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也没关系吧。
既然是梦,根本也没有他思考的余地。这心思刚冒头,他的手就已经推开屏风,露出后头那张令他心神摇曳的面容。
拏离茫然地看着他,神情倒是他不曾见过的顺从。镶满珠翠的发冠,也没能掩盖这张脸半分清美。
他也不像话本中的宋昭斐一样,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妆,依然是素净一张脸。倒是脸颊被衬得有些艳色,眉心那红点也显得像是花钿。
再往下,便是洁白细润的脖颈。自从长得比对方还要高后,蔺含章就极少有机会仔细地盯着他身上哪处瞧。更别说他印象中,驭剑时被风轻轻散衣领时,才能一观的隐秘。
回忆里,那截神异的肌肤玉质高洁,又因为与发丝相接处散乱绒毛,而显得有些稚气。而如今再看,却多了一种纤柔脆弱之感。袒露时所展现的青蓝血管,和连接锁骨的两道阴影,构成了他梦中的另一番图景。
再往下……就没了。
脖子以下是一片朦胧,蔺含章尝试了一番……尝试了很多番,也没能看清他是否身着轻纱,或什么别的口口装扮。
……也罢;也罢!
他心中干笑了两声,转身欲走时,又对上那双点墨般的眸子。
见他左右张望,一副待嫁闺中的乖巧模样,蔺含章忍不住端着那张脸,警告道:
“别看了。他们都不是你的良配……也不是真的心悦你,都是贪图你的美色,想要你的修为,想占你便宜……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你有师弟就够了……”
说完,他才感到这行为的可笑。这是他的梦,又不是拏离的梦。骗不到师兄就算了,这明摆把自己给骗了。
他心下一松,猛然生出怅然之感。再定神时,双手所捧,竟是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额前的一个血洞,正往外不断涌着液体。浸润了的五官,也在血色中展现出一副塑像般的神情。他看见拏离的睫毛被血迹浸成一簇,又眨眼间滴落在颧骨上,融入早已凝结的痂痕中。
“……师兄?”
就连喜服,也化为被血染红的道袍。拏离前进一步,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带着淡淡铁锈腥气,闯入了他的视野。
“连你也……背弃我。”
刀光一闪,那是剑修的刀,带着摧枯拉朽的杀意,却堪堪停在他面前。
蔺含章醒了。
他大意了,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入梦。此时,他正维持着静坐的姿势,额前渗了汗珠,背上伸出的八只手臂,也把法袍都撑裂大片。
眼前依然是拏离。
只不过这次是真的,那就……太不好了。
蔺含章小心地收回那八只手。尽管动作轻微,骨骼吱吱响动的声音,还是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明显。
“……师兄。”
蔺含章决计先发制人:
“你怎么在我房里?”
拏离未对他的质问有丝毫不悦,而是用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你识海那样磅礴,翻涌时更是惊人。若非设了禁制,几百里外都要感到暴乱了。我也敲了门的,只是你没回应……阿贞,怎么了?”
“……我无事,只是被恶梦所魇,让师兄忧心了。”
拏离淡淡嗯了声,将他扶起,搀到床前,几乎是一把塞进床里,又贴心地掖了掖被子。
“你那样坐着,睡觉也费神。一时调息还好,久坐散了姿态,心神也不宁静。”
蔺含章听话地摆了个安神卧姿,乖巧道:
“师兄教训得是。”
拏离笑了笑,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师兄……”
蔺含章又叫他,面上笑容凄美,眉眼间也是一片温婉之色。
“到底是我心念不坚……阿贞日后一定好好听师兄的话,不再做让自己后悔,也让师兄担忧的事了。”
“好。”
拏离又替他拉了拉被子,几乎快拉到眼睛上面。待看不见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和那副委屈婉转的神情后,才疑惑道:
“所以。
你梦中,是谁要贪图我的美、我的外貌……占我的……什么便宜?”
