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盛安见了,忽然想起一事,道:“之前少夫人的身子也是你在照看,他恢复得可好?”
军医道:“少夫人身体底子好,又在澹州静养了不少时日,已恢复如初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过,等到此间战事结束,殿下还得带着少夫人回宜州好好看看。”
祝盛安一听,立刻看向他:“他身子有什么不妥?”
军医笑着摇摇头:“应当不是什么不妥。只是属下只会治些外伤,不擅调理一道,还是请宜州王府里的妙手给少夫人看看。”
祝盛安心中记下此事,将那药碗端过来喝了,便站起身来,穿上外衣,走出屋。
驿站中不少士兵来来往往,也有不少人已累得躺在地上直接睡了过去,他叫来一名都头,询问战况。
“这回咱们是大获全胜,玄衣军第二艘战船也被击沉在江中,少夫人收缴了一批战俘,关在县城大牢里。”都头顿了顿,又说,“可是,过来支援的禁军从景山县跑了三四天才赶来,已累得再跑不动了。少夫人原想今晚就出发,看样子是走不了了。”
祝盛安叹了口气,打发他走了,自己骑着马出去找雀澜。
城中街道上只有往来的士兵,家家户户的百姓们门窗紧闭,关在家中不敢出门,他一路走到东城门,正好看见雀澜从城外回来。
“殿下。”他勒住马儿,翻身下马,“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祝盛安也下了马,同他身后的罗无因点点头,又问,“禁军的情况如何?”
“除了殿下之前带的那一支,其他队伍几乎没有伤亡,下午点了兵,有八千余人。加上殿下之前带的亲兵,和我这处的亲兵、民兵,有万余人。”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伤亡倒还好,只是一路驰援,实在太辛苦。真正算起来,从殿下小年带着他们从澹州府出发,到现在八九天,他们一直在路上跑。而丰春县到平远县,从北到南几乎穿过了大半个澹州,得急行军一天一夜,我担心……”
他没有说出来,但祝盛安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鹤翎原先在嵋州有两万玄衣军,他们先前同这些玄衣军打过交道,都是精锐之兵,与现下这些滥竽充数临时收编的土匪不一样。若以禁军现在的疲态去应战这些精锐,恐怕会有巨大伤亡。
祝盛安顿了顿,说:“不赶这一时,让他们好好休整。”
雀澜见他这副模样,抿了抿嘴,小声道:“殿下不必这样丧气,我们只歇到半夜,半夜我便叫他们拔营。”
祝盛安摇摇头:“没有好好休整,人马疲惫不堪,匆匆送到前线去任他屠戮,岂不是如他的意。即便我们最后能阻止玄衣军出海,若是以几倍于他们的伤亡换来的,那还算打胜仗吗?”
雀澜瞅着他,没作声。
祝盛安勉强笑了笑:“别这么担心我,只是输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雀澜小声道:“我们也不一定会输。争锋天下,非一城一池之得失,殿下不会输给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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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争锋2
火炮声震天作响,地面震颤得微微发抖,宋奇带着仅剩的人马躲在城楼的垛口后,古旧的城墙被火炮一轰,扑簌簌往下掉灰,众人一个个灰头土脸。
从除夕夜开始到现在,他们已被围了三天三夜,平远县整个县城能用的箭矢、火油都已经用完,城下的玄衣军却一点也不见减少。
“给少夫人的急信真送出去了?”宋奇抹一把脸,焦急地又问了一遍。
一旁的小兵也是满脸黑灰,只一双眼白露出来:“属下确实护送那几名兄弟冲出去了,要是路上没有意外,应当早就到少夫人手里了!”
“是不是少夫人那里也被拖住了?”有人担忧道。
宋奇一捶墙:“他娘的!”
“副统领,咱们现在怎么办?只剩这么两百人了,怎么挡得住这乌泱泱的一大批人哪!”
