚真的太过分了!就算我的家庭弟位再低,你们也不能一次又一次让尼禄无视我!”
没等埃利诺点头,四皇子端起尼禄就跑,七拐八绕躲开长姐和三姐,最后被迫躲在廊柱后头,让尼禄与他带来的候选人见面。
尼禄莫名有些好笑:“你似乎对他们选的Alpha都很不满意。”
四皇子咬牙切齿:“是!我早跟他们说过,只有我给你选的才是最合适的,但他们全都说我只是个弟弟。你想想,尼禄,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从小到大谁跟你在一块的时间最多?谁最了解你?难道会是从你8岁就开始频繁出征平叛的皇长姐,忙着往审判庭上挂脑袋的二哥,或者整天泡在图书馆或科学局的三皇姐吗?是我啊!是从你出生起就被要求给你当保姆的我!一个个信誓旦旦说这个适合你那个适合你,只有我才知道谁最适合你!”
尼禄只一抬眼,就见那位最开始就被四皇子介绍过的伴读——查理·伯努利勋爵,就眼巴巴地呆在原处看他们。
“尼禄!好久不……啊,不,陛下,您……您好!”
小竹马紧张地跑过来,想跟尼禄握手。
皇室会给每个王储配备伴读,小尼禄毫无疑问也是有的。
尼禄只需皱眉回忆片刻,便记起自己的童年里,的确有这样一个人。
……只是若要论起长久陪伴,他非常笃定自己的生命里,早已有人占据这个位置。
——然而莹白的洪流卷土重来。
“我去前线历练两年,回王都时才发现你已经加冕了!”
小竹马握住尼禄的手,露出亮晶晶的笑容,
“祝贺您,尼禄陛下!您将会是银河帝国史上最好的一位皇帝!——噢,我的意思是,两位永恒奥古斯都也都卓越非凡——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评价这样伟大的帝王们……”
“……天知道当我知道查理跟你的匹配度在90以上时,我有多庆幸!”
四皇子在尼禄耳边嘀咕,“当年看你俩天天逃课,我差点就把他一脚踹去当狼骑……”
他讲着讲着,眼神就开始往尼禄身后的白狼上看。
厨师帽白狼被看得不明所以,扶了扶脑袋上的帽子,又努力站得笔挺。
“……唉!!”
四皇子莫名重重叹了口气,
“其实我心里有最合适的人选……但……唉!!我就觉得吧,能跟咱们一起长大的伙伴就是最好的,彼此知根知底,你什么性格什么脾气,他全都一清二楚,你撅一下屁股,他就知道你想干嘛。而且能成为狼骑,就代表早就经过皇室忠诚度的最高检验了,我敢说如果狼骑没有那个封心锁爱永不嫁娶的守则,我真正想提的人选,从父王母后到哥哥姐姐们没一个可以找到理由反对……但是,唉!!”
尼禄起初还能听懂,越听到后面越糊涂,没弄清小伴读怎么又会跟狼骑有关系。
但四皇子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白狼提溜着过去。
“殿下,请您别再说那种话了,那是绝对违背骑士誓言的……而且我我、我打不过叶卡殿下和埃利诺殿下的白狼……我怕两位殿下揍您的时候,没办法保护您……”
四皇子气的要死:“怂包!怂死算啦!”
尼禄没听见四哥和他的白狼在碎碎念什么,只是跟自己的小伴读眼对眼瞅着,莫名觉得好笑:“所以你的标准,就是能带我逃课的人?”
四皇子痛心疾首:“才不是好不好!皇兄皇姐们挑的人选固然都是顶尖人才,但是他们有任何人跟你经历过长时间的感情考验吗?没有吧!皇长姐喜欢能打的候选人,二哥要的是绝对忠诚,我真不理解这两点他哪里会没有!三皇姐说什么要看得懂星图要浪漫,这个教一教阿维尔不行吗!让他不要总是有事没事在厨房做菜!”
小伴读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殿、殿下,我的名字是查理……”
四皇子好烦好烦:“我知道!”
四皇子没法在明面上提厨师帽白狼,只好将身后的童年好友一一跟尼禄介绍。
尼禄站在Alpha们的包围中,众星捧月一般,眼神却始终有一丝迷惘。
他下意识往父王的方向看去。
……他其实最想听听父王的意见。
但不知道为什么,卡拉古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候选人。
“尼禄?”
碰巧的是,卡拉古一抬眼就注意到了小儿子投来的目光。
他的脸上展露出笑容,大拇指往厅外的露台一比,用口型对他说:想去外面吹吹风吗?