这个锅就让应崇惠背吧。反正他那样的好色之徒,本也没什么名节可言。
蔺含章脑子转得快,立马把那日密室杀人之事,和应崇惠私下里几次对拏离表露的喜好,编成了一套完整又有逻辑的故事:
先是梦见无辜之人骨血,在他忏悔之际,应崇惠却在一旁煽风点火,认为那都是些不重要的人。蔺含章作为名门正派的清修弟子,自然狠狠训斥了他。谁知此人不仅不知悔改,还对拏离出言调戏……
更可怕的是,师兄在他梦中,居然也站在那登徒子一边。若非他阻拦,拏离差点也要将应崇惠收为师弟。这时地狱里又来了恶鬼,直把他拷上,口中道:
不忠不义、不礼不贤,见师兄被人蛊惑,居然无动于衷,你这师弟实在太不称职……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的的确确算是个噩梦,但要说能把蔺含章吓到识海暴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
蔺含章有意把自个塑造得柔弱,说完才觉得这也忒孩气了些;跟那些梦见自己被父母亲抛弃,半夜哭着喊奶的幼儿有什么区别……可那也比说梦见了拏离和几个男人成亲,自己还费劲心机要看他的……衣服样式要好。
梦到底是梦,就算清醒梦,也总有些不理智的地方。想起他围着那身嫁衣,看得比秘文还认真的嘴脸,蔺含章都恨不得自己抽自己。
拏离听完这般说辞,先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才轻笑出声。
“这样的梦,怎么就吓到你魇住了。”
然后又定了定神,思索道:
“你还记挂那天我提起此事?可有些道理,师兄是不得不讲……了悟因果,也需得你多努力。”
蔺含章从被褥中探出些脑袋,连连称是。只露着双眼睛,又在这昏暝光线下,倒叫人暂忘了他已是个比他个头还高的青年才俊,又让拏离联想到他少年时了。
拏离心中极少有后悔的事,但确实有一件,让他颇感犹疑。那便是在鹤归崖的十年。
十年其实不长,他与他师尊已有四十余年未见,幼时相熟的几个同门,往往也几年都没有声信。这都是修士间早习以为常的。
偏偏蔺含章显得有些不同,十年间他的变化太大。那日院中一见,拏离预想他是长大了些,却没想到他已经从那个瘦弱孩童,成长为独当一面……应当说可以顶天踵地的男儿了。
虽说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可对拏离而言,还需要漫长的反应。就像把一个人,忽得拆作两半。而在此时的月色中,他记忆中如履薄冰的少年,和眼前被梦魇所扰,满目祈怜的俊美青年,终于慢慢重合。
而且,还是那么操心他的姻缘。
至于其余话语,拏离一时也不想深究。揪着人不放不是他强项,只说:
“我对应公子没有好感,若他真敢纠缠……谅他也不敢。
况且你说的对,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他道心已灭,我们早不是同路人。”
别说姻缘,就是最简单的缘分,在修士与凡人之间,也浅淡得很。应崇惠满口师兄的叫,其实也比拏离大了几十岁。此生没有宋昭斐相助,他就算能捱到结丹,大概也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一个了。
这就是【主角团】们,被踢出主线后的命运改变;无论这书中世界在其余方面多么荒谬,有一条律法,却是残酷而真实的
——造物者笔墨有限,只能书写部分人的精彩。而那些“配角”、“炮灰”,就算不曾受到直接伤害,甚至与主角毫无交集,也免不了沦为牺牲的宿命。
所以他才不能有丝毫松懈。
蔺含章定了定神,感到那真正的梦魇——拏离与他拔剑相向的那幕——所带来的一丝软弱已经离开他的身体。
拏离还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既然此人让你不喜,你往后就只与他保持生意往来,不必有多的交集。”
“师兄是让我多从他手里赚些钱?”