宋奇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动脑筋。
殿下和秦将军带兵进入嵋州,想来是中了雍王的调虎离山计。自己如今被困在县城中出不去,早已和守码头的弟兄们失去了联系,雍王这样将他们分散开来逐个击破,便是要确保自己的人马在码头登船时不受阻挠。
要是能知道他们建造好的大船停在哪里就好了……
宋奇飞快回忆着年前巡逻时看过的平远县各处海港。
海上航行的大船,同在近海打渔的小渔船是完全不同的,吃水深,装卸货物多,对海港的要求就高。除了位于避风浪的背风地带之外,还得港阔水深,陆地地形平坦、地质稳定。
平远县虽有不少回水湾,但是大多水浅,岸边就是沙滩,停不了大船,整个县城的海岸线上只有一处大海港,停靠的都是富有的鱼老板的大渔船。
想想也是,要有自然条件那么优越的海港,一早就被渔民们发现了,还能等到玄衣军来?
那么,他们是把战船藏在大渔船停靠的海港中?
宋奇心中咯噔一声。
冬季是打渔的好时候,大型渔船出海远,载货多,通常一出海就是几个月,他记得自己在码头巡逻,同当地的渔民交谈过,几乎所有大渔船都会在十月十一月出海,来年四月才回。
而年前他巡这处海港时,港湾中还停着十来艘破破烂烂的大渔船。
那时他还以为是这些船太破,得好好修补一番才能出海,现在想来,那根本是刻意伪装成破烂渔船的战船!
宋奇现在只悔得恨不得扇那时的自己一巴掌。
他咬咬牙,道:“王铁,你点二十个水性好的弟兄,同我潜出城去,到海港把他们的船烧了。其他人继续守城!”
都头王铁愣了愣,随即道:“是!”
四更天,城外的火力缓了些,宋奇抓紧机会,带着二十来人,从城中的暗沟潜了下去。
这暗沟是用来排水排污的,逼仄狭窄,夜里又看不清污水中的方向,只能勉强摸着滑腻腻的沟壁前行。到最狭窄处,仅能容一人通过,众人憋足了气,挨个游过去,好不容易在城外冒出头来,个个都顾不上满身污水,连忙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走!走!”宋奇催促着,自己带头先游上岸,“趁着他们这会儿放松警惕,赶紧穿过去。”
众人趁着夜色,穿过玄衣军营帐旁的灌木丛,一路往海边狂奔。
赶到海港处时,那十余艘破烂渔船已换上新风帆,岸边来来往往的玄衣军正往船上搬运物资,岸上还有好几门尚未运上船的火炮。
而离海港停泊船只不远处,恰有一个小山包,可以遮挡身形,众人连忙潜过去。可一走近,闻见冲天的血腥味,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小山包,是鏖战中被杀害的王府亲兵的尸体。
宋奇连忙几步赶到近前,看清这座人堆着人叠起来的小山,里头间或出现几张熟悉的脸庞,满是血污,死不瞑目。
除夕夜他们被突然偷袭,困守平远县城,自此断了同外界的联系。这些弟兄们当时还在码头港口处巡逻,他们总共不过数百人,对阵万人大军,实力太悬殊,本可以早早撤走。
可他们却守着港口,一边阻止玄衣军夺取港口,一边等待援军,最后全军覆没。
胸中像有一团火直冲头顶,宋奇猛地呼了几口气,伸出手来,合上了一名死去士兵怒睁的双眼。
“我们来晚了。”他哑声道。
他身后的一众士兵也都红了眼眶,王铁压着声音,恨恨道:“不把他们的船烧个干净,老子出不了这口气!”
宋奇收回手,平复情绪,转头看向海港中停泊的船只。
港口中停泊的十余艘破烂渔船,实则全是玄衣军刚刚建造的战船,船板没有泡过多少水,并不能轻易凿穿。不过现下是冬季,干燥易燃,战船上又带着易燃的物资,相比起来,放火是个更好的法子。
他又抬头看看夜空,一轮清晰的弯月挂在空中,万里无云,明日是个好天气,不会下雨。
宋奇便将众人聚拢,小声道:“大家两两一组,潜上船去,先打晕几个玄衣军换上他们的衣裳,再找容易点燃的火油、火药,从底层舱房不起眼、不好救的地方烧起。”
“是!”
