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车马慢—— byShim97
Shim97  发于:2024年0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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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悦叹了一口气:“你以为要动摇他的根基,只是对付他一个人这么简单吗?”
“这样的高官,背后是一整个圈子,一群人的利益。你要和他卯上了,他背后整个圈子的人都会联合起来对付你。”宋悦说,“咱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哪里斗得过他们?”
“再说了,你要是从此之后卷入无穷无尽的斗争中,你哪还有精力为老百姓干点实事?”
听到这一句,路昭胸口燃烧的火焰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对啊,他的初心,是为老百姓干点实事。
这些勾结势力不用干实事,他们有大把时间玩弄权术,搞倾轧,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干部,没这个时间。
普通干部基本上是一百二十岁退休,路昭现在马上要三十岁了,在剩下的九十年职业生涯里,如果他被这些人拖上个几十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有意义的人生?
宋悦继续说着:“要是斗得倒他们也就罢了,就怕斗不过,白白浪费了时间啊!”
他是商人,把账算得明明白白,告诉路昭,他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做些有益的事情,超过这个范围,就得不偿失了。
路昭被他劝了半天,总算压下了怒火,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左安县又出了命案。
三个小混混死在了街头,是筷子洞穿喉咙死的。
一模一样的作案手法,这个凶手已经连杀了五人。
警察很快调查清楚了这几个小混混的身份。
都是那天晚上,跟着贺杰和郑大虎去强迫张平康的人。
警察们嗅到了凶手作案的规律,赶紧去找剩下的两个小混混和郑大虎。
可是找到两个小混混时,两人已经死在了家中,只有郑大虎一大早听到消息,就赶紧自己跑到公安局,求警察庇护。
这新闻一传出来,左安县的老百姓炸开了锅。
这下大家都猜到凶手是谁了,可谁也不骂他,只义愤填膺地骂这些小混混该死。
老百姓们还挤到公安局门口去看热闹,隔着大铁门骂里头的郑大虎。
“平时收我们的保护费,多嚣张,现在怎么躲在公安局不敢出来?”
“你们这些警察到底是保护谁的?平时我们被收保护费,不见你们吭一声,现在倒把这个混混头子保护起来,我呸!”
大家在公安局门口骂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散去。
按照凶手作案的习惯,夜里是最有可能案发的,警察们打起精神,轮流看守着郑大虎,还在公安局附近进行了精心埋伏。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走到凌晨两点,大家的眼睛都瞪得像灯泡,没一个人敢睡觉。
因为郑大虎是最后一个目标了。
杀了他,凶手的下一个,只可能是贺杰。
而贺杰的父亲贺委员就在县里守着呢,谁敢让他的儿子出事?
只要守住了郑大虎,贺杰就不会有事,所有人心里都这么想。
所以,这一晚上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聚精会神地等着。
时针慢慢走过了两点。
连日四处奔波的警察们撑不住了,有些已经开始眼皮打架,只是依然强撑着。
左安县夜深人静,没有丝毫动静。
不少人开始心里犯嘀咕。
因为这个凶手是盲人,行动迟缓,所以总在夜里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作案,作案时间全都是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现在五点还没有来,夏天天又亮得早,再有一个小时太阳就要出来了,他就不可能来了。
怀着忐忑又猜疑的心情,警察们苦苦熬着,又等了一个小时。
早上六点。
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登时就撑不住,睡的睡觉,吃的吃饭,埋伏了一晚上的人也走出设伏地点,回到局里吃早饭。
吃完早饭,就到了上班时间,街上的人多了起来,贺委员还特地从下榻的招待所赶过来,看看郑大虎有没有出事。
见郑大虎好端端的,他也松了一口气。
他的儿子应该还活着。
民警给郑大虎送来了早饭和水,郑大虎心惊胆战地强撑了一夜,早就煎熬得身心俱疲,连忙接过饭猛吃起来。
贺委员虽然心里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怪这个不知轻重的地痞流氓带着自己的儿子去干坏事,但这会儿却也没法拿他怎么样,就冷哼了一声,同旁边的民警说:“把他看好了。”
民警连忙点头应是。
贺委员起身就往外走。
可就在这一刻,身后哐当当一声。
郑大虎的盘子摔在了地上,整个人口吐白沫,身子直抽搐。
贺委员心头咯噔一声。
旁边的民警一声大叫:“不好!饭菜有问题!”