尼禄跟在他身后,望着他高大的背影,一如还能扑在父亲怀抱的童年。
只是在“这里”,他的父亲从未被疯症侵蚀,从未被迫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推开。
他走到栏杆旁,靠着栏杆对尼禄招手,眼神里是一种真正对人生感到满足的强者温存。
而尼禄感觉到腿环下的皮肤在发痒。
他知道就跟他见到母后时一样,他刻印在腿环下方的刀痕,正随着意志力被动摇而迅速消失。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父王,”
尼禄站在卡拉古几步开外的树影里,
“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了。
否则他眼底的痛苦,将在对方面前一览无余。
“不是你先对我露出那种眼神吗?那种‘父王教教我怎么办’的眼神。我就赶紧把你救出来了。”
卡拉古笑呵呵的,
“干嘛?叶卡他们给你选的候选人,有这么让你不满吗?”
“您不肯教我该怎么选。”
“噢,尼禄。你现在已经18岁了。虽然我还是很乐意看到你对我撒娇,但是人生还有这么长,父王不是总能时时刻刻帮你做决定的。”
“……我曾经有想过自己的伴侣应该是怎样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尼禄眼前似乎又闪过那个确认择偶失败的夜晚。
他曾在昏暗的卧室里,长久凝视墙上家人们的画像。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或是应该怎样做。
但他们只是静静地呆在画像里。呆在尼禄无法触及的某个地方,然后无言地望着他。
“我坚持认定作为皇帝,配偶的可掌控性是极重要的。为此,我会在远离政治中心的Alpha群体中挑选,因为我绝不能让对方有任何机会撼动帝国的稳定。但我想选的人,匹配度却始终与我不够高。所以我一直在想,通过生物科技手段干预我的信息素与他匹配,会是帝国需要的答案吗,父王?”
尼禄在说前半段时,卡拉古仍微笑地倚着栏杆,像个耐心倾听儿子诉说烦恼的父亲。
但当他说到后半段时,男人脸上的微笑便慢慢消失了。
他高大的身形,就像一座沉稳的铁塔,伫立在尼禄面前。
那双跟尼禄一模一样的红眸,就这样静静注视着他。
“而你认为,这是你作为帝王理应承担的责任,是吗?”
尼禄仰望着他:“是的,父王。”
“不,恰恰相反。你认为你是在为帝国做出牺牲,但无论对自己,对帝国,还是对你未来的家庭,这个决定都是极度草率而失职的。”
尼禄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从最敬重的父王口中,听到“失职”两个字。
这对他简直像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
“别慌。我跟你一样年轻时,做过比你更加放浪形骸的决定。你好歹从没吵闹着要娶自己的机甲。”
好在,卡拉古及时拢住了小儿子的肩膀,声音依然乐呵呵的,
“真没想到,我们的小尼禄才刚加冕,责任心就突然变得这么重。比我年轻时可不知道好多少倍。”
“……”
尼禄被他搂着,红眼睛抬起来,首次小声喃喃着示弱,
“我不懂,父王……你可不可以教我。”
“你知道恺撒大帝在卡厄西斯列传的扉页,写过‘爱情是虚妄的容器’。我与每一任卡厄西斯皇帝一样,都牢牢铭记这一点。”
“那么——”
“但爱不是,尼禄。爱是与虚妄无关的另一种东西。爱恒久稳定,且不容转移。一个伟大的君主必然由苦难与爱共同塑造,因为苦难只会塑造暴君,而爱会让强者低眉。”
“……我不——”
“不,你一直知道那是什么。我早年从你的母后身上习得它,便一直尽最大努力,让我的孩子们也能学会。你一直知道它是什么,尼禄。”
少年皇帝与他的父王在夜风里对视。
身后的会客厅里,传来兄姐们轻松愉快的谈笑声。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是的,父王。我知道那是什么。”
卡拉古笑了,红眸望向遥远的星空。
“总有一天,你也会长大,也会像父王一样组建家庭,也会为帝国培养下一代皇帝。你会学着制作幼小的铠甲,然后亲手为你的孩子们穿上,再将他们推走,走到你再也无法目及的远方。
“只有爱可以制成为他们抵御风雨的铠甲,尼禄,永远不能让严酷的训练或沉重的责任取代它。从你怀里走出的那个孩子,未来会成为一个暴君,还是伟大的皇帝,只由你和你的伴侣决定——这就是为什么仅凭匹配度和掌控力来选择配偶,是涉嫌失职的。”
尼禄垂下雪白的长睫。
他的真实年龄甚至都没有超过20岁,听父王谈论组建家庭,更像是在听什么离他很远的天方夜谭。
可他还是竭力转动脑子,去理解父王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没能听懂,也逼迫自己先把每个字背记下来。
“你指责我不帮你选,但其实我也偷看过候选者名单。”
帝国的老雄狮揉着小儿子的脑袋,曾经威风凛凛的凌厉眼角,也已长出许多柔和的细纹。