众人听令,在他的带领下,悄悄潜入了海水中。
过了五更天,夜空渐渐转为深蓝,天就要亮了。
忽然,停泊在港口中的一艘船中爆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这艘船接二连三地炸响。
港口上往来搬运的玄衣军都停了下来,看向那艘船。
不一会儿,船舱的窗户中喷出了浓烟,船上的人四下乱跑,惊慌大呼。
“着火了!着火了!火药仓库着火了!”
整个海港一下子乱了起来。
阿勒从主船中出来,走到甲板上一看,登时皱起眉,大喝一声:“慌什么?赶紧将那艘船开远些,人都从船上下来!”
正指挥着,背后传来一声嗤笑。
阿勒听见这声音,脸色便一沉,回头一看,果然是常立。
“阿勒,你是太久没给主子办差了么?连指挥后勤都做不好了。”常立嘴角带着嘲讽的笑,“你被调去照看贵人好几个月,干这活计该是得心应手才对。”
“你连自个儿的手臂都丢了半条,有什么资格说我。”阿勒粗声说。
被他提起这条断臂,常立的脸也拉了下来,他眯眼盯着阿勒,道:“那位少夫人断了我一条手臂,对你倒是优待得很。明明被你踢成重伤,却将你毫发无损地放了回来。”
阿勒的下颌绷得死紧:“我对主人的忠心,天地可鉴,你少在这里泼人脏水。”
常立冷哼一声:“主子可不这么想罢。”
阿勒捏了捏拳头,最后忍住了冲动,返身走回船舱中,命手下众人检查船上的仓库,自己则往存放火药的仓库走去。
船上的玄衣军来来往往,阿勒蹙着眉头往前走,忽然脚步一停:“等等。”
刚刚与他擦身而过的那名玄衣军停下了脚步。
阿勒转过头来,目光将这人上下打量一遍。
身长八尺余,肩宽背阔,猿臂蜂腰,是个乾君。
阿勒盯着他:“你的头发怎么在滴水?”
此人转过身来,低头作揖:“小的刚刚搬运物资,不小心跌进了海里。只来得及换一身衣裳,没来得及擦干头发。”
阿勒眯了眯眼:“抬起头来。”
此人微微一顿,慢慢将作揖的双手放下,就要将脸抬起来。
阿勒紧紧盯着他,这人脸还没抬起来,人却猛地一闪,瞬间跑出了老远!
他是王府亲兵假扮混进来的!
阿勒立刻大叫一声:“抓住他!”
与此同时,下头的船舱传来骚动:“着火啦!着火啦!”
船舱中来来往往的玄衣军都动了起来,阿勒听闻走火,大骂一声,一边叫人去救火,一边往最顶上的一层舱房去。
最上层的舱房宽敞气派,阿勒快步走到门前,推开屋门,道:“张先生,底层舱房着火了,属下先送您下船避一避。”
窗边坐着个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拈着棋子,自己同自己下棋。阿勒进屋同他讲话,他像没听见一般,只盯着自己的棋盘。
阿勒也顾不上这许多,走过去将他扶起来,给他披上披风,就带着他出门。
这男子神情木然,也不作声,也不恼怒,由着他摆弄,像个提线木偶。
阿勒扶着他出门,还没能走到楼梯口,就被冲上来的黑影猛地一撞,手中一空,张先生被黑影抢了过去。
宋奇喘着粗气,手中的匕首抵在中年男子喉咙上,喝道:“退后!”
阿勒用金人方言低骂一句,一手拦住了楼下往上冲的玄衣军,道:“退后。去请王上过来。”
双方僵持着,不一会儿,下头有玄衣军来报,说底舱的火已经扑灭了。
宋奇心知已无法趁乱逃出去,咬咬牙,说:“你们全退下楼!”
阿勒冷哼一声:“叫我们退下楼?你未免想得太美了。放开张先生,我或许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宋奇的匕首紧了紧:“你猜猜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刀快。”
阿勒握紧手中的长刀,不敢同他赌这一把。正在这时,后头的玄衣军纷纷退到两旁,躬身作揖。
“王上。”
“王上。”
阿勒连忙退到一旁,让出楼梯口的位置:“主人,属下一时不察,叫他掳走了张先生。”
宋奇目光一凝,看向缓步走上楼的男人。
此人身形颇高,一身暗色广袖华服,面色雪白,薄而凌厉的狭长双眼,却配着清秀的直鼻和淡色的薄唇,阴冷中带着几分虚假的温文。
这人便是玄衣军的首领,雍王张鹤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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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争锋3
宋奇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紧紧盯着他,手中握着的匕首死死抵住自己制着的清瘦男人的喉咙,说:“你就是张鹤翎?叫这些人都退下去!”