“你若能也好,只是……”
拏离微微摇头:“世上钱财这样多,却不是无穷无尽;无非是从一人手里,到另一人手里。能积攒财富是好事,但千万不要从那些真正需要的人手中掠夺。”
“师兄说得极是。”蔺含章赶忙应下,“其实我正打算将部分产业脱手。淘多多的生意,也大多交给温师姐打理了。日后若是需要,再让她招揽些家境贫寒的弟子,维持基本运转。”
听闻此言,拏离略感诧异:
“我以为你是喜好这行业,怎么说不做便不做了。”
要说喜好,小半是前世做惯了此事,更多则是为了斩断宋昭斐和应崇惠这条线。现在既然做到了,有些钱财傍身就好,何必还费心钻营——当然,那也是极其庞大的一笔钱财。
“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做这商贾之事,起初也是资质不足,需要些额外助力。到后来,发现此事颇活络心思,也算有趣……可现在更要紧的修行摆在前面,便也没必要过度分心了。”
更要紧的修行,便是他们正面对的玄明洞天之行。
两张残卷,加上前世记忆,蔺含章是可以找到洞天入口的。但是,挡在跟前还有一个强大的敌人——玉霄子。
此人隐而不发,一部分原因是躲避那些追捕,更大的原因,蔺含章也能猜到
——他要结婴了。
玉霄子暂时是找不出入口,他们前去打开,岂不是为人家大开方便之门。虽不知宋昭斐要在其中得到什么灵宝,玉霄子一旦晋了元婴,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反过来追杀他俩。
应崇惠能当缩头乌龟躲一辈子,他们可没这福气。
二人推心置腹地商议一番,不知不觉中,天之将明。
茶水微微凉了,拏离用指尖蘸了蘸,一边在桌上书写,一边道:
“既然阿贞与我想法相同,不如你我二人以水书之再观。”
蔺含章欣然应许。不多时,两个笔韵不同,却都颇具风骨的字出现在茶桌两侧。
一个是“熬”;一个是“等”。
在敌人比自己身强大的情况下,韬光养晦才是最好的进攻。对此,蔺含章选择了熬。他赌的是玉霄子结不了婴——在此般情况下,他必然是为了晋级,才寻那洞天。现在宋昭斐被架空出太乙宗,玉霄子也几乎成了所有正派修士的扑杀对象。如此焦灼情况,等同于把这阵法师架在火上烤。
烤得越久,他的处境越急迫……也越容易击破。
拏离,则选择了等。
听完蔺含章的说法,他笑着摇了摇头:
“先不管他能否结婴。既然玉霄子现在是金丹圆满,暂于我之上。
那等我也金丹圆满,难道还杀不了他……我想,这要不了多久。”
蔺含章凝视他,忽得叹了口气:
“别人说这话,我是定然不信。可师兄一次次以身作则,让我明白,有些人是有自信的资本……若说天道真亲厚,也只有师兄这样卓尔不凡,仁心仁术之人。”
拏离却无视了他有关天命的暗示,只说: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我是被如此教导的,自然也遵循此法。”
蔺含章心中一刺,又升腾起无尽斗志。二人想法各异,却相视一笑,在这方小小天地中静静坐着,等待命运的晨曦到来。
第98章 救世主
强烈的血腥味沿着河水蔓延,几具遗骸半泡在河中,其中一少年身体,显然刚死去不久,手臂随着水流冲刷不停摇摆。
宋昭斐捏着鼻子,把他从伸出河道的枝杈上移开。那男孩在水中打了几个旋,和下游他父母一同,结伴朝远方飘去。
这诡异的一幕让宋昭斐心中发寒。他怔怔地看着奔涌江面,直到眼眶酸涩,才想起离开。
洞府中,俊美的仙君盘坐玉榻,一身洁白道袍,映得此人气质出尘。感应到宋昭斐归来,玉霄子眼眸微抬,笑道:
“解决了?”
“一家三口。”
宋昭斐擦着剑,不愿与他对视,只说:
“这一个月就来了五波人了,到底是谁透了我们行踪……不会是拏离吧?他肯定拿到残卷了,也没一点动静。”
玉霄子静静听着他说话,嘴角微含笑意,眼底却透着一抹探究。
五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观察。
除了那诡异的能力——能操控人神志,叫自己心生好感的力量。宋昭斐身上还有许多疑点。
无论是他所描述的那个世界,还是他所说的话;凡是谎言必有疏漏,而保持虚伪,也需要极强的智力。但这五年来,无论是对那个叫“现代”的地方的编织,还是宋昭斐的行为方式,都指向一个可能
——他说的是真的。
尽管宋昭斐已经尽量融入,但他的某些行事准则,的确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虽有些愚蠢,却能完整地给出一套管理国家的制度。作为一个不过而立的修士,他竟觉得自己的年龄开始衰老。甚至对于炁的本质,也被他认为是一种“超能力”——即超乎“自然”力量的能力。
自然之力就是灵气,灵气被修士吸收,炼化为真炁——这是黄口小儿都知道的事。而他居然认为这是一种超常。
更多犹如“一家三口”之类的形容,玉霄子虽能理解,此前却不曾听闻过。
如果他所言非虚,他们的存在,就只是一本“小说”的描写,是有人暗中操控……
正如第一次听见这说法时,玉霄子所表现出的自负,他很快否决了这个说法。
并非是那话本子在主导他们的行为,而是在那个维度中,宋昭斐能以另种形式,看见此间种种。否则,他本身的存在就不成立。
“你还真是时时记挂着你那师兄。”
玉霄子淡淡道。
“说起来,拏离要比你像‘主角’得多。我还没听过谁说他的不好,难道你所说的天命,不该掌握在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手中?”