“人类很难逃离将虚妄的迷恋认作为爱的命运,因此常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感到郁郁寡欢,认为自己被爱背叛。然而其实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见识过爱的真容。而我们甚至还是皇室家族——什么样的人,才能透过皇室的辉光,跨越地位带来的荣耀,只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你?光是这个门槛,就已经极尽严苛,它筛除掉的人,甚至比被你信息素筛除的人还要多。
“但我认为,你的哥哥姐姐们已经为你做到最好了。
“只有强大的精神内核,充分深刻的认知能力,超乎寻常的信仰与责任,对理想矢志不渝的追求,才会有能力向他们的君主提供稳定的爱与尊重。而具备这些品质的Alpha,尼禄,他们不可能生活在你划定的范围里。如果连这些人都没办法爬到领域内顶尖,那么帝国的人才选拔系统,必然已经完全腐朽堕落。”
尼禄张开唇,似乎想说什么,又摇着头沉默闭上。
或许他努力思考的模样实在有趣,反倒把卡拉古逗乐了。
那只揉乱幼狮毛发的宽厚手掌,又下落到单薄的肩头处,稳重而不失轻昵地搂住。
“慢慢来,没有必要现在就感到焦虑。你现在还小,而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你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当好帝国的皇帝,卡厄西斯家最小的弟弟,以及我最宠爱的小儿子。等真正到了那一天,父王会手把手教你。而至于你担忧的君后权柄过大的问题——难道你认为,我们会坐视不管吗?”
卡拉古的声音低沉温柔,但尼禄仰望父亲的眼神,却一点一点冷寂下来。
不,父王。
他心想。
我们没有很多时间了。
他慢慢退开两步,让那只温暖的手掌,不着痕迹地从他肩头滑落。
然后深深躬身下去,向父王致礼。
“唔?怎么了?”
“……我要回到会客厅去了,父王。”
“去吧,孩子。我再吹会儿凉风。”
尼禄的双眸仍注视着父王的背影,身形却慢慢退进了夜色中。
脱离梦境的实验进程,已经到了第三阶段。
他在德尔斐或者帝国边缘,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便开始在自己身上动刀。
他尝试用强大的电流刺激自己的神经,或是对自己施加更加可怕的疼痛,但不知是否是因为被困自己的梦境,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那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极为残酷的刑具,放在他的身上,竟没有一丁点感觉。
他被困在曾经梦寐以求的蔷薇时光里。
刻在腿上的刀痕,每一天都会消失一部分,让他彻底数不清已经过去了多少天;
而左手被原著尼禄的皇冠刺穿的伤口,也正在发出不详的酥痒感——那是快要痊愈的征兆。
他的意志力在不断动摇,这让他为了保持理智而承受的压力,正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强。
大脑正在不受控地补全8岁后的时光。
没有任何撕心裂肺的呐喊,或泣血般的痛嚎。
他带着厨师帽白狼翻墙逃课。小短腿往外一迈,便轻而易举将那道血泪的鸿沟跨过。
于是8岁的生日平安度过,然后是9岁,然后是10岁。
10岁没有地牢,没有惨绝人寰的折磨,没有被他蜷缩着依靠的父王的头颅——取而代之的,是空前盛大的10岁生日宴,父王单手把他扛在肩上,向帝国人民介绍这位最受宠的皇室蔷薇。
而往后的13岁,14岁,15岁,16岁……也都这样平静地过来了。
这个一开始摇摇欲坠的梦境,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真实。他身边的人一点点长出血肉,不再是潜意识的幻影,而真的成为某个平行世界里深深爱着他的人们。
那些深刻的疤痕,正像纸张上的水痕一样缓慢隐去。
……不。
他不会就这样让疤痕轻易痊愈。
那些曾经塑造他的一切,一旦也被轻易遗忘,他将彻底沉沦在这没有出口的时空。
他没有回到会客厅,而是顺着露台的楼梯,走进夜色中的蔷薇庭院。
厨师帽白狼虽然不明所以,但仍然忠诚地跟在他身后。
会客厅里的谈笑声越来越远,而尼禄双拳紧攥,竭力让自己不要回头。
他来到原本皇家疗养院所在的位置,在这里,卡厄西斯家的疗养院也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可以眺望王都全境的壮观高塔。
他时常乘坐穿梭艇,从这座高塔的尖顶旁经过;
而今天,他停在了这座高塔脚下。
“你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阿维尔。”
尼禄面色如常,对身后的白狼说,
“我突然想上去看看。”
“遵命,陛下。”
他走上旋转的阶梯。
猩红王袍从石阶上一层层扫过,发出轻微的簌簌细响。