张鹤翎薄凉的双目将他上下一扫,道:“宋奇,东南王府亲兵副统领,祝盛安的左膀右臂,怎么落到这副境地了?”
宋奇咬紧后槽牙:“少废话,退后!”
张鹤翎神色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微微歪头:“你已是穷途末路,还敢叫我退后?”
宋奇紧了紧手中的匕首:“不然我就……!”
话音未落,被他制住的男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用力,竟握着他的匕首向自己喉咙割去!
张鹤翎瞬间变了脸色,脱口道:“父亲!”
宋奇悚然一惊,好在反应到底比这个清瘦书生快得多,立刻抵挡住他握刀的力道,伸手在他胸口大穴一点。
男人的动作被定住了,可喉咙处依然被割破了一道浅浅的口子,鲜血溢了出来。
这下张鹤翎不再镇定了,盯着他脖子上的伤口,脸色几经变幻,最后换上一副斯文的笑脸:“宋副尉手下留情,我让他们都退下楼。”
当年的浔山案在整个东南闹得沸沸扬扬,宋奇那时虽然还没被提拔到殿下跟前做事,但也听说过案情大概,听见张鹤翎刚刚脱口那一声“父亲”,他便迅速反应过来,这被自己制住的男人正是张鹤翎的养父,那位宅心仁厚,却无辜受累,最后疯了的张夫子——张仲学。
这下可棘手了,若制住的是个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杀了也算为民除害,偏偏是个无辜的可怜人,他反倒束手束脚,不敢下重手了。
宋奇压住心头的躁乱,喝道:“那还不快些!”
张鹤翎一挥手,让牢牢把守着楼梯的玄衣军全部退到了下层舱房,只有阿勒依然握着刀,守在他身旁。
宋奇心中估算着从此处跳海逃生是否可行,嘴上道:“你俩也下去。”
张鹤翎眯了眯眼,只凭着他的一个侧目,便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道:“宋副尉,你打算带着人跳海?我父亲原是北方人,可不会水。”
不过,他话音未落,宋奇已将张仲学猛地往前一推。
“!”张鹤翎立刻上前一步,接住直直倒过来的清瘦男子。
阿勒在旁大叫:“主人,他跳海了!”
张鹤翎抽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捂住张仲学颈间不停渗血的伤口,头都没抬一下,冷冷道:“他会跳海,你不会跳?”
阿勒一愣,连忙说:“是!属下这就带人去抓!”
黎明时分,天色还不亮,黑漆漆的海水冰冷刺骨,可阿勒毫无怨言,带着玄衣军赶到船舷边,带头往海里一跳,身后的玄衣军立刻扑通扑通跟下饺子似的往海里跳。
张鹤翎将养父抱起来,走进屋里,将他轻轻放在靠着窗的软榻上,才命人拿来纱布,亲自为张仲学包扎了颈间的伤口。
伤口并不深,纱布包了几圈,也就不再渗血了,张鹤翎这才给他解开被宋奇定住的大穴,道:“父亲还有没有伤到别处?”
张仲学躺在榻上,木然地翻了个身,拿背冲着他。
张鹤翎像是习以为常,转头去看小方桌上的棋盘。
“父亲日日同自己下棋,这棋盘已旧了。待到京城,我给父亲换成白玉棋盘。”张鹤翎道。
背对着他的张仲学没有作声。
平时两人待在一处,张仲学一天也说不了一句话。张鹤翎并不强迫他开口,提几个话题,张仲学没有反应,他便不会再作声。
可今日许是即将启程,张鹤翎的话也多了些,一句落空后,又说:“算算,离开京城也有十年了,父亲怀念那里么?”