他是故意的,宋昭斐也果然上套,嗤笑道: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这叫捧杀……谁说他就真的光风霁月了,当年秘境里,要不是我帮他澄清,他早被人当鬼修拖下去了。
还有蔺含章,亏我当初还送他香囊。他本来也就是个炮灰,到处打杂的角色,现在居然结了丹。我之前还怀疑他和我一样是穿来的。”
“你怎知不是?”
“……是的话,他跟我作对干嘛。”
宋昭斐嘀咕道。
“我才是救世主,不然等反派出来了,所有人都得死。”
“你又怎么知道,那个‘反派’还没出场?”
这点倒真把宋昭斐问住了。他知道——他哪里知道?
小说和现实的一大区别,就是只能跟着笔者的视角走,而不能窥见全貌。就像他所知的反派,也只是在简介中看过他的名字。
玉霄子托腮浅笑:
“你说的那个什么观音……不管是千手还是百眼,对修士来说都不难做到。若我将法号一改……”
他随手召出一幅图景,在指掌中翻看:流血浮丘、骨山尸海,几只小鬼趴在人身上撕咬,肝肠遍地流淌,如一团团蠕动的蛇。
“这场面,我可也是喜欢的。救世主,你就不怕我真这么做么?”
“……你爱做做吧,又没人感激我,我还管得了哪方菩萨……我只想回家。”
宋昭斐偏过头去,冷笑着说。
“而且,那不是人,是个不死的怪物。要你玉霄子变成这样,你比死了还难受。”
“那倒是。”
玉霄子抚掌而笑,转瞬间,就已经出了洞府。他们置身一处密林,正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几位身着太乙服饰的修士。
“各位道友前来造访,鄙人玉霄子,有失远迎了。”
那几十名修士头皮一乍,刚想逃脱,却被捆仙阵定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其中一人看见宋昭斐,急切喊道:
“宋师弟,可算找到你。这些年你音讯全无,宗中很是担心。”
担心?怕失去了一具傀儡才是真的。宋昭斐可没忘了宋瑜——这人名义上还是他亲舅——所植那傀种的用意。他面上不显,语气淡淡道:
“玄明洞天哪有这么好找,怎么这就等不及了?”
那人叫他问得一愣,犹豫间,另一人又说道:
“洞天之事另说,可你怎能和这……旁门左道的散修混在一起。”
自从应崇惠发了那通缉令,找上门来的不计其数。而玉霄子行事向来乖张,若是人不犯他还好,胆敢冒犯的,就是亲爹他也弑得。
更别提那些修为不及他,只想拼死透些消息出去,好养活家人的修士——玉霄子只会送他们一家人去地府团聚。资质好些的,还要被他炮制一番,沦为无魂无魄的活尸,在世间一边游走一边腐烂,看起好不瘆人。
没直说他是外道天魔,都算这弟子客气。
见宋昭斐默不作声,几人又劝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让宋昭斐莫受外人蛊惑。甚至搬出了梅丛凝——这二人可是早有婚约在身。
宋昭斐却道:
“那他怎不亲自来?”