……他并不知道,当他即将登上顶层眺望台时,塔底守卫的厨师帽白狼,正噫噫呜呜地被另一位更强悍的白狼拖进树丛。
一双镶嵌银叶蔷薇的军靴快步走过。
尼禄只是从怀里抽出一根绸带,一边向眺望台边缘走去,一边蒙上自己的眼睛。
“‘诀窍就是坠落。’”
一本《流浪者号》静静躺在尼禄的枕边。
在那折起边角的一页里,酷爱冒险的船长先生叭叭地抽着烟斗,一边对自己的同伴说。
“‘尝试让自己从高处坠落,或者一脚踏空。据我所知,大多数人都能这样从梦境中醒来。’”
在帝国引以为傲的科技全然不奏效的情况下,他最终竟只能选择信任一部文学作品——由童年时已经面容模糊的少年温柔讲述给他。
夜风让猩红的王袍猎猎鼓动,像被困在高塔上无声淌血的荆棘鸟的翅膀。
尼禄蒙着眼,坐在栏杆上,冷冷说了一句:
“——到我的面前来,圣洛斐斯。”
在瞭望层的门被猛然推开同时,他一秒都没有犹豫,径直向后翻落下去。
尼禄其实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不光是被困在梦境期间, 当他从百米高塔上坠落时,他的大脑也在飞快思考着。
他能记得自己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刻,是在为自己的士兵们提供精神屏障。
不知为何而来的暗物质生命体, 企图染指他的帝国,而他在情急之下, 将还没完全掌握的Omega精神力暴烈激发。
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其实很容易推理——他的臣子们对精神力透支束手无策, 就会把他带去给圣洛斐斯。然后像压制疯症时一样, 请圣洛斐斯为他治疗。
但被长久困在梦境里,乃至于认知和记忆都在被修改的程度,是此前压制疯症时从没有发生过的。
或许是针对精神力透支的治疗有些不同,也或许是圣洛斐斯突如其来的主观想法, 但他只知道一点——任何力量都不会将他与帝国分开。
……他从未想过自己清醒后, 将会面对如此惊天巨变。
“……”
尼禄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喘。
他的双眼仍被蒙缚, 浑身肌肉正因残留在大脑的坠落感, 而不受控地轻微抽搐。
在不能视物的情形中, 他以极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开始从有限的感官里判断自己的境地。
口中塞着什么东西——他舌尖微动,缓慢描摹着形状, 判断出那并非无机材质, 至少不是他疯症发作时使用过的张口器。
是某种……更加柔软滑腻的物体,最粗的部分卡在他的臼齿位置, 这让他的唇齿完全无法闭合。
而正当尼禄仔细描摹时, 那活物竟然也开始回应:
它在人皇口中微微搅动,然后缠绕住红嫩的舌尖。
“……!”
尼禄几乎立时甩动头部, 将口中的活物吐出。
身体已经从坠落感中逐渐平复, 取而代之的, 是浑身被紧密包裹的诡异触感。他本能地开始挣动四肢,那束缚他的柔软物事却像不愿他在挣扎中受伤,竟自发地松开了些。
将一只手顺利从束缚中抽出,尼禄第一反应,便是一把将眼部绷带撕下。
铅灰色的舱壁,宽阔的圆形舱室,投映静谧星空的穹顶——无需再确认星舰外形,尼禄便凭借批阅过数百遍的星舰设计草案,确定自己正处在利维坦巨舰的议事舱中。
但这个认知依然让他疑窦丛生:
在他的想象里,他的清醒地点,应该只会在圣宫、科学局或寝宫卧房,而不是悬在利维坦巨舰空无一人的议事舱中央。
他又用力挣动了一下。
这个挣动动作,让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四肢完整,身体无内外伤,但始终有一种潮热泥泞的无力感,就像长期卧床无法下地的病人,同时还拥有被迫延长许多天的易感期。
他几乎浑身都是湿的,身上有汗,有那活物的黏液,也有不断流淌到脚踝的汁水。
尼禄再次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尝试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但眼部后方有隐隐的钝痛,似乎精神力透支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消失,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
议事厅的空间相当广阔,而他被许多看不见的活物裹缠在正中央,与四面舱壁都有一定距离。
所幸他与银白金属地面的距离还算近,当尼禄低下头时,他从镜面一般的金属地板上,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那实在是个诡谲的画面。
人类肉眼并不能看见任何共生体,于是他就像被凭空悬吊在地板上方,双腿被吊着膝弯微微拉高,足踝处包裹着一圈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