看这反应是烈性老鼠药,两个民警连忙把郑大虎拖起来,就往外跑。
贺委员心里着急,连忙也跟着跑出来:“千万别让他死了!”
郑大虎一死,下一个岂不是就是他的儿子?!
一帮人呼啦啦地拖着郑大虎跑出公安局,正要往医院跑,隔壁县委大院忽然传来了惊叫。
“楼顶有人!”
“他手里拿的是枪吗?”
贺委员听到“枪”,心里一咯噔,立刻往县委大院一看。
虽然隔得有些远,可是县委办公大楼有四层楼高,算是县里最高的建筑了,在哪儿都能看清楼顶。
他的儿子贺杰被绑着手脚,捆在楼顶天台边上,岌岌可危。
贺委员爆发出一声大叫,立刻往县委大院冲去。
“都给我上!把他救下来!把他救下来!”
民警们赶紧回局里叫人,只派了两个人送郑大虎去医院,剩下的全跑到了县委大院里。
其他在县里搜查的警察也闻风赶来,可是看热闹的老百姓赶都赶不走,一个个全挤在大院里,警察们都挤不进去。
好不容易冲进大楼,爬上顶楼,才发现通往天台的铁门已经被焊死了。
警察们在里头哐哐地踢门,叫着去拿切割机,而天台上,老张已经走了上来,站在贺杰身后,掏出了那把贺杰的手-枪,对准他的脑袋。
楼下的贺委员急得一声大叫:“不要!不要!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都可以商量!你别杀我儿子!”
路昭也赶来了,挤到人群中,仰头看着楼顶的老张。
他想说话,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一个善良敦厚的人,已经被活生生逼成了连环杀人案的恶魔凶手,他还能说什么?
楼顶的老张已经枯瘦成了一个骷髅,可他的一双盲眼却迸发出惊人的光亮。
“我要什么?”他近乎癫狂地大笑,“我要血债血偿!我要杀人偿命!”
他身前的贺杰吓得大叫:“爸爸!救我!救我!”
贺委员急得不得了,拼命给人群里的武装警察打手势,让他们赶紧找合适位置进行狙击。
他继续在楼下拖延时间:“求求你,只要你放过他,开什么条件都可以!”
老张像个疯子一样笑完,猝不及防地,猛地抬手一扣扳机。
贺杰的求救声戛然而止。
子弹穿过了他的后脑,这么近的距离,直接把他的半个脑袋打得稀碎。
楼下的贺委员发出了尖利的吼叫:“不!!!”
老张像个恶魔一样,喘着气:“我的儿子也是这样,一下子,就死了。”
“你想拖延时间救他?哈哈,我要你亲眼看着他死!”老张又扣动扳机,对着已死去的贺杰砰砰砰连开几枪,只把他的整个脑袋都打碎了,惨不忍睹。
“不要!!”贺委员双目猩红,疯狂大叫,“不要!不要!!”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特权派不上用场了,他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一样,中了枪都会死。
他像疯了一样吼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老张哈哈大笑:“杀了我?你不配。”
“你们这个狗屁政府!狗屁法律!不配审判我!”他癫狂地大叫,猛地举起了手-枪,对准自己。
路昭失声道:“不要!”
在晌午的日光中,老张的身躯沉沉地倒下了。

路昭眼睁睁地看着老张把□□枪管往嘴里一塞,扣动扳机。
他伸长了手,恨不得能飞过去拉住老张。
可他挽救不了任何人、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只能这么渺小地、徒劳地伸长着手,妄图抓住那虚空里流逝的时间,可抓到的只有无能为力的空气。
随着砰的一声枪响,他眼睁睁看着老张倒在了天台上。
围观的老百姓一片哗然,警察们叫着“让一让”,挤开人群一队队冲进县委大楼,整个大院乱成一锅粥。
被绑在天台栏杆上、打碎了脑袋的贺杰的尸体,还在滴淋淋地流血,耳边是贺委员尖利、愤怒的吼叫。
可路昭都听不见了。
老张自杀的这一枪,好像重重地击穿了他的心脏,给他极度强烈的、令人窒息的震撼。
为什么平民百姓,只有用性命才能发出不平的呐喊?