这一下,众人又是哑口无言。无他,梅丛凝自上次闭关,似乎就闭出了些问题。明眼人都看得出不对,宵练真君却一直不管不问,只说无事。他们此番来寻宋昭斐,还不是希望这小少爷能从中周旋一二。
只是碍着玉霄子的面,谁也不敢将此事托出,只用眼神动作暗示,一会瞅着衣襟上的梅花,一会又努力够够佩剑。
玉霄子面容带笑,他倒是明眼人——宋瑜那半人半鬼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本想从玉神机那拿回的肉身,也被玉霄子给毁了。
他现在,大概正努力将自己心爱的大弟子炮作尸傀,好供自个安息呢。
想到这“名门正派”内部如此腐朽,玉霄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此时修士中一人斥责道:
“玉霄子,你还不快放开我们,我们是为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身体就在空中爆成了一片血雾。鲜红血液喷溅到周围几人身上,将这些名门弟子的脸上身上,都变了颜色。
玉霄子勾勾手指,一边撕扯着那个魂魄,一边对着下方数数。
“一、二、三……还剩二十七个人。”
他笑吟吟地看向宋昭斐。
“你说,我要杀到第几个,你的拏离师兄才会现身呢。”
第99章 差一点
他们位处上风,说这话时又是束音成线。拏离的名字咬得极轻,师兄却喊得很重。底下修士见他口型,警惕道:
“梅师叔现今还在闭关,玉霄子,若你真有种,就上到太乙,堂堂正正……”
他的话也没能说完,身体也自内部爆开。余下几人目眦欲裂,有个脸上带血的,牙咬了又咬,悲戚道:
“他说的是实话,就算你杀光了我们,梅丛凝也来不了。”
“谁说我找他了?”玉霄子神情玩味,“我等着拏离,给我送那两片残片呢。”
此言一出,倒是让那些修士们眼中迸发出几丝希冀。玉霄子见了,挑高眉毛,轻声细语地对宋昭斐说:
“你看,他比你更像救世主。”
宋昭斐觉得玉霄子多少是有点精神病在身上,什么躁狂、精神分裂、反社会人格之类的。不过在这个修真世界,也只能毫无创意地骂他一句妖道。
眼下,这妖道悠闲地点着香。二十六根首尾相连,灭一根,他就杀一人。
“各位有什么法宝灵兽的,赶紧都放出来吧。”他慵懒道,“替我向拏离道长问安,请他速将大义残片送来,好让在下与其共勘洞天。”
众修士对看几眼,难怪如此容易寻到这妖人行踪——这密林中分明是早布了阵法,要将他们瓮中捉鳖。
在怒骂此人卑鄙的同时,他们也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玉霄子比他们想象中,强悍得不止一点。
“对了,”
他又想到什么似的,相当轻松地说。
“你们也可以上报宗门。不过太乙距离颇远,等他们过来,恰好可为你们收尸……就是用布擦,还是用刀铲,有些难抉择了,哈哈。”
有人怒斥道:
“别以为我们会屈从你,我宗门弟子,宁死也不会为虎作伥。”
就在他仗义豪言的同时,身旁同伴,却已经呼啦啦放了信鸽出去,希望早些把那剑修带来。
玉霄子嗤笑出声。燃香的蓝烟袅袅,引作一线,直指天际。眼见那香要燃尽,他贴心提醒道:
“不如你们商议一番,谁先来?”
一阵沉默后,几人竟相互推脱起来。
“师兄师姐、我还年轻,虽然今年才刚到筑基七层,可真人们都说我有望结丹。”
“我是通州瞿氏家中独子,若殁于此处,只怕宗门也不好交待……”
“鄙人家中尚有妻儿,此去千里凄凉,恐无人照拂……”
也有几个闷不吭声,望着方才宁死不屈那人——这人也是无翳的剑修,修为资质都一般,此时紧握双拳,似是犹豫。
就在他刚要开口时,另一道清脆的声音却抢先了:
“我来吧。”
出言的是一少女,青涩面容上毫无畏惧,双眼也未瞧着任何人,平静道:
“我本就是孤儿,藏剑收留我,给了我一口饭吃,我才能长这么大。为宗门而死,我山语荷毫无怨怼。”
“好。”
玉霄子笑了笑,下一秒化作血雾的,却是最开始那个开口怒斥的修士。
看着一副副惊愕表情,他反而满是天真神色,疑惑道:
“我只说让各位商议,没说我会听吧?”
一时间,叫骂声有,哭嚎声也隐约。在这生死关头,主角光环也失了效用,终于有人将矛头转向宋昭斐:
“宋昭斐,无翳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和这妖人勾结!”