“我倒是常常会想起在京城的日子。那时候我吃不饱,只能常常去富贵人家的后门口等着,等他们将吃剩的饭菜倒出来,我再去捡一些充饥。”他淡声说着,似乎在回忆从前。
“还好父亲收养了我。您带着我离开京城,四处游学,日子有时宽裕,有时拮据,但是再拮据的时候,您也没有短过我的吃穿,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他微微一笑,“要是一直那样过下去,该多好。”
张仲学默不作声。
张鹤翎垂眸看着他木然的背影,说:“父亲,您总叫我好好读书,以后才能有大出息。我现在不算有出息么?”
他伸手握住张仲学瘦削的肩头,将他用力掰过来,张仲学挣扎着,扭过脸不看他。
“那些平庸之辈,只因生在帝王将相家,就能一辈子大权在握,荣华富贵。”他紧紧按着张仲学的肩,制住他的挣扎,“我有什么比不过他们?凭什么要任由这些平庸之辈踩在我头上?这天下该是能者居之!”
张仲学被他钳制住双手,露出了一张苍白清瘦的脸,脸上还带着些奋力挣扎后涌上的病态红晕。
他哑着声,说:“别拿这些冠冕堂皇之辞,当做滥杀无辜的借口。你、你纵容手下,烧杀掳掠,那些无辜百姓、那些守城将士,他们为什么要为你的野心付出代价?”
张鹤翎面色淡淡:“争锋天下,哪有不死人的。父亲就是心太软了。”
张仲学望着他,半晌,将脸扭到一边,说:“我同你没什么好讲的。”
张鹤翎看了他一会儿,将头低下去。
张仲学猛地挣扎起来。
“放手!放手!你这个畜生!”
清脆的耳光声。
张鹤翎被这一下打得偏过脸去,松开了钳制。
张仲学连忙后缩几步,警惕地盯着他,生怕他突然发疯。
张鹤翎慢慢将头扭过来,眼神已经变了,看得张仲学毛骨悚然。
他徒然地往后缩,缩到了软榻的角落,却被张鹤翎一把抓住脚腕,猛地拖了回来。
“我是畜生,那您又是什么?”
他按着张仲学,轻轻舔去咬破的嘴角渗出的血丝:“您收养了我,把我这个畜生一手教大,那些为我的野心付出性命代价的无辜百姓、守城将士,他们的惨死,也有您一份罢?”
张仲学根本不敢细听,惊恐地拼命挣扎。
张鹤翎阴森森地笑了笑:“你为什么要收养我?为什么教了我,还要去教别人?我不如你的那些学生吗?”
这时,外头一阵喧哗。
“抓住了!抓住了!”
“把他绑上去!”
张鹤翎胸口起伏,看了一眼屋外,松开了手,站起身便要出门。
张仲学被他吓得不轻,缓了几口气,才赶紧起身,跟着他出屋:“放了他罢。”
张鹤翎视若罔闻,径直走下楼,来到了甲板上。
两旁的玄衣军纷纷让开,向他行礼。
阿勒见他来了,连忙一脚踢在五花大绑的宋奇膝盖弯上:“跪下!”
宋奇被他踢得一个趔趄,但直挺挺的,就是不跪:“我宋奇,堂堂八尺男儿,上跪天子,下跪父母。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跪!”
阿勒气得用金人方言骂了一串脏话,走上来抡起胳膊扇了他一个大耳光。
宋奇刚刚从海里被逮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口鼻里都是水,被他这猛的一扇,顿时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
阿勒打完这一下,还不解气,按着他的肩膀硬要他跪下。
跟在后头的张仲学看见了,连忙道:“阿勒,不要逼他了。”
阿勒明显一愣,看看他,又看看张鹤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刚刚宋奇对主人出言不逊,分明是不承认主人“雍王”的称号,他让宋奇下跪,逼他承认,而张先生却让自己“不要逼他”,岂不是变成了张先生也不承认“雍王”这一称号?
张鹤翎沉着脸,吩咐道:“送贵人回屋里休息。”
后头立刻有几名玄衣军上来,不由分说地扶着张仲学,就要带他回楼上。
“不、不!”张仲学忙要冲过来,“你是不是又要杀人?!”