这不公平。
他直直地盯着楼顶的天台,双眼发红,胸口起伏,张嘴喃喃着:“这不公平。”
他有些机械地转过头,看向不远处发疯的贺委员。
毁了无数家庭的罪魁祸首还活蹦乱跳的,受害者却以自杀结束生命,这真的不公平。
而这声枪响过后,这件连环杀人案结案过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老张、记得张平康,记得他们是受到了怎样的冤屈压迫?
不能就这么结束了。
他盯着贺委员看了好久好久,胸口的怒火翻涌叫嚣。他终于抬起脚步,一步一步,挤开人群往前走。
他要进办公楼,可警察已经在拉警戒线,连忙把他拦住:“现在不准进去!”
路昭一把推开他:“滚开!”
他冲进办公楼,脚步越来越快,直接爬上了三楼,穿过楼梯间乱糟糟忙活着的警察们,跑进自己的办公室。
在他办公桌的最底层,有一个上锁的抽屉,钥匙路昭随身携带着。
他伸手到兜里去掏,掏出那小小的一片钥匙。去对准那锁眼时,他的手抖得厉害,半天没有对上。
路昭喘了几口气,按捺住胸口堵得他发痛的怒火、悲痛,勉强镇静,对准锁眼,打开了锁。
他一把拉开抽屉,里头是数个整理好的文件袋。
那是这些年来,左安县百姓们受欺压的口述纪录、各种荒诞离奇的决议文件、被小混混欺负打砸的店面的照片、老百姓的断腿断手的伤情证明或照片,有厚厚的一大摞。
路昭把这些文件袋全部拿出来,揣上照相机,快步回到了宿舍,很快收拾好一个行李背包。
他要去曝光这些事。
宋悦给他算过账,告诉他这样不划算,可是他现在不想算账了。
如果每做一件事都要精细地计算好处坏处,瞻前顾后,他还当什么父母官?
这些累累血债,放在哪一个家庭上,都是灭顶之灾,老张为了报仇甚至豁出了全部。
如果这样的复仇只是昙花一现、如果这样豁出性命的复仇都只能激起小小的浪花,那老百姓们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办?
难道下一回再出这样的事,又要靠一个“老张”豁出性命来报复坏人吗?
他不能让老张就这么白白死了。
路昭背上这个旧帆布包,就匆匆出了门。
才走出宿舍楼,恰好县委办公室的主任走过来,看着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便问了一句:“路县长,这是去哪儿?”
路昭便说:“正好,我要休个年假出门,你帮我写个假条报备一下。”
主任愣了愣,路昭作为下来锻炼的异地干部,每年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和半个月的年假,可是他从来没休过假。
眼看他背着包要走了,主任忙问了一句:“那您去哪儿休假啊?”
路昭早跑远了:“随便写个地方!”
离左安县最近的火车站,从县里过去要坐两个小时中巴车,而且这车一天只有三趟——正对应着三趟经过这个车站的火车。
一趟是大清早去首都的,一趟是中午去南边宁海的,最后一趟是下午去东边螺城的。
中午去宁海的火车十一点半发车,所以早上这趟中巴车是九点发车。
而这会儿已经八点四十了,客运站在县城东边,挨着产业园,离这儿有十里路。
路昭背着旧帆布包急匆匆冲出县委大院,挤出看热闹的人群,往县城东边跑。
恰好一个老百姓蹬着自行车经过,看见他在路上狂奔,忙骑着车追上来:“路县长,跑这么急,上哪儿去?”
路昭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去客运站坐九点的车!”
“哎哟,这可赶不上了呀!”老百姓赶紧叫他,“快上车,我载你去!”
路昭抓着背包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你也要上客运站?”