都惦记上他这副躯壳了,还谈什么对不对得起。宋昭斐只说:
“冲虚,下一个杀他。”
他这般小儿情态,出现在此时极不妥当。只是也无人关心,更有几个机灵的,把头又低下些——万一此次侥幸逃脱,日后别为了这几人的绯闻轶事,又被卷进麻烦里。
这种想法还算乐观,不那么乐观的,已经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准备等死了。
燃香接近尾声,玉霄子靠在一棵树上,睁开眼,温和道:
“小道友,在下要杀你了。”
山雨荷默然无语,只看着地面。
玉霄子又道:
“你的解法没错,不过法力太差,只差一点,就能解开这捆仙大阵。不过,差一点就是差一点。”
差一点……众人心中满是痛惜,分明只差一点,他们方才怎么不联手对付这妖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就这么一个阵法师,这下再无机会了。
最后一渺碧烟,直往九天去。这本该逸散天地间的小小微尘,却蓦然停滞在空中。飘零枯叶、风中飞花,都凝着在惊人的形态之中,静默等待。
这几乎破碎时空的悬停,居然是剑气。
就连玉霄子,也是在看见那柄巨剑的刹那,才意识到这件事。宽大的铁刃,却能隐藏于浩浩天地的间隙中。无声无息、无色无味,那悄然杀意,在他抽身的前一刻,就已经降临。
巨剑挥出,从肩膀到胸口,几乎沿着完美的分割线,差一点,就将他就斩作两半。
可惜,又是差一点。
玉霄子笑了,舔去嘴角鲜血,他的躯体在一寸寸愈合。剑锋如同泥牛入海,陷入了他的身体。
连拏离一时都没能抽出剑锋,就仿佛他不是插入了一具躯体,而是被无数双手拖拽着,往地狱拉去。
“拏离道长,别来无恙啊。”
拏离抬眸轻扫,双眼黑如墨石。玉霄子方才行为,已经极大地触怒了他——此时他离金丹圆满,仅有一步之遥。若非飞鸽传讯,此时他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杀人……他也杀过很多。但将人的性命当做筹码,几乎是拏离难以容忍的。有些人会因为自身遭遇,而更多怨恨他人;有人却会因着自身的悲惨,对万物报以同情。身怀杀器的拏离,显然是后者。
而玉霄子的疯狂,在蔺含章眼中倒是个好讯号。他赌对了,玉霄子正是卡入瓶颈,才不惜任何代价,都要进入洞天晋阶。
拏离改抽为推,连带那把巨剑,都往后拨去。如此便进入了蔺含章的展开境界,阴阳魔蛛早已织出了巨网,等待着猎物上门。
当然,在表面上,他只是用一个降龙钵状的法器,将暂时他收服。
“多久?”
“够了。”
拏离与蔺含章,一问答间,也各自往不同方向去。蔺含章一落地,便着手解开了捆仙阵。他和山语荷虽是同回合作,却默契地不得了,转瞬便将众人身上限制解开。
拏离则是几步追上了逃窜的宋昭斐。见他手中无剑,宋昭斐自然要反抗。只是一剑劈出,竟被拏离赤手抓住。
剑气割伤了他手掌,甚至发出与骨骼摩擦的怪异声响。不过那涌出的鲜血还未落地,伤口便已愈合。
拏离手握剑锋,面色还是不悲不喜。可随着他步步紧逼,那真水灵剑,居然在他掌中,被生生握变了形状。成为那剑气涤荡下,一柄摇摆的滑稽桅杆。
“交出残卷。”
拏离不大会威胁人,此时也只有一句陈述。但他周身涌现的气息,已经将宋昭斐抑得喘不过气来。体内骨骼,也在重压下发出不堪声响。
拏离指尖颤抖,方才砍向玉霄子的一剑,他已是出了全力。就在宋昭斐感到自己眼珠都要被挤出眼眶之时,仍没等到玉霄子救场的他终于绝望了,张口道:
“师……兄,别……我给你……”
他挣扎着,从法囊中掏了一大堆东西。蔺含章眼尖,抬手便勾过那张残片,和已有的拼合在一起。
玄明洞天的入口,就在其中。
——这并非字面含义。大义的残片,不像藏宝图那么简单,会显示具体坐标。而是以更精妙的方式,让得到此图的人,直接进入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