可他实在太文弱,哪里是这些玄衣军的对手,硬是被几个人一块儿“请”上了楼,重新关在了屋里。
养父被送上去,张鹤翎才看了宋奇一眼。
“你是祝盛安的左膀右臂,也算个人物。由我的左膀右臂亲自动手,也算对得起你了。”他朝阿勒一摆手,“一片一片刮下来,扔海里。”
阿勒领命,一手拎起宋奇的前襟,把他丢给两名玄衣军:“按好了。”
他抽出腰间的匕首,一下子扎进了宋奇的右肩,而后转动着匕首,生生去剜那肩上的血肉。
宋奇强忍着没有惨叫出声,脸色却一点一点白了,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张鹤翎漠然看着,道:“死到临头了,还要逞英雄。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武人风骨’?”
宋奇嘴唇发白,后槽牙咬得死紧,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你这卑鄙无耻、残暴小人,也配提‘武人风骨’……”
阿勒又骂了一声,便要使劲剜去他的肩头。
忽有弓弦震颤之声,一箭破空而来,直冲张鹤翎面门。
周围的玄衣军根本没反应过来,仍是阿勒身形最快,立刻抽出腰间长刀,返身劈去。
当啷——
这一箭被阿勒劈到一旁,可随即,又一箭袭来!
阿勒大喊一声:“保护王上!”
周遭的玄衣军这才回神,赶紧拥上来,护着张鹤翎回到船舱中。
甲板上一片混乱,宋奇趁乱够到了掉落在地的匕首,自己捡起来飞快割断绑手的麻绳,冲到船舷边纵身一跳。
在飞速的下坠中,他抬眼看见了岸边。
乌泱泱的大军正往海港奔腾而来,秦般一骑当先,正拉满了弓,对准主船射出第三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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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争锋4
恰在这一刻,远方的海平线跃出一轮曜曜明日,万丈金光霎时洒满波光粼粼的海面。
秦般纵马奔驰,迎着冰凉的海风和冉冉东升的旭日,犹如上古时追日的神祇,拉满的弓弦载着战死将士们的呼啸,射出霹雳般的第三箭,直取玄衣军团团护着的张鹤翎!
阿勒刚刚用大刀挡下第二箭,眼睁睁看着这第三箭直冲而来,身体已先一步作出反应,挡在了张鹤翎身前。
当胸而过。
阿勒发出一声闷哼,将张鹤翎推入了船舱。
秦般微微蹙眉,急急勒住战马,骏马嘶鸣,前蹄高高扬起,狠狠踏在松软的土地上。
阿勒一把将插在胸口的箭矢折断,大喝:“火炮!”
秦般随即下令:“散开!挖战壕!”
他身后的大军四散开来,迅速找到海港边能遮掩的小山坡和灌木,开始挖战壕。
宋奇游上岸来,大喊:“秦将军!秦将军!我是宋奇!”
远处的禁军发现了他,赶紧将他带过来,秦般命人请军医给他包扎伤口,又问:“此处情况如何?”
宋奇抹了把脸上腥咸的海水,喘了口气,说:“除夕夜,一支打头阵的玄衣军包围了平远县城,那时我手下的人发现他们一边围住县城,一边往海边活动,我赶紧给少夫人送了信。果不其然,后面几天他们大队伍就来了。”
“我刚刚上船看过,这一艘船能载一两千人,十艘船,就是两万人。”宋奇喘匀了气,细细说来,“两万余人要在海上航行五六天,才能抵达津州港,粮草、兵器、火药,都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们此前为了躲避搜查,物资没敢提前放在船上,这几日就是在将物资装船,这才让我等来了将军的支援。”
他指向远处的海港:“他们的火炮大多运上船了,火药也已经装满,现在只差一些粮草、弓箭,很快便会离港了!”
秦般往海港望去。
海港上停泊的战船只被炸毁了一艘,仍有十艘完好无损。运送物资的队伍已经被禁军切断,包围平远县城的人马此时应当也同过去支援的禁军交战了。
这些人马和物资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海港,而以张鹤翎杀伐果断的行事作风,绝对会弃卒保车,带着已登船的人马和物资先走。
毕竟,只要战船和武器在,人少一些也能搏一搏。
正想着,船上的火炮已调转头来,瞄准了他们藏身的小山坡!
秦般连忙下令:“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