“我是煤矿厂上班的工人,正好是这个方向!”这个雌虫工人一边说,一边猛踩自行车,自行车飞快往前冲去。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分针走过了九点整,路昭心里着急,说:“老乡,还能不能再快点?”
雌虫蹬出了一身的汗:“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九点过五分,他们冲到了客运站门口,正看见一辆写着去火车站的中巴车,已开出了车站,只留给他们一个车屁股。
“等一下!等一下!”路昭连忙大喊。
雌虫也赶紧蹬着自行车去追,追出一里路,中巴车司机总算听见了,把车停了下来。
路昭连滚带爬地冲上了车,连司机都连连说:“路县长,不急、不急。”
路昭喘了几口气,从窗口探出头来:“老乡,谢了!”
雌虫工人扶着自行车,在路边对他挥挥手:“赶上就好!别耽误您的大事!”
路昭喘着气,微微一笑。
是啊,是大事,是左安县所有老百姓的大事。
中巴车缓缓开动,路昭在座位上坐好,才察觉脚上空荡荡的。
低头一看,一只布鞋被蹬破了鞋面,半个前脚掌都露了出来,他方才一路狂奔,竟然没发现。
路昭哭笑不得,动了动露在外头的前脚掌。
这鞋他从首都穿过来,都好几年了,也该换了。
可这会儿人已经在路上,只能等下了火车,再在宁海买鞋。
他坐着摇摇晃晃的中巴车,赶到了火车站,坐上了中午这趟去宁海的火车。
路昭没法在宁西州进行曝光,因为州里官官相护的风气很重。而且这样大的命案一旦爆出来,州里的大领导多多少少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他们会尽全力压住消息,不管是否有贺委员的施压。
他要是在州里去找报社,别说这新闻能不能发出来,就算侥幸发出来,只怕还没卖完一天,就会被收回全部销毁。
而且州里的领导、贺委员的势力一旦通过报社找到他,那他手里的证据,甚至他这个人,都会有危险。
路昭只有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冒不起这个风险。
他冒着生命危险的蓄力一击,必定要一击即中。
所以路昭要去宁海,去这个经济发达、信息发达,但政府监管还不到位的地方,先找小道报社把这个新闻刊登出来。
哪怕事后依然可能被人发现这些线索是他主动提供的,可能被多方针对倾轧,可他好歹把事情曝光了。
老张的死就像点燃他胸口怒火的最后一根引线,如果他不做些什么,任这用生命燃起来的火花就此熄灭,他一辈子都宽恕不了自己。
曝光这些会有什么后果,他以后再去想。
在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上,路昭抱着胸口的帆布包,那里头厚厚的文件材料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握住胸前小小的玫瑰花吊坠。
在方先生不在的日子里,它陪着他度过了无数孤独、煎熬、难受的日日夜夜。
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可前方的路依然漫漫看不见尽头。
他已经很累,伤痕累累。可肩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压弯了他的脊背。
脚下的泥淖里伸出无数的手,拖着他的脚步,想阻挠他的前进。
那泥淖里传来轻柔的、诱惑的声音。
“歇一歇吧。”
“停下来,坐一会儿,何必这么着急赶路?”
“你为他们奔走,他们会记得你吗?”
“你这么累了,歇一歇,不要紧的。”
路昭真的很累很累了。
他也很想像其他人一样,就此停下。
他无数次路过肖立群的宿舍,听到里头那些欢笑怒骂、纸醉金迷的声音时,他都不由自主地问自己。
这么辛苦,这么累,到底是为什么?
他也不要像他们那样奢靡享乐、搞不正之风,但他甚至连一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永远奔波在路上。
明明他走的才是正确的路,可为什么他走得要比他们辛苦千万倍?
为什么这些走错路的干部还有同伴、还能拉帮结派,他这个走着正确道路的干部,却踽踽独行,连互相支撑的战友都没一个?
路昭握着掌心里的小小玫瑰花,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些疑惑不解、愤懑抱怨压下去。
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现在他没有老师了。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要靠他自己去找出来,一切的路,都要靠他自己去走出来。
这次贸贸然去宁海,曝光左安县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妥当,也预料不到后果。
可是,人生总要走到这个阶段——前人铺的路已经走尽、经验已经用完,到了自己去闯的时候。
虽然面对着未知的未来,但路昭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因为这代表着,他走得比他的老师们都要远。

坐了两天火车,路昭终于抵达宁海。
六月的宁海已经十分炎热,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路昭一下火车就被迎面的滚滚热浪一冲,冒了一头细汗。
他擦擦汗,趿拉着破了个大洞的旧布鞋,挪出了火车站,在广场边上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宋悦打电话。
幸好,大中午的,宋悦在公司没出门,电话响了几声就接通了。
“喂,我是宋悦。”
路昭忙说:“宋悦,我是路昭,这会儿在火车站,你下午有空吗?有事找你帮忙。”
宋悦愣了愣,说:“火车站?宁海火车站?”
路昭:“对。”
“你来宁海了?怎么事先也不讲一声,我好去接你啊。”宋悦说着,就起了身,“等着啊,半小时到。”
路昭还想再说自己求他帮的是什么忙,可那边已经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只好在路边等着,过了半个小时,宋悦开着小轿车在广场外转了一圈,找到了他,把他接上了车。
“你怎么回事,灰头土脸跑过来,鞋都跑烂一只。”宋悦看见路昭脚上,钻出破洞的大半个前脚掌,就不由好笑,“好歹你也是个领导,不能这么不讲究吧?”
路昭身上穿的还是在左安县那身的长袖白衬衫,这会儿把两只袖子挽上去了,还热得一直冒汗。
他坐在副驾驶拿手帕擦着汗:“上车的时候跑太急,哪顾得上这个。好险,差点没赶上车。”
“这么急做什么?来宁海有事要办?”宋悦发动轿车,“先带你去百货商店买个短袖、买双新鞋。”
路昭说:“我来找你帮忙。你有没有认识的报社主编、记者?”
宋悦神情一凝,瞥了他一眼:“你要干什么?”
路昭:“你先说认不认识人吧,要是没有熟人,我自己去找。”
宋悦道:“你总得先告诉我你要干什么,我才知道找哪个程度的熟人啊。”
路昭撇撇嘴,说:“就是先前跟你提过的,曝光左安县这些年,老百姓被欺压、被剥削……”
“停停停。”宋悦连忙说,“敢情你大老远跑一趟是为了这个。上回打电话跟你说了半天,你不都应下了,不冲动行事了吗?”
路昭说:“这回不是冲动,我想好了,我……”
“你再想想。”宋悦摆摆手,“我还不知道你?你一旦被个什么事情一激,胸口就发热,脑子就冲动,那股气撑着,叫你去定安门广场放炸弹你都干得出来。”
“你说这回你没冲动,那你是不是又被什么刺激了,一口气憋在胸口,你就急匆匆冲出来了?”
路昭:“……”
多年的朋友,几度救他于生死,宋悦对他的了解可说是比他自己还清楚。
他深呼吸几下,说:“没错,我是有一口气憋着,我才千里迢迢跑到宁海来。”
“可是人这一辈子,总要争一口气吧?要是事事都把得失算得明明白白,我和那些蝇营狗苟的吸血虫有什么区别?”
“我几时叫你事事都算得失了?”宋悦说,“你平时干的那些不论得失的事,还少吗?我有说过你什么吗?”
“这回是情况不一样了。”宋悦拍着方向盘,“你的上级都告诉你了,上面有人压着这些事,他都拿他们没办法,为了保护你,才压着。现在你自己去把这些曝光,这些只手遮天的人一旦把你找出来,你怎么办?”
“你自己天天说着以人为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冲动起来,就要把自己搭进去。你要知道你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了啊!”宋悦把轿车开到百货商店门口,停下。
“别人拉帮结派,不仅有上下级帮忙,还有父母、有兄弟、有家人。你就一个光杆司令,你一搭进去,这摊子事还有谁来管?”
路昭抿了抿嘴:“对,就因为没有别人了,所以我才非做不可。”
宋悦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路昭,你说话能不能对自己负点责任?或者你不对自己负责,你也得对我负点责任吧?”
“你的命是我救的,读书的时候我千里迢迢跑到暨州,把你从河里捞上来,你在首都被人诬告,又是我想办法到处去闹,把你捞出来。”
“你现在要管这摊麻烦,等你出了事,又要我去捞你?”宋悦戳着他的脑袋,“我又不是打渔队出身的,我也不敢保证每回都能捞上来啊!”
“而且,我电话里也跟你讲过了,你要是斗得过他们也就罢了,要是斗不过,不是白白把自己搭在里头?”
路昭紧紧握着拳头。
半晌,他说:“宋悦,我知道你做生意久了,事事都有个预测、有个把握。”
“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无法预测和把握的。”
“你去做,不是因为你预测了成功、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看向宋悦,“而是因为你必须要做、不得不做。”
“这不像做生意、搞投资,东方不亮西方亮,这里不行,就去那里。”路昭说,“这个没有选择,就像你不能选择你的父母是谁一样,左安县的老百姓,也没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
“有本事的人都逃出了县城,可总还有那么多平凡普通的老百姓生活在那里,他们也是人啊。”
“我们是读了很多书、走了很多路,成为了精英、领导,比他们有更多选择。可我们不能因此就麻木了,忘了别人不像我们这样有本事、有很多的选择,忽视了这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老百姓作为人的平等权利。”
“如果我把他们的命,放在天平上,与我曝光左安县事件的个人得失,去比较轻重,那我和肖立群、和贺委员有什么区别?”
“那是两条无辜的人命,宋悦。”他轻声说,“不是一个数字。”
“我的个人得失与它们比起来,不值一提。”
“我要做成它,不计代价。”
宋悦愣愣地看着他。
路昭的眼眶微微发红,那双眼睛已经不再像大学时那样单纯懵懂,已经染上了沧桑和疲倦,但却依然澄澈。
宋悦看着他,心中忽然觉得羞愧。
大学毕业七年了,自己在浮华的生意场上浮浮沉沉,本来还以为始终坚持着初心,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买卖,哪知道一颗心早已不知不觉被侵蚀,习惯了高高在上俯瞰普通人。
可路昭的社会地位比他高多了,却一直到现在都站在普通人中间,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
多么难能可贵。
宋悦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笑了笑:“好吧,我说不过你。”
路昭望着他:“你答应帮我了?”
宋悦叹一口气:“我们从长计议,好歹把你藏得严实一点。”
他按了一下路昭的安全带按扣:“现在,先下车,去买件短袖、买双新鞋。你这个样子,别人还以为我在路上捡了个要饭的。”
路昭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跟着他下车,趿拉着破布鞋,和宋悦一块儿走进了百货商店。
宁海的夏天热浪滚滚,但首都的夏季姗姗来迟,天气才刚刚热起来。
方曜结束短会,一边翻着笔记本,一边往办公室走。
大家围在他身边热烈地讨论,一直走到他办公室门口,还争论了老半天,才散去。
方曜一边盯着笔记本若有所思,一边伸手去掏兜里的办公室门钥匙。
可他掏出钥匙来,眼睛还盯着本子,钥匙在半空里对了好半天,都没对上锁眼。
组织为方曜专门配备的警卫员小唐就在旁边候着,见状连忙过来,帮方曜开了门,又把钥匙重新塞进他兜里。
“院长,该吃午饭了,我给您拿上来了。”小唐说着,把饭盒搁在方曜屋里的一张空桌上。
方曜拿着笔在本子上又写了几句,才合上本子,过来吃饭。
小唐就在一旁开始汇报工作:“今天下午有例行体检,我两点送您去体检处。还有,今天上午也去收件处问了,没有您的信件。”
听到最后一句,正吃着饭的方曜抬起了头。
他好好地被组织照顾着、调养着,在保密管理的集体宿舍住了三年,身体已经比之前在高原上好了不少。
但是,因为肩上的担子重了、工作多了、操心多了,他鬓间的白发越来越多,和他尚且年轻的脸配在一起,有些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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